《大理寺緋聞日誌》 第一章凶案 七月流火,灃京依旧是暑热灼人的天气。 夕阳西斜,往日的这个时候,东西闭市。街上除了收拾的小贩,就是急着回家的路人。 然而今日的朱雀大街上,却是人来人往、车马不息。 大周民风开放,节假日不设宵禁,女子可独自上街,加上今年朝廷把原该设在皇城太液池的七夕灯会搬到了这里,华灯初上,街头已是一派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景象。 “誒誒,你们看,那个是谁?” 温姝被身侧的贵女撞了一下,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辆华輦缓缓停下。 四马并行,车身漆金,华盖为顶,四周雕满祥云瑞兽,形制堪比皇亲贵胄。 这样的车碾,在灃京,除了皇帝,就只有一人能用。 大家心知肚明,纷纷使眼色往远处避让。 温姝没说什么,跟着眾人往灯会最热闹的地方走。 “若是没记错的话,沉僕射的丧期还没过吧?”有人不解,“丧期之间,她可以像这样到处招摇过市的么?” 旁边有人“嘖”了一声,笑道:“姐姐是才来灃京第一日么?没听说人家承的是太子命格,从小便是只跪帝后不跪父母。你我给父母守丧要三年,她只需三月。” 说话那人是尚书左僕射王瑀的么女王彤,也是温姝的未来小姑。 朝堂上,王僕射素来跟沉氏一族不合,再加上王彤本身又是个骄纵跋扈的,说话自然就没个顾及。 与这些人相比,温姝的家世虽算不上显赫,但王彤说的那些,她也是知道的。 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因常年体弱,缠绵病榻。先帝子嗣薄弱,男丁唯有太子一脉,寻医问药未果,情急之下便找了个道士测算。 道士说要为太子寻到一个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女子,让她承太子命格,消灾避祸、偷天换日,太子方可无恙。 死马当活马医,先帝没有办法,便照着道士所言,果然找到符合条件的女子。 这人就是当今的昭平郡主,沉朝顏。 她六岁入宫伴读,与太子朝夕相对一起长大。太子仁厚,性子偏弱,从小便极亲近她,私底下更是称她一声“阿姐”。 这样生而所得的特权,难免让人嫉妒,故而当面恭敬,背着却对她冷嘲热讽的人,自是不计其数。 “若是没记错的话,好像沉僕射过世次日就是她的大婚来的?” 有人一笑,接过话头,“王姐姐你记错了,是当日。” “哈?”王彤回头,眼神中三分惊讶七分欣然,“结婚当日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那岂不是婚礼变丧礼?” “自然。” 云淡风轻的一句,内里却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她那夫婿可是定国公世子谢景熙?”王彤一顿,似又想起什么,继续道:“不过好似丧礼过后,沉谢两家似乎便没了什么联系?” “那可不是。”有人接话,“朝堂之上,看的还是官位实权。这些神鬼之说天赐命格,能保衣食无忧不错,但沉僕射这颗大树一倒,沉家在朝中威望到底不如之前。小门小户或许看得上,但谢家乃功勋世家,谢寺卿又年轻有为,弱冠之年便是名动灃京的芝兰玉树、光风霽月,如今更是官拜三品的大理寺卿,实在是犯不着娶一尊于仕途无益的菩萨回家供着。” “所以,这亲事是退了?”一人问。 “这我可不知道……”有人瞟了眼身侧没什么表情的王彤,后知后觉的把后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 温姝全当没听到,抬手指着灯塔上最高那处的牡丹花灯笑道:“七娘,这盏灯据说是当朝制灯名家所做,三年出一盏,是工部特地取来做这次灯会头彩的。” 眾人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十七层的灯塔之上,是一盏做工华美的锦灯。珠灯料丝、描金细画,外层由冰纱罩住,剪綵为花,于百灯之中一眼便可见。 温姝取来银钱,转身问一旁的匠人,“这灯怎么卖?” 那匠人摆手,对着眾人一揖,“回贵人的话,这灯是不卖的。” “不卖?”温姝蹙眉,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老匠人往她们手里递来一遝笺纸。 “不卖,但是猜中灯谜可换。”老匠从中取出一张递了出去。 眾人一愣,又觉猜谜换灯未尝不可,于是纷纷围拢,想将谜面看个究竟。然而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是一脸愁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准流。” 有人嘀咕,“这是什么意思?” 王彤摇摇头,再看一眼温姝,见她也是一脸不解。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依然是不知从何入手。 “要不算了吧,换盏简单的。”有人提议。 温姝想附和,可抬头看见王彤正盯着那盏灯,眼中喜爱之色溢于言表。 三年前温姝丧父,温家败落,如今能凭藉的,就只剩跟王家嫡子的这门亲事。 想着此次进京母亲的嘱託,温姝存着讨好的心思,乾脆将身上带着的所有银票都取了出来。 “老伯,这些都给你,你看能不能……” 话音刚起,一只玉白的手便抽走了温姝手里的谜面。 十指纤纤,葱白如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只粉白透亮的指甲,一看就是保养得宜,饶是不施蔻丹,也能展露独属于女子的妍丽,恍若一朵于夜色之下绽放的粉芙蕖。 “慧。” 轻柔却篤定的声音,透着些不屑与傲慢,响在耳边却宛若击琴。 眾人愣了一瞬,沉朝顏蹙眉,又一脸不耐地重复了一遍,“谜底是:慧。” 老匠先反应过来,忙笑着追问,“姑娘可否解释一下?” 沉朝顏显然是觉得麻烦,面色不悦地道:“远树两行,是慧字头顶两个丰,山倒影,便是山横过来。轻舟一叶,是形似,水准流,三点水横着写,合成一个心字。故而谜底是:慧。” 周遭安静了一息,老翁高兴起来,脸上的笑绽开,连说:“对对,猜对了,是个慧字。” 说完便命人取来梯子,登顶去取顶头上的那只花灯。 当眾被扫了面子,换做是谁都没有好脾气。 王彤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陈咬金,忍怒几息,才儘量淡然地说:“郡主这样横插一脚、夺人所爱,怕是不太合适吧?” 周围响起几声倒吸。 王彤这句话看似指责沉朝顏抢灯一事,但京中贵女,怕是无人不知,她曾属意定国公世子谢景熙这件事。 故而一语双关,明摆着给她一个膈应。 沉朝顏像是早有预料,听见也只是笑了一声,浑不在意道:“横插一脚、夺人所爱,有本事自己抢回去也成。” 她从老匠的摊位上取来纸笔,笔走龙蛇,行云流水,速速几笔,沉朝顏将手里写完的一纸灯谜递给王彤,“这则灯谜你们任一人猜对,我便将这盏灯让出,王七娘可敢一试?” 同类相斥,跋扈的总是见不得比自己还跋扈的。 王彤被这么一激,原本的火气又大了三分,于是贝齿一咬,伸手就将沉朝顏手里的灯谜抢了过来。 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一行字,不似女子中流行的簪花体,反而多出几分凛然的狂傲之气。 果然是字如其人。 身后的同伴在这时也凑了过来,有人若有所思地将谜面念了一遍,“冬尽梁祝化蝶游,春来金翼处处飞。” “冬尽,春来,似乎是一个意思?”一人问。 “嗯,都是春。那金翼?金翼是什么?” “是蜜蜂呀!”一人答,“蜜蜂雅号金翼使,所以蜂和蝶也是对上的。” “梁祝的话,那得是两只蝶吧……” “处处飞?” “呀!!!” 几人的讨论,被一声突兀的惊叫打断,一人兴奋地从王彤手里扯过谜面,挥舞在手里开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眾人被这突然的打岔一惊,纷纷扭头看她。 “是蠢!一个春,两只蝶,加在一起就是蠢!上句下句都是蠢!” “嗯,所以是蠢上加蠢。”沉朝顏平静地接过她的话,把手里的灯递给了王彤。 “闭嘴!” “啪”的一声,花灯落地。 王彤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手推开猜谜的贵女,一手拍飞沉朝顏手里的灯,上前就要跟她理论。 然一个“你”字才出口,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另一侧就传来一阵骚动。 眾人都是便装出行,除了王彤和沉朝顏带了几个随行亲卫之外,同行贵女大都只带了一个婢女和几个赶车的小廝。 如今突遇状况,也只有平日里那些训练有素的亲卫立马围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沉朝顏四顾一扫,发现朱雀大街上出现的竟然都是金吾卫的人。 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人站了一会儿,直到遇见路过的金吾卫里有亲卫认识的人,才打探出来,“据金吾卫的同僚说,一个时辰前陈尚书府上出了件命案。为保证灯会安全,金吾卫往这边增派了些人手。” “陈尚书?”有人重复,一时有些怔忡地问,“哪个陈尚书?” 沉朝顏看了那人一眼,“当朝刑部尚书,陈之仲。” “啊?”眾人听了这话,惊讶之馀又是好奇,忍不住追问,“谁?什么命案?” “据大理寺的消息,陈尚书一个时辰前在家中遇害,当时大家都在城里游街,直到兇手点燃陈府书室,火光引来家僕才被人发现。一开始以为是府上走水,等到火被扑灭看见里面有一具焦尸,经核对,死者正是陈尚书。” “什么?”眾人难以置信。 堂堂三品尚书死于家中,尸体还被一把火给焚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怕是大周开国以来的头一遭。 大家陈默一阵,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讨论。 沉朝顏一向不爱凑热闹,更不爱八卦别人身后事,于是懒得搭理,兀自唤了亲卫要走。 然而脚步刚迈,就听身后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那兇手抓到了么?” 那名被缠住的金吾卫叹了一句,“还没有,不过大理寺的人验完尸后发现,兇手的犯案手法,似乎与年初丰州刺史被杀案是一致的。” “你说什么?” 沉朝顏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说话的金吾卫。 那人没见过沉朝顏,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他知道方才与他搭话的同僚是昭平郡主的亲卫,再看沉朝顏,心中便有了数,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道:“陈尚书尸体现在大理寺……” “我问你这案子跟丰州有什么关係?!” 一声怒喝,掐断了在场之人的议论。 那人显然也被这样的威压吓傻了,一时间竟忘了回话,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仵作验、验尸发现,此案犯案手法,与年初丰州一案一致,故而怀疑、怀疑……” 话音未落,沉朝顏的脸色已经冷下来,转身之时,却被王彤扣住了腕子。 她看着沉朝顏,双目含笑,幸灾乐祸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年初丰州的案子,似乎是沉僕射处理的吧?当时一月之内破得悬案,缉获真凶,原来到头来,只是一桩冤假错案么?” 沉朝顏不说话,冷着脸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然而王彤似乎并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依旧不依不饶地对旁人道:“所以害人枉死,终究是要偿命的么……” “唔——” 话没说完,王彤被提着下巴,断了声音。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温姝。 沉朝顏眉眼凛冽,垂眸地看着瞪眼愣怔的王彤,冷声道:“舌头长在嘴里,不是给你乱说话的。要是不用,可以剪了。” 言讫旋身,对车夫冷冷地道了句,“去大理寺。” —————— 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准流。 冬尽梁祝化蝶游。 —— 两句来自网路 第二章重逢 大理寺,正堂。 堂屋内烛火莹莹,气氛沉肃。 出了这么一桩案子,一晚上刑部、京兆府、金吾卫的人都赶来了。 堂堂正三品刑部尚书于家中被害,兇手更是骇人听闻地放火烧尸,所行简直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空气凝滞,眾人的目光都一刻不差地落在正中的仵作和身着紫袍的谢景熙身上。 “谢寺卿……”身后传来李京兆忐忑的声音,他捻了把快被擼秃的鬍鬚,颤声问,“死者……可真是陈尚书?” 谢景熙起身,转身吐掉嘴里含的生薑,用水漱了口,才道:“是。” 言简意賅的一个字,当真是半句废话都没有。 李京兆手一抖,本就稀疏的鬍鬚再被拽下来几根,一脸晚节不保的表情。 “那兇犯的手法可是确定了?” 谢景熙低头擦着净手后的水渍,如实道:“胸口处的利刃伤是致命伤,死后捆尸再焚。” “啊……这……” 在场之人闻言,无一不摇头无奈,对此表示痛心。 大周以礼法治国,死刑犯非罪大恶极,都会留有全尸。故而破坏尸体乃是重罪,按律,严重者可按斗杀罪减一等论处。 况且这次的被害者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刑部尚书。 干了一辈子刑狱,死后却遭此对待。倘若陈尚书在天有灵,大约也会觉得被侮辱,能气得直接从棺材板儿里坐起来。 更棘手的是,这起凶案还不只涉及陈尚书一个。 若是之前推断的杀人手法没错,兇手很可能跟年初丰州那场刺史被害案一致。当时的兇手归案之后,被皇上判了斩立决。 而那起案子,当时是由过世不久的尚书右僕射,沉傅沉大人亲办的。 这下可好,一起案子扯出这一堆的事。 整个灃京官场,这下谁也不能好过。 现场愁云惨雾,各位闻风而动的大人们对策全无,竟一时无言。 “大人!” 一声急报从门外传来,眾人怔忡,齐齐朝这位衙役看去。 只见他急喘着气,一个没站稳直接匍伏在堂上,差点把陈尚书的遗体再摁出一个窟窿,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服了他一把。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道谢,只径直往地上一跪,喘到,“外、外面有人,不!昭平郡主,昭平郡主不顾阻拦,直接闯、闯、闯……” 不等那句一唱三叹的“闯”字说完,正堂对面漆黑的院子外,便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 那扇朱漆的广门一开,几簇跃动的烛火便已印入眼帘。 步履整齐的亲卫列队两侧,很快就把闻讯而来的衙役堵在了后面。 明亮的火龙延展,铺就一条长而直的甬道,像七夕的彩鹊为牛郎织女架起的那条鹊桥,将一头一尾的两个人无声地连接起来。 沉朝顏抬眼时,看见的就是几步之外,屋内烛火之中,一道頎长身影立于正中,如眾星拱月。 紫衣玉带,如鹤如松。 他的轮廓生得温润,不锋利不扎人,但眉眼却是冷的。 特别是像现在这样沉默看她的时候,那股流于表面的温润中,就会透出一股暗藏许久的冷芒。 特徵太过出眾,便是一眼难忘。 眼神一晃,眼前的身影很快便与婚礼那日身着喜服的男子重合。 本以为那日见他顺眼,是因着红烛艳色,却没想当下,他就算穿着老气横秋的朝服,竟也能这般博人眼球。 “臣、臣等参见郡主。” 今日这堂上的,都是些久经官场之人,一来知道沉朝顏的身份,而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方才发现此案联系到丰州一案之时,就料想到了这一茬,只是没想到昭平郡主的消息竟这样快。 眾人不发一言,沉朝顏也按兵不动。 她只是面对谢景熙而站,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直到等来那句,“见过郡主。” 端的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那眼神和语气,却是清冷又疏离。 沉朝顏的心中漫起一阵不快。 虽然两人之前的婚约本是父母之命,而婚前唯一一次见面,沉朝顏也就远远隔着曲江廊桥,瞧了他一眼。 那日正逢翰林诗会,这人着一身月白长袍,因诗中一句用词与人争辩。 说是争辩,其实不然。 他从头到尾都颇有风度,举手投足尽显端雅,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倒是将被他挑刺的几位翰林学士气得红了脖子。 沉朝顏想,这灃京之中除她之外,大约就属这人最扫兴了。 仅仅这么一个念头,不知怎的,口中那句想好的拒绝,就变成了一个“可”字。 这着实令沉傅都吃了一惊。 反正她的婚姻终是要考量家族利益,在灃京那一堆家世显赫的公子哥里,大约也只有定国公谢釗的这个世子能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 可沉朝顏现在想起来,至三月前沉傅身亡、两人婚礼中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虽然她并不稀罕这桩半路抢来的姻缘,但从小到大,只有她看不上和玩腻了的东西。 而像谢景熙这样晾着她的人,沉朝顏着实是头一次遇到。 于是新仇旧恨算在一起,她便没想着给他留什么馀地。 沉朝顏站了一会儿,没让免礼,兀自走到堂上坐下了才道:“惊闻京中大案,心中关切,特前来听审,想诸位大人不会介意吧?” 眾人咽了咽口水,想就算是介意,也无人敢说,所以乾脆都耷拉着脑袋装死到底。 现场一时哑然无声,直到一句冷清的“望郡主三思”于眾官中响起。 沉朝顏微眯起眼,神色淡然地看过去,只见谢景熙抬头看他,一双眸子冷静中微露着波澜。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开心,歪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太听懂。 谢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起身一拜,如实道:“此案恐涉及郡主亡父沉僕射,如若郡主在场,恐会干扰办案人员的判断……” “哦?”沉朝顏截断他的话,巧笑道:“那本郡主就更要听了。” 此话一出,现场默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生怕这场争执会波及自己。 “郡主。”果然,谢景熙的声音又冷了三分。 “喏~”不等谢景熙再说什么,沉朝顏兀自道:“听说此案兇手犯案手法,与我父亲生前在丰州所断一案一致,此案涉及我亡父,就是涉及我沉家,涉及我沉家,就是涉及我。作为可能的受害方,我为何没有旁听的资格?” 一席话歪理一堆,说的在场之人具是一愣。 “那郡主想怎样?”谢景熙问。 “验尸。” “刚才已经验过了,记录都在这里。” 沉朝顏推开主簿递来的验尸记录,看着谢景熙道:“大人如何断定两案犯案手法一致?” “臣对照过丰州一案的报告。” “哦~”沉朝顏故作恍然,又问,“那谢寺卿能保证验尸报告的记录详尽如一、事无巨细?” “凡注意到的都会写。” “那没注意的呢?”沉朝顏紧追不捨。 谈话至此,所有人都知道沉朝顏是在挑刺了。 不等谢景熙再答,大理寺带刀侍卫裴真终于忍不住,抬头懟了句,“没注意的怎么写?郡主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 在谢景熙的注视下,裴真悻悻地收了话头。 而沉朝顏却难得的不恼,反而换上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对谢景熙道:“我也不是挑刺,只是做事总有不小心出紕漏的时候。大人说记录上只会写验尸的要点,省略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可大人又怎么……” “郡主到底想怎么样?”问话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沉朝顏一点不客气,抓住机会得寸进尺道:“丰州一案的仵作我给你找来了,我们让他当着眾人,再验一次。” 话音落,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男子被人从门外带了进来。 眾人都沉默了。 看郡主这架势,今晚这尸要是不重验,那谁都别想离开这大理寺…… 李京兆扶着自己这把老腰,长长地叹口气,担心自己还活不活的到致仕。 然气才叹了一半,头顶便传来谢寺卿冷而平的声音。 “重验可以,但郡主要答应,若是验尸结果与之前一致,从今往后,便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此案的审断,若有违背,便按乱政一罪论处。” 谢景熙一脸正色,一字一句地确认,“郡主想好了?” 几根粉白的柔荑在绣着鸚鵡的锦纱上抚过,透着剔透的烛光,沉朝顏一笑,得偿所愿地应了句“好”。 话音落,丰州的仵作在眾人的眼皮下,开始了又一轮的重验。 “死者男,年逾五十,胸口处多见利器刺伤,疑为致命伤……” “死后手脚捆于梁柱被焚,须、发、眉皆毁,口鼻中少量烟灰,四肢蜷缩或为肌肉烧后收缩,牵动关节所致……” 听着仵作一项项的验报,沉朝顏眸色愈沉。 六个月前,丰州刺史暴毙于家中。 兇手手段残忍,受害者先被放血,而后缚其手脚于寝屋,死后焚尸。 按理说,先杀人再焚尸,理由无外乎隐藏罪行,毁尸灭跡。 但这个兇手这么做,目的却好像完全相反。 因为燃烧的明火和浓烟很快便引来府中家丁,而他更因杀人毁尸罪上加罪,暴行引起朝廷重视。 然而当地官府能力有限,致使案发一月之后,调查都毫无进展。 身为尚书右僕射,掌管着兵、刑、工三部,沉傅临危受命,亲自前往丰州调查。 也是不辱使命,在沉傅的努力下,此案于一月后告破。 兇手乃刺史家中长子。 因是熟人作案,所以行兇时门窗完好。兇手在死者熟睡时动手,先用枕头堵住口鼻防止其呼救,再用随身携带的短匕连刺数次要害。 令人奇怪的是,兇手从始至终拒不承认罪行。 且据家人反映,兇手先天不足,身体长年需吃药调理,再加上因着病弱,刺史向来疼爱自己的这个长子。 兇手行兇,实在是缺少动机。 可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长子最终伏法。 而沉傅也因为调查这桩案子,途中遇到泥石流,于三月前,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思绪及此,像一根扎心的针,沉朝顏一怔,堪堪回过神来。 正堂里,仵作的尸检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 “胸腹处可见利刃刺伤,伤口皮肉卷凸,或疑为致命伤……” 睡中被刺,门窗未动,利器致命,死后焚尸…… 这第二次的验尸结果,与之前的官府通报毫无二致。 沉朝顏听着,手指紧拽,指节隐隐泛出青白。 直到仵作最后一条验查报完,现场隐约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而沉朝顏只一脸平静地坐着,不对结果做任何表态。 现场自然没人想去触这个霉头。 “郡主,”终于,裴真没忍住呛声到,“验尸结果已出,我等虽体谅郡主为父不平的心思,可郡主之前答应的话,还望不要食言。” 第三章謎團 “还有模仿作案的可能,不是吗?” 沉朝顏打断他的话,表情平静。 “这……”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想反驳,但又觉得沉朝顏的话有道理。 确实不该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但丰州之案影响恶劣,兇手作案的很多细节,官府实则从未向外界透露。 故而要说有人模仿,似乎…… “大人!” 思忖间,仵作的声音打破现场的僵持。 只见从丰州来的仵作面色煞白,手里的工具因颤抖而险些拿不住。 “怎么?”沉朝顏蹙眉,起身往仵作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扶着的尸体手中,有一块黄白碎玉。因为烧焦之后肌肉收缩,碎玉被拽得太紧,以至于第一次验尸时并没有被发现。 待到有人把碎玉呈上来,沉朝顏才看清上面隐约错杂的朱砂小字——密密麻麻,有的是单字,有的却是些符号或偏旁部首。 根本不知所谓,似乎是谁在碎玉上故意留下的。 没等沉朝顏问,那名仵作便俯身一跪,对着眾人忐忑道:“类似的碎玉,小人在丰州为刺史大人验尸的时候也见到过。只是当时并未多想,故亦从未向人提过。” “什么?!” 此言一出,现场譁然。 也就是说加上这条证据,两次验尸不仅证明犯案手法一致,就连发案现场疑似兇手故意留下的“线索”都吻合。 这样一来,绝不可能是模仿作案,那沉傅断下冤案的罪名,可就更洗不掉了。 至此,眾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可目光一转,落在沉朝顏那里,却见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沉朝顏沉默着,仔细打量面前的碎玉,抬头问仵作道:“你所谓的丰州类似碎玉,还在么?” “在的,”仵作赶忙道:“当时只当是寻常物件,由当地的官府收了,如今若要去寻,应当是寻得到的。” 见沉朝顏不言,他又补充到,“那也是在尸体身边的一个碎玉瓶上发现的,当时只作屋里的摆件焚烧时炸裂,故而未做多想。” 沉朝顏问:“既然你说当时未做多想,那为何又将玉瓶上的字跡记得如此清楚?” “回郡主的话,”仵作一拜,“那碎玉离死者不远,又因题字乃朱砂,朱砂遇高温变黑,温度降下后又会变红,验完尸后题字变色,小人觉得奇怪,便又留心多看了一遍。小人从小便记忆过人,此事问过身边之人便能应证。” 灯火通明的正堂上空,似乎盘踞了一片积雨云。 周遭空寂了半晌,眾人三缄其口,唯恐惹祸上身。 “郡主,”又是裴真忍不住开口,“这件事,想必已经瞭解清楚了,既然如此……” “闭嘴!” 沉朝顏豁然转身,眉眼凌厉,“那就继续查!从丰州的案子开始,全都给我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重新再查!” 月上中天,正堂烛火渐弱,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沉朝顏的话却好似鞭子,抽得在场之人都为之一震。 裴真被沉朝顏吓得一怔,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她刚才的意思,莫不是要全程介入案件的调查? 要知道昭平郡主可是名声在外,人厌狗嫌,大家如果摊上这么一尊大佛,往后可以说是好日子到头了。 思及此,所有人都低落地摇了摇头,神情如丧考妣。 “郡主慎言。” 一道冷清的声音从头顶划落。 沉朝顏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一直沉默的此人,心中一哂,便有意反詰到,“怎么?听谢寺卿的意思,本郡主是有哪里说错了么?” 谢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负手立于堂前,正色道:“先前郡主要求验尸,是以受害一方自居,臣体谅郡主为父担忧之心,破例应允。而如今,郡主若还要干扰办案,一意孤行……” 他看向沉朝顏,眼中多了几分凛利,“还望郡主也体谅臣的先礼后兵。” 沉朝顏几乎被他这句话激地笑出了声。 仿佛是真的好奇,她歪头看向谢景熙轻快地问:“怎么个先礼后兵法?” 谢景熙依然站立不动,垂眸的时候纤长的眼睫搭下来,被周围的烛火一晃,显出点老僧入定的淡然。 他没再回应沉朝顏,而是沉声对着堂内侍卫一喝,“大理寺!” “在!” 正堂内外齐齐应和,响彻云霄的一声,震得李京兆一把老骨头差点当场散了。 “扰乱公堂、目无法纪,将此大胆妄为之人给本官拿下!” 话音落,堂外的侍卫鱼贯而入,迅速将沉朝顏和她的亲卫都包围起来。 寒光乍现,刀剑錚鸣。 亲卫们毫不示弱,纷纷拔刀,森冷的寒光在铁刃上闪过,晃出一片抽吸声。 李京兆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浸淫官场数十载,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有几个见过大场面的出来充当和事佬,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沉朝顏的一记眼刀杀得噤了声。 她倒是一脸轻松,掀眼往堂下扫了一圈,语气轻快道:“我就坐在这里,今日若是谁敢动本郡主一根头发……” 她顿住,一双瀲灩美眸朝亲卫首领的方向瞟了瞟,笑道:“你知道会怎样。” “是!” 几声同样响亮的应答响起,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 眼看真要打起来,几位旁听的大人吓得不轻,想借机溜走报信。 混乱中,不知是谁脚下软了一步,往前一扑,把面前的大理寺侍卫给推出去半寸。 这一动,原本还能僵持的死寂被打破,两边战作一团。 一时间大理寺的正堂里,刀兵剑刃,呼叫劝和响做一片。 然而就在这么一场喧杂的闹剧里,沉朝顏带笑端坐,一眨不眨地看向堂下的谢景熙。 莹莹烛火和月色之中,隔着刀光剑戟和人声混乱,他也一动不动地回望着她。 那张万年不展露情绪的脸,在此刻隐隐露出些破绽。 比如,他左边太阳穴上,那一根绷紧的青筋。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沉朝顏思忖良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好像叫棋逢对手? 亦或者,该叫忍无可忍,只能再忍? 思及此,方才的那股愤怒,都被谢景熙这遥远地一望给疏解了。 沉朝顏觉出一股愉悦,撑肘靠上椅子扶手,歪头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就多了几分小姑娘的娇俏和天真。 哦!原来他右边太阳穴上也有一根青筋。 不对,是两根。 沉朝顏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映着烛火和刀剑,显得格外璀璨夺目,恍若星辰。 只是看着看着,沉朝顏逐渐觉察出一股不对来。 谢景熙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怎么大步流星地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而她的亲卫目标都在大理寺的侍卫身上,完全忽略了这个如玉君子一般的谢寺卿。 等到谢景熙走到距离她三步之远的时候,终于有个亲卫察觉过来,抽刀要拦。但看着谢景熙一脸刚正,准备拿血祭刀的架势,吓得手上长刀一转,反而险些削到自己。 就这么一息的功夫,谢景熙已经伸手拨开亲卫,径直站到了沉朝顏面前。 一团黑影沉沉地压下来,沉朝顏这时才发现,他竟然这么高。 紫衣玉带往面前一站,她坐着,居然还不到谢景熙的胸口。 两人距离太近,她拼命后仰,也躲不开他身上那股清晰的艾草和苍术的味道。 应该是刚才验尸的时候熏上去的,温和平缓,却又透着股呛辣的辛香。 “郡主。”思绪走神的片刻,冷沉的男声已经在头顶响起。 他的语调极力平缓,但尾音的微颤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隐忍。 沉朝顏心如擂鼓,恍惚间,只听他说:“请遵循之前的约定,否则……” “你敢!” 沉朝顏霍然起身,作势就要起手。 然而腕间一股大力,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被谢景熙扣在掌中。 这次,他是真的半点情面没留,用了极大的力,抓住她往旁边一扯! 沉朝顏差点整个人都飞出去。 然而下一刻,胃腹抵上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硌得她肋骨“喀嚓”一响。 她这是……被谢景熙单手给抱起来了?! 沉朝顏不可置信地转头,眼前只有那张锋利的侧脸。 不知怎么的,这人从正面看和从侧面看,竟然也能给人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沉朝顏一个激灵,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 堂堂一介文官,怎得谢景熙却生了这样一只硬如生铁的胳膊? 而且这单臂扛人的气力,怕是跟那些常年驻守边关的武将都不相上下。 沉朝顏死命挣扎。 可任她拳打脚踢,过程却是蚍蜉撼树,而这样大动静地挣扎也引起了周围眾人的注意。 惊吓过度的李京兆忘了哀嚎,撩开眼前散下来的白发,大瞪昏花老眼,一眨不眨地看向两人。 一时间,堂上的打打杀杀都停了。 不待沉朝顏恼羞成怒地威胁,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觉一股热血往脑门一冲,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大头朝下。 “谢……景……熙……” 我要杀了你! 眼前的昏花突然暗下来,沉朝顏惊觉又被人给颠了过来,后背处撞上一片绵软。 她被人给扔上了马车。 沉朝顏没坐稳,一滑便一骨碌地滚到地上,手肘磕了一下,痛得她天灵盖都飞了。 长这么大,昭平郡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更何况还是眾目睽睽之下。眼见那罪魁祸首拂袖要走,她怒而翻身,伸手往谢景熙腰间的十三銙金玉带一拽! 耳边传来男子猝不及防的闷哼。 精壮的男体压覆下来,撞得沉朝顏胸闷发紧。而过于贴近的距离,两人湿热的呼吸都直辣辣地扑在了颈侧和耳廓。 “郡主!” “大人!” 车外响起眾人的惊呼,方才还在大理寺公堂上的眾人,此刻已经前后跟了过来。 沉朝顏感到身上那具男体明显的一颤,继而浑身紧绷,竟然一时也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心中一凛,报復的快意就此萌芽,沿着那只拽在某人玉带上的手一路攀长。 “大人!你没事……” 眼前的车帘被掀开,裴真探过来的半个头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晦暗不明的路灯下,半片昏光落在纠缠的男女身上。那身紫色官袍和金玉带之上,一条女人白皙匀亭的小腿,线条流畅…… 裴真手上一抖,吓得将掀开的车帘放了回去。 “怎么了?” 沉朝顏的贴身侍女有金喘着气,伸手要去揭车帘,被裴真给拦住了。 有金不明所以,直到眼见着面前的马车开始疯狂摇晃起来。 衣料的摩擦、身体的撞击、此起彼伏的浅吟闷哼,时不时还有两句听不真切的“嗯嗯啊啊,好重好紧……” 所有人都傻眼了,不敢上前,也捨不得离开,只颇有默契的慢慢挪过来,在那辆震颤不休的马车周围站了一圈。 “喀嗒!” 一声脆响过后,那辆马车向旁侧一歪,终于不堪重负地塌了。 —————— 顏顏:这男的看着瘦,怎么这么重? 谢寺卿:这女的看着胳膊细,怎么抱这么紧? 外人听见的:好重……好紧…… 第四章圍毆 次日,昭平郡主闹市寻欢,在大理寺门前公然“车震”的事情,就传遍了街头巷尾。 沉朝顏到底是一朝郡主,也不能真去闹市跟人辩解,说此车震非彼车震。 而此时李冕刚从宣政殿下了早朝,就听闻沉朝顏进宫的消息。 沉氏出了两任皇后,沉僕射在世时又是位鞠躬尽瘁的仁臣,先帝偏袒,沉家势大,以往沉朝顏作威作福,百官都是能忍则忍,唾面自干。 可当今形势不同以往。 沉朝顏的恶行在早朝上被宗正寺的几个老臣翻来覆去地说,而为人一向耿直的大理寺唐少卿,更是明里暗里顺带把皇帝也给骂了。 什么居安思危、载舟覆舟,什么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远小人,什么君有过而不諫,忠臣不忍为……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误国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朝,手上的御猫还没擼两下,这位难缠的大佛又不请自来。 李冕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鑽到御案底下去装死。 一股燥气上来,他乾脆往榻上一坐,对伺在左右的黄门道:“快!快关门!就说朕刚因为她的事被群臣唾骂,一气之下旧疾復发,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现在见不了……” “哎哟!” 话音未落,一个小黄门的身影在菱花门上飞快闪过,“砰”的一声! 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拍打在旁侧,颤悠悠地晃了几晃。 “阿、阿姐……”李冕咽了咽唾沫,笑得勉强。 论亲疏,两人实则是表姐弟关係,但因着命格一事,李冕从小便要尊她一句“阿姐”。 而沉朝顏六岁便入宫伴读,跟李冕也算是如亲姐弟一般朝夕相处。 那时因着李冕体弱,又是先帝唯一血脉,权谋宫斗的诡计,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可李冕身为储君,要动他自是不容易。直到沉朝顏忽然被告知承太子命格,这个更容易的目标,就成了迷信的反贼们,活脱脱的靶子。 明枪暗箭、施毒刺杀……从小到大,沉朝顏不知因他受过多少回。 故而这句“阿姐”一出口,心里也跟着泛起一股愧疚。 他强作镇定地放下手里的御猫,挺直脊背、装模作样地对小黄门吩咐,“快把猫抱走!不知道昭平郡主对猫有风疾么?!” 小黄门应了句“是”,抱着御猫跑得飞快。 李冕扯了扯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转身对沉朝顏道:“不知阿姐前来,所谓何事?” “陈尚书的案子,陛下怎么考虑的?” “……”李冕无语,想他这阿姐就是这样,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从不给人什么缓衝的机会。 “哈哈哈……”他乾笑两声,撩袍往御案后一坐,稳住心神道:“阿姐可是对朕的安排有异?” 沉朝顏倒是不客气,直接道:“主审得换个人,我总觉得谢景熙不可信。” 李冕态度倒是温和,只问:“那依阿姐的意思,谁合适来做这个主审?” 沉朝顏忖了半晌,而后还是沉默了。 李冕叹口气道:“这件事……朕确实很为难。” 话音落,他又颇有些担忧地看向沉朝顏,却见她一张脸都隐在菱花纹的暗影里,看不清神色。 她沉默了半晌,才落寞道:“父亲是刑部侍郎出身,你我都知道,若不是先帝托孤,他本不愿接手右僕射一职。 你根基未稳,朝中左相势大,之前因着父亲的原由还能制衡一二,如今父亲已去,王党必借此败坏父亲名声,打压沉党……又或者整件事本就是王党筹谋……” 李冕没说话,表情却难得端肃了起来。 先帝崩时,他年未束发,左相王瑀于朝中势力庞大,若不是当初沉傅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大周也许已经不是李家的大周。 故而沉傅既是他的恩师,也是朝堂肱骨,于公于私,李冕都不该置之于不顾。 “只是如今这件事,若真是王党谋划,怎知这又不是他们的诱饵,借此更快剷除老师留在朝中的势力?” 一句话问得沉朝顏无言。 她忽然记起,前些日子收到霍起的信件,便是说王党手下的几个监察史,似乎已经找了由头,开始在清查他们振武军的军餉。 左右衡量,这件事阴谋也好、阳谋也罢,都不是她该去参合的。 两厢沉默,李冕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沉朝顏道:“好在这件案子交给的是谢寺卿,他谢家一向忠君爱国,不参与党争,想必此事上倒也可信一二。” 不说还好,听李冕这么一提,沉朝顏就是一肚子气。 她转了转残留着痛意的手腕,语气不悦地道:“没撕下面具之前,人人都可以忠君爱国、不涉党争。” 李冕瞪眼“嘖”了一声,蹙眉看向沉朝顏道:“我这不是找个理由在帮你吗?这个案子交给谢景熙,总比交给刑部和御史台的好,现在三司之中,唯一不属王党掌控的,就只有大理寺了。而且你俩昨日不还在……咳咳…… ” 李冕自知说错了话,换上端肃的神色继续道:“好歹你俩是定过亲,三月之前还拜过堂的。朕倒是觉得,你与其参与什么查案,还不如暗地里把谢寺卿搞定了。这么一来,老师的案子有了兜底,老定国公放在河西和庭州的兵力不都就唔唔……” 沉朝顏懒得听李冕多说,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酥,起身走了。 沉府坐落于永兴坊,紧靠南衙东侧。 沉朝顏的马车从丹凤门出来,没走多远,就被路上熙攘的人群给阻滞了。 车夫一个急刹,马车猛烈地晃了一下,沉朝顏醒过来,烦躁地问外面到,“这是怎么了?” 车夫不敢怠慢,停车招呼了个路人探听情况。 那路人原本不耐,但回头一看这车驾,立马便客气回到,“就是为着昨晚陈尚书那件案子。” “陈尚书的案子?” 马车里传来一个凛冽的女声。 路人一愣,看见一双玉白的手从车帘后探出,再往后,是一双明艳却也慑人的美目。 那人无端就矮了气势,声音也跟着哆嗦起来,“确是陈尚书的案子。昨晚那案子一出,今早就陆续有些人往刑部和大理寺去了,据说都是沉相做刑部尚书期间,办过的罪犯家属,可能是往这两处衙门去讨要说法的。” “什么?”沉朝顏蹙眉,简直觉得荒唐。 一旁的有金听出她语气不对,赶紧劝到,“这些人无理取闹,刑部和大理寺也不会受理,郡主别担心。” 沉朝顏冷笑,瞥一眼有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看我沉家有难,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而已,朝廷能搭理他们才是笑话!” 言讫她话头一收,心有不愤地拍了拍车壁,对车夫道:“去南衙!我倒要亲自会一会这帮乌合之眾。” 马车从永兴坊门口拐了个弯儿,径直进了南衙。 而此时的大理寺门前已经聚满了讨要说法的家属。 沉朝顏撩开车帘随意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些她爹生前办案得罪过的官宦世家。 也对,南衙乃大周朝廷的中央官署,平时便是非官门之人不可入,岂又是寻常布衣百姓可以随便涉足的? 她如是忖着,眼光掠过面前那群乌泱泱的人头,很快便落在了为首的那人身上——緋袍、金带、银鱼袋。 这人不是刑部侍郎韦正又是谁? 沉朝顏知道韦正虽然在陈之仲手下做事,但却是个实打实的王党。之前沉傅和陈之仲还在的时候,他虽心怀鬼胎,但从来都只敢背地里作祟。 而今到好,没了顾及便赶着舞到台面上来,争着要在王瑀面前露脸了。 心里浮起一丝玩味,沉朝顏哂笑出声,一把掀开了面前的车帘。 人群里立刻便有人注意到了,一阵交头接耳过后,原本嘈杂的现场登时安静下来。 韦正也在此时望过来,目光与马车上的沉朝顏撞了个正着。 “臣见过昭平郡主。” 他声音疏朗,抱拳朝沉朝顏一揖,表情却是实打实的幸灾乐祸。 果然,闻声而动的眾人纷纷侧目,眼神怨毒地看向沉朝顏。 当下场景,若是换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只怕是早就不知所措。 可无奈沉朝顏脸皮堪比城墙,被眾人这么一盯,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愈发生出了昂扬的斗志。 她紧紧攫住韦正的目光,昂首阔步地就下了马车。 “怎么?”沉朝顏行至韦正面前站定,问他到,“韦侍郎这是今日得空还是换了衙门?怎么好好的刑部不在,跑大理寺来守门了?” 韦正呲笑,下巴点了点下麵里外三层的人群,无奈道:“这不是给刑部收拾烂摊子来了嘛?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些前犯家属一窝蜂涌去刑部,要求旧案重审。这么大的事,我区区一个四品侍郎怎么做的了主,这不……” 他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大理寺牌匾,补充道:“就带着这些苦主来大理寺,问问看谢寺卿怎么处理。” 沉朝顏一听这话便笑出了声。 什么“烂摊子”、什么“苦主”,韦正这是当她听不出来言语间的冷嘲热讽,巴掌都直接给呼到她脸上来了。 她也不恼,转身扫了眼台阶下的所谓“苦主”,一眼便把其中几个忠实的王党给揪了出来。 “城阳侯,”沉朝顏笑得人畜无害,对他道:“若是本郡主没记错,你儿子可是自己嗑药嗑死的,你这是有什么苦要诉啊?” 城阳侯愤然道:“亡子死因本就成谜,当年若不是沉僕射轻率断案,怎么会令真凶至今逍遥法外,而老夫却只能多年鬱结……” “哦?”沉朝顏打断他的话,反问道:“可先世子难道不是死于平康坊的溷间,当时现场的门从内上锁,房间里只有世子一人和一个恭桶,你倒是说说,所谓真凶是如何行刺的?” 一席话问得城阳侯傻了眼。 他如何都没料到,沉朝顏竟会对这件案子的细节瞭解得如此细緻。 如今这么大庭广眾地一说,倒闹得他一张老脸下不来台了。 城阳侯怒极,只能梗着脖子否认,“一派胡言!你一介后宅妇人,如何知道刑部案件细节?!” “啊?难道我记错了?”沉朝顏讶然,复又道:“若是我记错了,那不如让韦侍郎将卷宗调来,我们当场查一查?” 此话一出,城阳侯当即哑口。 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生前就纵情声色,死时因为服用了过量的春恤胶,导致突发中风,头朝下倒在了如厕的恭桶。 这事本就丢人,在当年他都不敢声张,更别说是当下。 沉朝顏看着城阳侯一副怒极攻心,却又无从辩驳的样子,懒得跟他再辩,转头问韦正道:“所以韦侍郎带人来大理寺前,要不要先查一查这些人的说辞?否则这算什么?聚眾闹事、纵民逼官?” 第五章挑釁 韦正被问得怔住。 他没想到沉朝顏一个后宅女子,面对此等场面竟然毫不怯场,甚至还有理有据,反客为主地压住了现场,一时也有些赧然。 不待他回话,另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沉朝顏回头,只见宣平侯一脸不愤地警告,“大庭广眾,还请郡主不要无理取闹,碍了皇家的顏面。” 沉朝顏简直被他这莫名其妙、倒打一耙的训诫给逗乐了。 她转身看向一脸正色的宣平侯,笑着问:“侯爷不出声我倒都没认出你来。你胞弟的案子,兇手不是早就伏法了?你这又是有什么苦,偏要冒着炎炎烈日,到这大理寺门前来诉啊?” 宣平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胞弟当年因为醉酒,在意图对一匹公马不轨的时候,被那匹马生生给踹死了。 宣平侯仗势欺人,不仅要杀了那匹马,还要那养马的一家人都陪葬。 最后刑部只能退让一步,杀了那匹无辜的马。 宣平侯被当眾点了痛处,辩驳无门,只能指着沉朝顏骂,“你这个不尊律法、狂妄至极的妖女!昔日靠着沉家的袒护便作威作福、专横跋扈!如今竟还敢在大理寺门前胡说八道!来呀!” 宣平侯情绪激动,振臂呼到,“后宅之妇妄想干涉朝政,乃我朝耻辱!将她赶出南衙去!”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说,像是没人会搭理。 可坏就坏在当下这些人,都是她爹生前得罪过的。如今逮着机会,又借着人多势眾,只想父债女偿,发洩一通。 故而当下一呼百应,纷纷激动地朝沉朝顏涌来。 纵使带着几名随行的亲卫,但闹事者势眾。亲卫只能将她护在人墙之后,努力往外撤离。 然许是人多胆壮,大家都报了法不责眾的侥倖心思,眾人一边喊着“沉狗草菅人命”,一边朝沉朝顏逼来。 推挤、拉扯…… 汹涌的声音一浪一浪,盖过了她那点微弱的辩驳。 “啪!” 额角传来一记惊痛。 沉朝顏只觉一股黏腻稠湿的东西粘上她的鬓角,还一路沿着侧颊,淌进了她的襟口。 她怔忡地伸手去摸,却摸了一手澄亮的蛋液。 他们…… 竟然敢……拿鸡蛋砸她?! 沉朝顏看着满手的蛋液惊骇又震怒。 而那帮乱民似也发现了此招的妙处,纷纷捡起身边一切能扔的东西,向她砸过去。 混乱中,有亲卫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乱石砸中,错身格挡的时候,露出了身前的一角空隙。 当下场景,饶是沉朝顏再伶牙俐齿,也毫无用处。 几人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却也只能无用地扑腾。 而韦正却带着刑部的人,不远不近地站着,全程抄手看热闹。 “放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喝,裴真带着几十名大理寺的衙役赶了过来。 他命人将沉朝顏和亲卫隔开,抽剑往眾人跟前一站,呵到,“大理寺掌天下刑狱,门面之处,岂容尔等胡闹滋事!” 气势凛然的一吼,现场登时便安静下来。 沉朝顏被一群人护在中间,最后才被有金搀着,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目光越过重重人墙,落在阳光照不到的匾额之下,呼吸微滞,她又和谢景熙狭路相逢了。 四目相对,他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眉心微褶,神情不耐,仿佛看着一群败坏风景的螻蚁。 从记事起,沉朝顏身边便永远是逢迎和讨好。像今日这般荒唐的场景和谢景熙当下的眼神,她真是见所未见、始料未及,且惊且怒之下,便怔在了那里。 谢景熙却漠然抽开目光,侧头问身旁的韦正到,“何事喧哗?” 韦正拱手一揖,将事情原委都说了。 谢景熙听完,依旧是用那种冷漠且睥睨的目光盯了韦正半晌。 韦正被盯得背脊发麻,轻咳两声后移开目光,恭敬地问了句,“谢寺卿可有话讲?” 谢景熙不答话。 他用那种慑人的眼神攫住韦正,缓声道:“重审刑部旧案?韦侍郎莫不是在跟本官玩笑?” 韦正假惺惺地解释,“这些只是罪犯家属的诉求,下官可没说同意重新审查呀!” “那韦侍郎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我……”韦正被问得哑口,还想再狡辩,却见谢景熙转身对台下眾人呵道:“大周以礼法治国,重审、翻案皆有章程规定。诸位若是觉得不服判决,大可去朱雀门外敲登闻鼓。再者,本官看各位之中不乏勋贵皇亲,面见皇上也非难事。如何就要聚眾闹到我大理寺来?” 谢景熙侧头扫了眼韦正,继续道:“或者说,大家是觉得本官新官上任,找理由给本官一个下马威?” “话可不能这么说。” 韦正笑得云淡风轻,“陈尚书一案,关係实在重大。大家平日里不是同僚就是姻亲的,关心之切也属正常。今日聚集于此,不过是想听谢寺卿一句态度,不会因为种种原因包庇偏袒……” “哦?”谢景熙愕然,“韦侍郎这么一说,谢某倒是好奇了。我朝律法严明有度,包庇偏袒本就是重罪,何时需要无关人等的关心和提醒了?莫非刑部办案,是这样的风气不成?” “你!……”韦正气急,半天说不出一句。 谢景熙从大理寺丞升任大理寺卿还不到一年,之前在朝中也是个善于藏锋的人。 以至于时至今日,王党对他瞭解甚少。 而今日之事本就是王僕射授意,要韦正带人来探探他的底。 一般的年轻后生,遇到今日的情况,不说六神无主,也会放低姿态,向韦正请教一二。 没曾想这人年龄不大,官场上那套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手段却是玩得顺溜。 韦正哂笑,也难怪沉傅生前会选他做了自己的女婿。 “谢景熙!” 宣平侯一声厉呵打断两人的僵持。 他上前几步,指着谢景熙义愤填膺地道:“你少在这里言辞闪烁,转移视线。在场谁不知道你和沉家有婚约在身,若不是因着沉府新丧,你怕是早就成了沉家的女婿。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毫不偏袒、秉公断案?!” 谢景熙笑了笑,对身后之人吩咐,“宣平侯于官衙门前,直呼本官姓名视为大不敬,聚眾闹事、咆哮公堂,视为藐视王法,先收监,待本官奏明皇上再做定夺。” 现场一时譁然。 宣平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只瞪圆了双目,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韦正先回过神来,不平道:“谢寺卿这般武断,恐难以服眾。” “是么?”谢景熙回头看他,冷声反问,“那敢问韦侍郎,今日大理寺门前聚眾闹事是不是事实?” 韦正脸色微变,谢景熙又问:“聚眾一事,本官又要不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可谢寺卿如何料定宣平侯就是那带头之人?”韦正问。 “他不是?”谢景熙反詰,“既然宣平侯不是带头之人,那谁是?韦侍郎你么?” 一句话呛得韦正噤了声。 之前王瑀让他打探谢景熙的底线,只说带人闹事挫一挫他的锐气,省得年轻人鲁莽,不会做事。 然而此番试探下来,韦正只觉谢景熙不仅行事沉稳,还颇懂得官场的弯绕。 就比如今日之事,他若是有意倒向王党,那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若是一心忠君,大可用这样的机会向皇上弹劾刑部,一表忠心。 可他偏偏选了个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宣平侯来当这个替罪羊。 那才是既给王党留了空间,又对皇上有了交代。 一手平衡之术玩得顶好,事齐事楚,两边都不得罪。 韦正悻悻地不说话了。 而其他人见着堂堂宣平侯就真的这么被带了下去,一时也觉惊骇,不敢再随意造次。 见事件平息,谢景熙扫了眼台下眾人,转身之际,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谢寺卿。” 沉朝顏用巾帕擦着脸上身上的蛋液,气愤道:“你方才只罚了聚眾闹事一事,那当朝郡主光天化日之下被歹人谋害,这件事你管不管?” 谢景熙果然驻了足。 沉朝顏也管不得自己当下有多狼狈。她拨开亲卫踏上台阶,仰头指着自己发髻上的鸡蛋壳道:“当眾行兇、欲意谋害,这是谋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她大闹大理寺一事,谢景熙当下看她的眼神不说厌恶,但绝对称不上是恭敬。 他面色平淡地将沉朝顏扫了一遍,问她到,“那郡主受伤了么?” 沉朝顏一怔,赶紧摸了摸自己湿答答的一侧鬓发——没有伤口,甚至连一个肿包都摸不到。 鸡蛋可砸不死人。 故而要说有人拿着鸡蛋想谋害她,似乎确实也说不过去。 “那……”沉朝顏想了想,改口道:“没有谋害之心,不敬不臣之心绝对是有的。十恶之一的大不敬,对!这是对皇家、对圣上的大不敬!” “哦?”谢景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她到,“那郡主可知是谁人动的手?” “你开什么玩笑?”沉朝顏怒道:“那么多人在场,我是长了几双眼睛,才能看到是谁砸我?!但他们全都脱不了干係,应该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对!现在就抓起来!” 谢景熙看着她不动声色,半晌才回到,“大理寺乃三司之首,负责刑狱要案。郡主所言一事,当由金吾卫和京兆府先查明,再呈报大理寺量刑。故而郡主方才所言之案,还赎本官当下不能受理。” 言讫广袖一甩,留给沉朝顏一个冷漠的背影。 * 沉朝顏回到沉府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去了。 她闻着满身蛋液的腥味醒过来,看着空荡的车厢,惊讶有金竟然没有叫醒她。 车帘外传来有人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沉朝顏好奇,便撩开车帘看了看。 金色馀暉之下,沉府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白色的纸。 晚风一过,便纷纷扬扬地乱舞,简直像是沉傅出殯那天的丧幡。 可若是沉朝顏没有记错,她爹出殯的时候,朝中旧友、同僚,因着畏惧王僕射权势,前来弔唁之人寥寥。 那场面可比不得今天的热闹。 思忖间,沉朝顏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她随手拾起地上一张被有金和家僕扯下来的纸页,看见上面歪七八糟写着的“沉傅狗官,草菅人命”。 心里忽然就腾起一股酸涩之感。 是那种无所依靠、无所凭藉的茫然。 沉朝顏也觉得奇怪,从沉傅的死讯传来到现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人情冷暖”四字。 从来都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昭平郡主,竟然也有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一天。 沉朝顏看着手中骂辞,一把将它揉碎了。 不等有金和家僕宽慰,她将手中纸页一扔,脸色阴冷地回了沉府。 第六章走險 看了全程的有金大气不敢喘,亦步亦趋地跟着沉朝顏,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沉朝顏一扇门关在了屋外。 沉傅生前喜梅,就在书室周围栽了一圈。如今夏末秋始,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虽是午时,室内也被树荫遮得昏暗。 这里是沉傅平日里教沉朝顏读书识字的地方。 满屋子的经史子集,很多都是仅存于世的孤版。别说是女儿,在很多官宦世家,是连嫡子都不准随意进的。 可沉傅却不一样,至沉朝顏三岁开蒙时起,这里几乎便成了她的专属地。 屋里的每一本典籍她都摸过,沉傅为了方便她取书,甚至专门做了可以攀爬的木梯。 偶尔有父亲的同僚前往,看见她一个小姑娘成日里泡在书室,觉得有失体统,沉傅只会笑着同她讲,“女子善怀,亦堪大志。” 故而君子六艺,实则她一项也没有落下。 只是沉傅逝后,这间书室仿佛成了她心中的禁地,沉朝顏再也没来过。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行至那张梨花书案前,拾起静躺在上面的几卷生宣。 这是沉傅生前一直在编撰的验尸集录,几乎是他从事刑狱二十馀年的心血。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编撰却未完……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傅执刑狱二十馀载,身无所长,独于狱案审慎之极,不敢萌一丝轻慢之心。时反躬自省,铭人命关天……” 心里泛起一丝苦闷,像被生石堵住了嗓子,这几行风骨遒劲的字像一柄柄利刃,扎得沉朝顏胸口钝痛。 父亲劳苦一世,堪称呕心沥血,要说他为了一己私心草率断案,即便全天下都信了,她沉朝顏也不信! 如今王党紧逼,李冕又势单力薄,难以抗衡。 且陈之仲一死,三司之中,刑部已经是左相王瑀的刑部,而以谢景熙今日的态度来看,他也不可全信。 思忖间,目光竟落于书案旁的小木剑上。 她想起幼时伴读,宫里的嬤嬤教她绣花,她却总是在绣花时走神,偷看霍起习剑。 她因此结识了霍起,也因此总是受到嬤嬤的责罚。 可是七岁生日那天,沉傅送了她一把桃木剑。小小轻轻的一支,是为她一个时年七岁的女娃量身打造的。 从那以后,沉朝顏便再也不用绣花了。 轻抚着剑身的手无意识收紧,沉朝顏眸色渐渐地暗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想豪赌,可与之相比,她更不想的是坐以待毙。 既然此事不能明着参与,暗插一脚却未必不可。 沉朝顏一怔,为脑中这个一闪而过的谬念。 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思及此,她行至门边,一把拉开了紧闭的门扉。 有金正靠在外面跟几个家僕低头窃窃,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得一个踉蹌,脚下一软,直接跌进了沉朝顏怀里。 沉朝顏拎着她的后脖领把人给提了起来。 “去!给我找一身劲装短打。” “还有面具。” * 子时,月黑风高,夜沉如水。 一身黑衣的沉朝顏从陈府偏角的墙头跃下,松了松尚有些僵硬的胳膊。 她六岁便伴读于宫中,结识了霍家那个不着调的霍小将军,两人招猫逗狗,为祸宫廷,几年下来,沉朝顏竟然也习得了些许三脚猫的伎俩。 周遭寂寂,天地酣眠。 陈府正值丧期,府上到处可见白色丧幡。 陈尚书头七还未过,故而此时此刻,陈家人大约都在前屋的灵堂里守着,后院的厢房几乎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廊簷下几盏在夜风里晃荡的风灯。 沉朝顏回忆着有金找来的地图,顺着墙角往陈尚书的寝屋摸去。 她一路矮身靠着阴影遮蔽,不多时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来到了陈府的后院。 眼前出现一间被烧毁的屋舍,宽敞不说,前门处由三层花岗岩垫高,此等规格,在府中应当是主人所居住的地方。 沉朝顏思忖着,放缓脚步,矮身靠了过去。 房屋的门窗已经上锁,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 她四下打量一番,从腰间摸出一根火烛筒,擦燃,从窗户的破洞里扔了进去。 火光一时窜开,原本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排排木架林立,地板上还有成堆的黑灰。 沉朝顏本想绕着屋子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以鑽。然而还没等她找到进门的法子,几声窸窣的脚步就从远处缓慢地近了。 她立即闪身,避到了廊柱后的一片阴影之中。 有人从内府的垂花拱门中行来,看穿着,应是府中的管事和大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面上似乎都鬱结着一层苦色,极至行到书室附近,沉朝顏听到那管事悠悠地叹气。 “之前不是说病情稳定的,怎么如今说加重就加重呢?” “夫人之疾乃旧症,这些年一直无法根治,只能用药将养。再说她与陈尚书幼年相识,感情甚篤,如今府上出了这等大事,悲痛之下旧疾加重,也属正常。” “哎……”老管事闻言愁色更浓,低头自语到,“谁说不是呢?我家大人一向身体康健,偏就近日忽然头痛,若那日大人跟大家一道上街赏灯,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 管事兀自断了话头,又哀哀地叹出口气来。 那被称为白先生的大夫没接话,沉默地跟着老管事走远了。 夜归于寂,一阵风来,簷下那盏掛着丧幡的风灯打了个旋儿,沉朝顏侧身从后面走了出来。 她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匕首,对着封死的窗户一阵划拉。 “喀嚓!” 一声轻响,铆钉掉落。 密封的窗户开了一半,沉朝顏趁着四下没人,撑臂直接跳了进去。 周遭没有点灯,屋里本就漆黑,再加上四处都是些焚烧后的焦黑,沉朝顏一时也有些抓瞎。 她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借着远处几盏摇晃的风灯,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事物——博古架、顶立柜、曲屏风、罗汉床…… 绕过被烧得精光的月洞门,沉朝顏就进入了寝屋的里间。 靠墙而置的是一张匡床,再过去就是一张连成一排的矮柜,上面摆了些已经分辨不出的东西。 沉朝顏行过去,擦亮一点火光,细细地端查起来。 黑漆漆的一堆,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沉朝顏有些烦躁,叹了口气准备去别处再看。 然而随着那声轻叹,一阵飞灰腾起,沉朝顏一怔,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思忖着,退回了靠近匡床一侧的矮柜处。 火光明灭,一个莲花制式的三彩五足香炉引起了她的注意——乘放馀烬的地方铺着厚厚的一层香灰。 所以刚才那些乱飞的灰烬,应该就是炉里烧剩下的香灰,可是…… 沉朝顏蹙眉,借着火光往香炉内部看去—— 乾乾净净,没有一点馀香。 照理说,若是香料燃尽后被置换,伺候的人会将香灰一併清理乾净。 而如若兇手纵火之时,炉里的香料还没有烧尽,那经过这样一场大火,香炉内怎么都该留下点香料的馀烬才对,怎么会…… “咚——咚——咚——” 几声夜锣敲过,远处漫过一条火光和几声脚步,是夜巡的家丁。 沉朝顏赶紧吹灭手上的短烛,矮身往立柜旁藏了藏。 等到脚步声远去,她才重新起身,从腰间摸出一块布片,又抽出匕首,将香炉上的灰烬刮了一些包好,藏进了怀中。 时辰已然不早,沉朝顏不敢再多耽搁,离开主寝后便向府内的后房去,想着找找其他线索。 她顺着墙角一路悄行,借着屋前的一颗歪脖子树跳上屋顶,正想着是不是掀了瓦跳下去比较好,却听身后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夜里不睡觉的猫儿落在了上面。 沉朝顏一惊,赶忙捂鼻回头。 可这一看,却跟一个比猫可怕百倍的东西面对面了。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穿着夜行衣的人。 饶是他单膝跪着,就身量来看,也应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四目相对,周遭静默,藏了一晚的月华却在此时从云后探头,在两人身上铺下一片薄纱。 “嗖——” 空气微鸣。 一柄冷光倏然破空,卷起一阵罡风,向着沉朝顏直扑而去!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剑锋已至近前。好在她反应够快,侧身一翻,寒风堪堪擦着耳畔掠过,留下一丝割人的凉意。 沉朝顏一怔,为这招背后裹挟的森然杀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只见如水月色之下,他一身玄衣笔直而立。手上一把出鞘寒刃泛着白光,饶是被面具遮去大半张脸,也能从那执剑的姿势中,读出一股凛然的寒气。 他静默地站着,周围的空气也开始缓而慢地一点点封冻。 沉朝顏的头皮登时就麻了。 方才第一剑她就因为反应落了下风,想着对方再怎么也得问问她来此是何用意。没曾想遇到个又疯又不讲理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对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剑起又落,趁着她出神的片刻,朝着她一跃而近,攻势迅猛,快如闪电! 又是一招凛冽的杀招。 “鋮——” 耳边传来刺耳的金属擦掛,几粒灼热的火星迸射,带着发丝的焦味,落在黑衣上,烧出几点淡黄的印跡。 沉朝顏躲闪不及,只能凭藉着本能,拔出随身短匕,生生扛下这一击。 可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力量上的悬殊让她连退数步,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劈里啪啦的惊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喀!” 短而脆的一声从身后传来,是瓦片从高空落了下去。 沉朝顏好不容易缓衝了对方的力道,停下来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逼到了屋顶边缘,再多半步,就会直接摔下去。 而这么个高度…… 她上下衡量了片刻,估摸着不是断腿,就是残废的下场。 陈府的家丁听见如此动静,自然也从四面八方追了过来。 周围越来越亮,摇曳的火把很快便要衝进院落。 没有退路了。 沉朝顏心下一凛,快速调整了状态。 剑善远,而匕首攻进。 如今两人这对峙的距离,正是适合匕首攻击的范围。 心念电转之间,握刀的右手一松,匕首下落。 “呲——”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裂帛之声在两人之间炸开。 对方似是根本没想到她能够快速换手持刀反攻,反应过来之时,也只来得及后避躲闪。 但匕刃还是划破了他腰间一块。 就是这个机会! 沉朝顏自知双方实力悬殊,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全身而退,故而趁着对方后退之际立即转身,打算踏着一旁的歪脖子树跃到另一边去。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转身,沉朝顏馀光只见一只大掌飞快往她身前一探! 黑衣人的手就那样直直地抓在了她的胸口。 沉朝顏:“……” 黑衣人:“……” 脚下是越积越多的喧嚷,面前是震耳欲聋的沉默。 她能明显感觉到那黑衣人也怔了一瞬。 如果要逃命,那机会只能是现在! 沉朝顏当机立断飞起一脚。 “砰!” 男人的轻哼和脚踹的闷响同时传来,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沉响。 沉朝顏跟着探头,看了眼墙根下被火把团团围住的黑衣人,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翻下了院墙。 ——————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洗冤录集》,宋慈。 第七章結仇 谢府,丑时三刻。 裴真看了眼桌上无声流逝的刻漏,难得露出点焦躁的神情。 从谢景熙出门算起,至今已过去整整一个时辰。 自那日在大理寺门前与韦正公然对抗,王僕射那边已经暗地里收紧了所有的调查门路。 大理寺也不是没派人去陈府查看过。 但府里的人不是对陈尚书一死讳莫如深,就是一问三不知,敷衍了事。 且更为棘手的是,陈家以家主新丧为由,拒绝官府进府详查。皇上不得不顾及陈尚书两朝老臣的顏面,不好过于强硬。 这么一来,大理寺查案可谓是束手束脚、举步维艰。 故而今日夜探一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按照之前收到的消息,事发当晚陈之仲忽发头疾,谢景熙此次便只是前往陈府存储药材的后房一看。可是以他的身手,无论如何不会耽搁这么久…… 裴真叹口气,碎玉上的谜面誊写得愈发凌乱,最后将笔一搁,打算派人往陈府一探究竟。 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谢景熙一身玄袍站在外面,面具映照着屋内的烛火,看不清神情,但裴真却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凛冽的低压。 眼神往下,落在他腰腹处的那条裂口。 裴真怔住,跟着谢景熙转身,又被他背后那片脏污震得一时无言。 这怎么…… 看着那么像后背着地时,才会留下的呢? 裴真不解,盯着难得狼狈的谢景熙疑惑地唤了句,“大人……” 谢景熙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本身便不喜计画被打乱,更别说还被人反将一军,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脱险,那人却是早就逃之夭夭。 可这种事,谢景熙自然也是不愿跟裴真明说。 他沉默地取下麵具,往桌上一搁,语气肃然道:“方才我在陈府,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哈?”裴真讶然,继而想到谢景熙现下的模样,疑问也就迎刃而解。 “那大人可有什么头绪?” “没有。” 谢景熙答得坦然,可端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那人会些拳脚,却不露杀招,我几番试探,对方似乎并不想跟我纠缠。如此看来,若不是兇手前往毁灭证据,就是……” 他一顿,温沉的声音从水汽之后飘散出来,“还有人在暗中插手这件案子。” 裴真听得一怔,追问,“那依大人所见,有可能是左相王僕射的人么?” 谢景熙没说话,低头饮茶。 说起来,陈之仲算是刑部之中沉僕射的旧识,无端枉死,左相确有立场想暗中干涉。 可是…… 谢景熙想起月色屋顶之上,两人对峙之时,他那结结实实的一握。 平復了许久的喉头攀起一股异样,谢景熙烦躁地将手在桌下蹭了蹭,想忘掉那种绵软的触感。 他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是个女人。 可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谢景熙不想再回忆今夜的交锋,转而问裴真到,“碎玉上的谜题,有人破了么?” 裴真露出为难的表情,谢景熙懂了,没再问什么。 他行至裴真面前,将誊写的两页符号拿起来看了看,道:“这两页东西你分发下去,全城悬赏。解谜者,赏金百两。” “是。”裴真应了,又看了眼桌上快要燃尽的灯烛,对谢景熙道:“距上朝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大人还是歇息一下。” 谢景熙“嗯”了一句,起身脱下那身夜行的劲装,身后忽然响起裴真一声惊疑的“大人”。 他转头,看见裴真的目光直落在他刚解了一颗的襟扣处。 铜镜中,那段微侧的颈脖上,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格外醒目,这是…… 他走近两步,取来旁边的烛火,侧头细细地端详——点线状浅表伤痕,伤处只见零星血痂。 谢景熙蹙眉,凭藉多年的验伤经验,他几乎一瞬便认出了这是什么留下的伤口。 是指甲。 依照他的经验,刺客为了隐藏身份和行踪,通常会有意模糊掉自己身上的一切痕跡。 面容、习惯、声音、乃至掌纹…… 可是怎么会有女刺客这么随意,连指甲都忘了修剪? 毕竟,指甲可是会直接影响握剑、骑射的细节。这些人随时命悬一线,细节往往就决定着生死。 所以,今夜他遇见的那个女刺客…… 竟然连这都不知道? * 沉朝顏是黑着脸回府的。 沉府坐落于永兴坊,和安兴坊的陈府只隔了一条大街。 刚才她那一脚,不仅助自己脱险,还顺带把夜里巡逻的金吾卫都引了过去。 虽然逃走格外顺利,但一路上,她都面色沉鬱地捂着左边胸口,越想越觉憋屈。 待到沉朝顏从永兴坊靠近沉府一侧翻墙进去,正面就撞上了火急火燎的有金。 “郡主!” 火光中,她带着沉府一乾亲卫,几乎喜极而泣。 看样子似乎是准备破门而出,往安兴坊的方向去。 有金看见沉朝顏,立即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方才听见安兴坊那边有动静,奴婢还担心是郡主你唔!唔唔……” 心头一凛,沉朝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有金的嘴,连拖带拽地给人扯回了沉府,直到进了寝屋才给她放开。 有金不知所措地眨巴着泪眼,小心翼翼地给沉朝顏递去一盏茶。 沉朝顏瞪了她一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有金又笑嘻嘻地凑过来,“郡主……” 她小小声地问,带着些明显的讨好,“怎么样呀?寻到想找的东西了么?” 沉朝顏没说什么,从怀里摸出那包着香灰的布片扔给有金道:“找人查一查里面的灰烬是什么。” 一顿,又补充,“还有,记得打听今晚那个夜闯陈府的男人是谁。” “啊?”有金捧着小布包,听得瞪大了眼睛,“今夜还有别人去了陈府?” 沉朝顏“嗯”了一声,阴着脸往罗汉榻上坐下了。 她揉着依旧胀痛的胸口,若有所思道:“对方不是陈府的人。深夜独闯,不是兇手想毁灭证据,就是想借陈尚书一案暗动什么手脚。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绝不能姑息,知道了么?” “嗯嗯!”有金重重地点头,目光却落在沉朝顏握着茶盏的手上。 “郡主,”她怔了怔,指着青瓷盏上那只粉白的柔荑疑惑道:“您的指甲……是不是断了?” 房间里倏然安静下来。 沉朝顏搁下手里的茶盏,訥訥地屈指看去。 不说有金,整个灃京怕是都无人不知,昭平郡主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一双手。 而这双手上,她最爱护的便是这十只粉如樱瓣的指甲。每日都要滋润保养不说,平日里更是谁都不许碰,就连时常含糊的有金伺候她时,都是格外小心地对待。 可如今,沉朝顏如此宝贝的指甲,就这么…… 断了。 “喀!” 茶盏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沉朝顏恼火,暗道这一次还真是…… 赔了夫人又折兵。 “找到那歹人!”她语气沉冷,不容置喙,“本郡主要剁了他的手!” * 次日,沉朝顏一早便差有金去打听昨夜陈府抓到的那个黑衣人。 但出乎意料的,有金却告诉她,那人在那样的重重包围下,竟然也逃走了。 沉朝顏听得一脸震惊,缓和了一会儿,决定驱车去趟陈府,借皇帝探慰的由头,再问一问昨天来不及打探的消息。 马车行过午后熙攘的街道,在陈府门口停下。 沉朝顏堪堪从睡梦中醒来,面前的车帘甫一撩开,一个挺拔的男子身影就闯入眼帘—— 背脊笔直、眉目冷肃,将一身鸦青色便袍都穿出了几分威压感。 沉朝顏眉心一跳,那股被人腾空抱起的失重感逼得她心跳微滞,目光落在那人因拽紧韁绳而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耳根便泛起一股热辣。 其实那日过后,她本打算寻个由头,找一找谢景熙的不痛快。 比如……大庭广眾之下搂抱郡主,实乃轻薄什么的。 而李冕听了,却一脸疑惑地问她,“你们不是都拜过堂了么?丈夫抱妻子,怎么能算轻薄?” 这是个好问题。 沉朝顏无言以对。 可她向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明里找茬儿不行,暗里为难一把这种事,她一直都是轻车熟路。 许是听见声响,谢景熙回头,树荫与斑驳之中,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沉朝顏自是不会怯场,趾高气昂的态度拿出来,走下车輦的时候,还故意放慢了脚步。 “臣参见郡主。” 清冷寡淡的声音,礼貌却疏离,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在他身后的裴真吊儿郎当,一句参见说得极为勉强。 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谢景熙君子端雅,大约只有沉朝顏会觉得他道貌岸然。 可挑衅的意义在于让对方难受,而现下他这么一副安之如怡、又公事公办的态度,只让沉朝顏更加憋屈。 于是她故意“啊”了一声,那声音幸灾乐祸,怎么听都有种无理取闹的意思。 裴真脸都绿了,却被谢景熙给拽住了。 “臣参见郡主。” 一模一样的回答,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谢景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出,她方才的有意刁难。 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了,沉朝顏一哽,连脸上的笑都僵了两分。 无趣!古板!迂腐! 心里这么腹诽,沉朝顏反而被激起了胜负欲。 她站着打量了谢景熙好一会儿,半晌才悠缓地吐出一个“嗯”。 “谢寺卿今日这么得空,亲自前往慰问同僚?不查案子么?” 沉朝顏笑得一脸和气,然而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往陈府门前的台阶上转了转。 碍于君臣之礼,谢景熙只得跟着她挪了几步。 刚好,沉朝顏把他逼进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空地。 时值七月,又是午后,瀲白的阳光照在身上,很快便是热气难耐。 谢景熙今日穿的是鸦青色长袍,最是吸热,就这么在阳光下站了片刻的功夫,沉朝顏便看见他额角隐约泛起的晶亮。 “回郡主的话,”眼前之人面不改色,语气平静道:“今日前往,所为便是查案。” “哦?”沉朝顏笑起来,故意道:“同朝为官,陈府新丧,谢寺卿前往不为弔唁,只为查案……这么说起来,似乎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正因同朝为官,又同事刑狱,故而职责所在,陈尚书在天之灵,必能谅解。” 沉朝顏没说话,看着谢景熙额角越积越多的汗,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免礼。 几人前后进了陈府。 有贵客到访,陈府上下自是不敢怠慢。 他们先被领往灵堂,给陈尚书的灵位上香。 期间,沉朝顏依旧磨磨蹭蹭,让谢景熙站在外面的阳光下等了许久。 “郡主。” 身旁的家僕为她递来一炷点燃的香火。 沉朝顏伸手去接,馀光瞟过身后的谢景熙,却见他的双肩在这一霎紧绷了起来。 眼前之人像陷入某种深思,一双本就锋利的眉蹙紧,目光落在她持香的那只手上,眼神犀利。 沉朝顏怔忡,顺着他的视线找去。 檀香的烟雾繚绕之下,她那只断掉的指甲格外突兀。 —————— 现在的谢寺卿,回味手上的触觉:什么软软绵绵的东西,赶紧忘了忘了…… 后来的谢寺卿,回味手上的触觉:好像是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害羞jpg. 第八章再遇 这样的眼神,等同于直接戳了沉朝顏还未癒合的痛处。 她颇为不悦地转身,将那只手收回了袖中。 一炷香又磨磨蹭蹭地上了半天,沉朝顏折腾够了,回身看向谢景熙,只见那人还是一副淡然不惊的表情站在阶下,对她的刁难处之泰然。 沉朝顏终于失了兴趣,上完香便往陈夫人所在的正院去了。 穿过两道垂花拱门,就到了陈夫人现下养病的后院。 陈府的管事引着她进了里屋,而病中的陈夫人已着全装,由几人搀扶着,颤巍巍地候在了堂中。 许是担心药味苦涩,堂中点着一炉味道清甜的香。 沉朝顏扫了一眼,发现那晚被她听过墙角的白大夫,竟然也在其中。 而陈夫人的病似乎真的不轻,几人扶着,就行往圈椅的那么两步,她都走得颇为艰难。 磨磨蹭蹭好半晌,总算是喘匀了气。 沉朝顏这才清了清嗓,硬着头皮问她道:“夫人这身体有问过大夫么?” 陈夫人闻言泛起一点笑意,点头,“回郡主的话,妾身这毛病是多年前生產时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府上也一直请了大夫在将养。” 沉朝顏点点头,眼神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问,“若是没有记错,今年上元节宫宴上,我还见过夫人一面,那时只觉夫人瘦弱,怎得调养几月,身体反而大不如前了?” “宫宴?”面前的人一怔,眉间浮起一丝迷惘,看向沉朝顏的眼神有一瞬变得涣散。 “夫人。”此时,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白柳望却开口了。 他上前一步,对陈夫人微微俯身,将沉朝顏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陈夫人才像是回过了神,面带歉意地道:“都是因为三月前感染了一次风寒,当时病情急转直下,问了好些医馆都束手无策,还好遇到白大夫,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哦?”沉朝顏了然,转头看向一旁的白柳望。 那人穿着乾净清朗的一身雪白袍衫,闻言也向沉朝顏笑着见了一礼。 倏地,她像想起什么似的,顺势问白柳望道:“我听说事发当晚,陈尚书是因为忽发头疾才在家卧床的,此事,白先生可知晓?” 白柳望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沉朝顏话题的跳跃,但想了想还是点头回她到,“严格说来并不是案发当晚的事,实不相瞒,陈尚书近一月以来都被少眠之症困扰,小人还为他开过一剂方子。” “那后来呢?”沉朝顏追问。 白柳望一顿,露出点惭愧之色,“小人不才,那方子陈尚书服用几次之后,只是稍有缓解,症状并未有太大改善,故而后来,小人听说是寻了别的医馆了。” “如此……”沉朝顏一顿,还欲再问些什么,耳边传来几声急促的喘息。 眾人一惊,却见陈夫人手抚胸口,呼吸浅急,双颊也应此染上了几分病态的潮红。 她身边的婢女一时惊惧,有的抚胸,有的端水,乱作一团。 只有白柳望稍显镇定地蹲下身来,一手搭在陈夫人的腕脉上,温声安抚。 眾人皆在忙碌,一旁干坐着的沉朝顏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几息之后,陈夫人的状态堪堪稳定下来,但沉朝顏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呆下去。 于是起身,匆匆向陈夫人告了别。 熏香的事,若是现在提及,只怕打草惊蛇,故而她留了一手,暂时按下不发。 这一趟扑了个空,沉朝顏不禁有些沮丧。她跟着管事绕过回廊一角的时候,无意瞥见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里飘出的白縵。 隐隐绰绰,像幽灵的影子。 沉朝顏觉得奇怪,问身边带路的老管事到,“那边……是在做什么?” 管事一怔,面上倏地就有些慌乱。 他连忙侧身挡住沉朝顏的视线,“一些民间的避灾仪式,不干不净,怕会衝撞了郡主。” 言讫延手道:“郡主这边请。” 沉朝顏跟着他往另一条路上走开了,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那间房舍的位置。 子时,沉朝顏故技重施,再次从后院翻了进去。她猫腰避开巡逻的家丁,找到了上午看过的那间屋子。 深夜时分,陈府的人大都睡了。 除了廊下几盏晃荡的风灯,就只有这间屋子里隐约透出些烛光。 沉朝顏在外间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人了,才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了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偏房,屋里掛满经幡和白縵,房屋四角都点着灯,明明灭灭、层层叠叠。 烛光把人的影子投得到处都是,如百鬼夜行,沉朝顏走在其间,后背不禁生出点凉意。 这地方也太邪门了些,既不是供奉逝者的灵堂,也不像供奉佛主的佛堂,倒像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 思忖间,沉朝顏已然行至房屋正中。 她这时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里好像是摆了个什么阵法,而她现在所站的位置,就是这个阵的中心。 几声轻微的“嘀嗒”破开凝滞的空气,沉朝顏循声望去,看见面前一座供奉的木像。 那木像是个兽头人身的怪物,头上长着两个尖角,眼如铜铃、青面獠牙。 而木像周围围了一圈东西,那些“嘀嗒”声就是从这里落下的水滴。 沉朝顏心里紧张,强打精神继续靠近,等走到木像跟前,她才发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乍一闻,就像是…… 血腥气。 心头悚然一惊,沉朝顏抬头,只见木像周围的上空,每隔几尺的距离,就被掛上一只割开了脖子的猫。 一股强烈的反胃让沉朝顏作呕,而就在此时,房门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她赶紧往嘴里塞了片事先备好的药草,随即侧身躲在了木像的后面。 晃动的灯火由远及近,沉朝顏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从声音辨别,来人应该有两个。 什么木质的东西落到地板上,“喀噠”一声,随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响了起来。 沉朝顏认出来,他就是陈府那个总管事。 他昂头看了看木像跟前悬掛的猫尸,对旁人吩咐,“你去看看,把那些死透的都取下来。” 小廝依言去了。 沉朝顏看见老管事蹲下来,从脚边的那个木箱里拖出一只黑猫。 “喵呜!!!” 不等那只猫反应,一柄短利的匕首便划破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溅,那只猫拼命挣扎,却被绳子捆住了两只后腿。 之后,老管事又挨着从木箱里取出五六只猫,都是相同的方式杀了再捆起来。 “行了,”老管事收了刀,看着被换下来的猫尸道:“把这些换上去吧。” “是。”那小廝应承着,提猫的手却发着抖,连连掛了好几次才给掛上。 老管事在下面看着,不禁蹙眉数落,“手脚麻利点,别错过时辰,惹了裘卫大人怪罪。” “嗯,是是……”小廝点头,颤巍巍地继续掛剩下的猫尸。 “管家的。” 又掛了两只,小廝忍不住回头问管事,“您说这祭拜之法,真的能消灾免罪吗?我看咱家大人的死,或许真是丰州一案的兇手……” “闭嘴!”管事的声音忽然凛冽起来,瞪向那小廝道:“你若是再不守规矩,小心日后都开不了口!” 小廝一怔,不再说什么,匆匆掛完剩下的猫尸,便和管事一道关门走了。 脚步声渐远,直至不闻,沉朝顏缓慢地从木像背后走了出来。 思绪还停留在两人刚才的对话,听管事的口气,他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 比如,“消灾免罪”是指什么? 又比如,管事口中的那个“裘卫大人”又是谁? 沉朝顏思忖着,抬头看向顶头上那个面目可怖的木像。 屋里的烛火忽然闪了闪,木像的脸有一侧暗了下去,似是那边的灯油烧完了。 然而下一刻,一边的窗扇传来一记极弱的轻拍,“噗”的一声,像木框打在了肉上。 沉朝顏心中一凛,回身看去,只觉罡风擦过耳畔,随后眼前一黑,整个房间的烛火在这时竟一齐灭了。 隐约之中,有什么极具压迫感的东西从身后逼近,沉朝顏一怔,赶紧从怀中摸出一截火烛筒打燃。 “呲啦——” 火光窜起,周遭亮起来。 不等沉朝顏看清,一个黑影飞快闪过,紧接着“咚”的一声,一股顿痛从手腕传来,沉朝顏惊诧之下松了手。 火烛筒掉落,一瞬熄灭。 房间里再度恢復了黑暗。 沉朝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分明是看到了一个黑影,应该是他打掉了自己手里的东西。 难道冤家路窄,那晚上的黑衣人,今天也来了么? 沉朝顏思忖着,双手在地上摸索,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截被打飞的火烛筒。 夜风夹着月色,从那扇半开的海棠纹花窗溜了进来,把屋里的白縵和经幡拨得簌簌旋动,木像的影子照在上面,重叠参差,像无数蛰伏在暗中的鬼影。 心里无端就起了一丝悚然——敌强我弱、形势不明,当下的情景,自然是不宜纠缠、以退为进。 沉朝顏抿抿唇,摸出怀里的打火器。 “嚓!” 火光再度亮起。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将手里的打火器朝前方一扔。而自己却朝着反方向快速退出几步。 “砰!” 一声闷响,身后传来结实坚硬的触感,却不是算计好了的窗櫺。 有人看穿了她的声东击西,赶在她得手之前截断了她的退路。 而她现在,竟是直直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唔……” 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一花,沉朝顏哼了一声,紧接着便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制在身前,动弹不得。 沉朝顏赶紧去拔腰间的匕首。 可对方就像是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在她的手触到匕首的那一刻,就精准地掐住了她的腕子。 而后稍微一个使力—— “哐啷!” 匕首落地,划在石板地上响声尖锐。 那声音传入耳中,沉朝顏只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一阵轻缓的呼吸靠近,最终停在耳鬓。 那人的下頜轻轻贴在她的额角,缓了几息才淡淡开口道: “别动。” 第九章誅心 浑厚沉鬱的声音擦过耳廓,像是从胸腹深处发出。 沉朝顏虽是郡主,但私下没少跟着霍小将军当街溜子,故而也知道世上有所谓口技这么个东西。 他们不仅会模仿人声,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声音惟妙惟肖,几乎分不出真假。 很显然,这人便是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声音。 上一次能从陈府的包围里逃脱,且连声音都进行了偽装,沉朝顏推断,这人绝不会跟她一样,只是个横插一脚的“门外汉”。 就这么思忖的片刻,那人的指就搭上了她腕间的动脉,冰凉的手指下压,只要再探入一分,就会要了她的命。 “来这里找什么?”身后响起那人平静的声音。 沉朝顏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她乾脆由着当下的这股惊慌,胡乱道:“回、回英雄的话,小的平时就常做些偏门生意。最近看这高门大宅的新丧,想大家忙着丧礼,应该好下手,所以、所以……财迷了心窍。” 身后的人哂了一声,似乎并不信她所说,只问,“那上次呢?也来偷东西?” 沉朝顏一顿,脑子转得飞快,“上次是来踩点的,大概逛了下哪些院子好下手,今天唔……” 叩住她手腕的两指豁然收紧,往里再进了半寸,沉朝顏呼吸一紧,顿时只觉头晕眼花。 那人的身体再度朝他逼近了几分,贴上她的后背,紧绷的身体透过布料,感受到身后那具火热的男躯。 姿势很旖旎,但氛围却很兇险。 好在那人只是短暂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很快又放开了沉朝顏的腕脉。 “那我换种问法,”那人慢条斯理地说,长指沿她的手掌缓慢向上,在她断掉指甲的那只无名指上抚了抚。 冰凉的指尖一顿,又是一声了然的轻哂。 沉朝顏下意识想缩手,却被他强势地捉了回去,“两次来陈府,都找了些什么东西?” 那人语气篤定,似乎完全不信沉朝顏方才的说法。 几息犹豫,那只擒住她的大手豁然收紧,月光下,她看见一段银白色的刀刃闪过。 沉朝顏吓得几乎要喊起来,然而冰凉的触感却是从指尖传来。 她一怔,抬头却见一把烛心剪,不偏不倚,刚好抵住了她食指的指甲。 心头悚然一惊,不等沉朝顏问,只听那人在身后悠然开口,“你可以慢慢想,但如果你骗我一次……” “喀嚓!” 一声俐落的轻响,在黑暗里格外清脆。 沉朝顏浑身一抖,只见她那只保养得宜的指甲,就被剪缺了一块。 男人的指抚在那块被他剪平的地方,缓声道:“第一次不好太计较,刚你骗我两次,就先给你打个对折。” 挥刀见血,杀人诛心。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让沉朝顏比死还难受的。 答案一定是剪秃她的指甲。 她霎时怔在当场,耳边除了嗡嗡的乱叫就是空白一片。 “你个混蛋!” 沉朝顏当下火气上涌,气急败坏地挣扎,然而毕竟力量悬殊,她越是挣扎,身后那人反而将她抱得越紧。 “嗯,答非所问。” 男人了然地一叹,随后又是一声“喀嚓”,沉朝顏中指的指甲也被剪缺了。 沉朝顏气疯了,咬牙切齿道:“你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一定也一剪刀送你进皇宫!” 话音刚落,沉朝顏明显感觉到身后之人动作一僵。 可没等沉朝顏分析明白,这人突如其来的反应是怎么回事,耳边又是几声连续的“喀嚓、喀嚓”…… 指甲又掉落几片,很快,沉朝顏右手的指甲就都被剪了一遍。 馀光里倏然闯进一片遥远的光晕,紧接着便是远处的几声窸窣脚步。 沉朝顏一怔,决定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 “来!人!”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沉朝顏用尽浑身力气,就盼着自己这声吼会引来那些陈府的家丁。 反正大不了两败俱伤,她被抓了只需要亮明身份,便没人敢动她。 而这个大胆妄为的登徒子,却不一定能讨到什么好。 果然,身后之人似是没想到她会来这种鱼死网破的戏码,当下也不与她纠缠,只将她往前一推,便往另一侧的偏窗滑去。 受了一肚子的气,沉朝顏哪能就这么放过他。 眼见人就要跑,也顾不上自己逃,转身往那人的胳膊上就是一拉! 手指接触到他露出一截的手腕,她似乎摸到一片疤痕的凹凸。 可对方撤得太快,再加上屋内漆黑不辩目标,沉朝顏手下一滑。 又抓到一截滑手的东西。 沉朝顏以为是经幡,正打算放掉,然而耳边一声闷哼,手上的东西突然多了股抗力。 她心下一凛,也不管抓到的是什么,只死命拽紧了不肯松手。 只听“呲啦”一声,抗力陡然一松,那个黑影飞快在窗边一闪,转眼便再也看不见了。 本来想看看到底是哪个登徒子,这下也没了盼头。 沉朝顏快速合计了一下,后脚也从另一边的偏窗逃走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摸回沉府的。 反正一路上,她脑子里都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歹人。 她一路骂骂咧咧地回了寝屋,有金这次学乖了,在府上乖乖等着,不去给她添乱。 见沉朝顏气急败坏地回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郡主!”有金将她翻过去覆过来地看了几遍,嘴上还喃喃,“没出事吧?” 沉朝顏现在哪有心思理她,伸腿勾来一张绣墩坐了,张口唤了句,“水!” 有金忙不迭地去给她斟茶。 沉朝顏一口闷完,愤愤地去寻擦嘴的绢帕,一摸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个东西。 “郡主,”有金也觉得奇怪,歪着脑袋问她,“您手上拿的这个是什么?” 沉朝顏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有金凑了个脑袋过来,看了半天才囁嚅道:“这东西,怎么越看越像是男人的腰带啊?” 沉朝顏愣了一瞬。 不说还不觉得,经有金这么一提醒,桌上那条材质尚可的锦带,可不就是那人被她拽下来的腰带吗? 满屋烛火之下,沉朝顏和有金大眼瞪小眼,看着茶案上那条腰带相顾无言。 “所以这要……怎么办?”有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那截泛着流光的腰带。 响亮的一巴掌扇在有金手上。 “别动!” 沉朝顏冷笑着将腰带又拽回手里,“我是疯了还是闲得慌,跟人玩这种猜来猜去躲猫猫的小孩子游戏,有金!” “啊?”有金一脸茫然。 沉朝顏没理她,吩咐道:“找个由头,把陈府的管事给我绑过来。” “啥、啥由头?”有金眨眨眼,嘴大张成了个圈儿。 沉朝顏不耐烦地龋她一眼,“我都想到了还要你干什么?” 有金立马换上恭敬的表情,“是的郡主,知道了郡主,没问题的郡主。” * 大理寺,讼棘堂。 谢景熙正埋头写着呈文,外面有人通报,说是老夫人来了。 朝中公务繁忙,最近又出了陈尚书这件案子,谢景熙已经接连几晚都宿在了大理寺。 谢夫人是侯府嫡女,与谢国公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一段佳话。 因着向来娇贵,受不得边疆辛苦,一年之中仅有五月会前往边疆,故而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灃京的国公府里。 她见着了谢景熙,便将手里的食盒往他的案几上一放,也不管有没有压着那些案卷,三两下就把里面的吃食都摆了出来。 谢景熙不好说什么,只在一边默默将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谢老夫人打开最后一个食盒,新做的羊皮花丝热气腾腾。她招招手,见谢景熙杵在一边整理案卷,便乾脆一把将他扯了过来。 “来,尝尝。” 手上被递来一双竹筷,谢景熙还没拿稳,一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鱼鲙就被懟到了眼前。 午时刚过,谢景熙还没用膳。可这样在办公的讼棘堂用餐,到底是不合规矩。 谢景熙没说什么,接过她手里的餐盘,放在桌上,又将人带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才问她道:“母亲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白了谢景熙一眼,不悦道:“我怎么来了?那我要是不来,不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你一面了么?” 谢景熙自知理亏,什么都没说,只行到桌案前,夹起一片鱼鲙蘸了酱料。 鲜嫩多汁,入口即化,谢景熙吃完,忍不住赞了一句,“好吃,还是娘知道儿子喜欢什么。” 谢夫人明知这人是在哄她开心,却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语气嗔怪道:“好吃也不回来吃,怎么?家花不如野花香?” 谢景熙被她这发散的思维弄得一噎,呛了几声才将口里的吃食咽下,温声回,“我这不是忙吗?” 不说还好,一说谢夫人就是一肚子的气。 她白了谢景熙一眼,反问他,“忙?忙着应付那个昭平郡主?你这倒好,被她带人打上门来,一点脸面都不留。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爹的提议,娶那么个混世魔王。我看人温娘子不知比她好多少,知书达理,又是忠臣之后……” “娘,”谢景熙夹起一片鱼鲙放到谢夫人面前的小碟里,淡声道:“温娘子早已经订亲了。” 谢夫人被这句话堵住,不好再说,只低声嘀咕,“尚书左僕射之子王翟,那可是个不学无术的紈絝,温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话头到底还是收住了。 中书舍人温良是先帝时的进士,当官后又与谢夫人的父亲有些旧交,故而温姝也算是谢夫人看着长大的。 只是后来因着王瑀的提携,温良进了中书省,一路做到正五品中书舍人,和谢夫人娘家的往来就渐渐少了。 许是感念当初王瑀的恩情,温良在朝中自然和王瑀走得近些。正因如此,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眾人眼中的“王党”之一。 或许是出于笼络才俊的想法,温良升官后不久,王家就向温家提了亲。 而沉傅可能也是看到了王瑀的野心,一年前才会主动向谢府提出缔结姻亲的想法。 毕竟定国公谢釗常年驻扎安西,手上握有十五万安西军的兵权。若是姻缘能成,对沉家来说,确实是个千好万好的盘算。 可这下倒好,沉傅一去,留下小皇帝和昭平郡主这两烂摊子,扔给谢家,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谢夫人越想越惆悵,转而看向谢景熙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句“顾淮”。 顾淮,故怀,取怀念故人之意,是谢景熙的字。 谢夫人想问,但又觉得残忍,故而只是委婉道:“你老实跟娘说,当初答应沉家的联姻,是不是为了调查当年镇北王……” “母亲。” 冷沉的声音,仿佛方才温言好语与她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谢夫人一愣,没再说下去。 “大人!” 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只这一句话的间隙,人已窜到堂内。 他看了眼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看了看谢景熙,咽了口唾沫道:“昭平郡主把陈府的管事给绑了。” —————— 另一边,谢寺卿提着欲掉不掉的裤子,回了大理寺。 裴真:???大人,你?…… 第十章解謎 裴真来报的时候,是说“昭平郡主绑了陈府的管事”,谢景熙引申了一下“绑”的意思,猜他大约说的是把管事带去了沉府。 然而等他带着人往永兴坊去的时候,裴真才喊住眾人,说昭平郡主就是在陈府门口把管事给绑了。 五花大绑,是字面意思的“绑”。 谢景熙蹙了蹙眉,一时被这人的行径震得无言。 在人家府门口把人给绑了,果然是欺负人也讲究个蹬鼻子上脸,要做就做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也不知是不是该赞她一句磊落。 夏日天长,时值傍晚,正是灃京百姓收工返家之时。见得如此阵仗,大家虽不敢靠近,但也不禁纷纷驻足,伸长了脖子朝这处打望。 虽然早有准备,但等谢景熙拨开眾人行过去的时候,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一下。 陈府丧期未过,门簪和廊柱上都是白色丧幡,府内孤儿寡母,现下更是满眼的寥落,与沉朝顏的华輦比对鲜明。 陈府的管事被几个身强体壮的亲卫压着,手脚被缚,跪在廊下。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泰然坐于眾人之中,一把玉骨扇,一碗清凉饮,好不愜意。 许是听见身后响动,她转身看来,目光与谢景熙交匯的时候,眼里的粼光一闪,难得没有露出被败坏了兴致的神情,还破天荒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颇有点别来无恙的味道。 想起前日夜里,这人被他制住手脚还一副张牙舞爪、出言不逊的凶样,谢景熙自然不会被她现下的“乖巧”给骗了。 “臣见过郡主。” 依旧是一板一眼,不紧不慢地一揖,照着君臣之礼,丝毫挑不出错处。 不过今日的沉朝顏仿佛心情真的不错,竟让人再搬了架圈椅来,示意谢景熙坐下说话。 谢景熙垂眸瞟了那圈椅一眼,依旧站着,面无表情地问沉朝顏道:“敢问郡主,陈府管事是因何犯事,值得郡主这样大动干戈?” 不问还好,谢景熙话音刚落,方才还精神百倍的人,立马就蔫儿了气,病懨懨地往靠背上一歪,单臂扶额“哎哟”了一声。 那演技,简直堪比梨园里的名角儿。 “回大人的话,”没等谢景熙再问,有金自觉开了口。 “我家郡主前日夜里忽犯头疾,请了宫中太医诊治也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奴婢想起老家的一个得道仙人,请了他来为郡主看诊。哎呀!结果这一看才知道不得了! 仙人说在距离沉府东角一个坊市的地方,有人在暗中做法,要用一个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女子命格,去镇压府中新丧的煞气。我等照着仙人所给指示搜寻,果然在陈府院内找到一座不知作何之用的祭堂!” 话音落,人群譁然。 跪在地上的管事脸色煞白,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句,“玄方之术,口说无凭,岂可以此定罪?!此等做法,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那人言毕,围观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大理寺入陈府查看,给个说法。 如此一来,反倒正中了沉朝顏下怀。 想她在民间的声名,这些人会站在她这边就怪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以谢景熙在民间“谢青天”的威望,这下不来一把“顺应民意”的把戏,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沉朝顏“哎哟”一声,做出心虚的样子,撑臂扶住了额角,嘴角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谢景熙把她的把戏都看在眼里。 之前大理寺一直想进陈府查看,苦于没有机会。他夜里探访到的东西,也只能作为辅助消息,不好当面拿出来讲。 可这一次,沉朝顏正大光明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真不知是该说沉朝顏利用了他,还是帮了他。 “大人?” 裴真在这时走上前来,静候吩咐。 谢景熙没说什么,对他微一頷首,示意带人进府查看。 裴真当即带着大理寺一干人等进了陈府。 “谢寺卿。” 身后传来清丽的女声。 饶是谢景熙再不喜沉朝顏,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生了把悦耳的好嗓子。 他从小习琴,通晓音律,自是知晓嫋嫋馀音,洋洋悦耳之意。 世人都道他喜诗、善画、书法、棋艺皆是翘楚,却不知他甚少赏乐,不是因为不通,而是由于太过喜爱,以至于碌碌庸流,皆难入耳。 之前几次见面,两人不是在对峙,就是在掐架,如今被她这略带欣然的声音一唤,谢景熙当下微怔。 “站着做什么,”她笑得坦然,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对他道:“坐着等吧。” 言讫,还让有金捧了一盏冰镇的清凉饮过去。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两人之间,到底还隔了个君臣的差距。 谢景熙不能推拒,只好依言入座。 清凉饮捧在手里,一勺入口,口齿生津,只是…… 谢景熙眉头一蹙,低头看向手里的杯盏。 “哎呀!” 身侧的人低呼一句,似是倏地响起什么,转头看向谢景熙一脸歉色地道:“我方才忘了吩咐有金加两勺蜂蜜了。” 说完抬眼往蜜罐里一看,又是一脸无奈地道:“蜂蜜怎么用完了?清凉饮不加蜂蜜可酸得很,这要人谢寺卿怎么喝?” 谢景熙看她自己在一旁演戏演得上癮,懒得计较,俐落地一抬手,将清凉饮喝了个乾净。 沉朝顏稍愣,之后却满意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 “快给谢寺卿夹几块蜜饯去。”沉朝顏指了指小案上的盘碟。 可没等有金走过去,谢景熙放下杯盏,不动声色地一撩袍角,平静道:“郡主亲制的蜜饯,臣恐受之有愧。” “嗯?”沉朝顏看过来,一脸不解。 “不是么?难道臣推断错了?”谢景熙恍然,旋即略带歉色地解释,“臣见郡主将指甲都剪了,以为……” 话说一半,沉朝顏的脸色果然阴沉下去。 一来一往算是扯平。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冷脸盯着陈府那两扇朱漆广门沉默。 不多时,裴真便带了人回来。 几人对着谢景熙和沉朝顏一拜,将一个箩筐从陈府搬了出来。 谢景熙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给了裴真一个继续的示意。 几名衙役将箩筐一翻,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倏地铺了满地。 一时间血腥尸臭扑鼻。 围观眾人纷纷捂鼻后退,待到看清那一堆东西是什么,一些胆子小的已经惊叫起来。 “天呐!是猫尸!” “这么多猫尸!” “我听说似乎是有种颇为阴毒的避灾之法?” “对!听说就是用猫尸祭奠,镇压邪煞之气,所以……” 眾人热议,目光齐齐投向跪坐前方的管事。几个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百姓瞬间变了态度,纷纷对管事的下作手法唾弃不已。 跪在地上的管事已经吓傻,只哭着哀求沉朝顏放过他。 沉朝顏当然不肯。 她看了眼坐在下首的谢景熙,只见他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官袍,正义凛然地扫过管事,对裴真吩咐道:“将犯人带回大理寺受审。” 而作为“受害者”的沉朝顏,自然是有理由前往旁听,瞭解案情。 谢景熙走在前面,见她过于自觉地跟上来,回头递给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一行人就这么呼呼啦啦地回了大理寺。 谢景熙知道沉朝顏兴师动眾搞这一出,就是为了探听陈尚书一案的内情。 反正也赶不走,乾脆便随了她的意。 等几人在讼棘堂坐好,陈府的管事就被带了上来。 管事的虽然在陈府当差,但到底管的都是后宅之事,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枷锁脚镣一戴,再见到正襟危坐的大理寺卿,早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不等谢景熙问,刘管事自己先期期艾艾地全招了。 说陈府中所摆的祭坛并不是为了加害昭平郡主,而是为了给陈府避灾。 沉朝顏冷笑,“若只是为了消灾避祸,供奉观音佛主未尝不可,只怕是所求之事佛门也不管,才会用了此等阴邪招数。” 管事一听,额角冷汗直冒,瑟瑟不敢再言。 沉朝顏步步紧逼,冷声斥责,“还不快交代所供奉乃何物!” “是!是!”管事连声答应,垂头老实道:“小的也是从外面听说这个法子。说是用猫尸供养巰胃大人七天,冤魂便不敢再来纠缠。” 沉朝顏一愣,这才明白,当日她在木像后面听到的“裘卫”原是指的巰胃。 传闻此乃阴间十二鬼差之一,专以索命厉鬼冤魂为食。 这么一来,就跟那夜管事所说的对上了。 只是…… 沉朝顏眉头一蹙,侧头看向堂上的谢景熙,果听他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冤魂?”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管事自知是瞒不过,只得继续交代道:“陈尚书生前曾听闻丰州刺史死于其子之手,且还被焚尸,至那以后,他便开始心神不寧,连夜失眠。有时甚至噩梦频发,需要有人守夜才能入睡。” 此话一出,谢景熙和沉朝顏都微微一怔,侧耳倾身,示意他继续。 管事咽了口唾沫,又囁嚅着道:“老奴还曾在守夜之时,听见尚书大人噩梦中惊叫,说什么丰州的冤魂要找他寻仇一类的话。”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沉朝顏追问。 但管事只是叹气,道:“尚书大人没提过,老奴自也不敢多问。只是不久之后,陈尚书的失眠就变成了头痛,每晚都需服药才能入睡。几月过去,本以为会相安无事,不曾想尚书大人竟真的……” 话至此,管事开始隐声啜泣。 谢景熙又接着问了些问题,管事都逐一老实答了。 待到一席话问完,日头早已下去,夕阳煌煌地在脚下铺开一到金。 等到谢景熙交代完其他的事物,转身之时,就见沉朝顏不知何时已经行到他的书案前,手上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看。 他顿时觉得恼怒,行过去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夺下,才发现她看的,竟然是几日前让裴真掛出去的解谜寻赏令。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东西被夺走后,沉朝顏不仅不恼,还仰头看他,那双杏眼在霞色下盈盈发亮,笑花儿都要溅出眼角。 “谢寺卿,”她唤他,声音又恢復了陈府之外的那种悦耳动听。 谢景熙没理她,拂袖要走,却听她笑着问,“若是我能把这道谜解了,你打算怎么谢我?” 第十一章解謎 脚步迟疑了一瞬,谢景熙旋身,只见她将手背在身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得颇为狡黠。 许是夕阳太灼眼,不知怎的,谢景熙想起那晚在陈府墙头上,这人也是摆出一副这样的神情,然而下一刻,等待他的就是那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踹。 到底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一咽,变成蹙起的两道剑眉,谢景熙没理她,把寻赏令往袖子里一揣,转身就走。 “誒誒!”身后的人着了急,跟着他小跑出去。 可谢景熙到底比沉朝顏高出不少,直至行到讼棘堂门口,她都没能追上他。 “誒谢、谢景熙!” 身后的女声骤然拔高,与此同时,谢景熙只觉腰腹处猛然一紧。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了片刻。 谢景熙低头,只见一只莹白小手,不偏不倚,正牢牢抓住了他紫袍外的金玉带…… 面前人的眼神一瞬便冷下来,仿佛有一阵风,吹得脚下的晚霞都晃了晃。 沉朝顏觉出不妥,这才放开了谢景熙腰间的金玉带。 谢景熙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垂眸看她,气压低得吓人。 沉朝顏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但还是倔强地高仰着脖子,伸手指了指他袖子里的寻赏令道:“那个谜,我会解。” 谢景熙似信非信,不动作,不说话。 沉朝顏懒得跟他啰嗦,扯起他一只手,兀自伸手进他的袖子里,要去摸那张寻赏令。 指尖接触皮肤的那一刻,像柔软的羽毛滑过,酥而痒。 谢景熙浑身一颤,僵硬地往后退开一步,竟然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沉朝顏满腹心思都在那道谜题上,并未注意到他这样露怯的一幕。 她行至谢景熙的书案前,扯来一张白纸,开始埋头写起来。 “这应该是某种单向或者双向拼字法,按照一定的规律从一头或者两头,用里面的符号组合成汉字……” 沉朝顏一边解释,一边尝试不同的组合方式。 烛光下,那只纤白的小手快速移动,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白纸。 “不对……”她蹙眉喃喃,下意识问谢景熙道:“这张纸条是丰州发现的,还是陈府?” 谢景熙一愣,回神道:“陈府。” “陈府?”沉朝顏放下手里的东西,单手撑着下巴思忖,“那会是什么规律呢?” 书案上的烛火嗶剥,炸开一簇星火。 眼前女子瞳眸晶亮,饶是蹙眉沉思,眉眼间也显出一股挡不住的灵动。 “如果说,陈尚书是兇手的第二个目标……”她囁嚅,在每一行的位置往后退出两个字元,“那么……” 剪影滑过宣纸,很快,沉朝顏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染尽春水未成仙。 “这是……”谢景熙蹙眉。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话,身旁的人已经开心地叫起来。 “知道了!我知道了!”沉朝顏将手上的笔一扔,抬头兴奋地看着谢景熙道:“染尽春水未成仙,是仇!对,仇杀!兇手杀陈尚书,是为寻仇!这么一来,跟管事所言也对上了!” 谢景熙听得一头雾水。 “嘖!”沉朝顏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解释,“尽就是去掉,春指木,水指三点水,喏!” 她将手里的宣纸扯过去,指着它对谢景熙道:“染字去掉木和三点水,就是九。然后……” 粉白的指尖滑向另一边的“未成仙”三个字,沉朝顏在上面一点,“未成仙,那就是人。所以人字旁加上九,就是……” “仇。” 谢景熙接到,眉头微蹙。 “对!”沉朝顏篤定,“就是一个仇字。” 话音落,沉朝顏只觉身侧一空,她愣了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景熙已经步履急切地朝着堂外行去。 “喂、谢……喂!”沉朝顏追上去,三两步窜到谢景熙跟前,张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儿?”沉朝顏问。 谢景熙看了她一眼,步子却没有停下,只平淡道:“查案。” 沉朝顏蹙眉,一脸不解地重复,“查案?查案你不带上我?” 眼前的男人这才一顿,乌黑的眼睫垂下来,投下黑沉的一片阴翳,那表情似乎在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带你? “……”沉朝顏惊呆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被这个光风霽月、刚直不阿的“谢青天”,正大光明地给“白嫖”了。 沉朝顏歪头瞪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然而某人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动忽略后,转身绕过了她…… “谢、谢……”沉朝顏不甘心,接着追,却见谢景熙出门后径直翻上一匹枣红色高马,手一挥对她道了句,“不必。” 之后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沉朝顏:“???” “郡主?”有金在这时凑了个头过来,看着一人一马走远,砸吧着嘴问沉朝顏道:“你谢谢寺卿什么?” 沉朝顏皮笑肉不笑,“我谢他全家!” 又被谢景熙摆了一道,沉朝顏自然是鬱闷得不行。 活了这么久,这个什么劳什子谢寺卿,真是她遇到过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 可偏偏沉朝顏又一点办法都无。 马车碌碌而走,在黄昏的小巷里穿行。 有金自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忙拿出新得的线索对沉朝顏笑道:“郡主,上次您让奴婢查的香灰有消息了。” 香灰? 沉朝顏一怔,想起第一次夜探陈府的时候,她确实在陈尚书被烧过的寝屋里找到过一些可疑的香灰。 若是有金不提醒,她还真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怎么样?”她问。 有金回她道:“我找的这位制香师傅说,这香的主料就是很普通的白旃香,大部分的配料师傅都能分辨,只是有一味气味特殊,师傅说他从未闻过。” “哦?”沉朝顏来了精神,一股脑儿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 白旃香……和气味独特的一味香料? 沉朝顏思忖着,嘴角渐渐牵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可就太有意思了……”她喃喃,沉思着靠回了车壁。 有金却一头雾水。 沉朝顏见不得她这副呆样,嘖了一声,问她,“你知道白旃香的功效是什么?” “似乎是用于礼佛时候,能清除杂念,集中精神。” “嗯,”沉朝顏点头,“所以……陈尚书怎么会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点这种香呢?” 有金恍然,“所以……” 一个急停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车外传来阵阵喧哗,沉朝顏眉心一蹙,撩开帘子却见平日里人流零星的小巷,当下竟然人满为患。 “这是怎么了?”她没好气地问。 “回郡主,”外面响起车夫的声音,他亦是疑惑道:“好像是金吾卫拦了朱雀大街。” “金吾卫?”沉朝顏诧异,掀开幔帘探出半个身子,“可有说为什么要拦街?” 车夫站在车头望瞭望,回到,“小人看,好像是……好像是哪个大人物的卫队,从明德门往朱雀门去了。” 大人物? 哪个不长眼的“大人物”居然敢在灃京拦她的车?! 本来心情就不好,沉朝顏当下更是来了火气,两步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就挤到了封锁着巷口的金吾卫面前。 腰间玉符一亮,两个金吾卫收了兵刃,跪地行礼。 沉朝顏没让人起来,望了眼刚才经过的人马,问他们到,“这是谁的卫队?连本郡主的车驾都敢拦。” 两名金吾卫对视一眼,道:“回郡主的话,这些是……” “沉茶茶?!” 远处,一声且惊且喜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回话。 —————— 男二上线,谢寺卿开啟漫长的吃醋之旅 第十二章竹馬 沉朝顏循声望去,只见晚霞铺满的朱雀大街上,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于前方高马上回头,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金色的馀暉落在他的眉梢和鎧甲,把本就深邃的轮廓描摹得英挺无双。 那人见她愣怔,也不管队伍和在场百姓的注视,翻身从马上跃下,将沉朝顏一把拽了过去。 见她还是一脸惊讶的样子,那人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见本将军生得愈发俊朗,胸口有点扑通扑通?” “……”沉朝顏无语,心想怎么男人的脸皮难道是跟着年龄一起长的不成? 霍起被她这副嫌弃的表情逗笑,嘿嘿两声,又道:“就说都快走到朱雀门了还不见你,我差点以为下麵的人办事不力,没把那封信送到你手上。” 信? 沉朝顏表情僵硬,半晌才想起来,昨日…… 有金似乎是跟她提过,霍起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怎么?”霍起见她神色有异,“你真没收到我的信?” 收到了。 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早就拋诸脑后,扔去了十万八千里…… 沉朝顏糊弄着笑了两声,挣开霍起扶在她肩上的手,大言不馋地道:“收到了收到了,这不忙完正事就来迎接你了嘛?” “正事?”霍起呲笑一声,俯身凑近她面前笑到,“没想到士别三日,你这一天居然还能有正事做了?” 沉朝顏抬手就想抽他,却被霍起绷着嘴唇提醒,“外面外面,要面子……” 行吧……这一笔她先记下。 沉朝顏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耳边的鬓发,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卫队,“所以……你现在是要去哪儿?” 霍起被这么一提醒,恍然道:“我刚进京,自然是要先去兵部报导的。” 沉朝顏点点头,压低声音问:“不会就是之前王瑀手下几个监察御史闹出的军餉的事吧?” 霍起目光微沉,不置可否。 沉朝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举重若轻地拍拍他,安慰的叮嘱了一句,“那快去吧,别耽搁,又给有心的人抓了把柄。” 霍起点头,翻身上马。 队伍又开始往前行进,及至霍起骑马行过沉朝顏跟前,又恢復了方才那种皮猴子的状态。 他俯身下来,笑嘻嘻对沉朝顏道:“那今晚平康坊,我这边弄好了就来找你,不醉不归!” 一听晚上有人陪喝酒,方才还縈绕在心头的愁思瞬间消散。 沉朝顏点头应下了。 * 楼台灯照,车马往来。 灃京城华灯初上的时候,南曲已是一派歌乐生香的景象。 朱栏綺疏、竹帘轻幔的楼台里,一身男装的沉朝顏和霍起并肩而坐,待到两人说完自己的近况,都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所以你此次回京,大概呆多久?”沉朝顏问。 霍起摇头,顺着她的话接到,“那要看王瑀那帮人都做了些什么准备,能困我多久了。” “怎么?”沉朝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追问道:“军餉的事很棘手?” “军餉就是个幌子。” 霍起轻哂,“今年户部调拨给振武军的军备物资,大都是以次充好。十石粮里三石都是只能喂马的陈粮,就连兵器甲衣折损都在三成以上。 王瑀那帮人就是想趁着沉伯父去世的机会排除异己,只要振武军今年再向朝廷提出要物资,他们就会以挥霍军餉为名,联合御史台弹劾,要我回京解释清楚。” “那你怎么办?”沉朝顏问。 霍起呲笑一声,轻蔑道:“振武军自己会对物资有详细记录,真要这么简单地扣帽子,肯定是不成的。” “那他们让你回京是为了……” “为了让我在灃京当人质,好以此牵制我家那个驻兵北庭的老头子。”霍起答得倒是云淡风轻。 确实…… 若是王党拿军餉说事,霍起不进京,就是做贼心虚;进京,他们恰好以调查为由,扣霍起为人质。 思及此,沉朝顏不禁有些担心,但要问的话还未出口,霍起便吊儿郎当地往榻上一斜。 “不过你别忘了,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至少有一半都是效忠皇上和霍家的。王瑀就凭着个左驍卫和金吾卫就想把我押为人质,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吞了谁。” “所以你就别担心啦!”说话间,霍起又恢復惯常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只脚架在膝盖上和着小曲儿微点。 “那倘若王瑀拉拢了谢家呢?”沉朝顏犹不放心。 霍起被问得愣住了。 沉朝顏继续道:“倘若王瑀拉拢了谢家,霍家和效忠皇上的那些人,可还有能力与之抗衡?” 这个问题好似当头一棒,周遭静默,气氛霎时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不消霍起明说,沉朝顏也知道,倘若谢家能像现在这样保持中立都还好说。 可一旦谢家选择与王瑀共谋,不说一个霍家,只怕是这大周的江山恐不日都要变天了。 许是话题过于严肃,两人一时都不大愿意面对,于是相顾无言,只得默默听着妆娘新谱的曲子。 金声玉振,云起雪飞,不愧是眾多富商大贾魂牵梦縈,甘愿为之一掷千金的平康坊花魁。 霍起抿了口手中的酒,正觉烦扰稍解,一声巨响过后,两人的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门口呼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大人!大人!” 百花坊的妈妈追在后面,半求半劝地拽住了其中一人的袖子,陪笑道:“妆姑娘今晚真的不能待客了,大人莫怪!大哎哟!!!” 老鴇一声惊叫,被一人踹翻在地。 “贱人!”有人从腰间抽出佩剑,威吓她到,“我们公子的身,岂是你这种低贱之辈可以轻易沾染的?!” 森凉的白光一晃,那鴇母当即吓得噤了声。 沉朝顏一怔,往拔剑那人身后看去,果见一人被簇拥在中间,眾星拱月,看不清样貌。 及至那人从眾侍卫之中行出,沉朝顏看清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才惊觉,这种招摇过市的行事作派,全灃京除了左相王瑀家那个嫡公子王翟,怕也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思忖间,王翟已经径直走到那跪伏在地的老鴇跟前站住,垂眸呲笑道:“妆姑娘这好手好脚的,怎么今晚就不能待客了?” 他一席话说得有些口齿不清,像是喝了酒,当下正是借酒发疯的时候。 那老鴇愣了愣,却也只能解释,“妆姑娘今晚已经被这位公子啊——” 话未说完,只见王翟蹙着眉,一脸不耐地向前一步,那只乌皮六缝靴便踏上了她交叠在地的双手。 “跪好!” 随行的侍卫一声厉喝,老鴇连挣扎都不敢,只得咬着牙规规矩矩地跪了回去。 屋里的妆娘见状,吓得赶紧提裙行至几人面前,跪下磕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妆娘的错,还请大人不要责罚妈妈。” “哦?”王翟回身,俯身挑起她低垂的头,饶有兴味地追问,“那你说说,自己错哪儿了?” “奴……”妆娘被问得愣住,只得顺着他的话道:“大人说奴错哪儿了,奴就错哪儿了。” 一席话说得王翟笑出了声。 眼见当下气氛缓和,妆娘赶忙上前,扶了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然刚一起身,王翟就一把抓了她的头发,“犯了错,可是要受罚的。” 说话间,便将妆娘拖到了一旁的隔间。 王翟对侍卫使了个眼色,将一壶刚煮好的热酒往桌案上一放,对妆娘道:“别说本公子为难你们,是你自己说有错在先。所以……” 他一哂,道:“你把它喝了,我就原谅你。” 妆娘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 这酒若是就这么喝下去,不说丧命,她这嗓子也算是废了。 犹豫的片刻,王翟已经让两个随行的侍卫一左一右摁住了妆娘。 而他一手扣住妆娘的下頜,俯身拿起案上的酒壶,作势就要往里灌。 “嘖,我说你……”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厌恶里夹杂着不耐。 拿着酒壶的手一怔,王翟只觉后勃颈的凉意像雷鸣后忽至的雨,浇得他从头顶凉到了背心。 想到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沉朝顏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难得让步道:“适可而止吧,妆娘我们让给你,你领着她去别间。” 第十三章鬧事 现场安静了一瞬。 许是两拨人之间隔着屏帘,沉朝顏今日又着了男装,王翟竟一下没把她认出来。 而他随身的侍卫却嚣张惯了,不等主子发话,抽出剑对着那扇屏帘就是一劈! 随着碎裂一响,屏帘从中间断开。 须臾,王翟终于看清楚后面那个眉目清秀的白麵郎君。 “沉朝顏?”他似是不敢相信。 直至走进两步,看得真切了,才哑然地怔在了那里。 以前沉家势大的时候,沉朝顏和霍起就常仗着先帝的喜爱欺负他。 霍起出身将门,又是自幼习武,王翟孱弱,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故而这两人不知狐假虎威,仗势欺过他多少回。 可如今先帝已崩,沉傅又死了,霍家捲入军餉一案,势力自然大不如前。 所谓今时不同往日,王翟心里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大仇得报的欣然。 新仇旧恨一算,再加上酒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涌起来,很快就让王翟头脑发热。 “沉朝顏。”他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模样。 沉朝顏嫌他呱噪,侧头捂住了一边耳朵,温声提醒,“本郡主是君,你是臣;见面不行礼就算了,还敢直呼名讳,王僕射若是教子无方,本郡主倒不介意帮他让你长长记性。” “沉朝顏!” 话没说完,王翟果然炸毛。 许是念着大庭广眾之下,到底该保留几分风度,王翟顿了顿,到嘴边的谩骂又给咽了回去。 他装模作样地噙起一抹笑,“我爹就算教子无方,我至少没丢脸丢到人家大理寺门口。倒是你,你以为你三天两头的就给你爹长脸了么?哦!差点忘了……” 王翟一顿,带着一脸恍然的神情戏謔道:“不过你爹如今怕是想教也教不了了,因为……他死了。” “啪!” 一声惊响在耳边炸开。 王翟脚下一软,整个人犹如背扯下的烂布,不受控制地往前飞扑出去。 手上的酒壶摔了,碎瓷飞得到处都是。 周遭倏尔安静,王翟头脑空白地跌坐在地,半晌才捂脸回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沉朝顏。 “你、你……”他气得直哆嗦,回头质问沉朝顏道:“你可知大庭广眾之下侮辱朝廷命官,是个什么……”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因他看见面前那个女人垂目敛眸,踩着一地碎瓷而来。 王翟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退身躲在了两个侍卫身后。 “以前、以前你们串通起来欺负我一个,老子是让着你,别真以为是怕你!” 他咬牙切齿、面红耳赤,目光在沉朝顏和霍起身后快速一扫,才气焰嚣张地道:“老子今天就偏要好好出一出这些年里攒下来的恶气!” 身侧的茶案被他一脚踹了,发出刺耳的擦掛。 忍无可忍的沉朝顏,捅了捅旁边的霍起,问他,“行不行?” 霍起的目光在王翟和他身前那两个侍卫身上掠过,呲笑一声道:“男人怎么可能说不行?” 言讫从后腰取出一柄短匕,在手上飞速转了一圈。 “就这么几个草包?”他挑眉,凑过去问沉朝顏,“要他们断几根骨头?” 沉朝顏回头瞪他一眼,语气嗔怪,“什么断不断的,还嫌王瑀那边盯我们不够紧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每人两根吧,好事成双嘛。” “来人!!!” 对面的王翟恼羞成怒,一声厉喝之后,又有八个腰带长刀的侍卫从门口鱼贯而入。 “……”才说了大话的霍起怔住,错愕地看向一旁的沉朝顏,努力维持着面上淡然,囁嚅道:“怎么有……十个?” 身边的人轻咳两声,同样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冷静,“你七,我三……实在不行,你先拖住他们,我找机会跑出去搬救兵。” “???”霍起难以置信,扭头瞪着沉朝顏问:“那为何不是你拖住他们,我出去搬救兵?!” 沉朝顏一脸无辜,“你堂堂从四品宣威将军,临阵脱逃,那是多大的事情?再说我练得最好的功夫就是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够了够了够了……”霍起无语,最后还是忍辱负重地叮嘱她,“那你等下跑快点。” “嗯!”沉朝顏点头,“包在我身上。” “砰!!!” 话音落,两人身后传来门扉拍合的声音。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劈里啪啦的落閂之声。 “……”沉朝顏看着房间里被关了一溜的门窗,看着身旁的霍起,咽了口唾沫。 * “大人!大人!” 大理寺,讼棘堂。 谢景熙从浅眠中醒来,看了眼书案上的更漏,正是亥时三刻。 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低声对外面的人唤了句,“进来。” 话音甫落,裴真像尾巴着火似的从门外窜了进来。 他来不及向谢景熙行礼,将头上细汗一擦,神色张惶地道:“平康、平康坊出事了。” 谢景熙抬头,面色淡然地道:“坊间闹事,是金吾卫的职责,通知金吾卫的人了吗?” 裴真点头,又道:“据他们的人说,是王僕射的公子王翟在平康坊闹事。” 谢景熙微微蹙眉,神色间染上些许不耐,道:“你让唐少卿带一队大理寺的人过去,有必要的话,就先把人都带回来再审。” “可是……”裴真踟躕,眼见谢景熙执笔又埋回了书案,咕噥着加了句,“唐少卿不是带人去临县了么?” 面前那只执笔的手一顿,那双深澈的眉眼望过来,满是不耐,“那就让杜少卿去。” “杜少卿……”裴真犹豫,还是如实道:“他家夫人三胎早產,今下午回去陪產了。” “……”谢景熙实在是被他闹得没辙,将笔一搁,起身无奈道:“走吧。” * 平康南曲,百花坊。 谢景熙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金吾卫上将军秦策也正带人从南曲的另一头赶来。 沉朝顏的雅间在三楼,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百花坊里外都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金吾卫和大理寺需要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疏散人群。等到谢景熙行至房间门口,额角已经浸出一层细汗。 他推了推面前的隔扇门,发现竟然被人上了锁。 “哎哟!” 里面传来不知是谁的惨叫。 谢景熙蹙眉看了眼身旁的裴真。 下一刻,震响过后,两扇海棠纹隔扇门就直接从门框上飞了出去。 里面的人被这声突然的巨响一怔,纷纷停了打斗。 谢景熙目光一扫,只觉房间里的情形堪称狼藉——说一句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怎么回事?” 谢景熙冷声质问,脚下不动声色地将几块碎掉的瓷片踢开。 “谢寺卿!谢寺卿你总算来了!”王翟委屈地冲了上去,伸手想拽谢景熙袖子,被裴真冷着脸给拦下了。 虽说方才有那么多人护着,但刀剑无眼,一片混乱之中,王翟被乱飞的桌椅砸中了好几处,此刻眼角还留着一块青紫,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受害者的样子。 眼见近乎套不成,王翟乾脆又换上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抽噎道:“谢寺卿你、你可要替下官做主啊!” 谢景熙闻言眉峰蹙了蹙,眼神清淡地一扫,往后退了一步。 王翟梗了一下,被对方这副疏离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好下台。 “大人问你怎么回事呢?”裴真提醒。 王翟回过神来,接着声泪俱下道:“下官方才喝多了,错入了昭平郡主的房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谁知昭平郡主和霍小将军得理不饶人,非要给下官一个教训……” “你胡说!”沉朝顏气急,抡起拳头就要冲过去,被一旁的金吾卫用剑柄拦了下来。 “我怎么胡说了?!”王翟理直气壮,转头指着外面的鴇母道:“不信你问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鴇母一听这话连忙跪下了。 这里左右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真话假话都不敢说,只能伏身哆嗦着推脱,“奴、奴不知道,奴刚才一直被锁在外面,奴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不是迫于你的淫威,怎么人连话都不敢说?!”王翟道。 “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恶狗先吠!”沉朝顏反呛。 “喀!!!” 一声茶盏的裂响终止无休的争执。 谢景熙将手背回身后,眼神扫过王翟,又扫过沉朝顏,继而侧头对着一旁的金吾卫上将军秦策道:“看来是寻常口角斗殴,此等案件还轮不到大理寺来插手,将军做主便好。” 他一脸平静地对着秦策一揖,转身就走。 “等等!” 沉朝顏回过味来,瞪眼看向谢景熙,简直难以置信。 如谢景熙所言,她和王翟闹事的这件事确实可大可小,大理寺不管也无可厚非。 可问题就在于,朝廷之中谁又不知道金吾卫是王瑀的势力? 要是谢景熙就这么大而化小的把大理寺摘出去,他倒是全身而退谁都不得罪,可她和霍起要怎么办? 若是被金吾卫就这么带回去,只怕是不脱层皮都会百口莫辩…… 沉朝顏声音一沉,指着王翟道:“我与王寺丞的过节,才不是什么寻常口角,我现在要指认鸿臚寺丞王翟酒后失态,意图对本郡主不轨!” “胡说!”王翟气得直接跳了起来,指着沉朝顏道:“你这个贱……见风使舵、满口胡言的内宅之妇!在场之人都可作证,我我、我何时想对你不轨?!” “在场之人?”沉朝顏反问得理直气壮,“在场之人除了霍起,不都是你的人么?他们的证词能信?” 王翟被问得无言,只能跳脚反问:“这平康坊花娘无数,各个都温柔晓意,我是脑子抽了还是眼睛瞎了,这么想不开要找你?!” 沉朝顏这下倒是云淡风轻,斜着眼睛看了看王翟,懟道:“你瞎不瞎的,本郡主怎么会知道?再说你酒喝多了,理智本就不可与常人相比。” 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霍起,示意他帮腔两句。 霍起会意,立马接话道:“对!你甚至还想对我下手!” “???”沉朝顏一噎,一脸无语的瞪向霍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在刚才那个句子后面,加上一句,“打我!下手打我。” 谢景熙真是要给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气笑了。 若他一早知道沉朝顏也在,这平康坊,他真是说什么都不会来。 朝中王沉两党之争,他之前就不想参与,更别说现在沉傅还死了。 可沉朝顏这人坏就坏在虽为内宅女子,对前朝的弯弯绕绕却知之甚清。故而当下这事由她这么信口雌黄地一搅,大理寺还真是不得不插手了。 正当谢景熙沉默,沉朝顏似是怕他还要推脱,双手在胸前一抱,语气轻淡道:“那行吧,若是谢寺卿执意不管,我只好跟着秦将军走了。但就怕今夜喝了酒,脑子万一不清醒交代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一顿,秀眉微蹙道:“比如那天在某辆马车里,到底发生了……” “来人。” 谢景熙脸色一沉,凛着声音对裴真吩咐,“此案涉及皇室声誉,事关重大,自今日起由大理寺接手。” 言讫他看了眼沉朝顏,冷声道:“在场涉事人员都带回大理寺候审。” 第十四章爭執 谢景熙言出必行,把两边的人都带回了大理寺。 按规矩,问审要分开进行,而因着沉朝顏身份不同,她自进来就被人带去了谢景熙的讼棘堂里候着。 夜漏将阑,有寅时的鼓声从远处漫过来,凉沁沁的。 沉朝顏等得不耐烦,起身想打探,甫才行至隔扇门前,就跟推门那人撞了个满怀。 清冷月华如水而下,把来人的紫衣玉带都衬出了几分淡远。 两人对视一眼,两厢沉默。 谢景熙也懒得同她打官腔走过场,面无表情地绕过沉朝顏,径直往堂内去了。 “你可以走了。” 谢景熙行到案前坐下,一句话说得轻慢至极,甚至都不曾给沉朝顏一个正眼。 沉朝顏怔忡,继而哂笑一声,问谢景熙到,“霍起呢?” 面前的人埋头走笔,如实回到,“走了。” 沉朝顏蹙眉,又问:“那王翟呢?” “也走了。” 当真是乾净俐落、言简意賅。 沉朝顏几乎冷笑出声,“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谢寺卿这么无为,御史台知道么?” 上座的人闻言停了手中的笔,半晌,他终于露出今晚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谢景熙似笑非笑地抬头,攫住沉朝顏道:“若是本官作为,只怕此番无论如何都要治你一个污蔑官员、藐视朝纲的罪。” “哦?”沉朝顏挑眉,语气毫无波澜,“我的事自有宗正寺那帮老傢伙去弹劾,不老谢寺卿费心。我就想知道,为了避免跟王党衝突,谢寺卿是不是可以连王翟恃势凌人、欺压百姓都可以视而不见?” 谢景熙又恢復了一开始的淡漠神情,低头重新执起了笔,“百姓的事,自有京兆府和金吾卫去管,本就与本官无关。” “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我父联姻的提议?” 谢景熙一怔,但很快便从善如流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拋了回去,“那郡主呢?为何会答应与谢某成亲?” 沉朝顏被他这招将计就计问得哑口。 这场姻亲的目的显而易见,除了政治所图,还能有什么别的答案呢? 故而谢景熙这是在告诉她,原先沉傅在世的时候,谢家或许愿为沉党。 可如今沉家失势已成定局,谢家自然再没有为其衝锋陷阵、得罪王党的必要。 思及此,沉朝顏心中泛起一股凉意,也不知是为了父亲曾经错看他人的惋惜,还是为自己险些所托非人的后怕。 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道:“如今的朝纲波譎云诡,谢家或许想独善其身,可朝局却不一定答应。谢家既动过与沉家联姻的心思,那谢寺卿又如何确认王瑀不会对大人的立场怀疑?” 谢景熙哂了一声,并不看她,只冷声道了句,“那这便不劳郡主费心了。” 沉朝顏胸口一堵,真是再也忍不了他这副轻慢又无礼的态度。 她咬牙两步行至案前,侧身蹲跪下来,越过案上的卷宗和满室摇曳的烛火,逼谢景熙与她对视。 目光相接的一霎,火光跃动,两人的视线有如实质,在凝滞的空气里碰撞出点点火星。 沉朝顏向前倾身过去,与坐着的谢景熙形成一个对面俯视的角度——依然是那样一双深邃而幽黑的眸子,像一汪不可预测的暗湖。 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沉默对视的片刻,周围的空气突然就变得危险而灼热,像即刻就会燎原的野火。 沉朝顏弯了弯眼角,笑着道:“谢寺卿一定知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很多时候你究竟是哪边的人其实没关係,关键是,别人认为你是哪边的。” 谢景熙仍旧看她,神情肃然,不动声色。 沉朝顏笑出声来,像刚才只是跟谢景熙开了个过火的玩笑。 谢景熙的眸子沉下来,淡声回敬沉朝顏道:“时间不早了,郡主不便在大理寺久留,臣遣人送郡主回府。” 一阵风来,吹得身侧灯树上的火苗晃了晃。 沉朝顏难得见到谢景熙吃瘪的模样,私下觉得解气,便存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往侧挪了挪,伸手往灯树上一盏烛灯的底座轻轻一推。 一声闷响,烛灯落地。 而谢景熙也恰在这时转身过来。 灯油溅出来,很快就湿了他袍角的一隅。 沉朝顏怔了一下,她推灯的时候可没料到会有这等意外,可等她反应过来要去抓灯座,已经晚了。 火苗顺着灯油,瞬间便点燃了谢景熙的袍裾。 好在火势到底不大,只需稍微一扑就能踩灭。 然而沉朝顏抬眼,却发现方才还气势迫人,与她针锋相对的谢景熙,此刻居然就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像一具丢了魂魄的躯壳。 点燃的袍角逐渐捲曲,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火势越烧越旺。 “喂!!!” 沉朝顏大喝,当即扯下臂间的披帛就往他腿上扑打。 而谢景熙全程就这么怔怔地站着,不曾挪动半寸。 好在灯油本就所剩无多,沉朝顏又当机立断下手够快,不到几息的功夫,袍角上的明火就被扑灭了。 沉朝顏心有馀悸,抱怨到,“你怎么回事?!” 面前的人没有声音。 她觉得奇怪,抬头看去,只见谢景熙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撑着桌案的一只手紧紧蜷握,连上面的青筋仿佛都在跟着他,不可抑制地微颤。 “你……”沉朝顏靠近,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怔得脚步微滞。 原来他方才不动,是因为被吓傻了么? 思及此,沉朝顏呲笑一声,锁着他还未清明的双眼又凑近了些,语气戏謔地问,“难道……谢寺卿怕火?” 谢景熙没有答她。 沉朝顏“嘖”了一声,似是调笑,转身去取另一盏灯,又要再试他一次。 手腕处传来一记惊痛,没等她转身,手里的烛灯落地,沉朝顏整个人也被这猛然的一拽,直拉得往前飞扑出去! “呲——” 一声刺耳且绵长的剐擦,是案角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手里的披衫被案角掛落,她的后背抵上冷硬的楠木屏风。沉朝顏蹙眉轻呼,一只大掌沉沉扣住她的脖子,接着便是苍术和艾草的清苦气息。 手掌沁凉,紧贴在动脉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湿,似是出了汗。 力量和气势的绝对压制,让沉朝顏一时不知所措。 她浑噩间抬头,与那双黑沉如墨的瞳眸四目相对了——狠戾、疯魔、暴怒…… 她怔忡,因为面前这个人,绝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谢景熙。 面前的人似是因为这一对视清明了几分,落在她脖子上的手下移,紧紧扣住了她的肩。 “谢……” 一颗心堵在喉头,沉朝顏强自镇定,梗着最后一口气怒喝,“你放肆!” 夜风从窗口探入,将屋里的灯都吹得晃了晃。地上的灯打了个转儿,无声地熄灭了。 仿佛是幻觉,眼前那张总是温润的脸,在忽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妖魔的诡戾。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她,掐在肩上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 这一刻,她毫不怀疑,方才在谢景熙眼中所窥见的东西,叫做杀意。 “谢景熙!” 沉朝顏厉声唤他,神情倔强,但呼吸已然微乱。 昏暗的周遭烛火摇曳,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一息、两息…… 良久,那只掐在她肩上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趋势。 谢景熙闭眼吸气,将手臂往旁边挪开一寸。 沉朝顏趁机推开他另一只手臂,矮身从这样压迫性的桎梏中逃了出来。 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只下意识去捞自己落在地上的披帛。 “出去。” 又沉又冷的两个字,突兀地砸过来,像两块坚冰。 沉朝顏看着那个撑着双臂的背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经歷了方才那样莫名惊魂的一刻,竟还能凛着声音詰问到,“你方才是想……” “出去!” 男人的声音大了几分,隐含着压抑的暴怒。 沉朝顏踉蹌逃离,回身只见那个昏灯下的身影微颤,冷硬而疏离,像一堵融于暗色的墙。 门扉的轻响仿佛时间划下的一段长长馀音。 屋里的灯火晃晃荡荡地落在他脚下,映出袍裾上被烧出零星焦黄的一隅。 饶是他如何偽装麻痹,逼迫自己忘记,过往的事情就像是袍裾上的灯油,只需一点明火,便是熯天炽地。 谢景熙行至案后坐下,沉默地看向满地的狼藉——破损的纱灯、飞落的案卷…… 心里忽地坠起一丝空落,那股憎恶消弥下去,他竟然罕见地生出一丝懊悔。 沉朝顏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自己的行为似乎确实是过激了些。 见火失态,他下手难免失了分寸,掐她脖子的那一下几乎是用了全力,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痕跡…… 谢景熙抬手压了压眉心,目光垂落,看见案角处沉朝顏落在那里的一只白玉簪。 那似乎是两人拉扯之时,她无意落下的。 明明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却偏要用这样一支内敛的玉簪,真是跟她一点都不像。 思绪纷乱,谢景熙烦躁地闭了闭眼,然视野一暗,那双惊惶却又强作镇定的眸子,却不合时宜地跃然脑海。 不知为何,这竟然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 屋外又是几声更锣漫过,夜里似乎是下了雨,冷浸浸的空气压下来,心情也跟着阴鬱。 谢景熙揉了会儿眉心,而后缓步行至案角边,俯身拾起了那枚掉落的白玉簪。 —————— 谢寺卿:她打翻烛灯难道是为了……脱衣服? 第十五章緋聞 p o1 8uu. com 次日,李冕为着陈之仲的案子,传了谢景熙去紫宸殿问话。 案发至今不过数日,除了现场留下的谜题,和陈府管事透露出的消息,着实也没有什么进展。 本身今日让谢景熙进宫,主要就不是为着案子的事。 李冕装模作样地问了两句,话锋一转,问谢景熙道:“昭平郡主受伤一事,谢寺卿可听说了?” 谢景熙一怔,早知以沉朝顏的性子,不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怕是不可能的,故而当下听李冕提及,反而觉得释然。 然不等他回应,李冕却兀自道:“沉府连夜招了太医过去,朕也就关心多问了一句,谁想李署令说郡主伤势不轻,且像是……” 李冕顿了顿,左右一扫,才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李署令说,像是被人给掐出来的外伤。你也知道昭平的性子,但这次,她不知是怎么了,只对人说这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其馀的全都闭口不提。” “哎……”李冕叹气,又颇为痛心地道:“郡主从小娇养,父皇和沉僕射从来都捨不得重罚。可李署令却说郡主的脖子上、肩上都是……哎……外人都以为她是个刁蛮的性子,有仇当场就报,受了什么委屈也从不会藏着掖着。但只有朕清楚,从小到大,她因为朕所受的委屈真是……”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 o18q b.c o m 一席话说得一叹三叠,仿佛下一刻就要泪湿满巾。 谢景熙沉默地听着。 虽说知道李冕的话里有夸张的部分,但沉朝顏此次的做法,还是让谢景熙着实意外了一阵。 不过细想也有道理,若是沉朝顏真将他伤她的事告诉了李冕,现下这个时局,李冕给她出气也不是,置之不理也不是,反倒多惹一人为难。 所以,她竟也会为了在乎的人收敛脾气,委屈自己么? 心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翻涌,谢景熙不想承认,那叫做内疚。 一旁的李冕见谢景熙长久沉默,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了。 回大理寺的马车上,谢景熙一路心事重重。 及至下了车,他看着大理寺的朱漆广门思忖片刻,还是转身对裴真道:“你去把我放在讼棘堂卷宗阁上的那个漆木盒取来。” 裴真看着埋头扎回车厢的谢景熙愣了愣,不解道:“大人这是要出去么?” 谢景熙“嗯”了一声,往后靠上车壁,表情淡然地转起手上的扳指。 “可大人早上不是叫了唐少卿议事的么?” 裴真眼见谢景熙脸上的表情沉下来,慌忙找补到,“不知大人要送东西到哪里?不如卑职替大人……” “你今天很闲是不是?” 没说完的话被谢景熙打断,裴真闭嘴,乖乖转身去取漆盒。 * 另一边,沉府后院的卧房里,沉朝顏正懒洋洋地卧在榻上,轻拍着脸上的胡瓜片儿。 阳光透过半开的海棠纹茜纱窗洒下来,映出女子雪肤上的零星淤痕。 有金拿着个胭脂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美中不足、白玉微瑕。 有金嘴一撇,不禁为沉朝顏昨晚的遭遇不平。 “郡主,”她行至榻旁,将手里的东西打开问:“您看看顏色可以吗?” 沉朝顏用指腹沾了点,在手背上缓缓晕开,一道紫红色的印跡便显现出来。 “这是上好的胭脂混着草木灰调出来的顏色,那胭脂师傅说,抹在身上假冒淤青,只要不沾水,保管看不出。” “嗯,这顏色确实挺像的。”她点点头,接过有金递来的湿巾,把手上的色块又细细地擦了。 “郡主……”有金是个直肠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沉朝顏到,“昨晚那件事,您为何不直接要皇上替您作主?整这些,麻烦死了。” 擦手的巾帕被拋回来,沉朝顏“嘖”了一声,瞪着有金嗔怪道:“你懂什么。” 见有金一脸懵懂的模样,沉朝顏只好恨铁不成钢地解释,“当下朝局,沉家敢和谢家翻脸么?” 有金摇摇头。 沉朝顏又问:“那皇上敢跟谢家翻脸么?” 有金想了想,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不就对了!”沉朝顏道:“既然皇上和沉家都不敢跟谢家翻脸,那我让皇上替我做个什么主啊?” “可这样的话,”有金一脸委屈,“你昨晚受的那些气……” 沉朝顏笑着打断了有金的话,“在我这里,从来没有白受气这一说。” 她顿了顿,忖道:“若是皇上能把我昨日教他的那些话带到,我倒有六七成的把握,谢景熙最近会来看我。” “那之后呢?”有金问。 “之后?”沉朝顏看她,巧笑道:“之后的事,你看着不就知道了。” 毕竟,相比起一个无喜无忧、无惧无怒的人,谢景熙昨日一怒,实则是给了沉朝顏机会。 撕破脸或者哑巴亏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她愿意用这个机会,赌一赌谢景熙的“良心”。 “哦……” 面前的有金訥訥地点头,一副心有不忿的样子。 门外的家僕在这时来报,说大理寺卿谢景熙谢大人在府外求见。 沉朝顏闻言精神一怔,一骨碌从榻上翻了起来。 “铜镜?铜镜!快点!”沉朝顏催促着,提裙往妆台前的绣墩上一坐,又急慌道:“这里,还有这里,都帮我抹一点,快!” 有金捧着胭脂盒,看见她露出的大半个肩膀,心跳都不禁一滞。 所以这些伤……郡主等会儿都要露给谢寺卿看么? 有金话本子看得多,此时已经从沉朝顏肩上的伤,想到了两人的孩子应该跟谁姓的问题,脸上越来越烫。 “等下知道该怎么做吗?”沉朝顏不忘叮嘱。 “嗯嗯,”有金点头如捣蒜,“一切看郡主手势,听郡主指挥。” 准备就绪,沉朝顏又倚回了榻上,对着廊下的家僕回了句,“领他进来吧。” * 当谢景熙得知沉朝顏见他的地点是在后院的时候,还是略微迟疑了一瞬。 但思及皇上说郡主伤势颇重,再加上又是探病,确实不好问了又突然不去。 谢景熙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引路的家僕进了沉府。 穿过三道垂花拱门,就到了沉府女眷所居的后院。 不过沉母早逝,沉傅也没纳什么妾室,膝下又只有沉朝顏独女一个,故而现下的沉府后院里,实则只住着沉朝顏一人。 竹篱左右,砌石花栏。 谢景熙行至廊下,远远便瞧见院子里一片浓淡疏密的朝顏花。 他忽而忆起闲时翻看过的百草录,此花喜光、喜湿、不耐寒;性苦寒,藏微毒。 不知怎的,心里生出点异样,谢景熙居然掀了掀唇角。 家僕将人领到外间便退下了,不多时,沉朝顏被有金搀着,从里间行了出来。 时值七月,暑热依旧难耐,再加上伤处要热敷和施药,沉朝顏便只穿了件齐胸儒裙,外罩一层轻薄的云纱大袖披衫。 这么一来,白皙肌肤上那几道深深浅浅的淤痕,便几乎没有任何遮掩。 谢景熙虽为人淡漠,但也是谢家严谨家风下教导出来的,当下情景,自然不能过于直白地细看。 他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沉朝顏行至绣墩上坐下,姿态倒也不显得弱柳扶风,期间谢景熙听到她喘了两声,不太像是装的。 握着漆盒的手暗自收紧,谢景熙终于听到那个冷淡的声音。 她无甚情绪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他这才回神,清嗓回礼,“臣见过郡主。” 沉朝顏哂了一声,语气不屑,也没让有金看座,斜身往茶案上一靠,问:“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谢寺卿公务繁忙,说一句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今日怎得有空过来?来看我笑话?” “自然不是。”谢景熙态度恭谨,早知道此番前来会被她刁难,便也坦然。 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漆木盒,双手呈上,补充道:“臣是来送还郡主玉簪的。” “哦?”沉朝顏不领情,反问:“所以是裴侍卫抽不开身,还是找不到沉府的路,一只玉簪,竟要劳烦谢寺卿亲自走一趟?” 谢景熙神情淡然,“玉簪乃女子私物,假别的男子之手送还,不妥当。” 沉朝顏沉默须臾,眼神示意有金收下玉簪,又淡声吩咐了一句,“看茶吧。” “誒!”有金将斟好的茶盏奉给沉朝顏,又转身要去给谢景熙倒。 然不等他婉拒,两人只听一声嘶痛,接着便是茶盏翻倒的声音。 茶水溅出来,氳湿了地上的緙丝秀毯。沉朝顏抱肩缩在坐榻一隅,像是痛得很了。 有金吓得连忙放了手中茶具,倾身上前查看。 一片慌乱之中,谢景熙看见沉朝顏那张过分苍白的侧脸。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很疼…… “郡主别怕,有金这就去把大夫叫来。”有金手忙脚乱地跑了,甚至连房门都忘了掩上。 屋里的兵荒马乱一止,周遭即刻安静下来。 许是因着之前热闹的比对,这时的静,便无端显出几分凝滞。 谢景熙看了看桌上空置的茶盏和榻上依旧抱着肩的人,惻隐之心到底是动了几分。 他行过去,沉默地拿起另一个空盏,斟好热茶递到了沉朝顏手边。 面前的人怔了怔,而后缓慢地转头过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落在她的眉眼,在卷翘的睫毛上镀下一圈金晕。 谢景熙看见她眼尾的一抹兴然,一闪即逝,但足以让向来明察秋毫的他洞悉出些许端倪。 而也是在这短短一刹,沉朝顏似是同样觉察出他眼神的变化,下一刻,一只凉而滑的手,就紧紧扣住了谢景熙的手腕。 手里的茶水漾了漾,泼洒出滚烫的一片,从谢景熙的虎口滑落,留下一路的红痕。 既然狐狸尾巴都露了出来,沉朝顏自是没打算再装下去。 她眉眼弯弯地看向谢景熙,用食指抹下脸上敷的珍珠粉,全都蹭在了他那只端着茶盏的手背上。 白晃晃的一道,泛着莹亮,在濡湿的皮肤上晕染开,带着点旖旎。 分明是剑拔弩张的一刻,谢景熙却被她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撩,勾得心跳微滞。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道白,冷声问:“郡主大费周章地装病,难道就是为了引臣过来,勾引微臣?” 面前的人一愣,继而笑得更开,就差捧腹道:“世人都说女子多情,脑子里都是些风花雪月,可我今日才觉察,这话简直是偏见。” 谢景熙蹙眉,神情变得不耐起来。 没等他再问,沉朝顏就着两人这拉手的姿势更近了一分,小声且得意地在他耳边问:“谢寺卿还记得昨晚,我同你说过的话么?立场这种事,玄妙之处便在于,有时候别人怎么认为,反倒比你自己怎么想的要更加重要。” “你什么意思?”谢景熙的声音沉下来,挥手想甩开沉朝顏的桎梏。 然而她就像是早有预料,一只手将他扣得死紧。谢景熙这一动作非但没将人甩开,反倒一个使力将人从榻上扯了起来。 “呀!!!” 耳边传来女子的惊呼。 腿上倏然一重,怀里便多出一个温热的女体。 而手里的那杯热茶早已拿不住,连带着青釉的茶盏都松了,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哎呀!!!”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屋外集结而来。 谢景熙不用回头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门外,有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匆匆将刚才“忘记”掩上的门窗都关了,而后才颇为歉意对着那些官家夫人和小姐道:“奴婢不知郡主已有贵客探访,还、还请诸位,换个日子再来探病。”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着了火,谢景熙罕见地觉得太阳穴都跟着烧了起来。 这女人大动干戈地筹谋了这一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他几乎要将牙都咬碎,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而沉朝顏却在这时拍拍裙裳站起来,淡淡地道了句,“行了,本郡主乏了,今日的探病就到这里。” “哦,对了!”她不忘提醒,“反正见都见过了,谢寺卿不如出去打个招呼,都是朝里同僚的家眷,她们回去说起来也好唔……” 话没说完,沉朝顏又被猛地扯回了去。 —————— 谢寺卿:緋闻!绝对的緋闻! 第十六章約法 谢景熙用了十成的力,只是一瞬,手腕便传来碎骨的惊痛,她蹙眉,喉间的那声闷哼却怎么都不愿发出来。 谢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到底还是松了力道,只将手不轻不重地扣在了她的腕子上。 男人的手掌乾燥,指尖却凉而光滑,饶是这么虚虚地扣着,沉朝顏试了几次都挣脱不开。 她乾脆放弃了,抬头回看向面前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眼神却让沉朝顏脊背生凉。 她咬了咬牙,低声威胁,“谢寺卿别忘了,这可是在沉府。” “哦?”谢景熙一怔,语气温淡地反问:“那郡主敢喊人么?” 沉朝顏张开嘴又闭上了,若是喊人,那方才的谋划便有了瑕疵,难免让人疑心她做戏。 再说谢景熙应该不是个玉石俱焚的人,如今这么做,也只是想看她吃瘪,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沉朝顏决定随了他的心意,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 思及此,她难得妥协,怏怏地闭了嘴。 四目相对,几息沉默,沉朝顏只看见谢景熙被阳光映亮的那边脸上,咬肌绷紧又松开。 半晌,他终是冷着脸,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转身走了。 回程的路上,谢景熙还算平静。 只是马车晃晃悠悠,一线暖光从车帘外扑进来,落在他的手背,将上面那道乾涸的白痕映得扎眼。 他用拇指轻轻地刮了刮,沾上一手的白腻,那种感觉温滑,却竟然不让他讨厌。 鬼使神差地,谢景熙竟觉得心里像是揣进了一只蝴蝶,此刻正乱七八糟、忽上忽下地飞着。 毕竟记忆当中,他还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为达目的如此执拗的人。 这点倒是跟他很像。 可他要查的东西艰难险阻、迷雾重重,沉朝顏作为一个不可控的变数,老这么跳出来捣乱也不是个办法。 对于这种人,实则很好处理——要么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要么寻个由头除掉。 谢景熙靠向车壁,捻着手上的扳指闔上了眼睛。 * 灃京官场虽大,但从来都藏不住消息。 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谢寺卿探病香闺情难自禁”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成为官家女眷之间茶馀饭后的热议。 这么一来,上朝议政的时候,百官看谢景熙的眼神,便都多出几分诡异。 而另一边,沉朝顏老老实实在府上养了几天伤,故意给谢景熙留了些清净。 毕竟物极必反,有些事传得太多、太频繁,反倒会让人觉得不可信了。 朝会后,官员的马车在丹凤门外排列两行,等着接自家大人往衙门办公。 有金从车窗探个头出去,远远看见一袭紫袍的頎长人影从丹凤门里行出,赶紧激动地退回车厢对沉朝顏道:“郡主、郡主郡主,谢寺卿出来了。” 沉朝顏精神一振,将手里的九连环随手一扔,也跟着从车窗上探了个头出去。 “谢寺卿!” 石破天惊地一嗓子,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沉朝顏这边看过来。 但她却浑不在意,下一刻便将半个身子都从车窗上探出去,转而用更高的语调对谢景熙喊了句,“这边!这边!上来!” 对面那个紫衣身影一怔,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原本平静的神情一刹变得淡漠。 但眾目睽睽之下,谢景熙到底还是顾着君臣之礼。他踌躇片刻,往前行至沉朝顏的马车处,拱手拜到,“臣见过郡主。” “誒誒誒……免礼免礼!”沉朝顏熟练地摆着手,顺势撩开车帘对他道:“上来说话。” 谢景熙往车里扫了一眼,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他站着没动,半晌,才礼貌而疏离地道了句:“臣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 他转身回了车里,然刚坐稳,面前的车帘就被人给掀开了。 沉朝顏不客气地从外面跳进来,笑盈盈地道:“若是谢寺卿不方便上我的车,我上你的车也一样的。” 言讫在谢景熙对面一座,还颇为熟稔地拍了拍壁板,对车夫道:“走吧!” 谢景熙:“……” 马车碌碌而走,车厢里安静下来。 谢景熙就这么静默地坐着,随意拿了车座旁的一卷公文来看,把对面的沉朝顏视为空气。 遭遇冷待,沉朝顏也不恼,有样学样地模仿谢景熙,从一侧抽出一卷公文准备展开。 一片阴影从头顶扫过,沉朝顏觉得手上一空,那卷公文就被谢景熙冷着脸给抽走了。 他将公文细细地系好,放回了身旁的木架上,沉着声音道:“大理寺的案卷涉及机密,未经批准不可随意翻阅,还请郡主见谅。” “哦。”沉朝顏应得老实,语气却是怏怏的。 谢景熙没管她,再次将头埋回了公文。 对面的人难得安静下来,也不知是真的收敛了,还是又在盘算什么别的主意。 “啪!” 清而脆的一击,谢景熙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一截纤白的手腕。 沉朝顏似是被他这陡增的狠戾所震慑,半晌才怔忡着摊开自己的掌心道:“蚊、蚊子……” 谢景熙蹙眉,侧头果见她手里那只死于非命的蚊子。 掌心传来滑腻微颤的触感,谢景熙心跳微滞,松开了沉朝顏的腕子。 他整了整官袍,声音冷沉地对沉朝顏道:“郡主有先帝隆宠、陛下偏爱,行事乖张、事无忌惮,但臣不得已,还是想奉劝郡主几句。 叁司之中,如今御史台和刑部都已是王僕射羽翼,臣虽不才,但确是当下陈尚书一案最合适的人选。郡主大可不信臣,但如若叁番五次阻拦,至查案裹足不前,王僕射借机发难,要陛下另择人选调查,那时的局面,恐是你我都难以扭转……” 话至此,谢景熙一顿,侧身回看向沉朝顏问:“臣这么说,郡主明白了么?” 沉朝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直到他准备移开目光,面前的女人眉眼却是一弯,灿若星河地笑起来。 “你不会。” 叁个字简短鏗鏘,却字字篤定,像一颗颗鋥亮的铜钉。 谢景熙蹙眉,正要反驳,却听沉朝顏一字一句道:“为官多年,你谢景熙或许向来廉洁清明,却从不是一个寧为玉碎、孤军奋战的愣头青。昭化二年,你入大理寺,为大理寺丞。时逢凉州刺史贪墨,叁司之中无人敢接。是你在暗中与其政敌联手,拋出诱饵,引对方阵营反目,不费一兵一卒便扳倒了对手。 事后你又找了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处置了当初与你联手之人。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玩得那叫一个顺当。可陈府的案子,你明明可以在暗中与我联手,却迟迟不肯。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沉朝顏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缓缓补充,“这件案子恐怕对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你怕的并不是让我参与,而致使案件有失公允,你怕的是……有人透过此案,发现你背后目的。” 沉朝顏说完,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她仰着头,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男人,却没能发现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那双深井样的眸子此刻回望着她,森凉的寒意一瞬即逝,眨眼便化作他惯常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浅淡地提了提嘴角,不置可否地对沉朝顏道:“郡主这么会编故事,不去写话本子岂不是可惜了?” 沉朝顏不接他的话,只是不甘示弱地擎起一抹笑,“你既不让我插手此案,便更不会将此案落入他人之手,所以谢寺卿……”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到底在害怕我会发现什么?” 这一次,沉朝顏又看见了男人额角上,那两根绷紧的青筋。 谢景熙什么都没说,静默地看了沉朝顏半晌。 她的聪明鬼智,谢景熙之前已经见识过,本以为只是弄巧呈乖、偶变投隙,没想到她竟能见微知着、反戈一击。 而这样的因素若是还不可控…… 思及此,谢景熙不由得心中一凝,连眉头都跟着紧锁了起来。 “大人!” 外面传来喧杂的脚步,马车已经停在了大理寺。 裴真带着一队人过来,看见沉朝顏怔了一瞬,但很快又对着谢景熙稟到:“陈府的管事,方才被人发现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 消息犹如惊雷,沉朝顏愣住,转头看向谢景熙。 只见他眼眸一沉,扔下手里的公文,起身对裴真道:“备马,去现场。” “是!”裴真扶剑跑走。 眼见谢景熙整衣下车,神色肃穆地往外走,沉朝顏到底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先开口,沉朝顏怨气冲天地抬了抬下巴,正要发作,却听那人语气冷淡地道:“郡主若想参与,那便要先与臣约法叁章。” “啊?”沉朝顏挑眉,以为自己听岔了。 约法叁章? 那谢景熙的意思是…… 他同意了? 天降惊喜,沉朝顏一时无措,半晌都愣在原处。 谢景熙蹙眉,转身要走,却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沉朝顏总算回过神来,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景熙,忙不迭点头道:“好!约法,你说。” 谢景熙便懒得再跟她绕弯子,直言道:“第一,郡主所查到的每一步进展、每一项证据、和每一个嫌疑人都必须让臣知晓,不可欺瞒,郡主能做到吗?” “能!”沉朝顏点头。 “第二,往后郡主的每一个计画都需提前告知微臣,不可擅自行动,郡主能做到吗?” 沉朝顏依旧是点头,“能。” “第叁,”谢景熙低头攫住沉朝顏的视线,继续道:“一旦陈尚书一案查清,无论结果是不是与沉僕射有关,郡主都不可再行干预,国法家规不容私情,天子犯法庶民同罪,郡主可接受?” “当然,”沉朝顏面色平静,答得坦然,“若此案背后真是我爹查案有失,本郡主绝不包庇隐瞒。” “如若郡主食言?”谢景熙问。 沉朝顏愣了一下,当即竖起叁根手指道:“我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和姻缘发誓,如有违背,让我守寡一辈子。” “……”对面的人脸色冷下来,阴沉沉地看她。 沉朝顏这才反应过来那话不妥,遂又改口道:“如有违背,让我这辈子都摆脱不掉你,只能跟你结成一世怨侣。” 话说完,谢景熙的脸更黑了。 “呃……我……”她觉得这男人真是难伺候,怎么说都不对,乾脆继续道:“如有违背……” “好了。” 谢景熙冷着脸打断她,沉声道:“郡主只需知道,如若违背约定,臣虽无法将郡主治罪,但却有一万种方法让郡主禁足。是一年半载还是叁年五载,那到时候就看郡主平日里人缘如何,有没有人肯出头为郡主说话了。” 明晃晃的威胁,沉朝顏只觉背脊生起一股寒凉,可最终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你换男装吧。” 谢景熙抽回自己的袖子,用自己冷漠的后脑勺告诉她,“布政门外,一刻鐘。” —————— 谢寺卿:如有违背,该当如何? 顏顏:如有违背,我就死男人! 谢寺卿:……觉得自己被当面诅咒了怎么办…… 第十七章溺屍 马车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疾走。 谢景熙闭目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人行得各自无言。 片刻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崇福寺门口。 谢景熙撩开车幔时脚步一顿,侧头叮嘱了沉朝顏一句,“跟着我,别多问。” 言讫便兀自下车,向崇福寺走了。 从没被人这么吩咐过的沉朝顏撇了撇嘴,起身跟上。 陈府的人和寺中主持已经候在门前,见谢景熙一行人来,纷纷前往相迎。 “谢寺卿。” 先开口的,是主持身边一位神色肃穆的老妇。 她先冷静地扫视了一眼谢景熙身后眾人,继而目光落到谢景熙的身上,欠身一拜。 “奴婢姓赵,是夫人娘家的陪嫁,在陈府做事已经叁十馀年,平日里与刘管事分管内院和外院,共事多年,颇为相熟。故而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问奴婢,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沉朝顏听她这么一说,从谢景熙身后悄悄探出个头来。 只见那位自称是赵嬤嬤的妇人,衣着确实比旁边的婢女讲究许多。而且面对谢景熙此刻的审视,她亦是神色自若、不卑不亢,确有几分官宦掌家之人的气势。 谢景熙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收回落在赵嬤嬤身上的目光。 很快,崇福寺主持带着几位小僧上前,为谢景熙引路。 沉朝顏一路跟在他身后,穿过前院和正院的大雄宝殿,来到刘管事出事的放生池边。 管事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用一块白布盖着,放在池边阴蔽的榕树下。 谢景熙和仵作净完手,往嘴里含上一片生薑,开始了尸体的查验。 白布掀开,死者灰白发青的面庞映入眼帘。 画面过于衝击,沉朝顏只觉胃里一阵翻涌,慌忙捂住唇鼻往后退了两步。 谢景熙回头看她,微微蹙眉的同时,给了她一个凌厉的眼风。 沉朝顏这才强打精神站住了步子。 “死者男,年逾五十,于申时叁刻被人发现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尸体发现时口眼皆闭,四肢僵直,肚腹胀,口鼻内有水沫及淡色血污……” 仵作口述着查验结果,由录事记录,而谢景熙也没闲着,竟然蹲身而下,亲自查看起尸体来。 他先是翻开死者的眼瞼,而后摊开死者拳紧的两手,神色严肃而专注。 晚霞的馀光透过树荫落在他的侧顏,沉朝顏想起父亲生前撰写那本验尸集录的模样,竟然一时有些恍惚。 “死者生前为何要来崇福寺?又是何时前往?” 清冷的男声打断沉朝顏翻涌的思绪,她登时回神,又听一旁的赵嬤嬤道:“回大人的话,昨日是陈尚书头七,夫人卧病,故而只能由奴婢和刘管事张罗法式,前往崇福寺请香祈福。” “什么时候?”谢景熙问。 赵嬤嬤想了想,答:“昨日巳时二刻,奴婢与刘管事一同来的。” 谢景熙蹙眉,继续问:“那何时离开的?” “若是没有记错,”赵嬤嬤道:“奴婢是在请香仪式结束之后便离开了,时辰应是午时叁刻。可刘管事……” 她陷入沉思,又道:“刘管事昨日是与几位师父前往墓地勘察,故而奴婢离开之时,刘管事还在崇福寺后山。” “那便是不知何时离开的。”谢景熙道。 “昨日贫僧的徒弟来报过,说是由于前日大雨,墓地出现部分坍塌,所以并未按时完成,午时过后才请来了工匠。而刘施主中午不愿留在寺中用膳,说是先回府,未时再来。” “可昨日午时,刘管事并未回府。”赵嬤嬤道。 话落,几人陷入沉默。 “大人,”身后传来仵作的声音,他翻开死者的衣襟,从里面摸出一张泡软的纸张。 “这好像是……” “杏林堂的处方笺,”谢景熙接过裴真的话,眸色微沉,问赵嬤嬤到,“刘管事最近在服药?” 赵嬤嬤愣了愣,复才道:“似乎是的,自几日前府中祭坛之事东窗事发,他似乎夜里就时常难眠,便去杏林堂开了些药。” “那敢问……”沉朝顏一听,没忍住开了口,“这杏林堂,是否是给陈尚书诊病开药的那间?” “并非,”赵嬤嬤如实道:“陈尚书的病是由太医署的李署令亲自诊的。” 一席话让问询陷入僵局。 目前与案件有关的几人中,四人都因患病而服药,但他们所看的大夫和药方却都不是同一个。 若说是人为,实在是没有说服力;但若说是巧合,又未免过于巧合了一些。 沉朝顏兀自思忖,又听谢景熙问:“刘管事的尸体是何时被发现?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赵嬤嬤不敢隐瞒,看了一眼主持,直言道:“是午时,寺里的人来了府上,询问墓地的事情。我们才知道,刘管事竟然彻夜未归。” “为何之前没人发现?”谢景熙问。 赵嬤嬤道:“因为刘管事一直是老爷身边的人,负责尚书大人的饮食起居,平日里只有他给下人吩咐事情的。陈尚书去世之后,通过他去料理的事自然少了,再加上陈府还在丧期,各项事务繁杂……” 谢景熙沉默旳听着,将那张泡软的方子捧在手里,看见页脚处一块殷红的油印。 为了避免药方出错,大夫翻脸不认,杏林堂便给自家大夫都制了私印,也不怪仵作一眼就认出这张药方的出处。 “那之后是怎么猜到,他的尸体会在崇福寺的?”谢景熙将药方交给仵作,继续问。 “我们都没猜到,”赵嬤嬤答:“起初发现刘管事没有按照约定于昨日午后返回崇福寺,我们都只当他是外出办事,未曾多想。反倒是来了崇福寺,才听闻这里的小师傅说,在放生池里发现一具男尸。” “嗯,”谢景熙点头,垂眸对仵作道:“死者角膜浑浊,手掌变白,皮肤已经肿胀皱缩,从尸体状态判断,死亡时间在六至十二个时辰。” 也就是说,刘管事在昨日午时离开崇福寺之后,去了杏林堂,接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崇福寺,溺死在了放生池中。 眾人闻言皆是沉默,夕阳晚照的佛寺中,一时只馀秋蝉的悲鸣。 谢景熙行至放生池边,俯身蹲下来,看了看池水深度,眉头不禁蹙得更深。 主持见状上前,温声道:“放生池长宽不过两叁丈,最深处不过四五尺,这样的深度若要溺死活人……除非死者不通水性,或意识不清……” “确实。”谢景熙思忖,又问赵嬤嬤到,“敢问刘管事平日里水性如何?” 赵嬤嬤挑眉,似是对此不甚知晓,转而看了眼身后的家僕。 那家僕上前一步,对着谢景熙拜到,“回大人的话,刘管事与小人是同乡,家在济阳郡鱼台县。这里北接南阳湖,西面独山湖,南边还有东鱼河和昭阳湖,几乎世代打渔为生,无人不通水性。 小人便曾与刘管事一起,在灃京附近的灃河中游水垂钓过。小人可以作证,刘管事绝非不通水性之人。” “那会不会是自寻短见?”有人问。 “不会,”另一家僕道:“刘管事之前与我说过,料理完陈尚书的后世,他便打算与夫人请辞,告老还乡。既然已作如此打算,他怎会突然想不开?” 谢景熙闻言眸色微暗,这么说来,刘管事的死因,便只会是落水时意识不清这一种了。 问询到此,算是将刘管事溺亡前后瞭解个七七八八。 眼见新的资讯也问不出来了,大理寺一行人便告别主持和赵嬤嬤,让仵作带了刘管事的尸体回衙门。 回去的时候,沉朝顏也搭的是谢景熙的便车。 本以为这人允了她去崇福寺,当是就案子来说不再有什么间隙,然而回程的路上,面前的男人仰头靠坐在车厢,又是一路闭目不语,仿佛沉朝顏只是他车里一堆凝聚了的空气。 沉朝顏几次故意弄出声响,可谢景熙都装聋作哑,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假寐里,完全不搭理她。 讨了没趣的沉朝顏脾气上来,一时也懒得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回了大理寺。 天空中最后一丝霞光褪尽,大理寺门前点起两盏廊灯。 马车穿过布政门,在大理寺门前停稳,对面那座冷了一路的雕像才活了过来,撩开车幔兀自下了车。 沉朝顏受不了他这副冷脸,正要发作,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声音。 “谢寺卿!” 那人身着樱粉色芙蓉纹儒裙,外罩一袭云雾纱象牙白大袖衫,清丽出尘的气质,竟然是当朝左僕射王瑀的嫡么女,王彤。 要跟下马车的脚顿了顿,沉朝顏眼珠子一转,赶紧放下车幔,矮身躲回了车里。 已经行至门口的谢景熙步子一顿,转身只见门前廊簷下,一个女子清丽娇嫋的身影。 王彤上前几步,对他頷首,“臣女见过谢寺卿。” 谢景熙怔了怔,半晌才对她回了一礼。 王彤清浅一笑,露出唇角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她示意温姝上前,取来她手上的一方楠木盒,对谢景熙道:“之前听闻兄长在平康坊惹了事,幸得大人庇护周旋才让兄长安然脱身……” 说话间王彤打开木盒,又道:“这是我亲手调製的安息香,特地加入了西域来的熏草和洋甘,香味和效果应是不错的,还望谢寺卿……” “王姑娘的心意臣领了,”谢景熙打断王彤的话,拱手垂眸道:“但走访查案本就是臣分内之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不敢再受人恩惠。” 一席话说得是有礼有节,态度却拒人千里。 王彤一愣,片刻才回过神来,强顏笑道:“大人可不能这么说。我那兄长一向都是个不省心的,没少让父亲操心。大人帮了兄长,就是帮了家父,大人又何必要推拒。” “王……”谢景熙愣了愣,似是不知道眼前女子该如何称呼。 “七娘。”温姝在一旁慌忙打圆场。 谢景熙这才往下问:“王七娘当真这么想的?” 这一问开诚佈公,把刚才话里的那些弯弯绕绕都捋平了,当真是不给人留一点馀地。 王彤被问得哑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温姝聪颖,当即替她劝道:“这香是七娘亲自一点一点调製的,其间反復试验,大人好歹看在七娘费心费神的情面上,收下吧。” “闭嘴!”王彤嘴上嗔怪,但脸上神情却娇羞得意。 饶是隔着段距离,沉朝顏都忍不住蹙紧了眉。 要说这调香制香,灃京贵女之中怕是无人不知,温姝才是那个顶尖高手。 而这位王家七娘,不说一窍不通,她要是能通半窍,沉朝顏都可以把名字倒着写。 许是见现场无人再开口,王彤捧着盒安息香那么站着也是尷尬,沉朝顏叹气,从车上下去,探手取走了王彤手上的东西。 谢景熙怔忡,抬头只见女子白莹莹的脸和弯弯的眉眼。 —————— 顏顏:哎,算了算了算了……烂桃花我来挡 第十八章圍困 沉朝顏将木盒在手里拋了拋,而后打开深深嗅了一口。 “不错,”她转头看向王彤,真情实意地赞道:“不愧是出自我大周第一解香懂香之人,味道如此精纯的安息香,我都还是头一次见识。” 言讫她看了谢景熙一眼,眼神扫过王彤和温姝,笑道:“既然王七娘有心相赠,那我便替谢寺卿收下了。” 被这么突如其来地一打断,大家一时都愣住了。 好在王彤反应快,立马回击道:“你有什么资格替谢寺卿说这种话?!” “我有什么资格?”沉朝顏走近两步,一把扯了自己头上的襆帽道:“就凭叁个月前,我跟你们谢寺卿拜过天地行不行?”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又都是一怔。 王彤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眼熟的小侍卫到底是谁。 气氛一时尷尬到无言。 王彤红了脖子,立于簷下,霎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沉朝顏对身后王彤的侍卫招了招手,吩咐道:“近日灃京多发凶案,你们护送王七娘外出要格外当心。” 几个侍卫齐齐应是。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装模作样地道:“天色不早了,趁着坊门还没下钥,快送王七娘回去吧。” 如此一来,算是明确要赶人了。 王彤气得两颊涨红,却没有立场说什么。她匆匆与沉朝顏相互至礼,之后便面色难看地上了车。 耳边传来车架碌碌驶离的声响,直到王彤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沉朝顏才转过身来,眼含戏謔地看向谢景熙。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瞧着,谢景熙只觉心里莫名地少了几分底气。 “谢寺卿。” 话音落,他的袖子就被人拽住了。 谢景熙侧身,只见沉朝顏一脸严肃地回望着他,认真道:“你应当知道,你跟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吧?” 这话警告意味颇浓,谢景熙听完便蹙起了眉,“郡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嗯,那我就直说了。” 沉朝顏点头道:“我是想告诉谢寺卿,大周虽民风开放,但世道对于女子向来比男子严苛。故若有下一次,还请大人要么别给她说话的机会,要么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这大理寺门口人多眼杂,万一遇到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无论你们方才说了什么,他们都能将事情添油加醋地一传。对你来说,这无非不过是件一笑而过的风流韵事,对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我虽不喜王彤,但也不想参合进这些流言蜚语。” 言讫一顿,颇有点娘子教训自家夫君的态度,还确认了一遍,“知道了么?” “……”谢景熙无语,心道这女人真是蹬鼻子上脸,还越来越大言不惭了。 沉朝顏却全不在意,放开谢景熙的袖子,话锋一转问他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谢景熙冷着脸,反问:“什么怎么办?” 沉朝顏“嘖”了一声,提醒到,“我说案子接下来怎么办?” 面前的人语气冷淡,简短地回了一个字,“查。” 沉朝顏一愣,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却不死心地追问:“怎么查?” “从杏林堂开始查。” “然后呢?”她看谢景熙似是没懂,又解释道:“我要做什么?” 谢景熙却还是那副冷沉的表情,垂眸瞟她一眼道:“郡主这么有主意,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说完广袖一甩,留给沉朝顏一个冷嘲热讽的后脑勺。 沉朝顏:“……” “郡主!” 台阶下,有金坐着沉府的马车,等在大理寺门前。 许是第一次见沉朝顏这副打扮,有金好奇地东问西看,倒也帮她转移了些注意力,懒得再跟谢景熙计较。 主僕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灃京城里的暮鼓敲了第一下,各坊的门开始陆续准备关闭。 沉朝顏单手撑头靠在车窗上,只觉视野里亮起一片光晕。 有金笑嘻嘻地捧来盏烛灯,然后从怀里摸出个纸卷。 沉朝顏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有金缓缓地将那纸卷展开,露出顶头上两个正楷的大字——悬赏。 “这是……”沉朝顏蹙眉,问话被有金抢白道:“之前郡主不是让我去把另一张解谜悬赏找来吗?” 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笑道:“这是我从大理寺外面那个告示榜上揭的,您看看。” 沉朝顏恍然,接过有金手里的告示,借着车里的烛火看起来。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在大理寺公堂上,仵作是说有两块兇手在现场留下的碎玉。 如果陈府发现的那块已经解了,那这块应该就是丰州刺史身上发现的了。 沉朝顏思忖着,沾了车里的茶水,在小案上写起来。 她也同样尝试用之前的方法,想将碎玉上面的符号排列起来,但似乎不太行。 思及丰州刺史死于陈尚书之前,于是沉朝顏把组合的序列往前退了一格。 很快,七个汉字便在沉朝顏的指尖浮现。 她接着又将这些字组合了一下,发现兇手在碎玉上留下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谜题: 寒鸦多少又翻飞。 一旁的有金看得五官发紧,问沉朝顏,“这是什么意思?” “疫。” 沉朝顏喃喃,又兀自解释,“多少就是几,飞字翻过来加一点,就是那个病字旁。所以……这是个疫字,瘟疫的疫。” “啊?”有金张了张嘴,不解道:“陈尚书那个仇字都好理解,这个疫字……难道是说,丰州刺史死于瘟疫呀?” 沉朝顏没答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继续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丰州确实发生过一次瘟疫。不过不是最近,而是六年前,皇上登基后不久。” “所以这个疫字是……”有金囁嚅。 沉朝顏道:“兇手应该是想告诉我们,刺史的死,或许与六年前的那场瘟疫有关。” “呀!”有金双眼发亮,拍手道:“那我们赶快回去告诉谢唔唔……” 话没说完,有金被沉朝顏捂着嘴拖回了马车。 “嘘——” 她压低声音,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似的。 谢景熙这个人这么讨厌,刚才跟她耍了威风,她哪有舔着脸又去送线索的道理? 再说这个线索是她凭自己的本事拿到的,跟他谢景熙没有半点关係,倒不如趁着现在,先去案牘局寻一寻相关记载。 思及此,沉朝顏将有金的脑袋转过来,对她道:“不告诉谢景熙,咱们自己查。” * 大理寺,讼棘堂。 亥时的更锣已经敲过多时,谢景熙正整理着桌案上的卷宗,裴真行了进来。 “大人,果然有情况。”他说的一脸得意,一副谢景熙料事如神的样子。 “什么?”执卷的手一顿,谢景熙不明裴真所指。 “大人之前不是让卑职派人盯着沉府么?”裴真道:“方才眼线来报,说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短打的人,从沉府偏门出去,往南衙这边来了。” 沉府?南衙? 两个关键资讯,让谢景熙一听便蹙起了眉。 沉朝顏这人怎么回事? 下午才跟他信誓旦旦约法叁章,当晚就可以翻脸不认。 胸口仿佛堵了块生铁,谢景熙觉得额角两侧的太阳穴,立时就跟着突突地跳了起来。 “大人?”裴真不懂谢景熙怎么忽然就变了脸色,凑过去又唤了声,“谢寺卿?” “啪!” 面前的案卷被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裴真吓了一跳,抬头只见莹莹烛火之下,谢景熙绷紧又松开的侧颊。 “你让那两个眼线把人盯紧了,有新的情况立即回报。” “是!”裴真领命要走,被谢景熙冷着声音又叫了回去。 “另外,让大理寺的巡捕随时待命。” 谢景熙吩咐着,神情冷淡地又埋回了案卷,“一旦确定位置,你可先通知他们过去。” * 亥时叁刻,门下省案牘局。 深夜寂寂,街道房舍都像是浸透了浓墨,沉入酣眠。 月色之中,一抹黑影从墙头跃下,几跳几落,很快便从案牘局的西南角翻进了后院的馆舍。 沉朝顏从腰间摸出匕首,在窗隙间反復地划拉了几下。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扇海棠纹茜纱窗就被她挑开了。 她四周打望了一圈,从外面撑臂跃入。 馆舍里漆黑一片,除了几个书架的轮廓,几乎难以辨物。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所散发出来的潮气,隐约呛着些灰尘,微微刺鼻。 “嚓——” 一束火光在手中点亮。 沉朝顏举着手里的短烛。在馆舍里仔仔细细地找起来。 这里是朝廷用于收存各地呈状和州县志的地方。 所以要想知道六年前那场瘟疫的细节,从丰州官府呈报上来的公文开始查,是最直接的方法。 思忖间,沉朝顏已经行至一排檀木架前。 微弱的火光下,一卷卷州府呈文出现在眼前。沉朝顏并不知道这些公文都是如何排序,只能从头开始翻看。 亥时正刻的更锣响起,邈远地从沁凉的夜里漫过。 指尖微滞,沉朝顏的目光在面前一卷略微泛黄的卷文上停下了。她将手里的烛火凑近了些,终于看清了卷文上那行工整的小字。 就是它了! 沉朝顏心情激越,将案卷从架阁上取下,认认真真地别在了后腰。 而也是在这时,寂静的夜里乍然想起铜锁撞门的响动。 沉朝顏怔忡,可不等她先听明白,下一刻,便是嘈杂纷乱的脚步。 茜纱窗上几点明灭的火光次第延展,从外面涌入,像一瞬倾泻的山洪。 看这样的来势,根本不可能是夜里的巡逻偶然路过。 “大人。” 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沉朝顏怔了怔,听他继续道:“据来人报,那夜闯大牢的贼人,就是逃到了这里。” 什么夜闯大牢?什么逃到这里? 沉朝顏听得一头雾水,但有一件事确实明白了。 外面的人是裴真,故而他口中的“大人”,便只能是谢景熙了。 如此,无论她是不是那个夜闯大牢的贼人,但凡她被外面的谢景熙撞破身份…… 她咽了咽唾沫,四下张望一阵,想起来——门下省,那可是起草和存档圣旨、内阁草案和政令的地方。 思及早上两人才做过的约定,沉朝顏忽然就看见了,自己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下半辈子…… 然一切都不等她细想,沉朝顏听见那个一向冷淡而疏离的声音。 他说:“围起来,若有反抗,杀无赦。” —————— 寒鸦多少又翻飞 —— 来自网路 顏顏:???啥?你再给我说一遍? 第十九章劫持 说的是“杀无赦”,但谢景熙给出的手势却是“不可冒进,留活口”。 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诈一诈里面那个胆大包天又言而无信的女人,看看有没有可能让她放弃抵抗。 然而谢景熙的盘算随着馆舍右后窗的一声惊响一齐破碎了。 杂乱之中,似有什么重物撞上监窗,发出轰然碎响。 巡捕队一怔,纷纷持剑往屋舍后面围绕而去。 “砰——” 又是一声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震响。 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刚走没几步的侍卫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先往哪边去。 谢景熙轻哂,只觉这人不愧是心眼子比头发多,走到山穷水尽还不忘困兽犹斗。 他的面色沉下来,右手举起轻轻一挥。 侍卫们得了指令也不再多等,扬起手里的长剑就要破窗而入。 变化只在一瞬。 馆舍的正面,两扇紧闭的门扉骤然飞开,一大团着了火的东西先被扔了出来。 侍卫一惊,齐齐往后退避。 然那团东西并不是朝着馆舍正面而去,而是不偏不倚地堵在了右侧的廊道。 因着方才第一声响动,大部分侍卫都被引到了右侧的廊道上,如今这一招倒是将他们都暂且困在了一边。 火光炽盛,场面又过于混乱,眾人缓了几息才将面前那一堆熊熊烧着的东西看清——是一团浇了火油的纱帘。 这样的东西除了拖延时间,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等到眾人反应过来,沉朝顏也只是才冲下了廊道而已。 左右不过叁丈的距离,只要侍卫们从廊道跃出,五步之内便能将她擒获。 故而沉朝顏一开始,便没想着只凭藉自己就能突围。 好在饶是人影火光纷杂,隔扇门一开,沉朝顏还是一眼就瞧见了紫衣玉带的谢景熙。 要怪也只能怪闻名灃京的谢寺卿,姿容实在出眾。 既已锁定目标,沉朝顏只管往前疾冲。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被追兵带起的地面震颤。 一阵罡风擦过耳鬓,在后面的人将手扣上她肩膀的最后一刻,沉朝顏拔出腰间匕首,侧身一转,将谢景熙牢牢地控在了身前。 “别动。” 这次换她来说这句话。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身前之人对他被劫持这件事,竟然毫不惧怯,颇有些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 这倒让沉朝顏无端生出了些许紧张,控着谢景熙腰身的手便再紧了几分。 后背突然贴上一具温软的女体,原本不紧张的谢景熙,只觉一口气提到了喉头。 他料到沉朝顏可能不会乖乖就擒,可没曾想,她竟还有劫持人质的魄力。 只是侍卫隔得远,恐怕看不真切,但与她身体相贴的谢景熙却发现,这人现下虽是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可那刀刃和他的脖子之间,似乎还隔着她的一根手指。 而呼吸行动间,那根手指正一遍遍似动非动地搔过他的喉结…… 嘈杂的周遭遮罩了五感,却独独放大了触觉。 喉间的酥痒像燎原的星火,而身后那种松软、温热、撩动的感觉忽然之间罩下来,像一张无形的兜网,密密麻麻,避无可避。 思绪不受控制,回溯到陈府屋顶的那一晚——手心倏然就腾起一种诡异的绵软感。 谢景熙闭目深吸了几口气,强制压下胸中不该升起的躁动。 若不是想着“公然劫持大理寺卿”能让她罪加一等,方才看这人冲过来,他就不该让她得手。 可谢景熙很快便没有心思腹诽,只能凭藉最后一丝清明,心猿意马地往前挪了半步。 “跟你说了别动!” 然而他一动,身后的人便紧跟着贴上来。 缠在腰上的手臂更紧,连鼻息都靠得他更近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濡湿的温热,一下下搔动着他敏感的侧脖颈。 胸口渐渐腾起一团灼热,扑棱棱地,像一只关不住的白文鸟。 而身后的人丝毫不觉,扯着嗓子跟围捕的侍卫嚷嚷,说要他们备一匹快马。 谢景熙被她嚷得脑仁儿都疼了。 更要命的是,这人一说话就顾不上动作,那只扣在他腰间的手,竟然还在无意识地往下掉…… “你!嗯?” 手背上传来火热的触感,沉朝顏怔忡,只觉一只大掌扣着她,将她那只快要落下去的手,认认真真地往上移了几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沉朝顏总觉得他方才这样的举动,颇有点“要劫人就好好劫”的训诫意味。 她一时愣住,连跟裴真要马都忘了。 “把马给她。” 僵持的沉寂里,谢景熙终于开了口,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都有点无奈。 但当下情形自是逃跑要紧,沉朝顏没有多想,拽过马匹将谢景熙往前一推,呵道:“上去!” 谢景熙身形一滞,侧过头来,拋下一句,“你确定?” 沉朝顏正着急,哪有耐心听他说什么,心下一急,手上的匕首便往前送了半寸。 这下子,谢景熙倒是老老实实地翻上了马。 沉朝顏紧跟着也坐了上去。 然而双脚离地的刹那,沉朝顏终是懂了谢景熙方才为什么那样问。 因着两人身高和体型的差距,谢景熙如今被她劫持在前,便完完全全像是块结实的挡板,把沉朝顏的视线几乎遮去了一大半…… 这马要怎么骑? 可形势危急,先突围才是正事,沉朝顏没有多想,双手从谢景熙的腰身绕过,拽紧韁绳一拍马臀。 人群中乍起一声马儿嘶鸣。 那匹棕马前蹄一扬,逼开围聚的眾人,撒蹄往含光门冲去。 含光门位于皇城之南,由南衙十六位之一的左驍卫把守,自然都是认得谢景熙的。 沉朝顏打算的是先带着谢景熙冲出含光门,甩掉追兵后,随便找个地放把人放了,她便可弃马而逃。 只要回了沉府,将这身衣物一烧,之后任谁找上门来,她也大可不认。 事情发展果然如她所料。 把守含光门的左驍卫一看是谢景熙被劫持,顾及他的安危,都不敢贸然行动。 沉朝顏驾马一往直前,左驍卫的人眼见喝止不住,也只能开了门,让两人过去。 马蹄嘈切,溅起点点飞泥。 身后的喧杂越来越远,周围都是呼啸的夜风。 沉朝顏虽一向行事张扬,可劫人夜闯南衙到底是第一次,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心里竟漫起一丝难言的亢奋,连带着觉得心跳都莫名快了几分。 她挪了挪绕在谢景熙腰间的手,伸长脖子,想将下巴搁到谢景熙的肩头。 可是臂长和身量都有限,沉朝顏努力了半天,也只能勉强从谢景熙的肩窝处,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 鼻尖抵上男人的肩背,一股艾草混杂书卷的气味,霎时溢满鼻间。 许是马上风大,脑子被吹得不甚清醒,沉朝顏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这味道好闻,又趁机趴在人背上悄悄嗅了两口。 窸窸窣窣的几声,虽然不大,但足够让本就心猿意马的谢景熙思绪翻覆。 腰上的温热、身后的绵软,如今再加上这脖颈之间的酥痒…… 谢景熙闭目咬了咬牙,盘算着事行至此——夜闯案牘局、劫持大理寺卿、强闯含光门,这叁项数罪并罚,沉朝顏不说终身幽禁,让她去感业寺待个叁五年,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于是他拽过沉朝顏手里的韁绳一扯! 一声嘶鸣,棕马前蹄腾高,后脚直立,突然的急刹险些将沉朝顏甩下去。 她猝不及防放开韁绳,匕首一收便往谢景熙的腰间搂去。 可是慌乱之中,谢景熙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藏于腹下,眼看她双臂下落,他既快且准地一掌便拍了上来。 沉朝顏被拍得闷哼一声,手臂失力顺势往下一滑。 棕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两人同时一怔,沉朝顏下意识将手收回,却见上面竟染了星点血跡。 想是方才打斗失手,匕首不小心划伤了马腹。 不远处夜巡的金吾卫似是听见响动,也集结人马朝此处赶来。 火光明明灭灭,从街两侧的小路涌入,身后追兵的声音渐近,围捕的脚步似要蹋得整个暗夜都震动起来。 身下的棕马被刚才那么一惊,现下又见得如此慌乱嘈杂,一时且惊且怕,开始不顾一切地狂乱挣扎。 沉朝顏真是要给这马吓死了。 她脑中混乱又空白,只能下意识扔了匕首,夹紧马腹,死死抱住身前的谢景熙。 又是几声惊惧的嘶鸣,棕马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横衝直撞,衝开第一重金吾卫的拦阻,闷头往城西的方向狂奔。 恍惚间,沉朝顏只觉一只温热的大掌,将她绷紧的手背牢牢摁向腹间,接着便是身体失重的起和落。 空气里腾起飞灰的味道,沉朝顏被呛得咳了两声,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一大片摇曳辉煌的烛火。 她怔了怔,记起城西这边似乎有一坊靠近西市,驻有城中最大的一间灯烛作坊。 许是棕马慌不择路,黑夜中失了方向,便闷头往有光的地方跑去。 思绪起落,耳边骤然传来一声碎响。 沉朝顏回头,只见一排用于放置灯烛半成品的木架被撞倒,残渣飞溅,碎烛也落得到处都是。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容不得她细想。 再抬头时,沉朝顏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语。 棕马一头撞进灯火通明的作坊验堂,这里上下里外,竟然点了各式各样不下百只灯烛,想是作坊专门用于测试灯烛亮度和燃烧时长而设的。 棕马一头扎进去后,被满屋的火烛和木架逼得更加惊慌,只顾毫无章法地一顿乱窜。 也是在此时,一架足有两人之高的灯树出现在眼前。 棕马急奔,马鐙猛地磕到其中一支,将整架灯树都拽得一晃。 下一刻,灯树翻覆。 变故突如其来,那盏足有一人之高的灯树失了重,瞬间便朝下倒去。 上百只明灯如星雨坠落,飞溅得到处都是,因坍塌而飞散的火星,向着两人直扑而去! 沉朝顏脑中轰鸣,因她倏地想起来,谢景熙是怕火的。 —————— 顏顏:打个劫! 谢寺卿:……你到底是打劫还是佔便宜?! 顏顏:劫色行不行?! 谢寺卿:……要劫色就好好劫 第二十章亂心 谢景熙也早已乱了心神。 他只觉背脊僵直、呼吸急促,连拽着马韁的手什么时候松的也不知道。 眼前浮光掠影,灯树倒下的那一刻,记忆的闸门猛然打开。 杂乱、惊慌、哭喊;杀戮、残垣、火海…… 那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梦靨。 回忆的撕扯像藤蔓,裹挟着窒息的灼热,排山倒海地席捲而来。 他看见女人已经灰白的脸,和她眼中散不去的愤恨。 敌人的屠刀举起又落下,她却将他死死藏在身下,任由滚烫的血透过凛冬冰冷的雪染湿他的衣裳。 “还记得吗?田璿、舒天在北,你往南……” 她对他说,“萧家只有你一个了,活下去……” 活下去。 “喀!” 断木撞击肉身的闷响传来,谢景熙抬头,却看见一截属于女子的纤细手臂。 “小心!” 火光倾覆,沉朝顏扭头,伸手推向谢景熙。 热气升腾上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被烧燎得变了形,天地都在塌陷。 而那只手却那样决绝地拦在他身前,在他任由自己滑向恐惧之前,牢牢地抓住了他。 “昀儿……昀儿……活下去。” 有一个恍惚的瞬间,现实和记忆错乱,谢景熙不知身处何处。 可下一刻,他又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将人往怀里一揽,在更多断木砸下之前,把沉朝顏护在了身下。 “你疯了吗?!”谢景熙怒喝。 身下的人怔了怔,抓住他犹还颤抖的手,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别怕。” 心跳微滞,濡湿沁凉的感觉透过衣料传来,谢景熙这才惊觉两人不知何时已从马上坠落。过于紧绷的神经,让他连痛意都不曾感受到。 此时环顾四周,他才发现验堂下麵被做成了浅池的模样,里面盛着清水,应是专门用于防止火灾和意外的。 所以饶是刚才奔马撞落无数火烛,在落水的一刻,火便都灭了。 棕马撞开隔扇门,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如今两人衣衫尽湿地坐于池中,也不知该怒还是该喜。 远处传来人马的喧杂,动静很大,让人疑心整个灃京城都要被他们给叫起来。 经过方才的惊魂一刻,沉朝顏自是没了再逃的力气。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到此为止的意思。 然不等她把下麵的话说完,谢景熙却从浅池中站起,言简意賅地对她道了句,“你走吧。” 沉朝顏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景熙扭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冷淡地道:“今夜你弄出这么大的乱子,若是被官府带走,只有死路一条。方才你也算救了本官一命,如今投桃报李,你交出拿走的东西,本官放你一条生路。” 沉朝顏半晌都没再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算得罪大理寺,外面的金吾卫和左驍卫都是王瑀的人,若是今夜自己落进他们手里,不说什么查案了,怕是馀生想迈出沉府都是问题…… 故而沉朝顏也不再纠结,乾脆地将腰间已经湿成一团的卷文抽了出来。 “君子一言,駟马难追,大人可不能誆我。” 谢景熙眉心微蹙,真是没给她气得笑出声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讲条件,这人真是,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脸色一沉,一副悉随尊便的模样,转头就走。 “啊啊啊,你等等!你等等!”沉朝顏慌了神,两步追上去扯住了谢景熙的袖子。 “我又没说不答应,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 她抱怨着,将手里的卷文狠狠拍在了谢景熙手上。 谢景熙解开看了一眼,将东西不慌不忙地收回衣袖,转身之前还不忘叮嘱,“出门之后先往南,到了光德坊再往东,记得避开坊间大路。” “哦、哦好!”身后之人忙不叠地点头,撑臂一跃,从监窗上翻出去了。 室内烛火摇晃,夜风从沉朝顏离开的窗户探进来,把半开的窗扉吹得“吱哟”一声。 谢景熙叹气,行过去先替她抹掉了窗沿上的那只鞋印,又顺便合上了窗户。 做完了这些,他才淡定自若地行出了灯烛作坊。 “大人!” “谢寺卿!” 闻声赶到的眾人一见谢景熙出来,纷纷表示关切。 裴真更是脸色惨白地围着谢景熙转了一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放了心似的叹出口气来。 他后知后觉地往坊内瞟了一眼,正要问什么,却被谢景熙一个眼风扫得闭了嘴。 “谢寺卿可无碍?”金吾卫负责夜巡的中郎将上前,对他拜到,“下官办事不利,让谢寺卿受惊了。” 谢景熙没说什么,只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然而这副神情看在有心之人眼里,自是认为谢景熙且惊且怒,只是当下碍于脸面,不好发作。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最后还让嫌犯给跑了。 中郎将战战兢兢,后知后觉地对身后侍卫吩咐到,“通知下去,今夜灃京全城戒严,加强巡逻,所有坊门严防死守,如有违反宵禁擅自出行者,可先提回衙门再审。” “且慢。” 谢景熙打断中郎将的话,忖道:“若是谢某没有记错,方才那贼人将本官在灯烛坊放下后,应是独自骑马往城西去了。” 他一顿,又道:“与其分散兵力四处搜寻,不如先往城西找一找。马匹目标不小,寻起来应是不难。” 就像是要应证谢景熙的话,话音落,金吾卫就有人来报,说有人在城西的居德坊附近,发现了一匹棕红色高马。 中郎将当即下令金吾卫整装,以城西居德坊为中心,逐门逐户排查。 言讫又对着谢景熙一拜,带着金吾卫的人匆匆走了。 “大人?” 裴真这时才凑了个脑袋过来,茫然不解地问谢景熙道:“那、那我们做什么?” 谢景熙回头扫了一眼大理寺眾人,抬头望瞭望天,平静道:“时辰不早,今夜大家都辛苦了,就都先回了吧。” 裴真:“???” * 沉朝顏终于跋山涉水地回到了沉府。 饶是有金没有出门,今夜灃京城里的动静,都让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子时的更锣早已敲过,已经是下半夜了。 有金实在是坐不住,也不管沉朝顏的吩咐,起身披了件兜帽就要出门。 然而府门一开,她就和一个浑身湿透的黑影撞了个满怀。 她张嘴要叫,被沉朝顏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拖进了沉府。 “嘘——” 沉朝顏示意有金安静,顺势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是我。” 有金愣了愣,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嘴巴一瘪,抽抽噎噎哭诉到,“郡主你可吓死我了。今夜灃京城不知怎么了,奴婢刚从坊门转了一圈回来,听说似乎是在全城追捕一个什么逃犯,大理寺、金吾卫、左驍卫都出动了!” 有金一噎,看着沉朝顏越来越心虚的脸色骤然反应过来,忐忑问到,“不会……奴婢说的那个逃犯就是……” 沉朝顏果然指了指自己。 “……”有金懂了,但同时又觉得心塞。 沉朝顏没给她太多机会,一路拽着有金,从后门回到了寝间。 饶是七月天气不冷,可夜深露重,又泡了一身的凉水,沉朝顏回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金连忙吩咐家僕烧了热水,等她帮沉朝顏把身上的湿衣退下,就被她小臂上几道触目的红痕怔了一下。 “郡主?”她蹙眉凑上去,“你这是……被烫伤了?” “哦!”沉朝顏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意道:“就是灯树砸下来的时候伸手挡了一下,刚已经浸了冷水吹了凉风,已经不疼了。” “啊?!”有金听得一颗心都揪住了,“怎么、怎么还给灯树砸了?您没告诉他们您是昭平郡主呀?哪个不长眼的竟敢……” “好了好了,”沉朝顏截断有金的抱怨,也没把当时的情况细说,只对她道:“你去找点药来替我抹一下。” “哦,好。”有金点头应下,匆匆地跑了。 沉朝顏将身上衣物除尽,抬腿跨进了浴桶。 冰凉的身体被热水一泡,紧绷消融,瞬间就腾起一丝疲惫,她舒服地叹了一声,转身趴在了浴桶上。 手臂上的伤实际已经不痛了,昏暗的烛火下,那处烫伤像一朵肉粉色的花,在火光下轻颤。 沉朝顏盯着手臂发愣,因为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灯烛坊里,翻身将她护在身下的谢景熙。 从小眾星拱月,沉朝顏见过很多虚情假意和刻意逢迎,她身边多得是人随时可以为她去死,可谢景熙将她扑倒,世界翻覆的那一刻,她看见他水色火光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他的眉眼生得那样好看,似有星火,让沉朝顏分不清这样的光亮是来自周围的灯火,亦或是她。 许是热汽蒸得她头脑混沌,沉朝顏竟然觉察出一点心悸。 她自觉不该,然而怔忡片刻,脸还是热起来。 有金在这时推门进来。 她手里端了个託盘,在浴桶周围绕了一圈都不知该放哪儿。 “郡主,”她捻起沉朝顏扔在矮几上的面具问:“这个面具奴婢先替您收起来?” “嗯,你收吧。”沉朝顏心不在焉地点头。 等等! 像是被冷石击中,如潮心绪平復,沉朝顏清醒过来。 她怎么险些忘了? 方才劫持谢景熙的时候,她是带着面具的。 所以谢景熙救她,并不是因为知道她是谁,而是……只当她是个夜闯南衙的女飞贼罢了。 可这人怎么这么滥情,还有空去紧张一个劫持他的逃犯? 思及这人最后竟然还一反常态地放了人…… 莫不是看人家是个女的,就控制不住? 沉朝顏蹙眉,越想就越觉得谢景熙不是个人。 旖旎心思被打破,她乾脆没了泡澡的兴致。 沉朝顏披水而出,扯过浴袍往身上一套,对有金道:“你明日去宫里,帮我将李署令请来。” “为何要等明日?”有金问:“奴婢现在就去太医署,把人给郡主叫来。” “回来!”沉朝顏真是没给这人急急慌慌的性子气死,板着张脸道:“你这是嫌弃金吾卫没搜到沉府来,要去自投罗网是不是?” 她一顿,继续对有金道:“我是让你请李署令调配修復的方子,这伤虽不致命,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哦,好。”有金点头,继续给沉朝顏上药。 “还有,”沉朝顏道:“明日还得寻个机会进宫一趟,得告诉皇上想办法将今晚的事压下去,最好就这么不了了之。” —————— 顏顏:他救我的时候还蛮帅的嘛。誒等等?他好像并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狗的,死男人!你完了。 谢寺卿:……我其实是知道的。 顏顏:哦,原来你知……誒等等?你都知道那人是我了还跟我演这一出?狗的,死男人!你完了。 谢寺卿:…… 第二一章國子監 yedu6.com “什么?!” 紫宸殿里,李冕差点没被沉朝顏的话吓得背过气去。他看着面前若无其事玩着九连环的沉朝顏,一口气梗在了喉头。 “不是,”李冕为难,“朕刚在朝会上才发了顿火,要金吾卫和京兆尹彻查此人,抓捕归案,你这就来告诉朕说……那个人就是你?” “昂~”沉朝顏扯下手里的铁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李冕真是要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给气死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让金吾卫查到沉朝顏身上去。 稳定好情绪,李冕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着身侧的沉朝顏问:“所以昨晚,阿姐是去案牘局找线索了?” “嗯,”沉朝顏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九连环。 “那阿姐可有什么发现?”李冕问。 不说还好,一说沉朝顏就来气。折腾半天找来的卷文给了谢景熙不说,还让她发现谢景熙居然是个见异思迁、朝叁暮四的登徒子…… 她颇为不悦地摆摆手,语气沉沉地答了句,“被谢景熙拿走了。” 李冕了然,继续追问到,“所以阿姐为什么会去案牘局找卷文,是发现了什么么?” 说到这里,沉朝顏倒是被提了个醒。她突然来了精神,转头问李冕到,“陛下还记得昭化元年,陛下刚继位之时的那场瘟疫么?” “啊?”李冕愣了愣,不解道:“怎么陈尚书的案子还和那场疫病有关?”好看的小说尽在:r ou we nwu5.co m 沉朝顏没有否认,只是问他到,“陛下可曾察觉那场疫病有何怪异之处?” 李冕想了想,道:“若是朕没记错的话,那场瘟疫爆发的时候朕登基不过叁月。当时有谣言说新帝不详,天欲亡周,还是沉僕射亲自去丰州驰援的呢。” 听李冕这么一说,沉朝顏倒是全都想起来了。 六年前,位于丰州北境的石堡县确实爆发过一次瘟疫。 此病极具传染性,家中只要有一人得病,全家便无一能倖免。初时患者只是咳嗽流涕,与普通风寒别无二致,故而一开始很多人并不上心。但一两日后,病症便会转为高热不退,很多人就此一病不起,死亡率极高。 疫情来势汹汹,不到半月的时间,邻近几县便都开始出现相同症状。等到急报传达灃京,丰州几县的疫情已呈不可控制之势。 有心之人趁机开始在京中散佈谣言,说瘟疫乃大凶之兆,预示新帝亡国。 谣言和疫情愈演愈烈,州县人人自危。各州开始颁佈封城条例,就连一向繁荣的灃京都不例外。 沉朝顏还记得,那段时间的朱雀大街整日关门闭户,静如鬼城。而也是在这时,身为尚书右僕射的沉傅开始以雷霆手段接管朝中事物,第一件事,就是往丰州驰援。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严重而浩荡的疫情,只过了短短两月便被完全控制,甚至连沉傅的车架都还没赶到丰州。 危机解除,谣言破灭,沉傅因着政务繁忙,在丰州稍作停留便回了灃京。李冕因此在民间赢得了第一波声望,临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本只是司兵的魏梁,破格提拔为丰州刺史。 这么看起来,这个故事也算是全须全尾,圆满落幕。 也不知跟丰州刺史魏凉之死有什么关係…… “阿姐?”李冕见沉朝顏想得投入,忍不住追问到,“阿姐想到什么了?” 沉朝顏没搭理他,而是兀自问李冕到,“关于瘟疫的事情,谢景熙可有跟陛下说什么?” 李冕摇摇头。 沉朝顏冷笑,心道这人果然是不能全信的。 门外传来大黄门福公公的声音,告知李冕一刻鐘后的议政。 趁着李冕整装,沉朝顏行到侧殿的监窗处往外瞄了一眼。叁省六部和几个重要衙门的一把手,都已经候在外面了。 “可是……” 沉朝顏眉头一蹙,侧头问身后的福公公,“大理寺来的为什么是唐少卿?” “哦!回郡主的话,”福公公道:“国子监律学所最近要重新编撰典籍,张祭酒向陛下请了旨,说是需要谢寺卿相助。” “国子监……”沉朝顏嘴里咂吧着这句话,心中倏然一凛。 既然这人惯常藏着掖着,那她就更要加把劲才行。如此…… 她转身抓住福公公,瞪着那双波光瀲灩的水杏眼确认了一遍,“国子监?” “对、对,”福公公被这么猛地一带,陀螺似的转了个圈,扶着头上的袱头晕沉道:“是国子监,弘文馆。” 行吧。 得到肯定的答案,沉朝顏不做多想,拜别李冕就要走。 “阿姐去哪里?”李冕问。 沉朝顏回头,眉眼一挑得意道:“国子监,弘文馆。” * 国子监,弘文馆。 时值夏末,庭院里的芙蕖花开正好,馥鬱清甜的香气被午后的阳光一晒,多了几分暖意,让人舒畅。祭酒所在的内院里,槐树的影子落在青石路上,风一吹,就在阳光中晃荡。 谢景熙谢别带路的监生,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老者背身坐于树下。 老者听见脚步靠近,执棋的手微顿,唤了句,“顾淮?” 他笑着转过身。白綾覆眼,庞眉白发,雪白的衣袂翻飞,染了半身的秋阳。 谢景熙行过去,微扬着嘴角,对他揖到,“学生见过老师。” 张龄点了点头,笑着挥手,延请他坐下。 八年前谢景熙刚入京的时候,在国子监做了名不大起眼的门生。而彼时,张龄已是国子监司业,大周有名的围棋国手。机缘巧合之下,两人因一盘棋而结缘,之后便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两人虽并非直接师生关係,但谢景熙在张龄面前,还是会以学生自居。 阳光疏疏,在棋盘上落下一片斑驳。 谢景熙看着眼前未完的棋局,笑着问张龄到,“老师这是在跟自己对弈么?” 张龄笑了两声,没有否认,侧身要去添茶的时候,被谢景熙抢去了手里的茶壶。 “老师眼睛不便,这种添茶递水的事,还是应当交给别人去做,当心烫着。” “我眼睛看不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小事向来都是自己料理,叫别人总不习惯。”张龄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坦然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笑着吹开了氤氳的雾气。 “怎么?顾淮最近很忙?” 张龄语气嗔怪,嘴角却上扬,半是卖惨地道:“若老夫不向圣上请旨,安排你编撰典籍,也不知是不是要叁年五载都见不到你了。” 谢景熙悚然,忙解释到,“近来公务繁忙,确实是忘了看望老师,还请老师莫怪……” 张龄呵呵笑了两声,摸到面前的茶壶,向谢景熙推了过去。 “是陈尚书的案子?”他问。 谢景熙“嗯”了一声,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梦里那张縈绕不散的脸。 “看来棘手的还不是案子。”张龄看破不说破,似是而非地探到,“难道是因为昭平郡主?” 谢景熙自知失态,可究竟面对的是师长,他不好再搪塞说谎,便也只能低头饮茶,不置可否。 张龄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笑着问到,“顾淮与郡主不是琴瑟和鸣花开并蒂,怎还会因此生出烦恼?” “什么?”谢景熙惘然,好在仔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当下只解释到,“并非外界所传那样。” “哦?”张龄挑眉,“难道顾淮还有别的打算不成?” 谢景熙不好再说什么,只沉默饮茶。 好在张龄并不介意,随意叮嘱到,“若是顾淮有别的打算,还是早些与郡主说明。如今沉僕射丧期已过,郡主的婚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嗯,”谢景熙点头,“学生知道了。” 张龄淡然一笑,不再纠缠,只搁下手中茶盏,伸手往前方棋盘上一延,道:“若是为师没有记错,当年顾淮与老夫相识,正是凭着这局’当湖十局’。” 谢景熙的目光落到前面棋盘,有些羞愧地道:“当时年少,自觉棋艺无双,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惨败也是应该的。” 对面的人摇头,脸上掛着些得逞的孩子气。那双眼眸虽然覆着白綾,望过来的时候,却总让人觉得目光灼灼,如有实质。他随手执起一枚白子道:“不知这些年,顾淮的棋艺是否有所精进,可愿与老夫再战?” 谢景熙随即莞尔,摊掌示意张龄,“请。” * 国子监门外,沉朝顏下了马车。 原本她思忖了一路,要找个什么藉口才好。但后来想想,她沉朝顏做事向来都是想就可以,何时需要什么藉口了? 于是也不纠结,直接跟门房亮了身份,说要去弘文馆。 然等她刚跟着个监生进了正门,便见着叁两学子或是交头接耳、或是面露惊讶,而后都喜形于色地往同一个方向跑去。她一脸不解地望向身旁的监生,却见他正好逮着个神情激越的学子。 “大家这是……在干嘛呢?” 沉朝顏此番专程着了男装,乍一看只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故而那名学子也没甚见怪,扫了两人一眼道:“他们说,张祭酒正在弘文馆与人对弈,听说似乎是快输了。” “什么?!”问话的监生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只问:“真的?” “我怎么知道?”那名学子表情嗔怪,“我这不是正要去看吗?” 言讫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跑了。 沉朝顏听得一头雾水,凑了个头过去问:“张祭酒……下棋很厉害么?” 那监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沉朝顏,不好说什么,半晌才恭敬解释到,“张祭酒是我大周国手,入国子监十多年来从无敌手。之前高句丽和东瀛两大国手来邀战,张祭酒同时对战两人,只用了叁日便将两人杀得片甲不留、心服口服。” 他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沉朝顏道:“郡主您不是就要去弘文馆吗?要不……一起去看看?” 第二二章敗棋 沉朝顏没来得及说话,就莫名其妙被拽走了。 穿过两道垂花门,就到了内院,这里早已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的景象。 张龄因为目不能视,故而两人每走一步,都要口述自己所落棋子的位置。 有去得早的,已经在旁边支起掛着宣纸的木板,对弈的两人报一次位置,他们便在纸上用临时做的实心和空心圆圈标注。人们里叁层外叁层,把那方小小棋桌堵了个水泄不通。围观的不仅有国子监监生、还有各馆所的博士和直讲。 沉朝顏站在外面,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人头。后面还有人在加入这场无声的围观,沉朝顏被越挤越往前,最后也不知是谁猛地一推,她避闪不及,被那人挤得直接贴在了前人的背上。 “哎哟!” 一声呼痛于人群中乍起,在本就安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执棋的人手一顿,谢景熙怔忡地往人群里看去,却只看见一张张不甚熟悉的面孔。 “怎么?”对面的人笑着警告,“对弈时分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景熙微提了唇角,落下手里的黑子,淡声道:“东五南十二。” 张龄没再说什么,思忖片刻,含笑接道:“东五南十叁。” 棋局还在继续,而人群里的沉朝顏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和谢景熙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人不仅会下棋,而且还下得这么好。 蓊鬱陆离的树荫下,那人以一肘撑着棋台,背脊微微凛直,虽然衣带轻缓、姿态从容,面上却不见任何懒散轻敌之姿。这样严肃而认真的样子,让沉朝顏莫名就想到了昨晚,如雨星火之中,谢景熙看她的眼神。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有人在低声叫嚷,沉朝顏脾气上来,扭头就对那人吼了句,“闭嘴!” “嗒!” 也是此时,不远处的人手一顿,夹在两指间的黑子,竟然就这么落在了棋盘上。手滑的失误,让佈局周密的后方落出唯一破绽。可是落子无悔,谢景熙认了。 他平静地摆好落棋的位置,报到,“西七南十七。” 对面响起张龄的笑,他虽以白綾覆眼,却也能听出谢景熙方才的失误。他了然地往沉朝顏的方向侧了侧耳,半自嘲地道:“看来昭平郡主红顏一怒,倒是比老夫的清剿围杀,更能逼退谢寺卿的千军万马呀!” “老师说笑了。”谢景熙回得还算镇定,可执棋的手到底是一滞。 清明的思路全乱了。 待他再次回头看向棋盘之时,早已把脑中的谋算忘得一乾二净,错了一步之后,竟又不知该再往何处落子。 “走棋在于造势,需无为而无不为。棋运乃道不可变,但势却是可自己造的。为师看你方才势已渐成,只是这接连损掉的两子都是死损,要想回天,怕是难了。”张龄低头抿茶,笑着补充:“这若是放到朝堂谋略,大约就叫十年筹谋,毁于一旦。顾淮,你不该啊。” 谢景熙脸色一凝,依旧在落子时平静地报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思绪一起,心境已乱。 脑中像有千万根线纠结缠绕,偏生谢景熙控制不住、闪避不开。 张龄不愧是国手,只要抓住一线生机,便是围追堵截、毫不手软,一来一回之间,黑子之前已经连城一片的势,逐渐被白子颠覆。而谢景熙就像是魔怔了,手起棋落间,耳边全是张龄方才那句—— “十年筹谋,毁于一旦。” “顾淮,你不该啊。” 馀光里,那抹素白倩影孑然。周遭分明围满了人,谢景熙却总是能在人群里,准确地辨认出她的位置。她就像是他胸口上一块隐秘的痒,外面看来平平无奇,只有他精准地知道她就在那里。 所以,这一切真的会因为沉朝顏而一语成讖么? …… 夕阳西下,金红的馀暉映满青石板,在弘文馆的门匾上镀上一层暖色。 谢景熙看着面前惜败的棋局,起身对张龄一揖,“学生不才。” 张龄笑起来,颇有些打趣地道:“实则老夫此次并非胜在棋艺,而是胜在这意料之外的美人计。” 一席话说得谢景熙汗顏。他并不为自己开脱,扶起张龄道:“老师棋艺超绝,无论是否意外,学生心服口服。” 张龄呵呵地笑,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轻快的脚步。他一怔,快速凑到谢景熙耳边,压低声音道:“下次若再与老夫约棋,还得找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才好。” “张祭酒!”女子活泼又娇憨的声音传来。 张龄立马收了脸上的笑,侧耳道:“老夫眼睛不便,敢问来人是……” “是我!”沉朝顏笑嘻嘻地凑近,顺手挽了谢景熙的胳膊,“昭平。” 言讫一顿,又道:“我是来找谢寺卿的。” 谢景熙愣了愣,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有恃无恐了。 他板下脸往外抽手,然而试了几次都无用,沉朝顏像株春藤似得将他缠得死紧,怎么都甩不开。拉扯间,衣料摩擦小臂,他听见沉朝顏极轻极细的一声嚶嚀,像是碰到了什么痛处。 谢景熙心头一拧,想起昨晚救他的时候,那一盏轰然倒下的灯树,到底是放弃了挣扎。 张龄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暗流汹涌,只笑靨如常地道了句,“臣见过郡主。” “誒誒誒,老师快免礼。”沉朝顏阻拦,看得谢景熙一脸不解。 沉朝顏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颇有些得意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读过书?张祭酒只能是你老师,就不能也是我的老师了?”见谢景熙不说话,她又兀自解释,“若是没记错的话,老师于昌平十六年入国子监,同年,我就被家父引荐给老师学棋了。这么说起来……” 沉朝顏顿了顿,看向谢景熙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姐。” “那后面为什么又不学了呢?”谢景熙问得面无表情。 “……”方才还得意的沉朝顏被问的一噎,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会装无辜了。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学的?当然只能是……太难了啊。 一旁的张龄虽然看不见,但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无动于衷,笑嘻嘻地听这对冤家拌嘴。 当着老师的面被翻旧账,沉朝顏到底觉得面子上掛不住,于是转头看了看还在怡然自得听间话的张祭酒,委婉问到,“听说国子监弘文馆近来在大量修撰典籍,张祭酒想必是很忙的吧?” “啊、啊?哦!”张龄回神,当即顺水推舟道:“确实,老夫这边还有诸事未议,恕先失陪。” “誒~张祭酒慢走!”不等谢景熙说话,沉朝顏赶紧抢白。 两人目送那个白色的身影行远,胳膊上的那只手终于松了些。 谢景熙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对沉朝顏揖到,“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我知道我知道。”沉朝顏打断他的话,笑道:“陛下告诉我,你今日会在弘文馆帮忙编修律学典籍,好巧,陛下也让我来帮忙了。” 谢景熙蹙眉,垂眸问到,“那郡主可知《大周律》分为几卷?分别是什么?” “啊?”沉朝顏瞪着眼,倏尔一弯,找补到,“不知道没关係,你教我就行了。” “……”谢景熙无语,心想这人还挺会替他安排。然而他实在不想与她再纠缠,只道:“臣是编修典籍不是教学,郡主若想治学,该去律学所找博士或直讲。” 言讫广袖一甩,转身便走了。 沉朝顏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她一路小跑地跟着,到了律学所储藏典籍的书舍,不管谢景熙愿不愿,自己先一头扎了进去。毕竟国子监不是大理寺,谢景熙不能用“妨碍公务”之名把人给叉出去。 实在躲不掉,他也只能视而不见,自顾从书架上取来律学所典籍的目录,一页页地查起来。 沉朝顏到底是受过沉傅的教导,对于这种治学之处还是心存几分敬畏,跟着谢景熙进来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着,老老实实不敢有任何逾矩之为。 日头西斜,渐渐的落没了影儿,浅月升上来,像一个淡淡的指甲印。簷下的灯笼次第亮起,谢景熙放下手里的书卷,这才想起那个陪着他枯坐多时的人。 谢景熙先是一怔,而后便自嘲地笑了。 书舍空荡,只有晚霞寂寥地映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编书修订这么无趣,她那样坐不住的人,恐怕早就没了耐心。 他揉着酸胀的眉心,也实在不知自己方才抬头的那一刻,到底在期待什么。谢景熙点燃案上的烛火,又起身推开了书案一侧的监窗。 书舍里没有更漏,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时辰,院子里那株槐树的影子被稀薄的月色拉长,将那道月洞门都遮了一半。恍惚间,一个素白色人影从门下行来,树影和月光都被她搅乱。 四目相对,谢景熙怔忡,只觉那簇刚才点燃的烛灯似乎燃在了他心里,莹莹跃动、不止不休…… “谢寺卿!”沉朝顏笑着跟他挥手,小跑两步便跃至了谢景熙跟前。 “你看!”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拎起来,笑得眸子晶亮。 谢景熙訕訕地撇开脸,目光一错,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红漆竹材的质地,四四方方的一个,有两层高。 沉朝顏从隔扇门进来,将食盒里的东西逐一摆上两人面前的食案,道:“这都是我专程做的,你看,鲜鱼粥、白切面、羊肉汤、胡桃糕、鲜肉包、葱油包、素麵包……” 谢景熙蹙眉盯着眼前的事物,并不相信,“这些都是郡主亲自做的?” “嗯对!”沉朝顏点头,半点不心虚,甚至夹起一块胡桃糕塞给谢景熙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哦?”谢景熙挑眉,指尖一动,将印着“京记糕点”的一面翻向沉朝顏,叹到,“郡主好手艺。” “……”沉朝顏一噎,乾笑两声,目光落在手边那盅鲜鱼粥上,转移话题道:“那你尝这个粥,这个粥也是我亲自做的。” 不等谢景熙推拒,一只热气氤氳的白玉碗,就被递到了他跟前。 “别只吃糕,喝粥呀。”沉朝顏说着话,将食盒里其他的糕点一併取了出来。 谢景熙看着那双瀲灩的眸,最终端起鲜鱼粥,小口地喝起来。也不知谢景熙是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之风,还是单纯就不想搭理沉朝顏,这顿饭他吃得很是沉默。 烛火盈盈,虫鸣星稀,月亮升上来,食盒里的东西也慢慢见了底。有监生担心夜里谢景熙没有热水,便支起一个小泥炉,在上面温了壶清茶。 茶气氤氳,墨香弥漫的书室静謐,沉朝顏两根手指拎着茶盏,歪头看向身旁那个执笔的侧影。 月华和火色交织,映成他脸上清冷的柔雾。 认识这么久,沉朝顏也是现在才发现,谢景熙竟然生了双好看的凤眼。 眼角内收而眼尾上扬,重瞼平而狭长,收尾处清淡的一挑,像写意水墨画上恣意的一笔,叫这一双眼无端多出几分峻峭的神韵。而更让沉朝顏不愤的是,这人明明是个郎君,怎得一对睫毛生得又黑又密?这么垂着的时候,竟能映出火色阑珊的一汪浅虹。 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她忽然对眼前的人感了兴趣,连带他的过去都想探听。于是沉朝顏支肘撑着头,懒散散地往案上一靠,半笑着道:“话说我两也算是拜过一半堂的夫妻,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好像对彼此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 谢景熙没理她,她便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挪进一寸,见他没有躲,才笑着说出下半句,“不如我们一人说一个,对方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秘密?” 第二三章秘密 眼前的烛火晃了晃,映在谢景熙下压的羽睫上,像是一个默认。 没想到提议这么顺利,沉朝顏怔忡之后立马兴奋起来。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侧身面向谢景熙,郑重其事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一个纤细的影子落在书案的白宣上,一转,似要翻出朵花。 谢景熙微蹙了眉,侧头往沉朝顏看去。 那人巧然一笑,晶亮的眸子仿佛映着一泓秋阳下的湖水,“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小时候,其实是惯用左手的,只是后来左手受了伤……” 她像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将左手缓缓打开,露出手心上一道肉粉色的浅痕。 谢景熙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心,淡声问:“怎么弄的?” 眼前的人眉眼一弯,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只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没说要展开细说。” 谢景熙表情淡然,目光又落回面前的书页,似是对她的诱引全不上鉤。 沉朝顏见这人装出来的一副兴致缺缺,倒觉得好玩。于是她支肘看向谢景熙,又给出了第二个秘密。 她说:“我其实挺烦解谜的,那时候每年的上元节,看见灯谜我都躲得远远的,怕猜不出来要给人笑话。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身边的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我问他们,他们没人告诉我,真真假假的话听得多了,后来就懒得再问了。” 许是说话的人语气太轻巧,带着种真实的落寞,谢景熙没来由心头一抽,执笔的手顿住了。 沉朝顏没有察觉,还是继续道:“后来我就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练就了,解天下所有谜题的本事,那些他们不肯告诉我的秘密,我也能靠自己解出来。”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地一顿,起身拾起了面前的笔。笔落有声,在寂静的烛火下发出沙沙的轻噬,影子依偎在墙上,书室里却是两厢沉默。 良久,沉朝顏才听到身旁的人追问,“后来呢?你解出来了么?” 沉朝顏倒也坦然,点头道了句,“当然,我这么聪明,只是……” 手里的笔顿住,在宣纸上晕出一点墨蹟,说到这里,她又莫名添上一句,“后来又有些后悔。” “为何?”谢景熙问。 “因为有些真相,可能永远不知道才会更好。” 案上的烛火炸出一声嗶剥,像一记响指。 沉朝顏笑笑,换上轻快的语气,对谢景熙道:“该你了。” 面前的人顿了顿,却也真的应了沉朝顏的要求,缓声问:“你见过烧死的人吗?” 沉朝顏一怔,摇头。 谢景熙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书,“人的毛发和皮肤都是可燃的,特别是皮肤,一旦水分流失,就会像涂了灯油的烛芯一样。” “那……”沉朝顏犹豫一瞬,还是问:“那会怎么样?” “若是恰好沾上烤得炙热的石头或者铁器,人皮会沾在上面,直至被烧得化掉。” 沉朝顏被脑中画面吓得咽了咽唾沫。 谢景熙没有发现,思忖着继续淡声道:“其实火灾之中,大部分人还没接触到明火,便会先死于浓烟窒息。灼热的空气会灼伤你的胸肺,多数人会在那时就陷入昏迷。所以往后再被火烧,大约……不会觉得太过痛苦。但,倘若是在户外被焚……” 风从隙开的窗櫺探进,把他的声音都吹得晃了晃,像是陷入渺远的梦境。 身侧之人长久地没了回应,谢景熙一怔,低头只看见一张撑在桌案上熟睡的侧顏。她不知什么时候用手捂住了耳朵,双肘撑在案上,倒也安稳。长夜静謐无声,烛火跃动,映得她眼睫似是微颤。 但谢景熙知道她睡着了。 所以方才那一番她废了那么多力气,才引诱他吐出来的一点点过去,这人大约是一点都没听进去的。 思及此,谢景熙不由无奈一笑。而与此同时,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一股奇怪的空落。 * 次日,沉朝顏是被眼瞼上刺白的光晃醒的。 她甫一睁眼,入目的就是梦里那张总是冷清清的脸。 只是这人此刻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保持着同昨夜一样的坐姿,甚至连拿笔的姿势都不曾换过。 日出破晓,灯烛阑珊,看天色,已经是第二日的辰时左右了。沉朝顏一愣,懒散地撑臂坐了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记得睡着前,自己还誆着这人说秘密的。 可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她由得自己一顿胡思,直到察觉面前的人似乎侧身看了过来。 活了十九年,这还是沉朝顏第一次一大早睁眼就跟个男人四目相对。她不由心头一乱,胡乱道了句,“早啊?谢寺卿睡得好吗?” 面前的人看着她,眉心都快要蹙起一个“川”字…… 沉朝顏倒是游刃有馀,从容不迫地问到,“谢寺卿今日不上朝么?” 谢景熙默默地扭过头,淡声应了句,“今日休沐。” “哦,休沐。”沉朝顏虽然胡言乱语,但还记得背身过去,抚指先摸了摸眼角,而后又熟练地在两颊上拧出两团緋红。 “大人!”裴真及时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了个食盒。他似是没想到沉朝顏也会在这里,进门的时候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的一滞。 沉朝顏倒是不管,起身绕过谢景熙,接下了裴真手里的东西。盒盖揭开,浓郁的香气漫溢书室——是知香楼的灌汤包。 呆了一整晚,沉朝顏到底是有些饿了,便也不客气,用热茶漱口后,便捧了个灌汤包,坐去了一边大快朵颐。 书案上的一灯如豆也熄灭了。 柔美的日光倾落,在她些许凌乱的发髻上揉开一片雾色,脸颊和耳侧泛起一层绒绒的白毛,连小小的耳垂都变成了金红的顏色。 数次近身交锋的身体记忆袭来,谢景熙想起那片耳垂擦过唇瓣的触觉——凉的、滑的、软的…… 执笔的手倏尔一顿,那个“依”字的一捺就变成了一个怪异的点。谢景熙看着手里那个写歪了的字,心里莫名生起一丝烦躁。 裴真却在这时不知死活地凑过来,指着那个写坏的“依”字提醒他到,“大人,写错了。” “……”谢景熙两把揉了面前的纸,没好气地往旁边一扔,砸到裴真身上又弹开了。 裴真愣住,却听谢景熙语气平淡地道了句,“抱歉,手滑。” “……”裴真当然不好计较,埋头给谢景熙端早食。 屋外渐渐响起监生们的声音,想是时辰不早,各所已经陆续上学。人行处隐约有些学子叁两成群,脸上无一掛着兴奋的神情,皆往一个方向小跑。 一个身着襕衫的监生许是认错了人,路过的时候,趴在书室外朝屋里几人喊了句,“霍小将军在击鞠场上亲自示范花式绕杆和蛇形穿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言讫也不等几人反应,兀自跑了。 沉朝顏眨巴着眼睛,咽下手上最后一块包子皮,侧头问谢景熙道:“他刚才说的是霍起?” 大周武将之中,有不少人都姓霍,但担得起百姓一句“霍小将军”的,大约只有这个十叁岁便随父出征平乱的霍起。 谢景熙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沉朝顏一听就来了劲,叁两下咽了手上的包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面前几页熟宣被衣袂的风翻动,谢景熙手上一顿。 又写坏一张。 “大人,”裴真捧着沉朝顏扔下的半屉包子,又一次好心探问到,“郡主都走了,您不去看看?” 谢景熙冷着脸,沉声回了句,“不去。” “那我……”裴真欲言又止,眼里却都是期待的光。 谢景熙斜眼睨他,不浓不淡地道:“想去就去。” “好嘞!”裴真高兴得跳起来,还不忘放下手里的半屉包子,指着谢景熙第二次写坏的那个字提醒,“大人,你又写错了。” 谢景熙:“……” * 另一边,国子监击鞠场。 少年身着劲装高踞马上,短袍窄袖扎入两手护腕中,脚上一双登高筒皮靴,随着白马的东西驱突,在围追堵截的群马之中肆意穿行,快若一道白色闪电。 有对手驾马从侧方斜插而来,霍起一个侧身换手,眨眼便绕过对方两道防线,之后带球、击鞠。 “好!!!” 场上爆发出欢呼的雷鸣。 沉朝顏赶得及时,刚好看见霍起挥杆入门的一幕,不禁心潮激越,跟着一眾学子振臂欢呼。 霍起闻声回头,与正在人群中到处显摆的沉朝顏打了个照面。她像是要应证什么似的,趁得霍起打马而来的间隙,还见缝插针地跟周围人强调,“厉害吧?这我师傅。” 霍起被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逗乐,便也顺了她的意,颇为熟稔地下马问到,“今日这么有空?” 话一出口,他才注意到这人怎么一大早就出现在国子监,且还是一副髻发微乱,不曾梳洗的模样。 霍起眉心微蹙,看着沉朝顏道:“你昨晚没回府?” 沉朝顏愣了愣,伸手在自己脸上一阵瞎摸,“这都能看得出来?” 霍起哂笑,扬手就往她头顶敲了一下,“我俩一起彻夜鬼混的时候还少了?就算你爹看不出来,我都……” 话题戛然而止,霍起自知说错了话,当下便訕訕地转了话题,拍了拍他身下的马,挑着下巴问沉朝顏,“不打一场?” 沉朝顏知道霍起的性子,倒也不介意。她应了霍起的要求,抬脚正要翻进击鞠场,却见一群人呼呼啦啦的从另一边的门涌了进来。 来人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紈絝作派,不是左相王瑀的嫡子王翟又能是谁? 沉朝顏当即嫌弃地“嘖”了一声。 上次在平康坊闹了一出不欢而散,谢景熙当了个“和事佬”,两边都没得罪,自然是两边都觉得没有出到那口气。而这王翟如今大肆张扬地搞这一出,明摆着是来找茬,要“一雪前耻”了。 果然,对面的人一见他两,脸上即刻浮现出耀武扬威的笑容。 及至行到跟前,王翟才假作歉意,实则得意地朝两人一揖。本就不是有心问候,这装模作样的行礼只让人觉得厌烦,沉朝顏白他一眼,绕去了一边。 王翟倒是不在意,朝着霍起道了句,“见过宣威将军。” 霍起轻飘飘地扫过王翟,冷声应了一句,便牵马转身要走。 “将军且慢。”王翟依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霍起步子一顿,回头便见他抬手一挥,身后有几个僕从牵马而来。 “对不住了霍小将军,”王翟上前一步,浅笑着对两人道:“今日朝中休沐,约了故友几人在此击鞠,场地有限,还请将军割爱。” —————— 裴真:大人,你字写错了 谢寺卿:我知道 裴真:大人,你这个字又写错了 谢寺卿:……闭嘴 * 别人谈恋爱:一起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谢寺卿谈恋爱:你见过烧死的人么? 顏顏:……没有 谢寺卿:那我展开给你说说 顏顏:…… 第二四章擊鞠 “场地有限,还请将军割爱。” 王翟浅笑,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股小人得志的嘴脸,让人看了就生气。 霍起扫一眼他身后,语气清淡地反驳,“这击鞠场并非王寺丞私有,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 王翟盯着霍起看了片刻,而后呲笑出声。他仰着下巴大手一挥,没再跟两人分辩,带着侍卫径直便入了马场。 横行霸道、有恃无恐。 沉朝顏深呼吸几次,到底是没忍下这口气。她伸臂拦住王翟的去路,侧头瞥他道:“既然都是击鞠,那不如王寺丞与我们正大光明赛一场。输的一方无条件退出,怎么样?” 此话一出,眾人大笑起来。 王翟的目光从沉朝顏和霍起身上扫过,挑衅又轻蔑地确认,“郡主确定?” “怎么?”沉朝顏背脊凛直地回望他,反问:“王寺丞不敢?” 王翟一怔,而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他伸手指了指沉朝顏和霍起,问:“就你俩?” 沉朝顏朝周围环视一圈,又看了看王翟身后的侍卫,说:“二对四肯定不行,我们叁对叁吧。” 王翟蹙眉,“叁对叁怎么打?” 沉朝顏道:“随你们安排,一个前锋两个前锋都行,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王翟故作姿态地顿了顿,才道:“只是这输者退出的筹码太小,我对这样的赌注不感兴趣。” “那你说想怎么办?”沉朝顏问。 “我说?”王翟挑眉,语气褻慢地道:“只怕臣说了,郡主要临阵脱逃。” 沉朝顏冷着脸看他,目光相触的一刹,周围似有电石火光。 王翟倒是被这一眼看得得意起来,手里顺着黑马的鬃毛,慢条斯理地道:“臣听闻沉僕射故后,郡主思父情切,风木含悲。臣念郡主悲思,心有不忍,愿勉为其难助郡主化解。” 他侧头,笑看着沉朝顏道:“故若是郡主输了,不如叫一声爹来听听?” “你放肆!!!” 话音落,一旁的霍起先忍不了了。他将手中长鞭一挥,提拳就要冲上去,却被王翟身后一轰而上的侍卫挡开了。 “嘖!”王翟语气不耐,语重心长地叹道:“就说了你们赌不起,何必呢?” “站住。”脚步被一个平静地声音拽住,王翟回头,看见沉朝顏淡然地望过来。 “我接受。”她的语气无波无澜,“但若是你输了呢?” 王翟呲了一声,像是听到个笑话,不屑道:“我要是输了,我自罚围着这马场爬叁圈,今后但凡见了你,我都跪下来学狗叫。” “我对你学狗叫不感兴趣,别侮辱狗了。”沉朝顏神情冷淡,顿了顿,复又道:“我要你去我爹坟前磕叁个响头,为你刚才口出的狂言道歉。” 王翟脸色不怎么好,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维持着风度,半晌才恨恨地道了句,“一言为定。” 沉朝顏懒得再搭理他。 霍起凑过来,问沉朝顏道:“我们还差的一个人你准备找谁?” 沉朝顏不答他,两步行至场外看了半天热闹的裴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裴侍卫骑射武艺颇为出眾,他可以上。” “啊?”裴真大张着嘴,没想到围观也会围观到自己头上。 沉朝顏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两人就开始了战略部署。 击鞠是一项以马术和控制能力为竞技的比赛,大周建国之初就常以此作为骑兵训练的一环。大周开国皇帝以武得天下,故而每年秋时,灃京都要举办数场声势浩荡的击鞠赛。 从天子到朝臣,再到国子监还未入仕的监生,都对此项运动有着空前的热情。很多人也因着击鞠一赛声名大振,从此得到赏识,仕途顺畅。 而霍起身在将门,学习击鞠更是有如骑射一般必须。只是他不常回京,每年的秋时击鞠赛都不曾参与,所以京中之人对他的击鞠能力一无所知,便也就不会放在心上。王翟虽为紈絝,但击鞠方面也算是有些天赋,曾经在击鞠大赛里领队杀入过前叁。 故而这场比赛看似叁对叁,实则沉朝顏和裴真只要能拖住对方另外两人,凭藉霍起的能力,要赢王翟根本不在话下。 沉朝顏很快分配好叁人各自的任务,因为当下只有霍起有马,裴真和她便跟着一名监生去骑射馆借了一白一棕两匹马。 可是当沉朝顏牵着自己的马返回赛场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王翟那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准备就绪,高高的叁匹骏马,一黑两棕,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响鼻。 其中一匹棕马背上,一个朱衣劲装的男子格外地引人注目。以至于他才一亮相,在场围观的监生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来人正是怀化大将军蒙赫的长孙,左驍卫将军蒙括。 身旁的裴真一怔,险些左脚绊到右脚。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囁嚅道:“完了、完了,蒙将军一来,咱还比什么比……” 裴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蒙家从高祖皇帝时期,就是大周有名的击鞠世家,多次在灃京每年的击鞠比赛中夺冠不说,还曾代表大周与回鶻、突厥等国比赛。 而蒙括便是蒙家晚辈中的翘楚,初出茅庐至今,无一败绩。 对面的王翟似是看出裴真脸上的窘迫,倾身单臂撑在马上,笑着对沉朝顏道:“臣方才说等个朋友,蒙将军说既然郡主想玩,他很乐意奉陪。” 沉朝顏平静地看着几人走远,拽着韁绳的手却是凉的。 她看了眼表情同样凝重的霍起,问:“你对蒙括,有几成胜算?” 霍起叹了一声,语气悵然地问:“你要听实话吗?” 沉朝顏瞪他,“说来听听。” “实话就是,”霍起叉腰,吊儿郎当地往马鞍上一靠,道:“不足四成。” 沉朝顏一时无言。 霍起倒像没当回事,坦然道:“先帝还在的时候,每隔四年就会在军中举办一次击鞠赛,一共叁次,其中振武军一次第二,两次第叁,第叁的两次都是输给了蒙家的安北军。” “那第一是谁?”沉朝顏讶然,“竟然还有人能蝉联叁届榜首么?” 这次换霍起瞪她,后知后觉地问:“所以……小时候你是不是从没去击鞠场看过我比赛?” “……”被揭穿糊弄行为的沉朝顏有点心虚,回避着霍起的目光道:“小时候……我不是家风严谨、学业繁重嘛……” 霍起懒得跟她掰扯,翻着白眼上了马,道:“第一你问了也没用,因为大周那支能蝉联第一的击鞠骑兵……” 霍起一顿,片刻才道:“早已经不在了。” 不知是不是幻觉,沉朝顏看着他打马的背影,竟从那句话里听出些许惋伤。 “走吧。”裴真在旁边提醒,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沉朝顏不再纠结,跟着翻身上了马。 赛场边,计时的香柱点燃,一声锣响,击鞠开始。 双方马匹同时箭步冲出,朝着场中间的球直奔而去。一时间,烟尘四起、大地震颤,周围全是监生们的欢呼和如雷蹄声。 沉朝顏身量不高,选的马自也不同于其他人的高头大马。饶是撒蹄狂奔,也跑不过几人,只跟在后面吃了一路的灰。待她冲至场中看清形势,霍起已经抢先一步拿到了球。 他单手控杆,马头一转绕过王翟的防线,径直便朝对方的球门冲去。动作行云流水,又快又急,以至于片刻之后观眾才反应过来。 “好!!!”有监生已经开始激动欢呼。 然而下一刻,一抹朱色亮影不知从哪里直插而入,精准地一挥。 霍起杆下的白球登时侧飞而出。 沉朝顏一怔,赶紧往前要救。刚才被霍起撇开的王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了那里,球落之处不偏不倚,恰在他的击鞠范围之内——提杆、击鞠! 白球在半空划出一条凛冽的弧线,擦着门框入了球门。 “好!!!” 赛场上掌声雷动,像是把天都要掀翻了去。 刚才的抢球和配合都过于精妙,导致围观的监生们个个激动不已,越来越多的人往击鞠场上聚集而来。 首球失利,又当着这么多人,裴真脸上有些掛不住。沉朝顏倒不是很介意,骑马经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沉朝顏快速调整了作战策略。 蒙括实力强劲,光靠霍起一人跟他正面对峙胜算不大。于是这一次,沉朝顏决定由她和裴真两人防守蒙括,只要霍起能够抢得先机,快攻之下也有一定胜算。 击鞠再次开始,沉朝顏和裴真并不抢球,而是一左一右直奔蒙括而去。 霍起从侍卫手里抢到球,再次绕开王翟的拦截,朝着球门直插。霍起的速度很快,马蹄声像滚滚惊雷,蹋得眾人心如鼓擂。 有监生已经开始提前惊叹,觉得这一局霍起必胜无疑。 “喀!” 电光火石的一瞬,蒙括挥杆击开裴真的拦截,一个虚晃闪身,等两人反应过来之时,棕马已经化作一阵罡风,从沉朝顏身边呼啸而去。 许是反转过于戏剧,所有人都看得愣住,方才还热闹的赛场一时竟寂静无声,直到蒙括从后追上霍起。 抢球、衝刺、挥杆! 那颗球就像是长在蒙括的击鞠杆上,听话得不可思议。 “好!!!”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声浪排山倒海,谢景熙执笔的手一顿,心情难言地看了看窗外。 不过就是示范个击鞠,霍起再厉害,也不至于…… 心里的静湖起了涟漪,谢景熙发现这书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蹙眉叹了口气,颇有些被打扰雅致的不耐,索性扔了手里的笔,起身往击鞠场行去。 场上的气氛已经空前热烈,香柱已燃了一半,两队比分却是个不怎么好看的叁比一。 王翟自觉胜券在握,骑着黑马绕场溜达了一圈,行到沉朝顏身边的时候,还故意耀武扬威地挑衅道:“我爹老说我不务正业,娶妻生子、功名仕途都落人家一程。早知道今日就让他老人家也来看看了,平白多出这么大个孙女,看他还会不会嘮叨我。” 他不屑地呲笑一声,哼着小曲儿打马走了。 沉朝顏什么都没说,咬牙拽紧韁绳,紧跟着他回到了赛场。 巳时已过,太阳升上来,直晒在浸了汗的皮肤,痒刺刺的。聒噪的秋蝉也在此时开始声嘶力竭地鸣唱,一阵接一阵,像鞭子抽打耳朵。 赛场上依旧是如火如荼的景象。 马匹来去如风,溅起滚滚烟尘,蹀躞驂驔,影没流光。霍起再一次抢到了球,左右驱突,一路冲出包围。 沉朝顏见状当即掉转马头,夹紧马腹随其而上。期间蒙括几次尝试抢球,都被沉朝顏拦开了。 场上再次躁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往几人驰去的方向张望。眼看霍起进入挥杆范围,沉朝顏心头一凛,只觉一颗心堵满了喉头。 然而同一瞬间,一抹黑影从馀光里划过。速度太快,以至于沉朝顏只听到一声马叫嘶鸣。 她循声望去,只见霍起的马被球杆击中后蹄,继而一软,往侧边轰然倒下! 第二五章暗殺 闷响伴随着观眾的抽吸,一时间烟尘四起,根本看不清前方情况。 沉朝顏勒停了马,因为过于着急,翻下来的时候险些没站稳。待她跌跌撞撞行至霍起身边,只见他手上的球杆已经摔成两截,而他正抱膝坐于地上。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王翟骑马从后方赶来,语气轻慢地调笑,“我方队员求胜心切,不小心伤了霍小将军的马,算他犯规,已经将他罚下去了。” 说话间,他还装模作样地关心了下霍起的伤势,又问到,“霍小将军这边若是还能继续的话……” “王翟!!!” 沉朝顏忍无可忍,抡起手中长杆就要向他打去。然而手上一顿,定睛再看,她的球杆已经被随后赶来的蒙括伸手抓住了。 王翟“嘖嘖”两声,对两人摇头道:“若是郡主不想比了,认输便是,直接动手还是丢了体面。” 言讫留下一声冷笑,带着蒙括转身走了。 沉朝顏抽回球杆,俯身想查看霍起的伤势,却被霍起躲开了。他扶膝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道了句“无碍”,翻身又要上马。 “你真的没事?”沉朝顏拽住了他。 霍起笑道:“本将军十叁岁上战场,这点小伤都有事的话,你现在怕是根本见不到我站在这里了。” 目光上移,沉朝顏看见他手腕处红肿的一块,想着他方才摔下马的时候,先抱的却是自己的膝盖。 心里翻腾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沉朝顏没有放开他,只道:“你的伤,应该受在保家卫国的地方,对付王翟这种人,不值得。” “呸呸呸!”霍起像是听到什么脏东西,连忙打断她,“那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被王翟这种人欺负啊!你若是叫他爹,那我不得叫他一句伯伯?” 霍起一忖,而后一脸嫌弃地道:“我才不要,若是那样的话,我寧愿去死。” “呸呸呸!”沉朝顏毫不客气,喷了霍起一脸唾沫,“什么死不死的,你再敢乱说话试试?!” 她伸手就要挠霍起,却被他反手擒住了腕子。眼见一个脑瓜崩要敲下来,沉朝顏闭眼想躲,一闪,却撞进另一个精壮的胸膛。 沉朝顏怔忡,抬头却见一双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正熠熠地回望着她。 阳光和微尘晃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沉朝顏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微蹙的眉、平直的唇角——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谢寺卿?” 沉朝顏愕然,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谢景熙没说话,目光匆匆扫过她,而后落在了那只被霍起握着的手腕。一寸一寸,赫赫炎炎,仿佛她再晚一秒收回,手都会被谢景熙的眼神给烫伤。 沉朝顏当即将手缩回了身后。 然不等两人在问,只见谢景熙径直从霍起手里牵过韁绳,而后转身,对场边的令官给出了换人的手势。 沉朝顏和霍起面面相覷,当场就懵了。直到谢景熙上马行出几步,沉朝顏才小跑着追了上去。 “谢寺卿!”她扶住谢景熙的鞍头,仰头问到,“你、你要参赛?” 谢景熙“嗯”了一声,神情冷淡又不耐。 沉朝顏心里没底,想着蒙括那么厉害,连霍起都打不过,而谢景熙又是个文官,更是从来不曾听闻他会击鞠。思及她和王翟的赌注,沉朝顏还是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比赛,我跟王翟是打了赌的,不是随便玩玩的小打小闹,所以你要不要……” 话没说完,搭在马脖子上的手就被谢景熙拂开了。 他倾身过来,垂眸看了沉朝顏半晌,温声道了句,“知道了。” 言讫打马便走。 沉朝顏挥开面前的尘灰,无措地追着那个猎猎的身影转了个圈,只听见一句渺远的,“若是输掉比赛,你的赌注我来承担。” 很快,比赛再次开始,两队各自准备。 王翟那方因为犯规被罚下一人,赛场上就成了叁对二的局势。王翟没想到霍起下场之后,顶上的人竟然是谢景熙,碍于情面还是假意寒暄了两句。 鸣锣一响,场上的五匹骏马如离弦之箭,铆足全力奔向赛场中心的球。蒙括的马是随他行军出征的战马,体力和速度都远不是国子监用于教授骑术的马匹可比。 一开场,蒙括便再次抢得先机,拿到了球。 因着沉朝顏的马匹体型相对较小,她一开始便没抱着衝锋抢球的心思,而是等在了后场。见蒙括控球冲来,她当下立断,从侧翼直插而入,想抢下蒙括手里的球。而对方却像早就预料到她的盘算,在沉朝顏出手的同时挥杆后传,白球穿过中场,往王翟的方向滚去。 王翟冷哼一声,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俯身准备控球。 只听“喀”的一声,一阵疾风从旁侧直扑,待眾人回神,那只白球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谢景熙的杆下。因为蒙括冲得太快,如今要撤回防守已然太晚。 沉朝顏只看见一片袍裾猎猎,谢景熙如入无人之境。 下一刻,白球穿过对方球门。 叁比二。 “好!!!” 赛场四周欢呼雷动,音浪穿过滚滚烟尘,险些将沉朝顏掀翻下马。 她一脸错愕地望向裴真,问他到,“你家谢寺卿这么厉害?” “啊……”裴真满脸讶然,转过来问沉朝顏到,“大人他……怎么这么厉害啊?!” “……”沉朝顏无语,看来她不是唯一不知道的那个。 不等两人多言,令官再次发球。 谢景熙晚蒙括一步,达到中场之时,蒙括已挥杆将球控住。王翟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并驾朝谢景熙冲来。 而谢景熙并未回撤防守,依旧全速向两人迎面而去。速度太快,间距太近,稍不注意就会迎头撞上。 蒙括心下一惊,打马旁撤之时,挥杆想将球传给王翟。 罡风扑过,马鐙擦撞,发出“喀喀”惊响。 谢景熙的马堪堪从两人之间擦过,若是再近一寸,势必会是人仰马翻的结果。蒙括惊骇侧闪,饶是常年击鞠跑马,如此惊心的场面,亦是见所未见。 而另一侧的王翟更是惊愕勒马,因着动作太急,急刹失重,险些把自己掀翻下去。 赛场上一时惊叫抽吸不断,接着又突然噤声,所有人都像是被扔进了深潭。 “噠噠、噠噠……” 马蹄声一阵一阵,急切却均匀地刺破层层烟尘。 尘埃落定,原本寂静无声的赛场霎时翻腾雀跃,像滚烫油锅里泼进的一勺凉水。 那抹月白色身影仿若一把泛着白光的利刃,衝破堵截和迷雾,硬是从毫无胜算的绝路里杀出一线生机! “啊!!!啊啊啊啊啊!” “太精彩了!!!” “天呐!这是真的吗?!我没做梦吧?!” 沸腾的赛场欢呼掌声雷动,一浪高过一浪,掀得霍起耳膜都要炸了。 人声鼎沸之中,霍起沉默地起身,目光却紧紧攫住场上那抹白色身影。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他看见昌平十一年的春天,那个同样身着白衣,在场上驰马飞奔的男子。 那时他爹笑着摸着他的脑袋,对他道:“那就是镇北王萧霆,他手下的啸北军,是大周第一铁骑。” 其实现在想起来,当时看见萧霆,也仅仅是惊鸿的一瞥。而霍起时年不过七岁,堂堂镇北王兴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那样的身影,却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原本不学无术、对骑射兵法都兴致缺缺的霍起,寻到一点将门之后的热血。 可是萧家和啸北军…… “咚——” 漫长的锣声划过,计时的香柱仅剩下一个指节的长度。 霍起收敛心绪看向场上的时候,场上比分已经被谢景熙追平。 他一马当先越过中场,饶是王翟和蒙括左右夹击,他也总能找到对手挥杆的空隙,牢牢把球控在自己的杆下。 蒙括凭藉马匹的优势,突然侧撞,将谢景熙逼退。他滴水不漏的防御终于露出一丝破绽。 就是这个机会! 球杆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 然而手上传来空落之感,蒙括听到场上观眾难以置信的惊叹。眨眼之间,还在眼前的白球,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消失。蒙括再看,却发现谢景熙换了持杆的手,而那颗球从马腹下穿过,换到了另一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王翟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他提杆要拦,谢景熙已经用左手将球挥了出去。 白晃晃的阳光下,小球泛着柔白的光,从王翟头上掠过,朝守在球门前的沉朝顏飞去。 沉朝顏一愣,没想到临到比赛结束,自己还能抓到这么一个手刃仇敌的机会,登时背心一凛,紧握球杆踩着马鐙就站了起来。 挥杆,拦球。 白球击到球杆又弹开,沉朝顏策马追上,将球控在了自己手下。身后响起隆隆马蹄,沉朝顏却像是被遮罩了五感,耳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可就是在这一刻,身下的白马步子一顿,瞬间变换了方向! 巨大的惯性让全部精力都放在击球上的沉朝顏来不及反应。身体脱离马背,她失了重似的被甩离出去! 因为落地之时无法调整角度,她后背着地之时,一只脚还掛在马鐙上。白马似乎也被这样的变故吓到,拖着沉朝顏,不要命的在赛场上狂奔起来。 而王翟的马本就追在后面,当下根本来不及勒停。 眼看白马一个侧转,要跟王翟的马从侧边撞上,情急之下,沉朝顏只能抱头躲避。 尘沙弥漫,呼吸间都是呛人的颗粒,一片混乱之中,沉朝顏看见一抹暗影从后方斜插而来。她下意识闭眼,收手之时,抱到的却是一个温热的身体。 他一脚蹬开掛着沉朝顏的马鐙,同时张臂将她牢牢护在了怀里。视野被遮蔽,鼻尖撞上他微硬的胸膛,黑暗和痛感放大了嗅觉,沉朝顏闻到那股凛冽又让人安心的气息。 恍惚间,她听见赛场边观眾的抽吸。方才还热闹的场面霎时安静。 霍起和裴真慌张地赶来,脸上还掛着未回过神的愕然。 沉朝顏馀惊未消,根本不知道霍起对她说了些什么,却见他剑眉倒竖,咬着牙,回头就将马上的王翟给拽了下来。 —————— 谢寺卿:所以……你俩的恩爱秀够了吗? 只有谢寺卿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微笑jpg. 第二六章懷疑 王翟被这么猛地一扯,才悚然回神,张口想解释。 然而霍起根本不给他机会,生铁似的拳头拳拳到肉,登时砸的王翟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是!不是我……不是!” 霍起完全不听他解释,好在紧跟而来的蒙括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霍起!!!”王翟被侍卫扶起来,踉蹌了半天才站稳。 他伸手摸了下鼻子,抹出一手的血,当即便五官扭曲,怒不可遏地控诉霍起道:“你、你这个莽夫!大庭广眾之下,殴打朝廷命官!反了!反……” 霍起甩开蒙括的桎梏,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拽着王翟的襟口,将人给拎了回来。 “不是……不是我!”王翟吓得脸色惨白,解释的时候声音都跑了调,“赛场上这么多人,大家都看到了,是她的马先突然失控!你怎么不说我为了避让,手心的皮都快被勒掉了!” 说着将双手一摊,上面果真有两道触目的红痕。 思及沉朝顏落马前的情景,霍起总算是冷静下来。他悻悻地推开王翟,这才顾得上去查看沉朝顏的情况,“怎么样?” 沉朝顏摇摇头,倒是一脸担忧地看向谢景熙。 裴真在旁边都要急疯了,方才他离得最近,故而看得最清楚。谢景熙几乎是从马上直扑而下,混乱之中,马蹄踢在了大腿上。那么重的一下,饶是没有骨伤,也只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几人在监生的安排下,将谢景熙扶去了直讲和博士休憩的房舍。裴真火急火燎地叫来了大夫,转头就要把沉朝顏和霍起请出去。 “誒誒誒誒!干什么呢?!”沉朝顏不依,伸长脖子往内间张望,“怎么说谢寺卿都是因为救我受的伤,我关心一下很正常吧?” 想到谢景熙受伤的地方,裴真支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同为男人的霍起从他涨红的脖子上猜出些端倪,拉着沉朝顏去外间候着了。 “你干嘛?!”沉朝顏不耐,挥开霍起的手就折返去,被他拎着后衣领给拽了回来。 “我说你怎么……”霍起顿了顿,但还是一脸无奈地补充到,“你怎知人伤的地方在哪儿?若是伤在了什么不太方便让人知道的位置,你跟我在旁边这么杵着,那不是很尷尬吗?” “啊?!”沉朝顏恍然,但想到裴真刚才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当下也明白过来。 “那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她问。 霍起倒是认真,思忖片刻才摇头道:“不好说。击鞠本就是项危险的运动,至人死伤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就前朝,有个駙马就是在击鞠场上被马踢到了要害,嘖!” 他一脸不忍地惋惜到,“后来那公主找了个理由,跟駙马和离了。” “啊……”沉朝顏听得一脸唏嘘,倒是霍起话锋一转,问沉朝顏道:“可是你觉不觉得谢景熙……” “我觉得啊!”没等霍起说完,沉朝顏抢白到,“他击鞠可是太厉害了!” 霍起白了沉朝顏一眼,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见过镇北王萧霆么?” “啊?”沉朝顏被他这天南地北的问题问得一怔。 镇北王萧霆,是随太祖皇帝开国的大将萧牧的嫡长子。 萧家与太祖皇帝识于微时,而后相互扶持、南征北战,因着从龙有功,太祖皇帝开朝后,便册封萧牧为大周唯一的异姓王——镇北王,拥兵二十万,驻扎在安北都护府,成为突厥人不敢南犯的一道屏障。 沉朝顏当真思忖了一番,才回他道:“镇北王在时,常年驻守安北,我又没去过,怎么会见过他?” 霍起“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因为昌平十五年,突厥新可汗突然带兵南下,从代州、易州大举进攻中原。为守两州,镇北王先后调出精兵十五万驰援安北各城,导致镇北王所在的受降城兵力薄弱。 突厥得知此消息,不惜动举国之力猛攻受降城,甚至调出精兵叁十万,对其发起倾城围剿。 镇北王久等不到朝廷援兵,曾向驻守北庭的霍连求援。然时值危情,霍家自顾不暇,再说没有朝廷调令,霍连不敢私自出兵。 最后,还是曾任镇北王麾下中郎将的谢釗,也就是谢景熙的生父谢国公,冒着违抗圣令、擅自调兵的风险,千里驰援受降城。 遗憾的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谢釗赶至前线,受降城已破,全城将士战死,十万百姓被屠。 更有传言说,当时镇北王听信谗言,妄想降敌保下全城百姓。所以开门迎敌,最终却被突厥过河拆桥,落得个全军覆没、一败涂地的结局。故而萧家若是有人还活着,如今只怕是也会被冠上一个“拱手而降、弃甲投戈”的骂名。 再说,谢国公既是镇北王旧部,熟知啸北军的击鞠打法,也不是不可。这样一来,谢景熙方才的表现,也就不难想通了。 身后传来门扉的“吱哟”声,两人回头,看见裴真送了大夫出来。 沉朝顏跟着裴真进去,在里间的坐榻上看见了脸色还算尚可的谢景熙。思及霍起方才的话,关于伤势,她也不好问什么,只能态度端正地行过去,老老实实地先道了句感谢。 谢景熙低头吹着手里的茶,不咸不淡地道:“这是身为人臣该做的,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例行公事的回答,沉朝顏实则早已料到,可听他说出来,心里到底又觉出一点没来由的不快。于是沉朝顏也闷闷地“嗯”了一声,摆出郡主的架子,乾脆坐下给自己斟茶。 可那茶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沉朝顏捣鼓半天也没倒出水来。 一旁的谢景熙蹙眉,伸手帮她将盖杯转了转。 哦,是个转口壶。喝个茶而已,也不知道国子监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做什么。 沉朝顏在心里腹诽,却听旁边的人道:“臣想问郡主,方才落马之前,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什么意思?”沉朝顏蹙眉。 谢景熙放下手里的茶盏,侧头看她道:“例如突然的光亮、声音、气味、或是其他任何异样?” “你的意思是说……”沉朝顏一怔,霎时回过神来,“方才的意外,或许根本就不是个意外?” 谢景熙没说话,表情淡然地点了点头。 霍起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选中的那匹马。”谢景熙道。 霍起和沉朝顏同时一愣,露出不解的神色。 谢景熙却看向沉朝顏,温声道:“因为你是女子,身量比场上所有男子都要小一些。我方才问过了弘文馆的马圉,据他说,你选的那匹白马,是今日弘文馆剩下的唯一一匹梁州马。” “梁州马?”霍起闻言变了脸色。 对马匹一窍不通的沉朝顏懵懂地看向两人,问:“梁州马怎么了?” 霍起解释到,“梁州马產自滇南,体型比北方马小,但灵活性、敏捷性都更好。” 沉朝顏这下便明白了,“所以,我作为赛场上唯一的女子,因着体型的考虑,选这匹马的机会是最大的。” “那你方才说,这马是弘文馆今日剩下的唯一一匹,又是什么意思?”霍起问。 谢景熙道:“因方才那个马圉还告诉我,今日国子监一部分人在城外有骑射科考核,所以借走了很多马,这匹梁州马才被剩下了。” 说到这里,沉朝顏算是想明白了。 如若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他只需要提前对这匹马动一些手脚,在比赛之中,便可像方才那样假作意外发生,对沉朝顏下手。 可是……沉朝顏不解,“他又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国子监,还会参加一场临时起意的马球比赛呢?” “他确实不敢肯定,但他可以赌。”谢景熙道:“倘若他知道我今日因着休沐,会来国子监编撰典籍。那么,郡主便有可能会跟来。” “对!”霍起似是也被提醒,接话到,“而且我今日会来国子监示范击鞠,也是一早就定好的。你我久别重逢,赛场再见,随意玩上两局,也该是在意料之中。” 沉朝顏恍然,“故而,那人实则就是设好了陷阱,赌一把我会不会上鉤。”然而下一刻,她又不解道:“可是……那人这么算计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哎哟!” 话没说完,霍起在她头上敲了一个爆栗,摇头道:“你忘了因着你那什么破太子命格,从小到大,遇到的刺杀、暗算和谋害还少吗?不是谁想造反,搞不了太子,就先拿你开刀扰乱军心么?” “哦……”他这么一提醒,沉朝顏还真想起来了。 好像确实也是这样,若要细说起来,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意外简直不胜枚举。所以似乎也就那样,没有任何原因,也不必放在心上。 而一旁的谢景熙闻言却蹙起了眉,语气沉冷地问到,“什么开刀?” 霍起“嘖”了一声,一副嫌弃谢景熙大惊小怪的样子,“反正每次朝廷有什么乱子,那些人就会找各种理由来动摇人心。天灾可以说成天子不义,人祸可以说成新帝亡国。” 言讫,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捅了一下沉朝顏道:“昌平十五年,那次突厥南下,联合越王叛乱不就是么?当时还悬赏你的人头来的。” “嗯,对,想起来了。”沉朝顏点头,摆出的却是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景熙看着她这样的平静和习以为常,心里却漫起一丝难言的烦闷,那是一种类似担忧的情绪。他不愿承认它的存在,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谢景熙低头斟茶,转移话题道:“今日之事臣会查清,请郡主宽心。” “你查不如我查。”拿着茶壶的手一顿,谢景熙抬头,看见霍起正目光灼灼地望过来,“霍家在大周境内的官民马场都有些门路,找人打听点事当是不在话下。” “多谢宣威将军好意。”谢景熙神色冷淡,自顾饮茶道:“谢家在大周境内的马场也有些门路,这件事本来就是大理寺的职责,不敢劳烦将军。” 霍起一怔,总觉得这人冠冕堂皇的拒绝里,怎么还参杂着些攀比较劲的意思? 不过查案本就是大理寺的职责,既然谢景熙没说要他帮忙,霍起不好插手。 正事说完,叁个人相顾无言。 霍起和谢景熙不太熟,自然无话可说。而沉朝顏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平日里喋喋不休,能吵得人耳朵发疼的人,当下竟然只顾盯着手里的茶盏看,半点没有要找点话题缓解尷尬的意思。 霍起实在是坐不住,随意找个由头,带着沉朝顏告辞了。 * 谢景熙受了伤,帮国子监修书的工作只好延后。 裴真从国子监借了辆马车,想着送谢景熙回府休息半日,却被他半路吩咐去了大理寺。 马车上,谢景熙脑中一遍遍闪过沉朝顏坠马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蹊蹺。 关于今日他和霍起的行程,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要朝中之人才能知晓。而沉朝顏虽贵为郡主,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没什么分量的边缘人物。若是沉傅在世,许是能拿她做个筹码,要胁一下。可现在沉傅死了,于朝局而言,沉朝顏无异于一颗弃子。 难道真有人因为一个虚无縹緲的命格之说,便如此大动干戈? 以当今的局势,新帝不及弱冠,也无子嗣,若有人真的想谋权篡位,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反而会比改朝换代更为讨巧,谢景熙实在是想不出背后之人暗害沉朝顏的理由。 思绪纷扰,谢景熙烦躁地压了压眉心,再回神,车已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然而他下车,甫一行入正门,就跟不知等了多久的谢老夫人四目相对了。 —————— 霍小将军:谢寺卿有可能伤在了……那里。 顏顏:???什么?! 谢寺卿:……我合理怀疑你在造谣 第二七章舊事 “母亲?” 谢景熙怔忡,记起自己最近忙于陈尚书的案子,总是宿在大理寺,似乎是很久都没回过谢府了。谢夫人沉默地看他,片刻后才语气凉淡地问他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景熙被问得愣住,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裴真。只见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而后再看向谢景熙的时候,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 “今天是七月二十七……”裴真一顿,复又凑过去小声补充,“是曲江池的芙蕖宴来的……” 谢景熙这才恍然想起,谢夫人爱花,而自己之前确实答应过谢夫人,今日休沐要陪她去泛舟赏荷的。他当下生出几分赧然,只能上前一步扶住谢夫人,好声解释到,“儿子确实是公务繁忙,把这事给忘了,还请母亲莫要生气。” 谢夫人冷哼一声,不买账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不满道:“一年到头人不着家就算了,答应了阿娘的事都能忘掉,有空在国子监彻夜编书不说,休沐了都还不回府,非得要我亲自到大理寺才能见你是吗?” 谢夫人越说越生气,若不是身后婢女扶着,裴真都担心她会背过气去。 “咳咳……”裴真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可怜巴巴地道:“夫人你快别说大人了,他方才坠马,腿都…… ” “坠马?!”谢夫人一听,险些吓得倒吸口气,倒是真忘了数落谢景熙。 “裴真!”谢景熙蹙眉,给裴真一个冷颼颼的眼神,才转头对谢夫人解释,“并非坠马,裴侍卫夸张了。” “大夫看过了么?”谢夫人问。 谢景熙笑着点点头,“就是皮外伤,不碍事的,大夫连药都没开,只让静养。” 谢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问裴真到,“怎么摔的?” “一点意外,不足……” “你给我闭嘴,”谢夫人打断谢景熙的话,强调道:“我问的是裴侍卫。” 赶鸭子上架的裴真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怎么撒谎,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谢景熙受伤的事全说了。 “什么……”谢夫人听得一脸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景熙问:“你……击鞠?” “对,大人击鞠可厉害了!”裴真接话,“卑职算是大开眼界,哈哈!哈……” 一席话落,周遭却是异常地安静。 饶是迟钝如裴真,也察觉出气氛的怪异,脸上的笑一时也只能僵在那里。 谢夫人沉默地注视着谢景熙,什么都没说,半晌才沉着声音道了句,“你跟我来。” 不知怎么又捅了篓子的裴真,跟着两人转了个圈,懨懨地目送两人走远了。 两人去了谢景熙平日里歇息的后堂,屋门推开,谢夫人便屏退了左右。谢景熙自觉叩上门扉,室内的光线暗下来。 一直静默坐着的谢夫人转头,看着眼前那个已然挺拔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被谢国公从受降城救出、满身血污的孱弱少年。 心里泛起一点苦涩,像阴翳落了满室。她开口唤了一声“顾淮”。 对面持着杯盏的手一顿,谢景熙笑着,将茶盏递到了谢老夫人跟前。 茶气氤氳在眉间,连带着心里都起了一片雾气。 “你老实跟阿娘说。”谢老夫人将茶盏放在身侧,顺势捉住了谢景熙的手,问到,“那个什么刺史和陈之仲的案子,是不是跟你……跟当年镇北王夫妇的死有关?” 谢景熙恍惚了一瞬,似是落入什么渺远的回忆,半晌才缓慢地移开了视线,淡声回她到,“母亲误会了,查案缉凶,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是么?”谢夫人反问,表情冷肃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四年前赵竖那个已经成埃落定的案子,你为什么还在暗中纠查?” 谢景熙怔忡抬头,沉黑的眸子里露出几分难见的讶然。 身为刑部一名郎中,赵竖当年发现丰州刺史魏梁贪墨,曾陈表上书沉傅。可奇怪的是,这份陈表呈上去不久,赵竖就被礼部以科举舞弊的罪名下狱,最后落得个流放途中染疾暴毙的下场。 要知道礼部一直都是王瑀的势力,而谢景熙暗中调查得知,魏梁与陈之仲曾经同在受降城为官,同僚关係匪浅。他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王瑀放弃这样一个扳倒陈之仲,招安刑部的机会。 之后,赵竖所举报的魏梁贪墨案,便就如此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谢夫人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只继续道:“一个赵竖、一个陈之仲、还有丰州刺史魏梁……这些凡是和受降城沾上关係的,怎么都……” 谢夫人越说越心惊,最后只能叹口气,草草地收了尾。 手中的茶汽氤氳,像从千层封印里破土的记忆。握着杯盏的手背绷起道道青筋,谢景熙想起时年不过十四的自己。 八百里军报加急,他分明看见先帝御笔亲书的是——“援兵既出,复守十日。” 十日。 可是十日复十日,受降城被困,城外刀光剑戟,城内断水断粮…… 没有来。 那圣旨之上所谓的援兵,一个都没有来。 “顾淮……”谢夫人神色黯然,也跟着生出一丝酸楚,“要是早知道你当初进京,是为了查这件事,阿娘一定不会让你来。当年突厥南犯,阿娘已经没了个儿子,不想你再……” “顾淮决心已定,母亲不必再劝。”谢景熙打断谢夫人的话,语气决绝。 眼见他态度强硬,谢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可想起方才裴真提到的击鞠,心里到底是狐疑。她将人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问到,“裴侍卫说,你受伤是为了救昭平郡主?” 谢景熙“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谢夫人瞧不出破绽,只问:“所以当初你应了沉家的婚事,就是想以此接近沉傅?” 见他没有否认,谢夫人反倒来了气,将手上的杯盏往案上一搁,慍道:“既然如此,如今沉僕射身故、丧期也过了,沉家对你已无价值,你又为何不向皇上退亲?” 心跳一滞,谢景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方才后舍的一片斑驳里,那个向来骄纵任性的姑娘,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从小经歷刺杀暗算,九死一生的模样。而同样的脸又和记忆里,那个面对灯树倾覆,却不惧不退、悍然挡在他前面的人影重合了。 没来由的,谢景熙心里生出一丝烦躁。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竟不觉对谢夫人沉下了声音,“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阿娘您就别费心了。” 谢夫人哂笑,不服道:“你别想告诉我,今日国子监击鞠是你突然兴起。若是阿娘没记错,自你十四岁起,至今没有主动透露出任何一点与萧家的连系。故而今日你为何击鞠、又为何救人,你兴许骗的了自己,却骗不过阿娘。” “母亲多虑了。”谢景熙保持着淡然,平静道:“父亲本就乃镇北王旧部,一场击鞠而已,不足为惧。” “我说的是击鞠吗?”谢夫人没好气到,“你的身份本就敏感,万不可有疏漏或破绽,一场击鞠倘若不足为惧,可若是一个软肋呢?” 此话一出,两厢沉默。 面前的人闻言只是短暂的一怔,而后平淡而篤定地回到,“不会。” 刀山荆棘都已行过,柔软皆作鎧甲,又怎会纵容自己长出软肋? 谢夫人闻言微蹙了眉,终是作罢。 “稟大人!” 门外传来裴真的声音,谢景熙回神,侧头应了一声。 “嗯,那个……”裴真有些赧然,直到面前的隔扇门被打开。他伸长脖子往室内看了一眼,而后才凑过去,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那个……昭平郡主来了。” 谢景熙似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抬腿要往正堂去,却被谢夫人的一句“等等”给叫住了。她面色阴沉地行过来,瞥了眼心虚都写在脸上的裴真,而后对谢景熙道:“你不是坠马受伤了么?不遵医嘱静养,还要迎来送往不成?” 谢景熙被她说得一愣,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反驳。 谢夫人本就不太高兴,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 “行了,”她云淡风轻地对谢景熙道:“你去歇着吧,不想见的人,阿娘替你打发。” * 讼棘堂内,沉朝顏难得老实了一回。 传话的人让她等,她果真就静静地候着,在心里将带来的谢礼默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堂外的脚步声响起,沉朝顏抬头,却见来人竟是谢夫人。 “臣妇见过郡主。”谢夫人对她頷首行礼,沉朝顏微怔,但还是礼数周全地起身回了一礼。 毕竟是差点就做了婆媳,沉朝顏自是见过谢夫人的。只是婚礼之后频发变故,物是人非不说,两家也再没来往,当下再见,意外之馀,沉朝顏到底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冠冕堂皇的问候之后,沉朝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望了眼门外,明知故问到,“夫人是来看望谢寺卿的?” 谢夫人点头,眼神落在堂上大箱小箱的东西上,淡淡地道:“郡主带这些东西来,真是费心了。” “也没有,”沉朝顏笑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谢夫人打断了。 她扫了眼堂上的东西,客气却疏离地道:“顾淮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说郡主是君他是臣,就算换作一名寻常百姓,顾淮也一样会挺身而出的,哎……” 谢夫人一叹,颇有些悵然地道:“臣妇还记得他十多岁的时候,在街边看见一只受冻的野狗。大冷的天,这孩子就脱了自己的外氅给它,将自己冻得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叁天,给我气得呀……” 对面的人一顿,似是终于觉察出自己话里的不妥,匆匆收了话头,对沉朝顏歉笑道:“臣妇嘴碎,让郡主笑话了。” 沉朝顏没说什么,面上依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得体的笑,实则心里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谢家这位老夫人阴阳怪气的功夫真是了得,叁两句说的,让人真想把这些谢礼都砸她脸上去。但她毕竟是谢景熙的母亲,沉朝顏拽紧广袖下的拳头,生生又将这口气给憋了回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懒得跟谢夫人纠缠,微笑着向她告辞,兀自往后院行去。 “郡主留步,”谢夫人从身后唤住了她,又道:“大夫说顾淮虽只受了些皮肉伤,可也需要好生静养,故而今日,怕是不便见客了。” 沉朝顏一怔,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 之前两家议亲的时候,谢夫人不说热情諂媚,好歹礼数周全,眼里的欢喜也是真情实意。可怎么如今她爹一去,人人都翻脸跟翻书似的? 饶是数月来早已见惯了京中之人趋炎附势的嘴脸,今日这一场,不知为何却让她格外鬱结。 广袖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沉朝顏的脸色沉下来,正要开口,却见谢景熙已经从堂外行了进来。 “母亲,”他行至谢夫人面前,对她道:“讼棘堂稍后有事要议,还请母亲避嫌。” 谢夫人愣住,但看谢景熙一脸冷肃、公事公办的样子,自然也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她嘱咐了两句,转身就走,却听身后的谢景熙倏尔开口道:“郡主请留步。” “啊?”突然被叫到的沉朝顏怔忡回头。 谢景熙对她道:“此事与郡主有关,还请郡主暂留。” “哦,”沉朝顏点头,扫一眼谢夫人,故意拔高了声音道:“那议事要紧,与此无关的闲杂人等,便都退了吧。” 谢夫人的脸都绿了。 谢景熙蹙眉瞪了一眼沉朝顏,到底碍着臣子的身份,不好说什么,只亲自将谢夫人送了出去。 不多时,沉朝顏见谢景熙沉着张脸回来,想是谢夫人把从她这里受的气都如数奉还了。 谢景熙无奈地看了眼幸灾乐祸的某人,对她道:“杏林堂替陈府管事看诊的大夫有消息了。” “什么?”沉朝顏来了精神,把方才那场不愉快全都拋到了脑后。 谢景熙道:“据张大夫说,出事那天,刘管事从杏林堂出来,是被一辆马车接走的。马车规制普通,说出来也没有任何特点,只是那个赶车的人……” “据手下的人查探,似乎是原先刑部的门房。” —————— 谢夫人:行行行,我就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对吧? 第二八章飼虎 “刑部门房?”沉朝顏追问:“哪个刑部门房?” “这是画师根据张大夫的口述画的,”谢景熙从袖中抽出一张画像,递了过去,“你看看。” 沉朝顏接过画像,神情随即讶然。因她依稀记得,这画上之人她似乎是见过的。 沉傅升任右僕射之前,在刑部做了快十年的尚书。那时的沉朝顏虽已入宫伴读,却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想方设法混去刑部寻一寻沉傅。所以,除了刑部的守卫以外,大约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那个门房。 “怎么?”谢景熙侧头看她。 沉朝顏没绕弯子,坦白道:“这人我见过,确实在刑部做过门房,不过后来陈之仲被提拔为刑部尚书,他就跟着韦正了,做的就是车夫。” 谢景熙蹙眉,确认了一遍,“你说的是刑部侍郎韦正?” “嗯,”沉朝顏点头,继而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给忘了,陈尚书一案的直接受益人,除开王僕射的势力,那就是韦正了呀!如今刑部大小事件都由他全权负责,顶着侍郎的头衔,却做着尚书的事,迁升只是迟早,所以……” 沉朝顏看向谢景熙,似乎是希望他能给出个确切的结论。 然而眼前的人只温淡地回了句,“证据确凿之前,一切尚难定论。而且……”谢景熙一顿,又补充道:“韦正堂堂四品侍郎,若要被传唤审问,还需要御史台签署的文书才行。” 可如今叁司之中,御史台也怕早已是他王瑀的御史台。 谢景熙自知不可操之过急,本想宽慰沉朝顏两句,然甫一低头,便见她眼眸晶亮地望过来。 “谢寺卿,”沉朝顏巧笑晏晏,眼尾一抹微弧,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她说:“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审韦正,且不必通过御史台。” 谢景熙怔忡,然不等他问,面前的人露出个志在必得的表情道:“等我消息!” * 谢景熙自是不能全然放心沉朝顏的。 他依旧安排了几个眼线在暗中盯梢,只是一等数日,沉朝顏不仅没有递来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行动。裴真每天在沉府周围溜达,把那边的花花草草、阿猫阿狗都认了个遍。 时值八月,燥热已退,午后的阳光收了势,就连蝉鸣都温柔了几分。 裴真躺在墙头的树荫里打盹儿,只觉自入了大理寺以来,上职的岁月还从未如此静好。 “郡主!” 墙下传来一声听不真切的叫唤。 裴真一怔,当即翻身蹲起,只见花草蓊鬱的沉府内院,一青一緋两个身影匆匆往前院行去。 竟然是有金和沉朝顏。 有金手上拿了件戴兜帽的玄色斗篷,从后小跑着追上了沉朝顏。她给沉朝顏披上了手里的斗篷,之后两人似又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裴真听不见。 很快,沉朝顏对有金点了点头,戴上了面纱和兜帽。 裴真一路跟着两人行至沉府侧门,眼看着沉朝顏上了辆从未见过的马车。 车轮碌碌,在长街留下一段细碎的回音。有金站在街道尽头,一脸忧色地目送那辆马车跑远。 这是……有情况? 裴真心下一凛,悄然跃下墙头,骑马默默地跟了上去。 那辆马车一路出了永兴坊,在平康坊南曲稍作停留,又呼呼啦啦地载了百花坊的花娘,这才朝着灃京城东的春明门行去。 裴真一路跟着马车,到了灃河边才停下。晚霞夕照,烟波金粼之中,一艘朱栏綺疏的画舫停靠在码头。 裴真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拴马,俯身埋在河岸的芒草里,远远地看着。 须臾,一个纤柔曼妙的身影先从马车里行了出来。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那晚王翟和沉朝顏在平康坊闹事,似乎为的就是这个女子。她好像是叫……妆娘来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滋生,裴真惶然,直到看见沉朝顏抱着琵琶,混在一群同样衣着的乐娘里,跟着妆娘上了画舫。 与此同时,码头不远处,一辆形制普通的马车停了下来。几个小廝打扮的人从船上下来,先在周围勘查了一番,才缓缓撩开车帘。 从里面下来的人,正是着了便服的韦正。 倏地,一颗心化作沉重的巨石,砸得裴真额角一跳。 所以…… 郡主此番假扮乐师接近韦正,是准备要“以身饲虎”么? * 画舫内,沉朝顏总算是在妆娘的掩护下,混进了韦正的私宴。 其实自上次谢景熙告诉她,韦正恐与陈之仲的案子有牵扯后,她就在暗中谋划了这一场。 因她记得沉傅在刑部十馀载,栽培门生无数,其中自是不乏感念旧情、知恩图报之人——比如,京兆少尹穆秋。 据沉朝顏所知,沉傅逝后,王瑀曾试图拉拢他,但无奈此人不愿,几次未果之后,也只能作罢。思及陈之仲一案给沉傅带来的非议,沉朝顏决定抱着一试的态度,希望穆秋能助她。他只需假意向韦正示好,递出投诚的信号。 果不其然,韦正在收到穆秋消息的次日,就迫不及待地安排了两日后的这场舫宴。 大周为防结党营私,向来是禁止官员私下拜访走动的,所以这一次的相邀,韦正便将地点设到了灃京城外,灃河之上的一艘画舫内。 沉朝顏戴着乐娘们统一的面纱,跟在队伍最后进了设宴的正舱。 船舱内装扮雅致,一左一右两个食案对置,中设绣墩和舞台,是歌舞乐师们演奏助兴的地方。沉朝顏行过去,为避开耳目,便坐在了中间靠后的位置。 乐娘们纷纷开始拨弦调音,不多时,舱门打开,只见一縞一朱两个身影从外行了进来。 正是韦正和穆秋两人。 虽说准备充分,可真刀真枪也难免紧张。沉朝顏觉得呼吸发紧,悄悄将琵琶往身前再移了一寸,几乎遮去她半边的面容。而酒案后的韦正自是没有注意到这些。 礼数周到的寒暄过后,他便热络地拉着穆秋喝酒聊笑,宴歌管乐一起,倒是让沉朝顏多了几分安全感。 酒过叁巡,宴上气氛松弛下来。 韦正瞅准时机,眼神示意左右。须臾,妆娘和另外几名身子窈窕的女子便从旁入了酒席。 沉朝顏瞧了一眼,只见她们皆才豆蔻年华,饶是衣衫凉透、淡妆浓抹,眉宇间还是透着些未长开的稚气。 “奴为大人斟酒。”女子声音娇嫩,宛若鶯啼。举臂之时,芙蓉纹的鮫纱滑开一截,露出一双纤软雪白的皓腕。 这些女子都是灃京的高门官宦养在府上的一些所谓家奴。她们从入府开始,便会接受一些专门的教习,从琴棋书画到床笫之事。 一般的宴席上,可奏乐献舞;特殊的宴席上,便是斟酒陪客。客人只需喝下她们的酒,离开之时,主人便会安排车马,将人送到指定的地方。 沉朝顏虽然生长在后院宫廷,但官场上的这些弯绕,她打小就从那些想方设法给她送“娘”的人那里见识过了。 她当然知道韦正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四目相对,妆娘会意,行去韦正身边之时,将早就藏在袖子里的迷药取了出来。齐胸儒裙在锁骨下低低的一线,雪山沟壑绵延,很容易便夺去了男人的注意力。迷药替换助兴的春恤胶入了酒。 妆娘倾身过去,要为韦正斟上一盏,然而他浅淡一笑,两根手指便搭在了面前的杯盏。 斟酒的手一顿,妆娘心下微怔,可还是表情自若地看向韦正,娇嗔地唤了句,“大人?” 韦正侧头看她,眸子是冷的,可眉梢却染着浓重的醉意与酡红。心头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拽着,握着酒壶的指节都不自觉地泛出白色。 然而下一刻,韦正倏地笑了。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穆秋,又醉意朦胧地问妆娘道:“今日之宴是为着穆大人所办,可怎么都是本官一人在饮,这样喧兵夺主,是不是该说一句,妆娘照顾不周啊?” 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里,妆娘释然,连笑都更多了几分神韵。 久在风月场上,妆娘自然懂得借坡下驴的道理,当即笑着赔罪,“都是奴思虑不周,怠慢了穆大人,不若奴献舞一曲,向大人赔罪。” 妆娘起身,腕子却被韦正捉住了。他挑眉,兴致颇高地对穆秋道:“穆大人今日可是有眼福了!要说这灃京叁绝,之首的便是平康妆娘舞霓裳,多少名流大贾一掷千金都难以得见的。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舞台之上的乐娘,随手一指道了句,“你来。” 一时间,舱内寂寂。 所有人随着韦正的手转身,看向乐娘之中,坐于中间靠后、琵琶掩面的那人。 沉朝顏悚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收紧。 “錚——” 一声惊响划破凝滞,沉朝顏呼吸一滞。 虽说从小学习礼乐射御,可她学的到底是文人雅士所爱的箏,而非伶人乐妓所常奏的琵琶。故而方才的演奏虽然不动声色,但到底只是滥竽充数。若是当下要她独自演奏,定是会原形毕露的。 进退两难,沉朝顏怔在当场。 “大人,”妆娘身子一歪,靠过去抱住了韦正的手臂。她眼神轻慢地看了眼沉朝顏,撒娇道:“这是百花坊新来的妹妹,今日是第一次出场,想的是让她跟来见见世面,当不起大人如此高看。” 妆娘说着,便朝坐在前排的乐娘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这位是我们百花坊的菱娘,”妆娘道:“要说琵琶,若是她认第二,整个南曲怕是都没人敢认第一,不如让她来演奏,替大人助兴?” 韦正回头,将菱娘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半晌,才低哂着应了句,“也行。” 妆娘和沉朝顏同时松了口气。 “不过……” 手指轻轻地搭靠在面前酒盏上,韦正似笑非笑地回头,将那盏空杯往妆娘面前推了过去。 “都说好酒助兴,可添舞韵。妆娘既引荐了自己姐妹,承本官一情,受本官赏下的一杯酒,当是不会有什么话说了吧?” 他唇角一勾,将妆娘手边那壶酒拿了过来。 潺潺美酒入杯,满溢而下。 韦正伸手示意,抬头攫住妆娘惊愕的目光道:“所以,妆娘可以想想,是要饮下这杯酒……还是交出这里,浑水摸鱼的那个人?” —————— 顏顏:哦豁…… 第二九章破綻 那笑容浮在他脸上,像暴雨前夕的积雨云。 韦正端起面前的杯盏,放在鼻端嗅了嗅,哂道:“在刑部这么多年,办过的案子、见过的现场无数,怎么会连春恤胶和迷药都分不清,你们会不会太小看本官了?” 他搁下杯盏,将在场之人都扫了一圈,道:“说吧!你们今日设的这个局,究竟是想做什么?” 在场无人答他。 韦正叹口气,自语道:“既然都不说,那本官只能强人所难了。” “来人!” 他对身后侍卫喝道:“将那乐娘给我绑了!” “是!”两名侍卫应声,朝舞台行去。 乐娘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惊叫,四下逃散。沉朝顏被人扯住胳膊,不待她反应,碎响猝然,琵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放肆!!!” 一声怒喝,惊得韦正和侍卫皆是一怔。 韦正觉出一点异样,区区一个乐娘,面对这样的场面,绝不会有当下的气势。许是久居官场的敏锐,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看向面前那个脊背挺直的女子。 只见她面纱之下,鼻唇线曲线柔美,嘴角却压出一个凛利的弧度。 “沉朝顏?”韦正怔忡,惊讶之馀,又是意料之中。 沉朝顏倒是比他淡然,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襟,又一脚踹开横在面前的琵琶,才一脸慍怒地问韦正道:“怎么?韦侍郎见了本郡主,竟然连行礼都不装了么?” 舱内寂静,无人敢答她的话。然而韦正一愣,跟着却大笑出声。 “我说怎么看着这位乐娘如此眼熟,原来是沉僕射爱女,昭平郡主。”说话间,眼神扫过妆娘和穆秋,语气里又多出几分识破阴谋的得意。 “怎么?”他问:“郡主今日这么得空,亲自上场奏曲,不会就是想借穆少尹的东风,蹭微臣一杯酒喝吧?” 谋划落了空,沉朝顏心情不好,自是不想与这人多纠缠。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敷衍道:“日子无聊,想寻个由头捉弄捉弄韦侍郎,有错在先,本郡主不否认,韦侍郎要怎么处置大可明日呈书一份给宗正寺,悉听尊便。” “是么?”对面的人嘴角微挑,转身给了侍卫一个眼神。 须臾,船舱的门打开,一名侍卫押着另一人,从外面行了进来。 沉朝顏愣住,看清那名被侍卫扣下的人,正是她准备让其往大理寺报信的车夫。那侍卫扔下车夫后行至韦正跟前,将手里一支紫色的瓷瓶也呈了上去。 现场静默几息,韦正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见的惶然。 他云淡风轻地接过瓷瓶,缓声道:“思及郡主声名,臣也怕今日之事走漏,宗正寺要弹劾郡主顽劣难驯,故而提前部署,将所有可能知道郡主去处的人都留下了。” 沉朝顏一听,到底是变了脸色。她抬头直视韦正,神色凛然地质问:“韦侍郎想做什么?” “自然是好生款待呀!”韦正笑得人畜无害,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瓷瓶道:“紫斑瓷,均州官窑所產,歷来便为皇室御用。就算是赏赐臣子,那也该是供奉在府院正堂,可如今这么堂而皇之地上了本官的画舫,还是同一群歌姬花娘一道……” 他“嘖”了一声,笑着问沉朝顏道:“这要是被谢寺卿知道了,微臣头上这顶乌纱帽,郡主说还保不保得住?” 他行到沉朝顏旁边站定,他又温声细语地补充,“不过,微臣惶惑,想着上月才办过的一件案子。” “那案子是说一个女子,为了替其夫谋求偏财,便请了妓子花娘,在某个偏僻别院,想设计构陷她男人的主顾。原本说好只要让东家喝下迷药,两人把一些脏物往别院里一藏,再掐准时间报官来个人赃俱获。可谁知,那东家南来北往,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他识破了女子阴谋之后,心头火起,大怒之下,先灌了那妇人迷药,而后再寻了个疯癲汉子,喂了点助兴的东西。你猜后来怎样?” 他笑得邪肆,却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等她男人带着官府过来,看见的就是那疯汉发了狂似得糟蹋他女人。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男人嫌弃女人失了贞洁,一次争吵之中,竟将那妇人给活活打死了。” “哎……”韦正装模作样地叹气,问沉朝顏道:“不知郡主觉得,今日灃河之上,会不会也出现一桩类似的案子?例如……昭平郡主结党营私贿赂穆少尹,却被穆少尹酒醉轻薄,郡主不堪其辱,打翻烛火烧了画舫,要跟穆少尹同归于尽?” “你敢!” 沉朝顏打断韦正的话,气势凛然,但广袖之下握紧的拳头,却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若是在看见车夫之前,她还抱着韦正顾及她的身份不敢乱来的想法,如今,这样的侥倖便随着韦正方才威胁,一字一句地破碎了。以如今沉家的窘境和王党的势力,韦正确实是敢的。甚至于对朝堂而言,穆秋似乎都能比沉朝顏更让他忌惮。 可事已至此,韦正吃过沉朝顏的亏,知道今日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她若能说动穆秋一起来算计他,那穆秋于韦正而言,也是个可杀不可留的人。与其往后多生枝节、你死我活,不如当下就借此机会了结两人。总归此次会面无人知晓,待下一处码头靠岸,韦正把知情人和着画舫一烧,倒是乾净俐落。 而韦正也果如沉朝顏所想,下令将妆娘和车夫都灌下迷药。画舫本就是寻欢作乐之所,助兴要用的春恤胶早已备好。 穆秋被两个侍卫摁住灌了春恤酒,沉朝顏则被捆住双手绑在了正舱后面的寝房。 远处传来舱门落锁的声音,沉朝顏听见韦正笑着对侍卫吩咐,“下个码头先下船清场,务必确保凡见过本官在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 “大人。” 讼棘堂外,裴真手扶佩剑疾步而来。 谢景熙放下手里的案卷,看见裴真愤懣的脸。 “怎么?”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疲惫道:“她又怎么了?” 被说中心事的裴真一怔,不过自家大人向来料事如神,裴真也不意外,点头道:“卑职发现郡主乔装之后,乘了辆马车,从春明门出城,往灃河去了。” “灃河?”谢景熙不解。 “嗯!”裴真点头,又道:“卑职看她上了艘画舫,韦正也去了。” “画舫?”谢景熙隐约觉得不对,追问:“只有她和韦正?” “不是,”裴真道:“还有上次平康坊那个谁?……那个花魁娘子,好像叫妆娘来的。哦!” 裴真一顿,补充道:“郡主是装扮成百花坊的乐娘上船的,除此之外,卑职看见京兆府的穆少尹也去了。” 话至此,谢景熙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几乎当即起身就往外走,还同裴真确认到,“你回程的路上,可有发现她派人向大理寺递来消息?” 裴真被问得懵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心脏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冰石,沉甸甸地砸下来,谢景熙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滞了一息。 如果她所指审问韦正的机会就是这个,她又怎么可能不向大理寺递话。 除非……她不能。 心头悚然,不待裴真再说,谢景熙已经撩袍冲入夜色。 * 画舫上,沉朝顏被两个侍卫扔进了船舱。 虽然不是独自前往,但船上除了几个手无寸铁的乐娘和车夫,剩下都是韦正的人。他命人将她们都关进了画舫里用于储物的内舱,此刻的厢房里,只有被锁在榻上的沉朝顏。 周围除了一床被衾,什么都没有,她赌气地踹一脚幔帐。“哐啷”两声,却不是床帐的响动。 沉朝顏侧头,看见已然有些昏沉的穆秋,被两个侍卫架着,从外面推了进来。沉朝顏抓住机会,想尝试有没有策反两人的可能。然而一个“喂”字才刚出口,那两人便匆忙合上了前面的门。 空荡的寝屋里传来落锁的闷响,沉朝顏一颗心也随之跌落穀底。过于紧绷的情绪,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沉朝顏听着帐外那个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知道穆秋被喂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若要论人品,穆秋自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清流君子,知恩图报,视名声忠义大于一切。之前王瑀要拉拢他,也不是没动过往他床上送美人的念头,只是这人当真坐怀不乱,让王党没有任何把柄可抓。 如果只是孤男寡女的相处,沉朝顏自是不必担心。 可坏就坏在那壶被韦正灌下去的酒。 沉朝顏虽贵为郡主,可是从小跟着霍起坊间市集的“鬼混”,对这些醃臢事也略有耳闻。所以如今,她只能期待霍起教给她的开锁技能还没有生疏…… 如是思忖,双手快速拔下一根发簪,对着腕子上的锁眼捣鼓起来。时间一帧一帧流过,帐外那个清朗的身影,逐渐从端正的跪坐,变成难耐地单手扶地。 外面是嘈杂的脚步,然而呼吸声却并不被淹没。 沉朝顏不敢说话,甚至刻意放轻了呼吸,全神贯注都在手上的锁。 “喀嚓!” 一声轻响,锁链果然开了。 沉朝顏有惊无险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往自己怀里一摸——好险…… 幸好她一向有备无患,行前害怕会出岔子,便提前准备了点解药和醒酒药。刚才韦正大意,没有搜她的身,故而东西还在。 沉朝顏摸出怀里的解药,扶起地上的韦正二话不说,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穆秋神智不清地咳出几声,而后抬头看向了沉朝顏。 “穆少尹?”沉朝顏探身过去,想拍拍他的背。 然而下一刻,一只大掌扣上来,擒住了她的腕子。 她心下一惊,不及挣脱,便觉视野被挡去大半。衣袂拂动间,后背撞上地板,沉朝顏眼前一黑,身体已经覆上另一具躯体。 思绪凝滞了片刻,想是春恤胶的药效过于猛烈,而解药又还未起效,穆秋现在仍是昏蒙的状态。 “穆少尹!”沉朝顏努力叫他的名字,试图帮他找回一点清明。 然而短暂的怔忡之后,穆秋再次扑了上来。 惊惧间,她想起方才韦正用来捆她的锁链,可是她此刻被穆秋牢牢桎梏,伸直了手指都够不到地上的锁链。而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君子鬓发凌乱,额角青筋暴起,像只失了理智的兽,当下只不管不顾地撕扯着她的衣裳。 “你、你放开!!!” 意识归位,沉朝顏猛地一脚,将穆秋踹翻下去。 可力气上,她本就不是男人的对手,何况还是个灌药后神志不清的男人。 脚踝被一把捉住,接着便是身体的失重。她像一块被扔进风里的毯子,被人轻巧地拽至身前。双臂被扯直,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但凡再重一点,她的两只胳膊就会飞出去。 向来处变不惊的沉朝顏,当下也有些慌了。 车夫被拦,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那便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全然乱了方寸,只能一遍遍叫着穆秋的名字,希望能唤回他一点点的理智。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一声裂帛之后化为乌有。 腿上传来惊凉之感,是她的襦裙被扯开了一道口子。羞愤和委屈一道袭来,沉朝顏也不知为什么,当下再喊,出口的却是谢景熙的名字。 她想,若是今日她死在这儿,做鬼之后,一定要把韦正和谢景熙都杀了。 至于为什么要杀谢景熙? 她也不明白,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若是还有谁能来救她。 也只能是谢景熙了。 “嘭”的一声,寝屋的门被人踹开。 因为力气过大,罡风席捲,带着床上的幔帐都晃了晃。沉朝顏这才惊觉,舱外不知何时竟然兵戈喧杂响做一片。 紫色衣角划过视野,下一刻,眼前混乱的画面就定格在一双凝肃的深眸。 是谢景熙。 他真的来了。 第三十章春恤膠 j iz ai18.co m 第叁十章 春恤胶 “谢……” 一床锦衾兜头罩下,惊魂未定的沉朝顏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抱离了地面。她脑子还乱着,五感失灵,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悸,扶着旁边的绣屏才勉强站住了。 莹莹烛火下,谢景熙背身而立,胸廓急促地翕动、紫色官袍的袍裾也是泥泞的一片,似乎是骑马来的…… 沉朝顏忽然就觉得有点心虚。 两厢沉默。 她清了清嗓,想着无论如何,先道句谢,然而话未出口,便听眼前那人凛着声音质问:“若是大理寺再晚一步,郡主可知道会发生什么?” 语气冰冷而生硬,似乎是嫌她麻烦又多事。 沉朝顏怔了怔,但还是强忍着心里的惶然,赔礼道:“是我思虑不周,劳谢寺卿操心了。” “嘭!”更多类似文章:j i z ai8.co m 重拳砸向桌案,上面的茶盏撞出一阵碎响。 沉朝顏错愕地看向那个暴怒的背影,浅淡的委屈滋长成无处发洩的愤怒。 “今日之局是你设的?” 沉朝顏敷衍地“嗯”了一声,不待她解释,谢景熙转身怒道:“你知不知道叁司之中,凡是涉及刑狱的官员,任职考核其中一项,就是从色味辨认上百种药物?且王瑀之前高官厚禄都动摇不了穆秋,而今突然转变,韦正这样的人,会毫不怀疑地坦然赴约?” “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憋了一肚子气的沉朝顏终于爆发了。她裹着被衾行至谢景熙面前,仰着下巴瞪他,像一只准备干架的小公鸡。“我知不知道韦正能辨认上百种药物?我当然不知道!我知道了我还能这么算计他?” 沉朝顏越说越激动,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那样子像是恨不得上嘴咬谢景熙一口。“再说我也不是没跟你说过这次计画,你现在倒会翻脸不认了?!” “你说过?”谢景熙蹙眉,“你说什么了?” 沉朝顏道:“我让有金给大理寺门房递过消息了呀!你没回復,不就是默认了吗?” 谢景熙愣住,依稀记起来,自上次探病沉朝顏,两人传出曖昧之后,他便交代了侍卫和门房,任何与沉朝顏有关的东西,一律不许出现在大理寺…… “怎么?”沉朝顏见他不说话,兀自又道:“我还安排了车夫一开船就去给你报信,但谁知道韦正这么谨小慎微、这么心狠手辣。” 她想起自己差点被拽脱臼的手腕,强忍哽咽道:“而且我连开锁针和解药都准备了,穆少尹是我拉入局的,我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对他放任不管,真是嘶……” 话音未落,谢景熙已经抓起了她的一只腕子。又红又肿的一条锁痕,周围还有淤青和破皮,落在那双皓腕上,格外地惊心。 胸口像是砸进一个冰坨子,又像是被泼了一勺滚油,谢景熙只觉愤懣难抑,话到嘴边,却只能背过身去,再次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磕碰声响。 他向来处事泰然、临变不惊,像现在这样因生气而失态,还当真是第一次。 谢景熙不想去深究其因,于是伏在案前斟茶一杯,一饮而尽。 “大人,韦……”裴真没头没脑地冲进来,难得敏锐地觉察出这里气氛的不对。他看了看独坐案前神情阴鬱的谢景熙,再看了看立在他身后、依然裹着锦衾的沉朝顏…… 半晌,裴真咽了口唾沫,虚声道:“嗯,那个……卑职一会儿再来。” “回来!”谢景熙唤住他,起身说话之时已经收敛了情绪,问他,“什么事?” “哦……”裴真顿了顿,如实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跟大人确认一下,船上的人怎么安排?” “韦正和他的人,统统先押回大理寺狱。” “嗯,好。”裴真问:“那妆娘和穆少尹呢?” 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谢景熙如今一听穆秋这人就头痛。他转头看了眼沉朝顏,不悦道:“也先带回大理寺,找个大夫去看看。” “是!” 得了令的裴真跑走,房里又恢復了那种微妙的静默。好在外面很快又再次嘈杂起来。 沉朝顏听见裴真扯着嗓子指挥,船上的人少了,舱房外也渐渐地没了声响。她懒得跟谢景熙呆在一处,将脑袋重新罩回锦衾就要跟着出去。 “去哪儿?” 手上一紧,沉朝顏回头,看见谢景熙拽住了她的被子。 不等她说话,那人又一脸不悦地道:“今日之事你最好避嫌,我们下个码头再下去。” 也是…… 沉朝顏被提醒。 今日之事到底是她设局在前,被算计在后。无论哪一条传出去,王党那些人,又不知道能编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来。 思及此,沉朝顏也不纠结了,裹着被子又坐回了榻上。 外面人声渐歇,月亮升上来,在窗户上印下淡淡的一抹。船舱里的烛火晃了晃,水声响起来,沉朝顏知道画舫又开了。 谢景熙一声不吭地行出去,房间一空下来,就显得外面的浪涛格外地大。 沉朝顏裹着被子蹲去了榻上,正要浅眠,却听头顶一个冷硬的声音道:“把这个穿上。” 话音落,一件玄色大氅罩下来,沉朝顏闻到一点苍术的味道——这是谢景熙的氅衣。 这个念头闪过,心里遍觉出一点异样,连带觉得屋里的烛火都更暖了一些。沉朝顏没答他的话,却还是摸索着起身,埋在被子里将外氅穿好了。 谢景熙摸出一个小盒,行到茶案边坐定,沉声道了句,“过来。” 语气冷硬得像是在吩咐下属。 刚才好一点的心情,被谢景熙这句煞风景的话给吹散了,沉朝顏一身反骨上来,乾脆又躺回了榻上。 房间里再次安静了片刻,沉朝顏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行走间衣料的摩擦。须臾,一个影子罩下来,不待她转身,谢景熙已经在她的榻边坐下了。 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谢景熙擒过她的小臂,兀自查看起沉朝顏的伤势。 他的手乾燥而热,食指和无名指的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想是执笔书写时留下的。清淡的蒲黄味道浸出来,一阵一阵地,两人面对着面,却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若是撇开上次在国子监偷看谢景熙不算,这大约要算两人相识以来最为靠近的一次。温热的呼吸落在她上药后湿噠噠的手腕,慢慢竟然有了灼热的错觉。 沉朝顏到底是有些心猿意马,悄然抬头覷了谢景熙一眼。而面前的人两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就连呼吸都比方才要快了不少。原来温度和鼻息都不是错觉,谢景熙如今看来,倒是和方才被灌了药酒的穆秋有几分相似了。 沉朝顏一怔,目光下意识就落到茶案上那杯他气急之时灌下去的茶…… 她当即从榻上跳起,冲至案前拾起谢景熙用过的杯子嗅了嗅——是一股混杂着果木香的琥珀气味。 “……”沉朝顏无语,捏着杯盏转身反问谢景熙,“是谁才跟我说叁司之中,凡涉及刑狱的官员,任职考核其中一项,就是从色味辨认上百种药物的?” 她说完就被自己气笑了。 所以谢景熙到底是怎么混进大理寺的? 谢景熙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方才被沉朝顏给气昏了头,喝茶的时候,当真是没觉察出问题。 可如今,他只觉小腹攀起一股燥热,像一条湿软的蛇——蜿蜿蜒蜒、噬人心肺,慢慢地爬过来,爬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腹…… 他不动声色,不想让她窥见他隐秘的欲,儘管这是因为那杯掺了药的茶。幸而沉朝顏是个没心没肺、又不解风情的。 她见谢景熙如此,当下反应是趁机把刚才被训的话,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末了,沉朝顏摸出一个药瓶在谢景熙眼前一顿乱晃,还胡说八道地负气道:“谢寺卿这么不讲究,要不再帮我尝尝这瓶,看看能不能以毒攻毒,把你喝下去的东西给解了?” 话音落,她只觉手上一空,下一刻,便是瓷瓶炸裂的碎响—— 谢景熙竟然夺过瓷瓶,亲手将它砸了个粉粉碎。 “……”沉朝顏愣了。她缓了半晌才看向他,虚脱道:“我刚才是故意气你,胡说的……这、这瓶是我仅剩的解药了……”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地上一滩水,徒劳地想捞起来一些,最后却只能看向面前之人,试探到,“要不……你看你是舔我手上的,还是舔这地上的?” 说完还真对他伸出手来。 “……”接连两个惊喜,谢景熙已经快被这人给气得撅过去了。若是他现在还清醒,最想做的事,一定是把沉朝顏给扔下船去。 偏生那个罪魁祸首毫无觉悟,还戒备地将船舱里一段云纱帘幔拽下来,厚顏无耻地问他到,“要不……我把你绑起来吧?” “……”谢景熙惊愕地看她。 沉朝顏立马懂了他眼神的含义,慌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没有这个爱好,我只是有点……不放心,毕竟刚才穆少尹……” 谢景熙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只无声退至榻前的绒毯上,端正地跪坐了下去。 沉朝顏拽着帘幔走近,也在谢景熙面前跪下来。她先将手里的东西从他脖子上绕过去,身体前倾,距离拉近,猝不及防地,谢景熙的呼吸就这么灌入耳道。 湿热酥痒,直透五内。 胸口如快马急驰而过,毫无秩序地悸跃起来。脑子一乱,手里的帘幔也栓得乱七八糟,她乾脆心虚地扔掉手里乱成一团的帘幔,对谢景熙道:“那边好像有间净室,你要不要……冲个凉水澡?” 谢景熙没说话,眉心却是微微地一蹙。 “……”沉朝顏又立马懂了,赶紧推諉道:“都是霍起告诉我的。” “霍起?”面前的人眉头蹙得更紧,追问她,“霍起跟你说这些?还是他对你也……” “誒誒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沉朝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急道:“我是从霍起偷偷搜罗给陛下的话本子里看到的。” 她气道:“书生误食那什么药,不都得拿凉水浇一浇,然后……” 然后……沉朝顏住了嘴。 因为她想起来,好像之前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真被凉水浇下去的桥段都少得可怜。那水,充其量也就是入正题前的一点小情趣罢了。 四目相对,她有些后悔、又有些尷尬,于是思绪飞转,乾脆拋下句“随便你”,便裹着氅衣走了。 月已中天,画舫晃荡,碎了一河的月光。 沉朝顏背靠舱门抱腿坐下,屋里长久地没了动静,甚至连方才沉闷的呼吸都听不到。 好在心里的那匹野马,总算是安分了一点。她一忖,乾脆又扯下身上的披帛,将自己同旁边的桅杆捆在了一起。 片刻后,船舱里终于响起哗啦的水声。 沉朝顏怔忡,可下一刻,一种更加曖昧的感觉从身体里爬出来,像泥沼里长出的春藤。身上还披着谢景熙给她的外氅,暖的感觉和苦的气息盈满胸腔,那颗本就不怎么淡定的心跳也跟着慌张。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越是听到身后水声的晃响,脸颊就越是火辣。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沉朝顏只觉腿和手都脱离了意志,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解开披帛,趴在了舱房半掩的那道窗户上。 “……”她对自己很无语。同时也对自己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她只觉浑浑噩噩,双腿也软着,匀不出一点力气。 没等她决定要不要继续,一副泛着水色和火光的背脊就闯入了她的视野。 —————— 谢寺卿:你知不知道叁司之中,凡是涉及刑狱的官员,任职考核其中一项,就是从色味辨认上百种药物?! 顏顏:嗯……那你是怎么进大理寺的? 谢寺卿:……这个,你听我狡辩…… * 顏顏:这也是一瓶春天的药,我们试试以毒攻毒? 谢寺卿怒砸:谁要跟你以毒攻毒?! 顏顏:……我刚刚是骗你的,这其实是解药来的…… 谢寺卿:……如果我做错了,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经受这个人的折磨摧残…… 第三一章亂念 昏暗的烛火高悬,男人肩背线条舒展,随着呼吸起伏。 手臂上的肌肉紧绷,沉浸于火光和暗影之中,分明是静止的,却生出令人眼花繚乱的错觉,仿佛在不停地摆动。 一滴晶莹顺着精壮的脊背蜿蜒,沉朝顏这时才发现,一边肩胛周围的筋肉正在有规律地翕张,犹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翼。 浑噩一扫而空。 沉朝顏彻底愣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谢景熙在做什么。 一种麻痹和亢奋的感觉搅动在一起,翻腾起心底那点怪异的渴望。她当即捂住自己猝然的抽吸,背身贴在了窗外的廊壁上。 衣袂拍打轩窗,发出一声闷响。 水声乍歇,谢景熙侧头,却见窗外夜沉,独馀窗角一抹月色清朗。今夜的月像一面镜子,照见他隐秘、压抑、不可窥见的欲。 与周遭的空阔两厢照映,方才脑海里的那个影像,就变得格外清晰,避无可避。 凉透的水到底是缓解了一部分的痛苦,可那只蛇还在——湿软地缠上他的腿、再缠上他的腹…… 心智定力,都被它爬乱了,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她。 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他将手往下,再往下……直至握住那根滚烫的硬挺——青筋勃胀,股股跳动,像一只被束缚的凶兽。 周围都是水,可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冒汗。 那平缓的水波冲刷在他敏感的龟头,像一条条舌头,她的舌头——湿的、软的,一寸一寸,舐他的皮肉,舐他的汗。顶头的孔眼张开,淌出丝丝曖昧黏稠的水液,是一种与周遭冰冷全然不同的亢奋。 挣扎和兴奋翻搅在一起,如汹涌的海,又如奔涌而来的千军万马,不顾一切地,只等隐忍的心智妥协,给出一声号令。 欲脱生死,先断贪欲,及除爱渴…… 混沌之中,他极力想从脑海里搜寻出能够劝服自己的东西。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甘休。 他想起灯烛坊里她抵着他喉结的手,想起击鞠场上她贴在他胸腔的背…… 他看见自己将她制在身下。谢景熙蹙眉难耐地仰头,任由自己滑向沉沦的深渊。 这一刻,手臂生出了自己的意志,肌肉绷紧又松开,胳膊上那根直通心脏的血管淌着火,一跳一跳地拉扯。 那只执笔勾划生死的手,此刻竟荒唐地握着欲根套弄,而他的脑子里,却全都是沉朝顏——她笑的模样、怒的模样,是陈府那晚,手心残留的馀温。 烛火摇闪,水波震颤。 池中復原的月又被扯动,晃晃荡荡,碎成了一池荡漾的水波。更漏簌簌,寂夜将阑。河风探入,净室的烛燃尽,猝然灭了。 他被扯成两半。 五指收紧,手心猝然火热,指间沾染黏腻,身在天堂,心在地狱。一声欣快而压抑的闷哼,克制倾注东流。 水声止歇,净室里安静下来,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唯馀窗上一抹月色浅淡。 * 这一晚,两人之间就像达成了什么默契。 净室里的水声止了,直到烛火燃尽,谢景熙也没唤沉朝顏进去。她披着他的氅衣,在寝舱外吹了一晚的风。 东方既白的时候,画舫在码头靠了岸。谢景熙从寝舱行了出来,依然是紫衣玉带,鬓发不乱的模样。而沉朝顏到底因着昨晚的“偶然”,有点心虚,一直到下了船,都不曾跟谢景熙说话。 “郡主。” 攀着车沿的手一顿,沉朝顏听见谢景熙唤她,故作镇定地回了头。只见他从裴真手里拿过一个包袱,递给沉朝顏道:“里面是些女子的衣物,回程的路上,郡主最好换上。” 沉朝顏怔忡,倒是想起自己如今这一身,确实是容易引人非议。她应了,从谢景熙手里取走了东西。 “还有。”谢景熙唤她。沉朝顏回头,只见他手里持着一条披帛,神色不悦地道:“女子私物,郡主当格外小心,若是落入他人之手,怕又是一场是非。” “哦……”沉朝顏愣怔,想起那条披帛就是昨晚她用来拴自己的,心里漫起一丝赧然。 短暂辞行,车轮碌碌,漫起滚滚烟尘。 看着沉朝顏的马车行远,谢景熙才俯身上了车。厚重的车幔落定,车厢里暗下来,谢景熙闭眼靠上晃动的车壁,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颓丧。 他生长于安北军营,从小令行禁止。十二岁随父上战场,十四岁城破族灭。隐姓埋名、谋划十载,他早已习惯了招招算计、步步为营。他从未遇到过谁像沉朝顏一样讨厌,横衝直撞地入了他的谋划,像一只误打误撞的蛺蝶。 谢景熙压着紧蹙的眉心,心里生出无限的恼意。 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该恼的到底是谁——是那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还是一开始误判了对手的自己? 其实归根结底,他凭什么觉得沉朝顏是一个放在身边就可以被控制的因素? 谢景熙哂笑一声,似在嘲讽自己先前的自负。 十四岁便领兵杀敌的镇北王世子,饶是表面温润如玉、恭谨谦逊,骨子里却向来都是骄傲的。他很少困惑,从不后悔,遑论如当下这般地举棋不定。 可面对沉朝顏,他似乎已经失了先机…… * 午时叁刻,谢景熙的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前。 昨夜被沉朝顏这么歪打正着地一算计,她还真的言出必行,把韦正给他送来了大理寺。韦正昨夜就被押了回来,如此,刑部和王瑀那边,该是会很快就得到消息。 谢景熙自知没有时间,甫一下车,就径直往关押韦正的大狱里去了。 牢室昏暗,终年不见天光。甬道窄而长,弥漫着乾草和火把燃烧后的呛人气息。韦正昏沉地听见锁链闷响,抬头便见谢景熙在围栏外的圈椅上坐下了。 同僚数载,彼此是什么行事风格,早已心照不宣。可韦正依然想不明白,沉家的这趟浑水,谢景熙到底是为了什么偏要趟进来。 “谢寺卿。”不等他开口,韦正抢了先机。 他回应谢景熙的目光,哂笑着问到,“今日这一局,谢寺卿真的想好了么?” 一问出,却换来半晌的静默。 对面的人眉眼疏冷,一双深眸于火光之下攫住他,不曾说话。韦正从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如今面对谢景熙的眼神,竟也心头微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提醒对面的人道:“今日谢寺卿若是真的插手,往后,怕是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哦?”谢景熙眉心舒展,语气温淡地道了句,“谢某愿闻其详。” 心里的忐忑松弛下来,韦正道:“其实大人只需向郡主推脱,说迫于王僕射压力,已将韦某移交御史台。如此合情合理,昭平郡主和穆少尹再是强势,总归是撼动不了朝廷律令。” 谢景熙似是“嗯”了一声,道:“确实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只是……” 他顿了顿,似有为难道:“郡主此番设局,实则目的不在王党,而是为着月前陈尚书的案子。此案一直由大理寺负责,且人情向来讲究往和来,本官此番若是卖韦侍郎情面,韦侍郎又准备用什么还呢?本官总得给郡主一个交代。” “陈尚书?”韦正面露讶然,问到,“陈尚书的案子,与我有何干系?” “陈府的刘管事韦侍郎可认识?” 韦正一听这话便变了脸,但他没有否认,坦白道:“我在刑部这么久,陈尚书的家僕,自然是认识几个的。” “哦,认识。”谢景熙轻声重复,又问:“那敢问韦侍郎上一次见刘管事,是什么时候?” “这……”韦正语焉不详地反问:“本官公务繁忙,又怎会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小小的管事?” 谢景熙也不恼,挑唇道:“那本官便提醒韦侍郎一句,七月十五,陈尚书出殯下葬。刘管事从崇福寺出来,去了东市杏林堂拿药。那一天,韦侍郎可见过刘管事?” 话已至此,韦正无法再避,只能懨懨承认到,“见过。那日,是我让府上的车夫去杏林堂接的人。” “为何?”谢景熙问。 韦正道:“我实则也是听说了陈府祭坛驱邪之事,想找人问个明白。” “为何?”一模一样的问题,但语气却是不一样的凛冽。 韦正视线闪躲,只道:“五年前,我在刑部见过从丰州来的两兄妹。当日陈尚书公务缠身,我便代劳,送两人去了香来阁。” “啪嗒!” 指节敲击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扶着圈椅的手豁然收紧,谢景熙看过来,确认到,“是昭化二年,毁于东市的那家香来阁?” 韦正应是。 五年前……是他刚入大理寺,任大理寺丞的时候。虽然这个案子不是他主办,可应该是有印象的。 指节在桌案上缓而沉地敲击,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像纸页,一张张地翻过。 “咚!” 手指一停,谢景熙抬头看向韦正,神色凛然,“那件案子……若是本官没有记错的话,昭化二年,香来阁大火,现场只找到了两具尸体。” 谢景熙补充,“一具是太医署前署令,而另一具,是个男尸。” “正是。”韦正点头。 “可是你说……”谢景熙陷入沉思。 若事情真如韦正所言,丰州兄妹死于香来阁大火,而他得知陈尚书死讯,又见刘管事在府中用那阴邪之法摆坛避灾,韦正才会惶惶不可终日,怕是真有什么鬼魂前往寻仇…… 这么一来,似乎也都能说得通,只是…… 丰州、瘟疫、太医署、復仇、死后被焚毁的尸体…… 这些东西像断线的珠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若有似无的联系,可目前那条将它们串起来的线却被藏在了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五年前香来阁大火,哥哥身亡,之后妹妹便失踪了?” 韦正没有否认,只道:“我朝律法规定,失踪叁年可以判定为死亡。” 谢景熙静默,照明的火把炸出嗶剥,气氛再次沉肃下去。韦正对谢景熙瞭解不多,却凭着直觉,对他当下的反应起了一丝忐忑。 半晌,对面的人缓缓抬眼瞧他,那目光一寸一寸,像牢房里煽动的火焰,似要照见他心底一切的隐秘。韦正心下一紧,呼吸便不觉快了几分。 他见谢景熙淡漠的脸上出现一丝玩味,几乎是在同一瞬,韦正便知道自己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果然,他听见谢景熙悠缓而篤定的声音。 “同僚数载,本官自然相信你方才所说。可是韦侍郎……” 谢景熙道:“官场上的那套避重就轻、暗渡陈仓,就别拿到本官面前来了吧?” “没、没有……”韦正否认,可喑哑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谢景熙倒也不急,提醒道:“韦侍郎十八高中,弱冠之年便已入刑部,区区一个失踪的女子,怕是根本不值得韦侍郎如此忧虑。” “你什么意思?”韦正语塞,本该义正严辞的话,也说得没了底气。 对面的人看着他,嘴角漾开浅淡的弧度,温声道:“丰州兄妹死于非命是真。只是那日,韦侍郎接走刘管事,怕担忧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失踪的妹妹。” “而该是四年前,刑部那个无端枉死的郎中,赵竖吧?” 第三二章判官 谢景熙猜得没错。 眼前之人一听“赵竖”,尚能掩藏的忐忑当即变作了惊惶。 “不、不不不……”韦正接连否认,哑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因为赵竖……我、我不知道他……” 谢景熙不动声色,待韦正冷静下来才问:“韦侍郎确定不懂本官在说什么?” 韦正摇头,视线避开谢景熙。 “也好。”他应得云淡风轻,温声道:“那本官帮韦侍郎想想?” 说的是问句,却全然不是询问的语气。谢景熙侧头对守在一旁的狱卒示意,两人行过去,一人一边将韦正架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谢景熙!”韦正声嘶力竭地质问:“本官身为四品刑部侍郎,岂是你可以越过御史台,随意刑讯的?!” “嘭!” 一声闷响撞散了韦正的控诉。 他被狱卒重重地往地上一摜,牙齿磕到下唇,咬出一嘴的猩红。韦正只觉胸口猛烈地一颤,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似的,然而不等他反应,他已经再次被狱卒架起,锁在了审讯用的木架上。 铁链的温度透过衣衫,像一条冰冷的蛇。 他看向谢景熙,眼神依旧惶然难信。 他知道谢景熙自入大理寺以来,平衡斡旋各方势力、数立奇功,不过数年便做到如今的位置,除开家族的势力和朝堂格局,也绝不可能只是个光风霽月、温润无害的世家公子。 可饶是如此,韦正也绝对不相信,谢景熙竟胆大至此!且不说他这么做,是公然与王党为敌,就单说御史台的弹劾,他都怕是难以应付。 所以谢景熙这是……想恐吓他么? 毕竟,这些敲山震虎的手段,他在刑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用过,且还百试不爽。 思及此,韦正又觉心神镇定下来。 他抬头望向面前正襟危坐的那人,嘴角不觉挑开一丝嘲意。火光明灭,黑烟絮絮,大狱里都是冰冷的铁器和血腥的腐臭,谢景熙淡然地坐着,仿若地狱的判官。 “韦侍郎,想起来了么?” 判官开了口,声音温淡,听不出丝毫慍怒或是急切。他平静地与韦正对视,君子端方、如玉眉目,眼神却淡漠如俯视一只螻蚁。 这样的装腔作势,他可见的太多了。韦正呲笑一声,轻慢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牢房里静了片刻。 他听见几声惊响,是生铁磕碰石壁的声音。韦正转头,只见一名狱卒行至面前,火光一晃,他看见那人手里两根叁寸的铁钉。 谢景熙低头抚弄手上的扳指,温声道:“谢某曾经听闻,喜怒哀惧能助人恢復记忆,韦侍郎既然想不起来,我们不妨试试?” 韦正悚然,下一刻,猝然闷响,铁钉穿破皮肉,将韦正的左手钉在了刑讯架上。 牢室里乍起声嘶力竭的哭叫。 韦正双目赤红,青筋暴胀,看向谢景熙的眼神再也不见方才的蔑视,全是惊愕与惶然。 “现在呢?”谢景熙问:“韦侍郎可想到什么了?” “谢景熙!”韦正歇斯底里,眼神暴怒,如一头濒死的凶兽。 谢景熙没有回应,转头示意狱卒取来一个竹筐。 幽暗里隐约有窸窣的声音传来。 韦正看见竹筐里有一团团黑影,乱糟糟地攒动,像暗夜里噬肉的邪灵。及至那狱卒走进,将竹筐上的麻布揭开,看见那一群扭缠在一起的老鼠,韦正差点当场就吐出来。 “看来韦侍郎还记得。”谢景熙语气悠缓,“听说这项鼠刑是出自韦侍郎之手,韦侍郎借此可是撬开过不少人的嘴。谢某不才,今日才想领教一下韦侍郎的奇思。” “鼠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老鼠对犯人施刑。 狱卒将饿了几天的老鼠装入木桶,将桶口对准犯人胸腹,再以火对桶身加热。老鼠饥饿难耐,再加上火热的驱赶,便会涌向桶口,在犯人的身上挖洞。受刑之人会活活被刨开心肺,生不如死,且往往之后会感染恶疾而亡,痛不欲生。 韦正的惨叫再一次响彻牢室。 “我、我知道!我说!”他惨白着一张脸,额角的细汗在火光下泛出晶亮。 韦正喘着粗气,平復了好几息后,才缓缓开口道:“赵竖……我、我知道。昭化叁年,我与他同为刑部郎中。那时他发现丰州刺史魏梁贪墨,本想向沉僕射告发,但我因着昭化二年香来阁的那场大火,推测出魏梁与陈之仲的私交,于是……” “于是你告诉赵竖,越过陈之仲直接向王僕射呈表是为越级,所以赵竖在你的劝说下,其实是将那份呈表交给了陈之仲?” 韦正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之后呢?”谢景熙问。 韦正顿了顿,道:“我本是想以此让陈之仲对付赵竖,之后再告发陈之仲包庇魏梁。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竟然是王僕射授意礼部,以赵竖舞弊为由,将其定罪流放。” 谢景熙闻言沉默。 其实官场人情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趋利避害、止损共赢罢了。有时候合作的不一定是朋友,所图的也不一定是利益。 丰州瘟疫、贪墨谋私…… 魏梁到底掌握了陈之仲什么秘密,才能让他一而再再而叁地为他包庇,不惜鋌而走险?而陈之仲,他又抓着王瑀的哪些把柄,才能借了堂堂左僕射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 谢景熙越想越觉有趣,竟然哂笑出声。 “谢寺卿?”韦正轻声试探。 大牢里的火把不知何时暗了一盏,谢景熙坐在明暗交杂的地带,暗色隐去他一半的轮廓。他缓慢地掀眼,可有可无地问了句,“没有了?” 韦正大惊,连连摇头道:“没有了没有了,我知道的我全说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谢景熙不动声色,只问:“难得韦侍郎坦诚,礼尚往来,韦侍郎想要本官为你做些什么?” 韦正舒了口气,安分道:“不不不,下官不敢劳烦谢寺卿,只求谢寺卿高抬贵手,将我交给刑部。” “刑部?”谢景熙声音温淡,“可韦侍郎若是就这么回了刑部,谢某可以不怕御史台的弹劾,岂知王僕射不会对韦侍郎有所忌惮?” 这倒是真的说到了韦正的痛处。 王瑀多疑,从来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谢景熙深不可测、不择手段。他既然能知道赵竖一案的蹊蹺,背后还不知搜罗了多少把柄。 韦正今日若是带着这一身的伤出了大理寺,王瑀一定会怀疑他对谢景熙有所交代,如此一来,成为王党弃子只是迟早…… 他越想越惊惶,只觉面前虽然大路条条,但似乎横竖都是个死。于是他乾脆咬牙哀求,“小人命比纸薄,此番得罪了穆少尹和谢寺卿,以后在朝堂怕也是步履维艰。求大人看在同僚情谊,高抬贵手,救小人一命。” “韦侍郎言重了。”谢景熙道:“韦侍郎乃朝廷命官,生杀予夺,皆乃皇命,谢某自是做不了主的。不过……” 他一顿,抚着圈椅的扶手道:“韦侍郎此番入大理寺,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亦可小。家父在安西有些门路,韦侍郎若愿意贬官前往……” “我愿意!”韦正点头,“小人、小人愿意!” 几息沉默,对面的人终是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他侧头看了看案上的刻漏,对韦正道:“那韦侍郎便在这认罪书上画押吧。” 韦正惨叫着,被两个狱卒从刑讯架上放了下来。那枚刺穿手掌的铁钉被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他不敢喊疼,就着昏暗的火光,接过狱卒递来的笔。 罪状是一早准备好的,韦正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心里却生出另一个担忧。 虽然谢景熙说他的罪名可大可小,可他意图谋害沉朝顏和穆秋是真,如今落在谢景熙手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倘若对方过河拆桥,对刚才的承诺翻脸不认,韦正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筹码与其博弈。 悬在半空的笔顿住,落下一滴溅开的墨渍。 “怎么?”谢景熙开口,语气不耐。 韦正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回应。而对面的人一语不发,目光落在他那只犹豫不决的手,似是看穿他的心思。 “韦侍郎,”他提醒,“如今你无后路,想活命,便只能信我。” 温温淡淡的声音,却字字如刀。 现在回想,其实从他在画舫上被大理寺带走时起,他就已经落入了谢景熙的陷阱。画舫一局他担心有诈,故而一早便抹去自己的行跡。 除了船上那些与他一道的侍卫之外,整个灃京怕是都没人知道他现在何处,遑论搬来救兵? 馀光里,那些黑黝黝的大老鼠还在竹筐里扭打撕扯,发出瘆人的怪叫。手上的血窟窿似乎也在提醒着他,若是还如此犹豫,下一个被挖开的地方,可能真的会是他的肚皮…… 韦正安慰自己,他好歹是堂堂四品刑部侍郎,就算是当下在大理寺认了罪,要最后定下来,不可能不经过御史台和皇上。 是的!他确定。 只要他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只要他还能见到大理寺以外的人……一切就还会有转机。 起落间,笔走龙蛇。韦正在罪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了手印。 狱卒将他的画押呈给谢景熙过目。 他淡淡“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地对韦正道:“韦侍郎方才有一处说错了。你此番得罪的不止是本官和穆少尹。你得罪的,是昭平郡主。” 韦正怔忡,心里生出没来由的森寒。 谢景熙继续道:“郡主虽然顽劣,但也该由皇上和宗正寺去问责。再不济,还有本官,韦侍郎确是做得过分了。”言讫,他对狱卒扬了扬下巴。 韦正愕然,还没想明白谢景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身体一轻,便再次被架了起来。他惊惶无措地看向两个狱卒,所有的侥倖都在此刻碎成了齏粉。 谢景熙其实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这里,他要的只是他的一份认罪书。 “你、你……”嘴唇颤抖,喉咙干涩,韦正睁大双眼,瞪向眼前那个如玉一般的君子,看见的却是地狱修罗。 他想起那些黑色的、阴暗的老鼠,如今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就等着往他的肚皮上鑽洞! 惊恐麻痹了神经,韦正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哐啷!” 铁链撞击沉木发出巨响。 他鬓发凌乱,粗喘如牛,挣开狱卒的控制,不管不顾地往牢房外冲。而谢景熙却在这时压手,示意狱卒静待,直到确认韦正快要行至大狱门口。 “去吧。”他淡声叮嘱,“演得真一点。” “是!”狱卒得令追出去。 谢景熙却拾起韦正掉落在地上的铁钉,往自己的左臂扎了下去。 “护驾!护驾!”牢门外响起福公公的尖叫,继而是乱作一片的脚步。 头顶的火把猛地一跳,熄了。 所有的躁动都安静下来,黑暗中,谢景熙听到裴真的声音—— “人犯已诛杀,陛下受惊。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 “郡主虽然顽劣,但也该由皇上和御史台去问责。再不济,还有本官,韦侍郎确是做得过分了。” 韦侍郎理解的:本官是大理寺卿,这件事该本官管。 谢寺卿指的:本官是她未过门的夫婿,你当本官死了吗? 韦侍郎:我不管你死了没死,我只知道反正刑部是快死完了…… 第三三章對峙 左僕射王府,茶室。 一名家僕躬身而入,将手里的一封密信呈给了王瑀。室内茶香氤氳,王翟正往盏里分茶,随口问了句,“怎么?” 一记闷响落于茶案,王翟一惊,险些泼了手里的茶汤。 “怎、怎么了?”他看向眼前面若冰霜的王瑀,颤巍巍地问:“不、不关我事儿吧?” 王瑀沉脸不答,只伸手一扬,将信件递给了王翟。 王翟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越看越觉不可思议。谢景熙竟然擅自逮捕了韦正,还瞒着所有人,直接将皇上请去了大理寺。 “我倒是真没看出来,谢景熙原还有这样的能耐。”王瑀低头饮茶,冷声道:“我这几十年的官,算是白做了。” 王瑀的表情实在是可怕,王翟有心想劝,便安慰王瑀道:“这……也许是误会了。上次儿子在国子监差点伤了他,谢景熙也并没有追究。哦!还有,还有上上一次,我在平康坊闹事,谢景熙不也睁一眼闭一眼,到最后也没有插手的吗?” “你?”王瑀冷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区区一个鸿臚寺丞,碍得着他什么?他若是真的为难你,才不值得为父忌惮。” “哦……”王翟莫名挨了顿批,面上掛不住,只得低头囁嚅,“是,父亲教训的是。”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在王瑀落在他侧颊的目光中弱弱地噤了声。王瑀早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蠢货,当下也不想跟他多说。 谢景熙到底是什么态度、谁的人,目前定论为时过早,再说谢家势力不容小覷,纵然得不到谢家支持,不到万不得已,王瑀也不会跟他撕破脸,让自己平白多出个劲敌。 故而王瑀当下最关心的,还是谢景熙为何逮捕韦正?他这么做,又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思及此,王瑀只觉不好再耽搁。他起身吩咐家僕进来替他更衣,趁着时辰尚早,赶着进宫一趟面圣才好。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他几乎是不等王瑀开口,就兀自闯进了茶室。王瑀一向不喜欢下麵的人杯弓蛇影、沉不住气,但见管事脸色惨白,他忽觉心头一凝。 “怎么?”他问,语气不觉冷肃。 管事惊惶,喘气道:“方才、刑部罗侍郎派人送信说、说……” “说什么?!”王瑀怒喝,无端焦躁起来。 “说……”管事惶恐道:“韦侍郎因为突发疯疾衝撞圣驾,已经被、被大理寺当场诛杀了。” “你说……什么?!”王瑀闻言恍惚,表情茫然。 “小人说……” “嘭!” 茶室中乍起一声惊响,上好的汝窑天青釉碎成一地残渣。 若说王瑀方才的脸色还只是阴鬱,那么现在便是暴怒。他看了眼瑟缩匍伏的管事,微眯起眼,看向午后惨白的太阳,冷声道:“备輦。” * 大明宫,蓬莱殿。 李冕撑臂斜靠在御榻上,盯着李署令的襆头发呆。 午后的阳光刺眼,李冕还是让人在殿内都点上了灯烛。因他总觉得要是哪里照不到光,韦正就会从黑暗里满身是血地冲出来。 “陛下,”福公公搭着拂尘过来,矮身过去对李冕道:“昭平郡主来了。” 话音落,沉朝顏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行了进来。 李冕七岁丧母,十岁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五的年纪,本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故而格外依赖沉朝顏。方才强忍着还能压下的情绪,在见到沉朝顏之后,皆数化作了委屈。若不是思及太医宫人在场,只怕李冕都要挤出两滴眼泪来。 “阿姐……”他嘴巴一撇,整个人像只在外面干架输了的狗子。沉朝顏脸色一垮,挥手将伺候的宫人都遣走了。 “怎么?”她见不得李冕这样子,不太高兴地问福公公到,“陛下这是又被朝堂上哪个老傢伙为难了?” 福公公虽为难,但还是如实道:“今日陛下接到谢寺卿的呈表,亲自去了大理寺,谁知刚行至大牢,一个披头散发的疯犯就冲了出来。大理寺顾及陛下安危,将那疯犯当场诛杀了。” 不提还好,李冕一听福公公回忆,眼前就全是韦正断气前死死盯着他,口吐鲜血的模样…… “呕……”他一个没忍住,险些吐出来。而沉朝顏却愕然地望着李冕,怔忡道:“你说……韦正死了?” “哎……”福公公叹口气,道:“当时场面混乱,韦侍郎突然那样衝突来,我们都以为是个欲意行刺的疯犯,故而……” 没等福公公说完,一个小黄门进来,对李冕和沉朝顏报到,“刑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已在殿外等候宣见。” “让他们走,走走走,都走!”李冕发脾气,“就说朕惊吓过度,旧疾復发,脑仁儿疼得不行,有什么要说的,明日早朝再议。” “是、是……”小黄门得令要走。 然只听殿外一阵纷至脚步,不等那小黄门退出,身着紫衣朝服的王瑀已经带着一干朝臣入殿,不管不顾地俯身跪了一地。 “臣等参见陛下!” 声音响彻大殿,震得李冕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寸。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群不请自来的朝臣,须臾,才后知后觉地震怒。 “大胆!”李冕几乎是颤抖着,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御榻之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闯殿逼宫不成?!” 天子一怒,殿上静默。 而王瑀对此视而不见,上前一步对李冕拜道:“臣等听闻韦侍郎于今日,在大理寺中无故身亡,同僚数载,陡闻噩耗,悲痛难抑,还请陛下体谅臣等。” 李冕真是给他气笑了。 他缓了半晌,才指着人满为患的蓬莱殿对王瑀道:“你看看,这里是朕的寝殿!不说朕是皇帝,饶是往王僕射府上做客,朕若是带人就这么闯进去,也会被天下人詬病!”李冕气得咳嗽,半天才缓下来又道:“王卿这是在干什么?给朕甩脸子,立下马威?!” “臣不敢。”王瑀神色微凛,倒是撩袍跪得坦然。 然而说是这么说,殿上之人却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从刑部到御史台,从礼部到吏部,所有人跟着王瑀,呼啦啦跪了一片。王瑀跪立起身,对着李冕再拜,“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请愿声此起彼伏,大有李冕若是不依,他们就不起的架势。 福公公自知皇上难以于王瑀抗衡,为了不让李冕过于难看,便先悻悻地吩咐宫女和小黄门退下了。 “郡主。”大殿上响起王瑀的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沉朝顏,冷声对她道:“还请郡主避嫌。” “哦?”沉朝顏挑眉看他,不卑不亢地反呛,“紫宸殿乃陛下寝宫,本郡主是受召,王僕射是硬闯,于情,我为何要避嫌?” 她一顿,目光扫过殿上眾人,继续道:“再者,韦侍郎之所以会进大理寺,本郡主是知情人,王僕射是道听途说,于理,我又为何要避嫌?” 王瑀一怔,神色讶然,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再躲下去只会丢了天家顏面,既然来者不善,那便坦然以对。思及此,沉朝顏起身,行至百官之前站定,凛直脊背对李冕拜到,“请陛下决断。” 李冕自知僵持无法,于是扶额靠在御榻的护栏,对外面吩咐,“宣大理寺卿谢景熙、京兆少尹穆秋进殿。” 门外很快响起小黄门的唱报。 须臾,静阔的大殿传来不急不缓的两重脚步。沉朝顏馀光瞥见一抹紫色浅影,她的心便无端安定下来。 “谢卿、穆卿,”李冕心力交瘁地揉着额角,对两人道:“韦侍郎一案的前因后果,便由你们向王僕射陈述吧。” 谢景熙领命,让人呈上一卷案宗,“这是韦侍郎生前在大理寺狱中的认罪书,案件经过结果事无巨细,皆已记录在案,烦请王僕射过目。” 王瑀不言,冷脸接过大理寺的案宗,流览起来。片刻,只听他冷哼一声,呲道:“这认罪书上说,韦侍郎意图毁郡主清誉以陷害穆少尹?” 他怒道:“动机荒谬!老夫看怕是谢寺卿用了什么手段屈打成招、欲加之罪吧?” “王僕射,”沉朝顏悠悠地开了口,道:“是不是欲加之罪,您大可问过昨日在场的人证,看看从那艘画舫上下来的乐娘、车夫所说,可有与认罪书有所不同。” 王瑀失语,自知韦正谋害沉穆二人一案已是死无对证,如今他要揪的不是韦正为何入大理寺,而是他堂堂一个四品侍郎,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在了牢里。 于是他话锋一转,问谢景熙道:“谢寺卿说韦侍郎是因为突然衝突牢房,衝撞圣驾,那老夫倒是好奇得很,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会被逼到如此疯癲之态,失了心智?莫非你大理寺的大狱里,真有妖魔鬼怪不成?” “妖魔鬼怪倒是不敢当,”谢景熙眼眸微掀,淡声道:“只是下官手上刚好有一桩案子,也与韦侍郎有关,照例问了两句而已。” 王瑀闻言蹙了蹙眉,竟不知他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谢景熙对李冕一拜,道:“七月十五未时,陈府刘管事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据知情人交代,当日午时,韦侍郎派人从东市杏林堂接走了刘管事。” 他示意小黄门取来一份供状,呈给李冕继续道:“韦侍郎对此供认不讳,关于为何要接走刘管事……”谢景熙一顿,转身看着王瑀道:“韦侍郎说,他因听闻刘管事在府中用那妖邪之法祛灾避难,心中忐忑,才会想向他一探究竟。因为,韦侍郎说起四年前刑部有一桩案子甚是蹊蹺,他对那人于心有愧,害怕是他的鬼魂回来报復,杀害了魏刺史和陈尚书,下一个就要找到他了。” “真有此事?”李冕问。 “回稟皇上,”谢景熙言辞恳切,“臣所言句句属实,只可惜韦侍郎在说到这桩案子之后神情忽变,惶恐不安,臣再细问,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之后……” 谢景熙补充道:“臣试图让狱卒先安抚他的情绪,谁知他突然暴起,发疯似得冲出大狱,衝撞了圣驾。” “胡言乱语!”王瑀怒喝,瞪着谢景熙道:“这大理寺的牢狱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冲了的?” “王僕射有所不知呀!”李冕道:“韦侍郎是趁机用铁钉刺伤了谢卿,狱卒顾及谢卿,才让他跑了。这事你可问过李署令,他方才查验过谢卿的伤口。” 王瑀愣了愣,眼光扫过谢景熙,只见他那身来不及换下的官袍袖口上,果真还有已经乾涸的血跡。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问:“谢寺卿说韦侍郎突然疯癲,老夫倒是好奇,什么事能让好好一个人一提就变成这样,莫非真是老夫孤陋寡闻不成?!” “哦?”谢景熙表情淡然地道:“韦侍郎说起的那件案子,是昭化二年,刑部郎中赵竖的科举舞弊之案。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这件案子当时似乎还是王僕射督办的。” 他转头攫住王瑀的目光,温声补充,“要不,王僕射再想想?” —————— 王瑀:哦豁…… 第三四章口非 此话一出,堂上静默。 料是谁也没想到谢景熙会突然提及这桩陈年旧案,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而王瑀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了。 谢景熙倒也没再为难他,看向身后的礼部尚书,恍然道:“哦!这案子想必罗尚书也知道。科举舞弊的证据,怎么都会经过礼部。” “啊?这……”罗尚书语塞,望着满堂皆寂的同僚,猝然无言。 “谢寺卿,”刑部右侍郎罗仁甫见状不好,插言道:“分明是韦侍郎的案子,怎么东拉西扯,谢寺卿真是玩得好一手移花接木、声东击西。” 谢景熙神情浅淡,只道:“谢某只是答王僕射所问,毕竟韦侍郎为何一说起赵竖就失态疯癲,谢某也是好奇得很。” 御榻上的李冕察觉到殿上气氛的突变,赶紧追问道:“韦侍郎还说了什么?” 谢景熙沉默,眼神扫过在场眾人,看得礼部罗尚书一阵哆嗦。 “没了。” 谢景熙道:“臣再问下去,便只听得他说什么……若是说了就活不了了。臣觉得,要想知道韦侍郎因何癲狂,其实很简单,查一查赵竖的案子或可窥一二。” “可是……”李冕为难,道:“赵竖一案四年前已经结案,如今要查兴师动眾,况且韦侍郎透露的资讯实在有限,就这么冒然再查是不是……” “皇上英明,”罗尚书赶紧接话,“仅凭一面之辞就随意旧案再查,照此,若往后有人效仿,无论是谁都如此要求,那我朝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可眾卿今日又非要朕给韦侍郎之死一个交代,”李冕犹豫,“不查赵竖之案,又如何得知韦侍郎疯癲缘由?” 罗尚书被问得哑口。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就连一直咄咄逼人的王瑀都沉默。 李冕乘热打铁,“依朕看,此案错综复杂,涉及叁桩要案,草率不得,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他将手上的供词递给福公公,忖道:“可韦正身为刑部侍郎,此案刑部需得避嫌。穆少尹供职于京兆府,故而京兆府也不便插手。那这案子……” 他看向谢景熙,颇为为难地道:“也只能交给谢寺卿来查办了。”言讫还故意装模作样地问眾臣道:“各位爱卿可有异议啊?” 吏部尚书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瑀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行吧。”李冕总算是露出点笑容,对眾人道:“朕现在这头疼得不行,眾卿没事就先退了吧。”说完还虚张声势地“哎哟”了两声,让福公公宣李署令了。 一眾朝臣怏怏地退了出去。 王瑀下了石阶,在廊道边与同僚拜别。 “王僕射留步。” 身后响起悠缓的声音,王瑀回头,看见谢景熙姿容端肃地行了过来。刚才经过方才的一番舌战,王瑀心下自是不快,当下只是略微侧身瞥他。 谢景熙却全不在意,依然礼数周全地对他揖到,“关于韦侍郎,下官还有几句话,想要向王僕射呈明。” 王瑀冷呲一声,仰头转开视线。 谢景熙态度恭谨道:“实则韦侍郎在癲狂之前还交代过一些话,下官于大殿之上不好言明。”他一顿,特意压低声音道:“韦侍郎在提及赵竖之时,还提到过一件事,便是当初那封调查丰州刺史魏梁的信函,赵竖其实是交给了陈尚书而非沉僕射。韦侍郎说,他早知陈尚书与魏刺史交情甚篤,本想借此引陈尚书出手,往后再揭发其包庇之罪。只是没想到……” 心头猛然一跌,王瑀瞪向谢景熙的眼神写满惊愕与愤怒,还有一点不难察觉的惊惶。 久浸官场,谢景熙见识过太多的魑魅魍魎,当下对王瑀的反应自是一目了然。可那抹微淡的情绪一闪过后,王瑀又换回了一开始那种高高在上、不甚在意的态度。 谢景熙心知肚明,却仍然声音温淡地道:“他说赵竖的舞弊案,实则是王僕射授意的。他也不太明白,为何明明这样一个扳倒陈尚书,肃清沉党的机会,王僕射会甘愿白白地放掉……” “也是说到了此处,”谢景熙语露不解,“韦侍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再也不肯往下说了。还一直念叨说什么说了就活不了了,什么受降城湘北境什么的。” “受降城?!”王瑀愕然回问。 “嗯。”谢景熙点头,“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魏刺史和陈尚书,似乎都曾在受降城任职过一些时候。只是这湘北境又是指什么,下官便实在是听不懂了。” 谢景熙说得云淡风轻,而王瑀的脸色,却像是一块被洗去顏色的白綾。 他知道王瑀听懂了。 什么湘北境,不过是他引蛇出洞、装聋作哑的一招罢了。 湘北境,啸北军。 那是一支曾经誓死跟随萧家,与他同袍同泽,共赴生死的铁血兄弟。 十年了,谢景熙不知道想像过多少次,自己就像如今这样站在那帮人面前,亲眼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他们听闻这个名字的反应。 惊愕?悔恨?惶恐?或是任何一种追悔都行。可在这短暂即逝的一瞬过后,面前的人便恢復了那种漠然无视。 什么都没有、看不见、寻不到、不存在…… 那一点点的情绪波澜,就如同那五万个死守弃城的无名之辈,转眼就被埋入了歷史的废墟,史书之上,亦不见落笔。 残阳晚照,如火似血,谢景熙就这么定定地看他,而后幡然醒悟。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恶人作恶之后,会追悔莫及呢? 事实上,只要他们的恶行一日不暴露,他们便一日高枕而安、岁月静好…… 而此刻,王瑀也正端着一副淡然的神情反问他,“谢寺卿特地来告诉老夫这些,又是作何居心?” 谢景熙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回到,“算是给王僕射表的一点忠心吧。” 王瑀愕然,又听他道:“画舫一案,牵扯穆少尹和昭平郡主,大理寺职责在身,不能不管。但韦侍郎所言的赵竖一案,大理寺并非非插手不可。而谢家从先帝在时,便不参与党争,下官更是不敢违逆父志,故而方才闭口不言,就是不想给王僕射、也给自己找麻烦。” 见王瑀神色松动,似信非信,谢景熙补充道:“赵竖的案子虽皇上命下官去查,但大理寺公务繁忙、有日昃之劳,这件案子,王僕射大可放心。” 王瑀沉默着,目光逡巡在谢景熙的眉眼,似要看出什么破绽来。良久,他才可有可无地哂笑一声,在谢景熙的揖别中甩袖走了。 斜阳为青瓦红墙的宫禁镀上几多鲜妍,谢景熙立于廊下,看着王瑀行远。 “谢寺卿!” 蓬莱殿外的廊道上,沉朝顏提裙而来,叫住了谢景熙。 眼前的人回头,面上掛着君臣间该有的恭敬和疏离。 沉朝顏愣了愣,但思及画舫上的事,又觉或许这人的冷淡是为掩饰心中忐忑。她轻咳一声,回归正题道:“关于韦正之死,谢寺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景熙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寒目微垂,神情淡漠地道:“臣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沉朝顏以为他有所顾忌,屏退左右后上前几步,道:“韦正的死,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真话?”谢景熙反问,复又道:“臣于大殿之上所言句句属实,臣不明白郡主还要听什么真话。” 见他态度冷淡,沉朝顏略有怔忡,语气也跟着生硬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设局杀掉韦正?” 谢景熙闻言沉默,半晌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臣不懂郡主在什么说。” “不,你明白。”沉朝顏仰头,攫住他的视线篤定道:“你故意借韦正之口,提出赵竖的案子,目的不仅仅是遮掩他的死因,你是故意想以此试探王党的态度。这桩陈年旧案,你证据不足,又无从查起,所以只能使诈,想让对方先坐不住,自乱阵脚,这样你才有机会寻到破绽。” 她一顿,“我猜的对吗?谢寺卿。” 明明是推断,沉朝顏用的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谢景熙说话做事如履如临、敬终慎始,现在只是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韦正之死,若是换个不了解谢景熙的人来,可能也就真的信了。但沉朝顏是与他试探来回,见识过这人的深藏不露和行事心机的。故而方才那些说辞,饶是他编得再滴水不漏、义正言辞,沉朝顏也直觉事情,不会真如表面所见那样简单。 谢景熙依然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反问她到,“倘若韦正不死,郡主栽赃嫁祸他的事能瞒得住么?臣之所为饶是万般不妥,也是用自己的私心,成全了郡主。” 说不上为什么,沉朝顏只觉他的这句话化作块石头,冷浸浸地坠在胸口,让她不快。 于是她也沉下脸色,冷冷地质问:“让皇上去大理寺,你是故意的吧?” 谢景熙没有否认,却避重就轻地道:“是臣派裴真去请的,自然是故意的。” “你!”沉朝顏失语,直言道:“朝堂之上的阴谋算计,谢寺卿要如何翻搅风云,我管不了。可我的东西、我的人,我也不会容别人擅动。” 她语气凛冽,说话之时更是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谢景熙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向来敏捷的人,当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滞了一息,才发现自己这怪异情绪的由来。 她说李冕是“她的人”。 这句任谁听起来,都要认为是句大不敬的话,却让谢景熙听出了一点不悦。所以现下她这是,为了所谓“她的人”,特地来质问和警告他的么? 他深吸口气,缓了片刻才道:“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相互制衡牵扯,何为擅动利用?郡主既想为陛下好,便更不该像这样,总想将陛下护在身后。” “是吗?”沉朝顏问,神色凛冽,“在谢寺卿眼中,人人皆为棋子么?” 谢景熙哑口。 不等他答,沉朝顏兀自又道:“可对我来说,谢寺卿眼里的棋子,是亲人、是挚友,我就算有私心,也不做到谢寺卿这样,以他们为跳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沉朝顏慢慢地说着,眸子里的光变得淡然。她侧身命人呈上一个瓷瓶,对谢景熙道:“陛下关切谢寺卿伤势,特地嘱咐我送来这瓶药膏。他说谢寺卿为了朝政夙兴夜寐、心力交瘁,他都记着。” 她一顿,又在他耳边轻声道:“谢寺卿如何行事,我管不了。可下一次,谢寺卿若再擅自以我身边的人为刀,昭平亦不会善罢甘休。谢寺卿不如捫心问问,你之所为究竟是为了成全我,还是以我和皇上为藉口,成全自己的私心?” 言讫,沉朝顏将瓷瓶交给谢景熙,转身便走。 “郡主!” 一只大掌从身后探出,抓住了她。 沉朝顏回头,与正垂眸看她的谢景熙四目相对。无意地,指尖触到他紫袍之下,小臂上的一块凹凸,是一块陈年旧疤。 模糊的身体记忆袭来,沉朝顏怔了怔,只觉自己似乎是在哪里,摸到过这样的一块疤痕。也是这样的触感,这样的位置…… “烦请郡主替臣谢过陛下。”沉朝顏被这一句惊得回了神,应下后,两人拜别。 然而回府的一路,沉朝顏还沉浸在谢景熙方才的疏离和冷淡里。 本以为经过了国子监击鞠和画舫相救之后,他们不说完全信任,至少在共同敌人的问题上,是可以做到坦诚相待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谢景熙这人像一轮阴晴不定、忽远忽近的冷月——皎皎的掛在天上,一览而尽,却又触不可及。 而他的另一面,你明知在哪儿,又永远不得窥见。 沉朝顏心里发堵,连带几日对着兴冲冲分享话本儿的有金,都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郡主,这本!这本特别好看!”有金凑到沉朝顏跟前,激越道:“这本讲的是立场相悖的男女主人公,衝破层层阻碍,终于酿成佳话的故事。” “哦?”沉朝顏兴致缺缺,拨弄着手里的烛火问有金,“怎么个好看法?” 有金翻开手里的书,笑道:“就是男女主人公的父辈是世仇,但他两相遇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郎君为了和女郎在一起,公然与家族决裂,从祠堂抹去自己的姓名。那一夜,狂风暴雨、闪电雷鸣……” 有金讲得起劲,半晌才发现沉朝顏的心不在焉。 “是吧?”她幽幽地问:“男子若是喜欢上谁,是会为她做些什么的吧?至少,是愿意凡事多向着她一点的。” “啊?”有金眨巴着那双大眼儿,忖道:“岂止!奴婢看这些话本子上,喏!” 说话间她将手里的话本地过去,道:“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爱的女郎,佘了只手。还有这个!这一本的郎君,为了心爱的女郎,自剜双目。哦!这个!这个郎君最厉害,为了女郎连命根子都不要了!自宫入宫。” “……”沉朝顏无语,心道有金这小姑娘家的,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然话还未出口,门外便传来丫头通报的声音,说是宣威将军霍起来了。 这么晚了他还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还不等沉朝顏想明白,霍起便神情严肃又亢奋地从门外窜了进来。 “这个!” 他一把抓过沉朝顏,将手里的东西抖开道:“上次国子监的那匹梁州马,我查到线索了!” 一听线索二字,沉朝顏立扫方才的烦思,捉住霍起双眼放光地问:“怎么说?” 霍起道:“年初的时候,南衙左驍卫和国子监都曾向太僕寺提出过採购马匹的需求。我猜测国子监里的那匹梁州马,应该就是和左驍卫所要的马匹一起採购的。” “所以……”沉朝顏一怔,“这件事有什么好蹊蹺的?” “怎么不蹊蹺?这可太蹊蹺了!”霍起道:“南衙禁军所用的马匹按规定,应该是草原马,而非这种矮小的梁州马。” “所以,你怀疑左驍卫或者太僕寺利用两种马的差价,行贪墨之事?” 霍起道:“这个目前还不好说是贪墨,还是巧合,要查过左驍卫的马厩才知道。” 沉朝顏点头,问:“那你等什么,去大理寺把消息告诉谢景熙啊。” “嘖!”霍起不耐烦地蹙眉,“让大理寺出面多麻烦,左驍卫上将军是蒙括,他祖父蒙赫不仅是怀化大将军,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党,你觉得王瑀能松口让你去查?” “也是……”沉朝顏思忖。 霍起得意点头,继续道:“这种事肯定是要暗中进行,切忌打草惊蛇、夜长梦多,我看不如就今晚,你我先夜探左驍卫,摸摸他们的底再说。” —————— 谢寺卿:她说李冕是她的人……她的人…… 她的人…… 顏顏:……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生物…… 资深虐男文爱好者·有金小姐姐 第三五章夜探 亥时叁刻,夜黑如墨,整个灃京沉入酣眠。 屋顶上,两抹黑影一前一后从墙头跃下,朝着位于城外的厩牧所行去。沉沉暗夜伴着窸窣脚步,远处行过几星灯火。沉朝顏伏着身子,拨开眼前芒草。 这个厩牧所规模不大,目前看来有里外两个院子。巡逻的守卫大约五人,而前后两道门各有两人把守,统共加在一起不到十人。 “打算怎么做?”霍起问。 沉朝顏道:“我刚掐了一下,固定的巡逻大约两刻鐘转回来一次。再等等,我们可以从后面那个草料棚翻进去。” 霍起什么都没说,盯紧前方,抚了抚自己鼓鼓囊囊的衣袋。 两人伏低身子,看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从半人多高的芒草丛里潜了过去。 草棚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白茅、羊草,平常不会有人偷,自然也就不需要看守。而草料松软,堆得又厚,是天然的消声绒毯。 沉朝顏和霍起从围栏一跃而下,屏息在草棚里待了片刻。 空气里都是乾草和泥土的味道,远处两个内院守卫笑着同经过的巡卫打趣,几息过后,那声音又小了。 霍起给沉朝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两人顺着墙角棚沿快速溜进了内院。 沉朝顏观察了下格局,发现存放草料的棚子只有一个,而用于饲养马匹的马厩共有叁个。两人决定分工,沉朝顏负责计数,霍起负责辨认。 很快,两人就查完了两个位于中院的马厩——共有马匹二十叁,其中十七匹都是梁州马。 虽然来之前就猜到了对方的猫腻,但实地一查才发现,对方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按照市价,草原马的价格至少七十两,而一般的梁州马只需要二叁十两,光是一匹马能赚到的差价就有少说四十两,若是左驍卫里一半的马都有问题,那便是上千两的银子。 沉朝顏骇然,要知道在大周,一个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都才区区九十两。这上千两的军餉贪墨,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猫腰往最大的那间马厩摸去。正这时,远处两个守卫勾勾搭搭地行了过来。 沉朝顏一惊,赶紧拉着霍起,往草棚边的一堆乾草后藏了进去。 两人窸窸窣窣地靠近了,高个儿的停了脚,矮个儿还要往前走,被他扯住了。 “就这儿吧,反正也没人,省得跑那远。”高个儿的说。 矮个子四处看了下,似还犹豫。高个子却一巴掌扇在他脑后,笑着催促,“又不是个娘们儿,扭捏个锤子,搞快点!一会儿还要做事。” 乾草后,沉朝顏和霍起对视一眼,不知两人要干什么。沉朝顏乾脆从草垛后探出头去,只见那两人低着头,窸窸窣窣地在腰间摸了一阵,而后将裤带一抽。 “唔……”沉朝顏下意识想叫,好在被霍起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拖了回去。 若不是当下环境实在是黑灯瞎火,沉朝顏只觉得,她的眼睛可能当下就瞎了…… 心下一凛,沉朝顏低头看了看两人躲藏的草垛子——其实也不能叫草垛子,只是一个废弃的烂木架上,乱七八糟堆了点饲马剩下的草料。那两人但凡再往他们的方向进一步,沉朝顏都担心会被那两人尿一身。 高矮个子一阵摸索后,开始掏东西。沉朝顏任命地闭上双眼,身子后仰,靠上厩牧所的围墙。 须臾,哗哗的声音响起来。 两人嘿嘿笑着,间聊间似在攀比谁的大,谁又尿得远。许是比得上头了,一人不服气地使了把劲,沉朝顏听到那哗哗的声音,似乎是离自己近了一寸。 “你这是作弊!”另一人不服气,紧跟着使劲,连带偷偷往前挪了一步。 “…… ”沉朝顏低头,看见那一注冒着热气的东西缓缓朝她逼近…… 这一刻,什么查案、什么证据,全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出去,先没收两人的“作案工具”,再将两人揍一顿。 身侧的拳头越攥越紧,身后的哗哗声也越逼越近。 她咬牙转身,下一刻,一群黑影从身旁猝然蹿起,啪啪地拍打着翅膀,像一群没头的苍蝇朝正撒尿的两人撞去。 “啊!啊啊啊——” 两人同时大叫,滋着的尿失了力道,软趴趴地垂下来,湿了两人的裤子和鞋袜。叫声惊动了巡逻的人,几人打着火把赶了过来。 “什么?什么东西?!”高个子问得惊慌失措。他下意识想拍胸口,才想起自己手上也是湿淋淋的一片。 巡逻的守卫拿火把四处一照,只见面前除了一个空荡的木架,就只有几个还没飞远的黑色影子。 “是飞鼠。”一人答,说话间火把晃了晃,两人总算看清眼前的东西。矮个子提着裤子,鬱闷道:“这好好的咋会有这么多飞鼠?之前也没见过啊。” “谁知道,该不会是你的尿太骚,给引来的吧?” “哈哈哈哈哈……” 声音在眾人的调笑里远了,沉朝顏和霍起趁着守卫被引过去,偷偷从草棚潜至了最大那间马厩。 沉朝顏抬腿从围栏间挤进去,问霍起,“你从哪儿弄来的飞鼠?” “嘖!”他瞪了沉朝顏一眼,得意道:“夜间刺探、金蝉脱壳、溜之大吉必备之良品,当然是我提前准备好的。” “哦。”沉朝顏点点头,自语道:“那我们此番就不用担心暴露了。” “当然不是!”霍起嫌弃,“仅有的一次机会已经被我们用掉了,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我们只能各凭本事冲出去了。” “……”行吧……沉朝顏无语。 “这边。”霍起招手,示意她跟上。 两人穿过马厩里的栅栏,沉朝顏从怀里摸出个火摺子,“嚓”的一声点燃了。 她顺手将另一个火摺子递给霍起,叮嘱道:“我先去点数,等下就在刚才的栅栏后碰头。” 霍起“嗯”了一声,开始借着火光打量起厩里的马匹。沉朝顏绕着马厩转了几圈,把这些马的数量清了叁遍,一共七十七匹。也就是说,左驍卫的这个马厩里,共有一百匹马。 点清楚了马,手里的火摺子也燃尽了。 周围归于黑暗,沉朝顏伸手往怀里掏,才想起备用的那个火摺子,她刚才拿给了霍起。好在马厩里虽然黑,但棚外两盏风灯掛在簷下晃荡,幽幽地透进点光来。等到眼睛适应周围的黑暗之后,沉朝顏顺着栅栏往后摸去,然而她并没有见着霍起。 思及两人之前的每一次行动,霍起似乎总爱我行我素,不听指挥。 沉朝顏有点生气,压低嗓子唤了声,“霍起?” “喀嚓!” 侧后方传来一阵闷响,沉朝顏转身,却见一抹黑影闪去了马厩后面,那里的乾草堆似乎簌簌地落了些下来。她下意识往那边走,还不等她想明白,门外突然响起几个守卫的声音,一路絮絮叨叨,朝着这里过来了。 沉朝顏心下一悚,便也跟着侧身挤进了马厩后的草堆。也是这一挤,后背撞上一个精壮的胸膛。沉朝顏这才发现,原来方才看见的黑影不是幻觉。 “不是叫你去栅栏后面等我的嘛?!”沉朝顏恼火这人的散漫,抬肘往他腹部就是一顶。 破天荒的,霍起不仅没挡,就连发出的哼响都比平常沙哑了几分。沉朝顏暗自觉得奇怪,但因着紧张推门进来的人,也没多去想。 “这两匹,还有这个。”一人在前面指挥,另几人便牵马出去。有人忍不住抱怨,“也不知道骑曹是怎么了,大晚上的要运什么马。哎哟!” 另一人在他屁股上踹一脚,骂道:“大人吩咐的事你照办就行,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那人嘿嘿两声,懨懨地闭了嘴,打着火把往沉朝顏的方向来了。 她心下一凛,后退一步,可这一退她才发现,这里是真的狭窄。此刻莫说两个成年人,就连她一个人都塞得勉强。故而她这么一挤,两人都只能努力收腹,紧紧相贴才能站稳。 沉朝顏不耐烦,伸手就推霍起,示意他往后挪。可是手起到一半,她又愣住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能清楚感知到对方的呼吸。而更加诡异的是,她记得……霍起的身量似乎并没有这么高…… “快点!都等着呢!”守卫在外面催促。 草堆后,沉朝顏看着火把的光逼近,脊背僵直地往后再退了一寸。 身体的热度透过衣料薄薄地传来,呼吸间胸口起伏,她甚至感觉得到后面那人如鼓的心跳。倏地,沉朝顏想起方才分别的时候,她随手递给霍起的那支火摺子。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不会在马厩留下自己的东西,所以那支火摺子就算燃尽了,霍起也不会随手丢弃在这里。 她知道霍起放东西的习惯,无论什么,都是乱七八糟地往腰间一别。故而这人若真是霍起…… 思及此,沉朝顏偷偷伸手,往那人腰间摸去。 “啪!” 一声极轻的响动于黑暗中乍起。 视觉被遮罩,黑暗放大了其他感官。一具温软的女体贴着他的前胸,谢景熙只觉一口气提到了喉头。他感受着手里那截滑腻的腕子,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鬱愤难平…… 谢景熙自幼习武,对对手的招式预判,可以说十拿十稳。但沉朝顏向他探手过来,下手的位置却是出乎意料…… 可方才在草堆外,他分明听见她唤的是霍起的名字。所以沉朝顏当下是在干什么? 当他是霍起,然后趁着夜黑共处,他不敢出声不敢动就…… 上下其手?! 谢景熙瞳孔微震,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偏生被捉住的人还“贼心不死”,推挤着试图挣脱他的控制,手还要往他的小腹上摸…… 可是那种松软、温热、杂乱又馨甜的感觉紧密地罩着他,像一张无形的兜网,密密麻麻,避无可避。拉扯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住的猎物。 倏地,不知是谁碰到草堆下的马登,发出一声轻响。本来要走的守卫听到动静,举着火把转过身来。 “怎么?”一人问。 另一人晃着火把挪近几步,疑惑道:“好像有声儿。” 说话间,那束光亮从草堆一侧漫过来,落在沉朝顏脚下叁寸的地方。现在两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沉朝顏被人发现,谢景熙也休想脱身。 思及此,他咬牙一叹,另一手往前一捞,搂着沉朝顏的腰,将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 当然官员的工资除了银子还有什么粮食啊、田啊、僕役啊等等,折算下来不会只有九十两。 * 谢寺卿:???她摸我?可她不是以为我是“霍起”么? 顏顏:哪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摸黑占老娘便宜?! 相互以为对方想佔便宜,而疯狂脑补ing…… 第三六章舊疤 “唔……” 一声酥痒的轻哼,软玉温香便扑了满怀。 “嘘……”谢景熙一颤,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唇。 黑暗中浸开急促的呼吸,身前却漫起令人窒息的温热。说来也奇怪,从两人订亲至今一年有馀,这是谢景熙第一次意识到,婚姻似乎除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外,还意味着另外一些什么。 比如现在…… 心念电转之间,气息也跟着深重起来。这么一来,他桎在她腰上的手便更紧地将人压向自己。 沉朝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后背上传来某人胸廓的剧烈起伏,呼吸也被一只大手堵在了喉间。也是这一刻,她知道了身后那人绝非霍起,而是不知哪里来的胆大包天、夜闯马厩的登徒子! 可退无可退又挣扎未果,沉朝顏只能仰头望去,试图看清这人的面容。一段弧度凛冽的下頜线闯入视野,而那人的喉结似乎还快速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哪儿有什么人?”外面终于传来守卫的声音。 “急什么?”另一人语气严肃,“大人吩咐过,今夜之事绝不可走漏风声,出了问题你担得起?” 一席话问得守卫也噤了声。那人非要看个究竟,守卫只得等在外面。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沉朝顏只觉心如鼓擂,连呼吸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思忖间,那人已经绕过栅栏,行至草堆后面。 好在他先查的是另一边,沉朝顏看着他拨弄乾草的背影,火光在眼前一晃,那人接着便转身往沉朝顏这边走来。腰上那只手跟着收紧,沉朝顏脑中空白,背脊都是冷沁沁的一片。 变化发生在一瞬间。 只听“喀”的一声,厩棚的另一边,一堆乾草突然腾空而起! 有黑影从下麵快速蹿出,踩着栅栏一跃—— “驾!” 马儿嘶鸣,黑影和马匹化作一道虚影,从栅栏上跃过,撞开举着火把的两人,朝厩棚外狂奔而去。 “有人闯入!”守卫惊魂未定,举着火把追出一段,喝道:“快派人截住他!” 方才沉寂的厩牧所像被泼进凉水的滚油,眾人闻风而动,骑马狂追。一支支火把被疾风拉开,化作一线火龙,从沉朝顏眼前一掠而过。想是霍起为了保全她,才故意弄出动静,想引开这里的守卫。 光亮和声音渐远,周遭重归于寂,沉朝顏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身,朝着那人的下腹就是一踹! 木架歪倒,草屑纷飞。 两人之前有过交手的经歷,沉朝顏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直接往要害处招呼。可没曾想那人武功实在是高,饶是被草屑迷了眼,也能精准避闪开。 沉朝顏心头恼火,一脚踢开圈马的栅栏。 “啪!” 她一掌拍在马臀,还不忘愤愤地道:“怎么又是你!” 马匹受惊,挤出栅栏的时候一顿乱蹿,差点撞上谢景熙。不等他回答,沉朝顏又是一掌落在另一匹马臀。 “怎么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你?!”她咬牙切齿,“獐头鼠目、居心叵测的登徒子!” 沉朝顏越骂越起劲,马儿一匹匹冲出厩棚,再一回神,只见棚中空荡。她移步,背后猝然撞上一个精壮的男体。沉朝顏怔忡,下意识就转身朝那人的脖子猛劈。 手腕落入一个温热而乾燥的大掌,沉朝顏一个旋身,下一刻已经鑽进他的怀里。那人似是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当场愣了一息。 就是这短短的一息。 沉朝顏迅捷出手,精准地扣住了他另一只手腕上的脉门。 一声闷哼响起,她摸到那人小臂内侧的一块旧疤,亦是一怔。 沉朝顏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蓬莱殿的廊道上,她摸到谢景熙腕间旧疤的时候为什么会惊悸。因为同样的疤痕,她在很久之前的陈府夜探之时,就在这个黑衣人的内臂上也摸到过。 所以…… 认识谢景熙以来的无数巧合再她脑中翻滚,脑中那团纷乱的丝线渐渐滑开,露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头绪。 “吱哟——” 夜风将马厩的木门吹得轻颤,簷下风灯从隙开的一线里探进来,恰好落在他那带着面具的假面。 沉朝顏不动,就这么紧紧地攫住他的视线,细细地端详起来。然而透过面具,她仅能窥见的便是那一双深如古井的眼。 怎么之前她没发现,这人竟然还长着一双这般好看的眸子,真是越看越让人觉得熟悉。 四目相对,那人似也察觉不对,下意识想将沉朝顏推开。可手才一起,她便整个人都扑上来,死死抱住了谢景熙。 “……”谢景熙愣住了,不知道她这下又是想干什么,然而空阔的马厩里炸开猝然一响。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直飞出去,拍上一侧的栅栏才晃晃悠悠地摔成了几块。 “你在做什么?!”霍起几乎暴怒,拽着拳头就从门口冲了进来。 马厩里的两个人都愣了。 想到自己当下的样子,沉朝顏赶紧松开紧圈着谢景熙的手,连连后退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抱他是有原因的,我……” 话未落,只见霍起挥起拳头,朝谢景熙重重地砸去。 谢景熙完全没料到霍起会直接动手,避闪不及,让他生生一拳砸在了左肩。 而站在一边的沉朝顏也愣住了,一时也忘了自己的立场,走过去拉住霍起道:“刚才是我抱他的。” “我知道,”霍起悻悻地道:“我又不瞎,看到了。” “……”沉朝顏无语,心道所以你这又是在干嘛呢? 然而下一刻,她便见霍起指着黑衣人义正严辞地道:“他若不是先勾引你,你又怎会对他做出此等越矩之事?” 沉朝顏:“……” 谢景熙:“……” 而霍起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沉朝顏拽到身边问:“这人谁啊?你认识?” 沉朝顏被问得一怔,想起自己怀疑这人身份的事。可之前她摸到那块疤的两次,都只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的一触,还真有可能是摸错了。 谢景熙这人向来狡诈,如果没有铁证便打草惊蛇,怕是之后都会被他矇骗搪塞过去。 沉朝顏决定趁热打铁、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她稳定心神,愤然对霍起道:“这鼠辈我之前查案的时候遇到过两次,处处与我为敌、阻我取证,还趁机轻薄我!” 她纤指一扬,言简意賅地补充,“打他!” 霍起暴怒,当真就要冲出去。 远处,黑夜里响起渺远的马蹄声,几星火把在夜风中飘摇,像飞聚而来的流萤,是闻讯而来的左驍卫! 大局当前,私人恩怨只能秋后算账。沉朝顏与霍起对视一眼,同时往门口跑去。 “回来。” 身后响起那个陌生的声音,那黑衣人没等他们反应,兀自道:“左驍卫既然派了人过来,你们觉得他们会不知道先排查周围情况?” 沉朝顏悚然,既然已知有人闯入,正确做法确实是先包围,再排查。且灃京城通往这里的大路仅有一条,所以左驍卫定然还会在回程的道路上设下埋伏。 “那现在怎么办?”沉朝顏问霍起。 那黑衣人却插话道:“厩牧所的东南角紧邻一段岩壁,那里看起来陡峭,实则高不过两丈,徒手攀登亦可,且后面就是一条通往延兴门的林间小道。” 霍起犹豫到,“你想让我们跟你走?” 黑衣人不置可否。 “可我们如何知道,你是真想帮忙或者佛口蛇心?” 黑衣人愣了愣,饶是带着面具,沉朝顏都能感受到他不屑的表情。他什么都没解释,听完霍起的问题转身就走。 “回来!”霍起唤住他,故作镇定地补充道:“好的,恭喜你通过考验,我们相信你了。”言讫便麻利地蹿到了黑衣人身后。 “……”沉朝顏无语,但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叁人手脚利索地出了厩棚,发现东南角的岩壁处果然没有守卫。霍起率先攀了上去,又扔下事先准备的麻绳,让沉朝顏捆在腰上。 月上中天的时候,几人终于翻过矮崖,摆脱左驍卫的搜查。 沉朝顏四仰八叉地躺着,累得看月亮都是双影儿,等她终于缓过气来,往右一扫,只见空空如也的岩顶。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喂!”沉朝顏一骨碌坐起来,左边一脚,踹得霍起也跟着弹了起来。 “人跑了!”她气急。 身旁的霍起看了她半晌,慢悠悠地回一句,“我知道啊,刚我还跟他告别来着,人没理我。” “……”沉朝顏无话可说,只听霍起还在念念有词,“这哥们儿人不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义!我看人能处,下次若还有机会见面,我问问他可愿随我从军一展鸿哎哟!” 沉朝顏懒得听他瞎叨叨,打断他问:“说说你刚才查到的东西。” “哦!”霍起想起正事,如实道:“第叁个马棚里,有梁州马共六十叁匹。而且,我还找到了这个。” 霍起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沉朝顏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帐本。 “帐本上记录,这批马是今年初由户部拨款给太僕寺,由其专款用于左驍卫和金吾卫的马匹採购的,共一万六千两。” 霍起道:“可是他们只记录了马匹的数量,并没有记录马匹的种类,这就让他们可以偷龙转凤,用便宜的梁州马,代替朝廷规定的草原马。” 如果按照这一个厩牧所查出的比例来算,一匹被调换的马拿走四十两银子的话……那至少是五千两的军餉被贪墨,这都还没算上运送马匹的路费和人力。 “户部、太僕寺……”沉朝顏囁嚅,“这都是王瑀的羽翼,所以这笔钱等于是进了王瑀的口袋?” 霍起眼睛一亮,咬牙骂道:“好个老匹夫,自己偷拿军餉,还敢把罪名栽赃到老子头上!看老子明天就参他一本,弄死他。” 沉朝顏翻出一个圆润的白眼,对霍起道:“你没见今晚他们已经连夜把马匹都拉走了么?” 霍起一怔,想起来了。 “他们估计听到了风声,现在正忙着消灭证据呢。光靠这个帐本?”沉朝顏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撇嘴道:“你根本证明不了王党贪墨。” “也是……”霍起颓丧地扔了颗石子。 小石子“啪嗒”一声,弹着跳远了。 “可是……”霍起不解,问沉朝顏到,“王党贪墨……和你在国子监的意外,又有什么关係?” 沉朝顏忖道:“所以,你不觉得这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利用此事,想引我们去调查王瑀么?” 霍起了然,应到,“确实,他赌我们会去查,且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对付王瑀的机会。” “嗯,”沉朝顏点头,“可凡事反常必有妖,背后之人的目的我们都不清楚,保险起见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而且……”沉朝顏微眯起眼,想起今夜于马棚里遇到的那个黑衣人,自语到,“现在有另外一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 顏顏:呃……你看清楚,是我抱他。 男德班班长霍小将军:我知道啊!可是如果不是他先勾引你,你又怎么会抱他?! 谢寺卿:???? 第三七章試探 谢景熙离开厩牧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为了避免夜探时身陷敌境无法脱身,他安排了裴真在不远处接应,两人一起回的大理寺。 裴真检查完周围情况,合上讼棘堂门,转身点燃了一盏油灯。谢景熙摘下麵具,问裴真道:“你在外面可有什么发现?” “不曾,”裴真摇头,“卑职见他们将马匹带走,本想潜去标记的,可后面左驍卫的人来得太快,卑职担心大人安危,不敢擅离。” 谢景熙没说什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哨,在灯下展示给裴真。 “这是?”裴真不解。 “马哨。”谢景熙道:“驯马人通过马哨,对马匹发出指令,军中驯马几乎都会用到这种方法。” 言讫,谢景熙将哨嘴置于唇间,用力一吹。 什么声音都没有。 “坏了?”裴真疑惑。 谢景熙不动声色地端详手里的马哨,“没有,只是我们听不到。” 裴真怔忡,继而忆起来,马的听力确实比人灵敏得多。故而有些声音马能听到,人却常常难以察觉。心念电转间,他反应过来,望向谢景熙惊讶道:“所以国子监的击鞠场上,兇手就是以此来让郡主的马突然发狂的?” 谢景熙不置可否,将马哨在莹莹的烛火下转了一圈,“可这马哨,看着不像是大周的东西。” 裴真闻言便凑了过去,只见那只马哨通体黄白,中空而略呈弧形,表面虽有打磨的痕跡,但依稀可见一些细小孔眼…… “这!这不是……”裴真悚然,跟着谢景熙这么久,尸检和现场都见过无数的他不会认错。 谢景熙手上拿着的这支马哨,是用人骨做的。 谢景熙倒是平静,将那支骨哨收入盒中,道:“这是突厥人的东西。” 他们用稚童肱骨做成骨哨,可吹出只有马能听见的哨声。在训马时将惩罚和哨声重叠,待马形成记忆后,便可用骨哨控制马匹行为。 谢景熙幼时熟读兵书便听闻过,太祖皇帝时期,突厥人曾故意让一批战马被大周军队截获,而后便用这一招,在战场上令周军乱了阵脚。 “那对方利用郡主坠马的意外,引我们去查王瑀贪污军餉的案子……”裴真不解,问谢景熙到,“又图谋什么?” 谢景熙思忖良久,缓声道:“对方所图,目前还不清楚。也许只是朝中某个乐见王沉两党争斗,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设局,也未可知。” 毕竟沉朝顏承着所谓的“太子命格”,她若真的死于坠马,兇手可借此做的文章,那可太多了。 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一拍,谢景熙生出些许烦躁。 他蹙眉看向裴真,吩咐到,“即日起,多派两人盯住沉朝顏,务必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跟着。” “哦……”裴真应了一声,合上堂门离开了。 讼棘堂里安静下来,沉夜将阑,室内一灯如豆。更漏窸窸窣窣地流淌,像小虫子在啃噬着耳朵。 谢景熙行入堂后的寝屋,心头也像是正在被什么噬咬着,散出些刺痒的异感。 本以为沉傅死后,他与沉朝顏便是从此陌路。饶是后来她死缠烂打,谢景熙虽许了她参与案子,但在心里早已划下一条涇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界线。可谁曾想,这案子查来查去,竟莫名又将她牵扯进来。 而更糟糕的是,那条曾由他亲自设下的藩篱,竟也破天荒地松动了。 上一次,是在国子监,他为了救她,险些佘了自己的一条腿。彼时,他尚能以人臣之责自辩;而方才,仅凭一个毫无道理的猜测,他便破例在她身边安插了大理寺的暗卫。 这样的事,他从未为任何一人做过。 谢景熙烦躁地扔了手里的衣裳,侧身捻灭屋里的灯火。 * 翌日的朝会果真风平浪静。 关于左驍卫连夜运马一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近日来手上公文堆积如山,还有陈之仲和丰州瘟疫的案子要从头理一遍,谢景熙没什么胃口,退朝后便省了午食,径直回了大理寺。 他让人取来卷宗,刚坐下展开,裴真就面带菜色地摸了进来。 “大人,”他有些为难,支吾了半晌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昭平郡主……” 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一句清亮的“谢寺卿”打断了。 谢景熙一怔,抬头扫过裴真,竟从他眼中看出了点爱莫能助的悵然。 “谢寺卿。” 沉朝顏巧笑,不等谢景熙找理由赶人,她眼疾手快地挤开了裴真,提着个小食盒凑到了谢景熙身边。 “上次画舫相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想着你最近公务繁忙,平时也不好来叨扰,这儿刚好赶上饭点……” 她碎碎念着,不请自来地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了一桌,“啊呀!” 沉朝顏惊呼,走进一步,差点贴上谢景熙的鼻子,“怎么几日不见,谢寺卿就瘦成这样了?莫不是身子不适,染了什么风热风寒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就往谢景熙的腕间探去,嘴上还振振有词地道:“谢寺卿你不知道,我其实是略懂些医术的,不如我给你把把脉,有啥小病小灾的赶紧治唔……” 指上一滑,那只刚被拽进手里的腕子,像只滑溜溜的泥鰍,倏地逃走了。 眼前之人神色清淡地睥睨着她,冷声道:“郡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叁日前不才一同从蓬莱殿面圣出来?” “哦……”沉朝顏被戳穿,却依旧面不改色地胡诌到,“不是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叁秋么?我与谢寺卿叁日没见,当真是如同隔了九个秋天那么难熬。” 一席话说完,堂上陷入死寂。旁边的裴真实在听不下去,识趣地先告退了。 谢景熙整了整被她扯乱的袖子,淡声道:“前日里冯寺丞经手了一个案子,说是一个江湖骗子男扮女装,借着给女子看病趁机轻薄。后被病人揭发,恶行暴露,走到哪儿都被打,最后自己去官府自首了。” “……”沉朝顏语塞。 她倒也不想真的让谢景熙误会她想轻薄他,便怏怏地收了手。 谢景熙不再说话,扫了眼案上的吃食,问沉朝顏到,“这些又是郡主亲自做的?”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上一次,在国子监的书室里,谢景熙便领教过她所谓的“亲自”。 “哪儿能啊!”沉朝顏这次却坦荡,如实道:“都是刚才经过东市的时候随便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谢寺卿的口味。” 说话间,她已盛了半碗鱼汤,笑意盈盈地递给谢景熙。 明知这人虚情假意,比起上一次骗他说东西是自己做的,这一次,谢景熙听到她当真坦白东西是“随便”买的,心里似乎也并没有开心多少。 “谢寺卿。”耳畔响起沉朝顏的声音,他侧头,看见白玉碗上,那只白皙剔透的手。 热气氤氳,漫成淡淡薄雾。往上,是她不施粉黛、不染铅华,也一样明艳照人、不可方物的容顏。 思绪飘远,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在灯烛坊,她为救他落水之后的模样…… 心里像飞进了一只蝴蝶,扑棱得七上八下。然而下一刻,谢景熙只觉腕间一热,什么东西泼洒而出,意外却又精准地泼湿了他整个袖口。 谢景熙垂眸,果然是沉朝顏手里的那碗鱼汤。 “哎呀!你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哎哟。” 她声情并茂地表演惊慌失措,伸手在谢景熙的腕间一通瞎摸。而那只骨节分明的腕子,在她手里总像只奸诈的鱼,无论如何都抓不到。沉朝顏逐渐失了耐心,在谢景熙再次抽手的时候猛地一抓! 重心不稳,她被自己带得踉蹌两步,身体堪堪向前扑去。胸口传来特别真实的压迫和痛感,沉朝顏抬头,看见面前一双深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骑坐在谢景熙的腿上。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大人!” 堂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 他也是学乖了,知道谢寺卿和郡主独处的时候,最好不要贸然推门。 等了半晌,里面终于响起谢景熙一贯冷沉的声音,他悠悠地道了句,“进来。” 听起来,似乎气息尚且不稳。 裴真推门进去,见堂内一切井然,只是正在夹菜的沉朝顏不知为何拿反了筷子。 “何事?”谢景熙问。 裴真回过神,赶紧答到,“李署令方才回了太医署,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嗯,知道了。”谢景熙应了一声,吩咐到,“备车吧,本官换身衣服就走。” “誒!”裴真得令跑远了。 桌案后,拿着筷子假装夹菜的沉朝顏,却是吃得食不知味。想着自己今日这些过于殷勤的表现,和方才扑上去搂住谢景熙的画面,她越想越觉脸上掛不住。毕竟,谣言是要在有人看的时候才叫谣言。 刚才那样,谢景熙会不会误会她是故意投怀送抱? 沉朝顏也不知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之前故意跟人家攀关係的时候敢作敢当,没脸没皮,当下竟也会为了一个失误的拥抱而懊悔。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都是因为她向来呼风唤雨、眾星拱月,主动向一个男人“讨好求欢”,实在是有失郡主的顏面。 “吃好了?”头顶响起谢景熙不紧不慢的声音。 沉朝顏叼着跟青菜抬头,只见他正神色如常地看过来。她登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纠结是庸人自扰,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于是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细嚼慢咽之后,才缓缓地回了个,“嗯。” “一起去?” “啊?”沉朝顏抬头望他,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谢景熙道:“上次在牢里,韦正还交代了多年前,陈之仲和魏梁都涉及的另一个案子,跟太医院的前署令有关。” 沉朝顏一怔,悻悻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 大理寺的马车穿过闹市,停在了太医署门前。沉朝顏从车帘里探出个脑袋,叫住了前面的谢景熙。 “又怎么?”谢景熙问。 沉朝顏凑过去,问他,“等一下你准备怎么问?” 谢景熙一怔。怎么问?还能怎么问? 当然是用嘴问。 沉朝顏嘖一声,蹙眉严肃提醒,“这种死无对证的案子,你以大理寺的立场去查,有几分把握那些人会对你说实话?” 见谢景熙没反驳,她趁热打铁继续道:“所以这一趟我们得套话。因为往往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人才会吐露真相。” 沉朝顏胸有成竹,“套话这种事,我最在行,等一下你看我眼色行事。” “……”谢景熙蹙眉,却也没有反对。 两人前后进了太医署。 第三八章太醫署 今日的太医署倒不算很忙。门口的侍卫见沉朝顏亲临,不敢怠慢,着急忙慌地通报了。 没等多久,李署令便拎着袍裾小跑而来。他对沉朝顏揖礼,眼神触及一旁的谢景熙,又微微错愕地添了句,“见过谢寺卿。” 谢景熙点头以示回应,并未多说什么。 李署令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终是问:“两位今日前往是为……” “不急不急,”沉朝顏摆摆手,对李署令欲言又止地道:“我们进里间去说。” 太医署本就是给皇室官宦瞧病的地方,很少有人会亲自上门。李署令想了半天,将两人带到平日里大夫们上夜值的后院,又吩咐人去将最好的茶沏了一壶。 沉朝顏在脑中整理着思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手里的茶,才对李署令道:“这事儿吧……说来也是有些难以开口的……” 她故意顿了顿,在李署令一脸迷惑的表情里弱声道:“我们此次前来,实则是为了前署令赵大夫的事。” 谢景熙蹙起了眉。沉朝顏没理会他,只继续对李署令解释,“先帝还在的时候,我听闻赵署令着有一本医典,里面记录了好些疑难杂症的对症方法,就想说……” 话语戛然,沉朝顏双眸晶亮、若有所指地盯着李署令,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李署令当即犯了难,只有些遗憾地解释到,“那本医典在赵署令离世后便不知了去向。” “啊……如此可如何是好……”沉朝顏黛眉微蹙,惊讶惋惜之馀,遗憾溢于言表。 没能帮上忙,李署令心下愧疚,于是问:“不如郡主说一说是何症,老朽虽不才,但可尽绵薄之力勉力一试。” “哎……没有用的,”沉朝顏摇头,复又道:“若是没有记错,前些时日,太医署便给过我一张方子,没有用的。” 李署令一怔,想到太医署里出去的方子,确实都要经他过目,若是已经用过依然不行,那恐怕他真是无能为力了。思及此,内疚变成了羞愧,李署令撑着这张老脸的最后一点尊严追问沉朝顏,“敢问郡主,到底是何症?” 眼见蒙混不过,沉朝顏一噎,看着谢景熙的侧脸计上心头。她咳了两声,压低声音支吾其词地道:“就是……赵署令为先帝治好的那个病……” 李署令愣了愣,茅塞顿开之时,眼神飘忽地落到谢景熙身上,将他上上下下地扫视几番,而后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又飞速移开了。 全程听了个哑谜的谢景熙一脸莫名,侧头去寻沉朝顏,没想对方却破天荒地转身过来,颇为温柔晓意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谢景熙完全不知道,这满肚子坏水的人又在卖什么关子,好在下一刻,李署令的回答转移了他的思绪。 “我与赵署令虽曾共事一段时日,可医者之间并不会事无巨细地交流所有事,特别是自己的秘方。不过……”李署令似是想到什么,补充到,“关于赵署令药典的事,或许可以问问白医师。” “哦?”沉朝顏意外,“此话怎讲?” 李署令没绕弯子,坦言道:“若是没记错的话,白医师在入太医署之前,曾是赵署令的关门弟子。” 沉朝顏怔忡,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只追问:“那敢问白医师现在何处?” 李署令道:“白医师今日休沐,此刻想是在舍间歇息,郡主要见他的话卑职这就派人将他唤来。” 沉朝顏摆摆手,回了句,“不急。” “那除了白医师,赵署令是否还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沉朝顏解释,“我是说,这万一白医师那处寻不到……” 李署令思忖半晌,篤定地摇了摇头,“赵署令出身贫苦,幼年父母双亡,之后说了两门亲事,都不知怎么没了下文,白医师是他某次外出行医时捡来的孩子,说是弟子,实则与父子差不多。若那医典连他都没有,我实是不知赵署令还会将东西交给谁。” 问到了想问的答案,两人也就不便多留。 李署令颇有分寸地坠行在两人之后,远远地隔出一段距离,生怕听了两人的私房话。 沉朝顏心情大好,步履轻快地冲在前面,行至后院回廊的时候,视野倏被一片妖冶鲜妍的花海佔据——雪白、艳粉、殷红,在秋日暖阳下如火如荼,遍地燃烧。 许是察出沉朝顏眼中惊讶,李署令自觉上前两步,解释道:“今年气候反常,这杜鹃花不知怎得就开了两季。” “杜鹃?”沉朝顏诧异,“杜鹃能入什么药?” 李署令笑了笑,只道:“这不是太医院的药材,是白医师种的。” 沉朝顏更是不解,“白医师是个爱花之人?” “非也,”李署令道:“杜鹃是花,亦是鸟,杜鹃啼归,常用于悼念离人。白医师是在赵署令去世后在这里种的杜鹃,大约更多是悼亡缅怀之意。” “这样……”沉朝顏若有所思地囁嚅,只觉自己的小臂被谁往后轻轻拽了一下。 “怎么?”她回头,双眸晶亮地看向谢景熙。 秋阳斜照,穿过廊簷的雕花落在她齐整的发髻上,镀下一层流光,眼尾都仿佛染上一层浅淡的笑意。谢景熙略微一怔,见李署令识趣地退远,才故作淡定地问沉朝顏道:“方才你与李署令说的到底是什么?” “哦?那个呀?”沉朝顏挑眉,嘴角也多了一抹神采,坦白道:“你我拜过一半堂的事,全灃京都知道的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听得谢景熙蹙眉。 沉朝顏不急,继续眉飞色舞地问:“先帝子嗣艰难,而立之年才有皇嗣,这事你知道么?” 谢景熙被她这天上地下的问题问得耐心耗尽,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沉朝顏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以手掩唇小声道:“可先帝当年是用了赵署令的药才得了子嗣,这件事只有皇宫内院和太医署的人知道。” 所以…… 谢景熙背心一凛,回想起方才她说完之后,李署令看他的眼神——惊讶、疑惑、惋惜…… “……”谢景熙胸口一闷。 他当即回头去寻李署令,果见他像是无意窥得什么秘辛一般,慌乱地将目光移开了。 谢景熙被气得冷笑。而眼前人却拍拍他的肩,幸灾乐祸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谢寺卿一心查案,是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的。” “……”还挺会给人戴高帽的。 谢景熙担心沉朝顏借题发挥,便不好计较,只在经过这人身边的时候狠狠剜了她一眼。 两人跟着李署令,来到了白医师居住的小院外。因着后面的问话不好让人知晓,两人便让李署令先下去了。 白柳望正在案前看书,见到谢景熙和沉朝顏,他惊愕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之前在陈府的时候,叁人便见过,故而白柳望当下便认出了两人。 “郡、郡主……”他起身,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见谢景熙,也仅仅失礼地囁嚅了一句,“谢寺卿。” 沉朝顏难得摆出副平易近人的架势,笑着问他到,“不请我们进来坐坐?” 白柳望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引他们进屋。 房间不大,只有一个会客厅和一个单人的卧房,中间用一个雕花的月洞门隔开,实则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床上铺落的帐幔。白柳望给两人搬来蒲团,转身又去沏茶。 沉朝顏随意在蒲团上坐下,目光落到案上那本叩起的书上——竟然是本探案集。 白柳望端着茶水回来,见沉朝顏好奇,便笑着解释到,“这是茶然居那个说书的林先生出的话本子,小人没事总爱去听一听。” 沉朝顏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下意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而茶水入口,她一噎,险些将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白柳望见状,立马抽出随身的手帕给她。沉朝顏捂嘴转身,把茶水都吐了个乾净。 “这是什么茶?这么酸!”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白柳望一怔,慌忙给沉朝顏赔罪道:“这是灃京人不怎么爱喝的酸茶,得配着蜂蜜一起喝才行。”言讫,他从桌上一个瓷盅里舀出一勺蜂蜜,搅拌进了沉朝顏的茶盏。 沉朝顏漱了口,心情平復许多。她的目光落回到斟茶的白柳望身上,意有所指地对他道:“是李署令说你或许在这里,我们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白柳望放下茶壶,茫然问:“郡主和谢寺卿是专程来寻我的?” 沉朝顏点头,“因为李署令说,你是赵署令生前最亲近的人。” 许是因为听到赵署令,白柳望有明显的一瞬失神。他的眼神空茫了片刻,良久才垂下眼眸,颇有些落寞地自语了句,“我师父……” 沉朝顏跟谢景熙交换一个眼色,缓了缓,才继续问他道:“赵署令生前,据说见过两个来自丰州的兄妹。我们想知道那两人与赵署令的关係,还有那一晚,他们为何要去香来阁?” 白柳望一怔,不解地问沉朝顏到,“若是小人没有记错,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不知郡主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沉朝顏坦白道:“因为我们怀疑,丰州刺史和陈尚书的死,或许与多年前的这个案子有关。” “什、什么……” 此言一出,白柳望身形一晃,藏于袍袖之下的五指倏然收紧,将外袍都抓出道道褶皱。“郡主是说……我师父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沉朝顏不语,没有否认。白柳望看着她,一时只剩怔忡失语。 时值夏日,他穿着单薄的长衫,握拳沉默的时候,沉朝顏便能看见他因努力克制情绪而颤抖的双肩。 叁人一时皆默。 半晌,白柳望终于从排山倒海的情绪中缓过来,强自咬牙吞咽了几次,才缓缓地道:“师父生前,确实见过两个丰州来的兄妹。可究竟所为何事,白某并不知晓,只是……”他踟躕地补充道:“既然,郡主怀疑陈尚书之死恐与师父有关,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事。” 白柳望转身看向沉朝顏,眼神篤定,“师父生前,与陈尚书是挚友。那日去香来阁,原是赴陈尚书之约。可不巧的是,那天不知为何陈尚书因故并未前往。直到香来阁大火,他才从刑部匆匆赶来……” 沉朝顏背心一凛,下意识转头,径直便撞上谢景熙的视线。这么一来,白柳望的供词,与之前韦正所言,全都对上了。 所以陈尚书若是死于復仇,那么兇手便多少会与赵署令的死有关…… 思及此,沉朝顏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问白柳望道:“陈尚书遇害的那一夜,你在哪里?” 白柳望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沉朝顏的用意,坦白道:“那夜给陈夫人瞧完病后,白某在日落之前便离开了,陈府家僕皆可作证。” 沉朝顏点头,又继续问:“你曾说陈尚书服过你开的药?” “是的,”白柳望没有隐瞒,“那日正逢小人给陈夫人诊脉,陈尚书说他近日总是少眠,小人就顺便也给他写了一剂方子。不过,许是小人学艺不精,陈尚书并未药到病除,故而后来还是劳烦李署令亲自看的诊。” “那陈府刘管事呢?”沉朝顏问:“你可有给他也开过方子?” 白柳望一愣,似是没想到沉朝顏会问到这个人,只摇头道:“小人从未给刘管事看过诊,且陈府的人说刘管事几日前回乡省亲,小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陈府见过他了。” 问话至此,一切又回到一开始的那个僵局。 叁名死者身前都曾服药、或是身边有人服药,但每个人所服之药,又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是兇手在药里动手脚,借此行兇,那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可能…… 思路进了死胡同,沉朝顏难免气馁。然而心念一动,她忽地想起一个一直以来都没被关注过的人—— “所以香来阁大火那晚,那个失踪的妹妹,你之前可曾见过?” —————— 顏顏:谢寺卿不能那个……(疯狂暗示jpg. 李署令:……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第三九章男德 失踪的妹妹。 确实,推理至此,在排除了所有可能的选项之后,只有这一个人,他们如今是一无所知。 白柳望怔愣地摇了摇头,回忆到,“当时白某奉师父之命,在外游歷诊病,归来之时才听闻师父去世的噩耗。关于丰州兄妹一事,也是当时为师父办理后事之时打听得知,故而小人并未见过这个妹妹。” “这样……”沉朝顏囁嚅,许是为了掩饰情绪的失落,她低头嘬了口手里的茶。 酸甜适口,一股清新的感觉在舌尖弥漫开来。灃京里的锦衣玉食见多了,这种新鲜的口味,她还是第一次尝。 沉朝顏看着面前氤氳的杯盏,惊讶道:“我在宫中数载,以为各地奇珍异宝已经见的够多了,没曾想还是因着白医师,才尝到这口味独特的酸茶。” 白柳望笑了笑,道:“其实这酸茶也是小人于游诊途中偶遇,据说是当地乡野之物,郡主自是难以得见。” “哦~这样……”沉朝顏品着手里的茶,谈话一时进入了死胡同。 就方才的问答来看,白柳望反应平静,话语间也没有任何推諉隐瞒,这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了。沉朝顏一时也不知再问什么,只呆看着白柳望替她的茶盏里添蜜。 也不知是房间里哪儿的窗户没有关好,风灌进来,搔得耳鬓簌簌作痒。沉朝顏随意晃了晃头。 这一晃,簌痒变成了耳边连续的诡异嗡鸣。 沉朝顏怔愣转头,跟两只浮着翅膀的蜜蜂面对面了。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乍起,沉朝顏直接从茶案后弹了起来。 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诸如蜜蜂、蜚蠊、知了这些虫类生物。头上的步摇玉簪被晃得一阵乱响,沉朝顏全然顾不得礼仪,伸手不知抓了谁的手臂,闷头直往他怀里躲。 清苦的气息鑽入鼻腔,沉朝顏眼前一黑,片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一片带着艾草气息的男子宽袖兜头给罩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头顶是白柳望道歉的声音。 沉朝顏心有馀悸地往外瞥了一眼,只见白柳望红着脸,急急忙忙地把屋里的窗纱都拉上了。 “郡主莫怪,”他行过来,脸色苍白地解释:“这些是小人自己养的蜜蜂,平日里脾气都好得很,许是今日见了郡主和谢寺卿,以为被侵佔了领地,才会这样……实在是、实在是罪过……” 沉朝顏僵硬地摇了摇头,头上的发簪被什么东西给轻轻地扯了一下。她一怔,目光垂落在手掌下贴着的一片藏蓝色衣襟。 心跳登时就漏了一拍。 而她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势,转身扑进了谢景熙怀里…… “咳咳……”沉朝顏面色平静地摆了摆手,故作淡定地坐回了自己方才的位置。 “白医师真是……好雅兴呀。”沉朝顏哑着声音,称讚得甚是违心。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她眼神一瞟,瞥见案角处放着的一本佛经。 “咦?”沉朝顏好奇,问白柳望道:“白先生竟然还会研习佛法?” 白柳望笑着点头,“行医者虽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偶尔也需在佛经中找到些开解。” 沉朝顏随意翻开两页,却见是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 日入的时候,两人从太医署无功而返了。马车从皇城行出来,正赶上东西市收摊的时候。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赶路的收摊儿的,声音透过摇晃的车帘传进来,沉朝顏不禁又开始烦躁地长吁短叹。 她覷了眼坐在对面的谢景熙。 男人悠间地背靠车壁,双目微闔,仿佛对目前案子的棘手毫不在意。沉朝顏看得光火,故意把身下的靠座弄得哗啦响。 终于面前的人醒过来,侧头看她,缓声道:“查案就是这样,走叁步退一步,推翻假设和走进死胡同都很正常。郡主若是受不了这个,不如趁早放手,免得自寻烦恼。” “切……”沉朝顏不满地嘀咕,将头扭向一边,不搭理他。 然而谢景熙被她这么一扰,仿佛是没了睡意。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竟然破天荒地主动问沉朝顏道:“方才你分明是把白柳望作为了怀疑对象,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将案件实情告知于他?难道不怕兇手有意误导,混淆视听?” 沉朝顏轻哂,用一副看穿他伎俩的语气反问:“那谢寺卿又是为何不阻止我?” 谢景熙不言,似乎在耐心等着她的答案。 就是这副故弄玄虚、明知故问的态度,沉朝顏真是讨厌的不得了。因为它总是让人想起以前在东宫伴读时候,那个装腔作势的老夫子。 心里那股叫做胜负欲的东西莫名燃起,既然开了头,沉朝顏决定让他心服口服。 她转身正对谢景熙坐好,一字一句严肃道:“因为我知道,报仇只是兇手的目的之一。若他只为报仇,大可不必在凶案现场留下谜题。而他这么做,分明是为了引导官府。所以倘若白柳望就是真凶,他不仅不会隐瞒线索,说不定还会借机给出新的思考方向。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对他隐瞒?” 沉朝顏一口气说完,看见谢景熙略微惊讶的眼神,心情也并没有好上多少。因为白柳望交代的东西,都只是应证了她之前的猜测,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 难道真的要从那个莫名失踪的妹妹下手?那这跟大海捞针、水中捞月有什么区别? 沉朝顏越想越心塞,双臂一抄,便挺尸似的在座位上一摊。 接连几日的奔波,燃起希望又破灭,沉朝顏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就像是这灃京的大小街道一般,堵得不行。 许是快到闭市,小贩都不想把积压的货物再带回去。故而叫卖揽客,都格外用力。声音透过车帘漫进来,沉朝顏眉头一展,伸手拍停了马车。 这种心塞鬱结的时候,唯有逛街买东西才是疏解良方。 于是马车甫一停稳,沉朝顏就迫不及待地拎裙跳了下去,一头扎进街边的摊贩群里。她逛的都是些女孩子的珠釵花鈿、胭脂水粉。 谢景熙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无奈地跟着,远远地坠出一段距离。 * 半个时辰后,沉朝顏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看见谢景熙堆在车里的东西,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确认了外面驾车的裴真和车夫,才满脸疑惑地鑽上了马车。 “谢寺卿……”沉朝顏指了指他身侧的东西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谢景熙面色平静道:“给大家随意带了点吃的。” “可是……”沉朝顏蹙眉,“这家店不是卖手脂蔻丹的么?” 面前的人愣了一秒,眼神扫过包装袋上那个巨大的店印,依旧是面不改色道:“哦,郡主原来说的是这个。”他顿了顿,复又补充,“给仵作买的。” “……”沉朝顏无语,但仔细想想,仵作每天不是刨坟,就是在验尸,好像对手的伤害确实蛮大的…… 思来想去,总归花的又不是她的钱,沉朝顏也懒得再问,于是放好包裹就上了车。 身边的人却在这时推了个小包给她,道:“我一不小心买多了,这个你可以拿走。” 沉朝顏低头看了看,嫌弃道:“她家的东西是出了名的又贵又不好用,只能骗骗你们这些外行男人,全灃京没有女郎会用他们家的东西。” 谢景熙:“……” “你怕不是被那个老闆娘以色障目了吧?”沉朝顏表情玩味,眼含深意地直盯着谢景熙,看得他剑眉紧蹙。 谢景熙不理她,收回拿着的蔻丹和手脂,脸色愈发的黑沉。 “我告诉你啊,”沉朝顏乐于看他吃瘪,自顾清点着东西警告到,“虽说我两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言,但你好歹是有婚约在身,说话做事要懂距离、知检点,做我昭平郡主名义上的夫婿,该守的男德还是不能忘记的。” “……”谢景熙一时无言。 而面前的人说得投入,全然不觉身下马车忽然的急转。沉朝顏被颠了一下,险些磕到自己的舌头,往前扑过去时,下意识便抓住了谢景熙的手臂。 墨蓝色广袖滑开一截,露出手背上一块明显的红斑。 “谢寺卿?”沉朝顏怔了怔,迟疑地看着他的手问:“你……被蛰了?” 谢景熙还没从她方才的告诫中回过神来,当下只是冷着脸,沉默地将手往回收。 “誒誒誒!”沉朝顏来了劲,想到刚才在讼棘堂里没确认的疤痕,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拖着他的手不放,疑惑道:“你被蛰了为什么不说?刚在太医署,白医师正好能给你看看。” 谢景熙不给她摸,动作迅速地整好了宽袖,面不改色地道了句,“小伤。” 瞧他这死鸭子嘴硬的心虚样,沉朝顏暗忖,当下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强取豪夺,定要摸到他的腕子才甘休! 沉朝顏乾脆直入主题,倾身过去拽着他的袖子往面前一扯。谢景熙被扯得闷哼一声,衣襟歪斜。 “别动。”她眉心轻蹙,语气认真,说话间从包里摸出一把平口镊子。“都说了别动!” 沉朝顏头也没抬,摁住谢景熙的手嘀咕道:“断掉的刺要及时清理掉,我拔眉毛很有一手的。” 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连在一起,没等谢景熙表态,手背上的断刺就被她眼准手快地拔了出来。她从包里摸出一盒洗发用的皂荚汁,动作轻柔地替谢景熙涂抹在伤口红斑处。 女人的掌心温暖,指尖却带着轻微的凉意,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块红斑时,竟惹得伤处微刺中带着轻轻的酥痒,挠人得往他耳心里直窜。 谢景熙心跳微滞,连呼吸都跟着乱了几拍。 他有些烦躁地扭头,抬眼之时,目光却不听使唤地落在面前那两片低垂的睫羽之上——浓密鸦黑,像两把上好的黑檀小扇。 沉朝顏拉着谢景熙的手仔细端详,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扑洒在手背。 谢景熙缩手,却被她更用力地拽了回去。 清淡的幽香鑽入鼻息,也不知是她身上的味道,还是那瓶涂抹在他手背的皂荚汁。心里泛起一丝柔软,谢景熙怔忡,目光便不自知地落在了那两片浓密的睫羽上。 也正是在这时,涂抹伤口的手一顿,沉朝顏脸上掛着疑惑,那只手却在他的小臂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一通乱摸—— 没有?不会呀…… 沉朝顏不敢相信,又更为仔细地摸了一遍。 确实是没有…… 她满腹狐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摸错了手,伸手想去抓谢景熙另一只腕子。 “郡主摸够了吗?”耳边响起那人一贯沉冷的声音,此时夹着几分戏謔,像在看她的笑话。而她,还真像是个抓着一切机会,都要“一亲芳泽”的登徒子…… “……”沉朝顏总算老实了,訕訕地放了谢景熙的手,又假意关切了几句。 心念电转间,她突然想到什么,抬头便与谢景熙的眼神撞个正着。 “对呀!”她语气兴奋,双眼放光地盯着谢景熙自语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谢景熙背心一凛,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沉朝顏却忽然来了劲,热络地靠坐在谢景熙身侧,双眼晶亮地对他道:“王僕射的么女王彤……不是对你格外青睞么?” 谢景熙蹙眉,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沉朝顏对他这副黑脸的模样习以为常,“嘖”了一声,暗示道:“我托人从陈府弄到了一些香灰,据说呢,是陈尚书遇害当晚用过的……” “哦?”谢景熙挑眉,语气轻快地反问:“郡主这么肯定是陈尚书遇害当晚用的?” 沉朝顏清了清嗓,强调道:“都说了是托人,陈府的眼线,懂不懂?” 谢景熙不说话,犀利而审慎的目光压下来,沉朝顏难得心虚地转移了话题。 “反正就是……我现在还有些陈府一案的线索。王彤有个关係特别好的未过门嫂子,叫温姝,她可是我大周第一懂香制香之人。故而想说千秋节宫宴上,看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王彤说服温姝……” “郡主方才不是警告微臣,”谢景熙面无表情,话却说得一字一顿,“作为昭平郡主名义上的夫婿,说话要懂距离、做事要知检点,该守的男德……” “够了够了够了……”沉朝顏无语,赶紧制止谢景熙。 男人目光阴沉,脸色难看,将手抽回来后便靠在厢壁上闭起了双目。 —————— 两个要点:1. 堂堂大理寺卿,给老婆买化妆品不仅被小贩骗了,还被老婆嫌了。 2. 老婆为了得到线索,居然不惜让他出卖色相。 谢寺卿:……(抽烟jpg. 第四十章宮宴 车轮轆轆,两人行的一路无言。及至马车停靠在永兴坊沉府,谢景熙都没再看过沉朝顏一眼。 她下车的时候,还在试图说服谢景熙,“那香灰我之前已经找人辨认过了,说是里面加入了一味少见的料,谢寺卿就真的不好奇,不想知道这到底和陈尚书之死有没有关係么?” 谢景熙冷着脸不让步,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沉朝顏从小就不是个服软求人的性子,脾气被逼得上来了,便懒得再劝,掀开帘幔就下了车。 光线昏暗的街头,两盏风灯在沉府簷下打了个旋儿。 谢景熙的马车在街头的转角处停了片刻,直到看见那抹单薄的人影进了沉府大门,才驱车离开。 让他去讨好王彤获得线索?那他堂堂大理寺卿,跟那些青楼卖笑的小倌儿又有什么区别? 亏这人想得出来! 谢景熙越想越憋闷,偏生目光还落在座位上,那一包她没有拿走的手脂蔻丹。 一肚子邪火窜上来,谢景熙气得咬牙,收着力一拳就砸在了身旁的车座上。车身被拍得颠动,前面赶车的车夫一怔,赶紧减缓了速度,试探地问到,“大人?” 谢景熙一把扯下内臂处的粘胶,沉声回了句,“无妨。” 沉朝顏那点伎俩,昨日谢景熙更衣时就反应了过来。早料到她会有后招,他自然要防患于未然。可如今她已经开始怀疑黑衣人的身份,之后谢景熙只能愈发谨慎才行。 他烦躁地压了压眉心,靠壁闭上了眼。 穿过几条街巷,马车停在了大理寺。 谢景熙刚从门口进去,就跟准备下职的裴真撞了个正着。 “大人?”裴真见谢景熙还往里走,唤住他问:“再等一刻鐘,各间坊门就要闭了,您不回府么?” 面前的人脚步一顿,转头看他,“陈尚书的案子破了么?” 裴真一愣,老实摇头。 “刘管事的死因查明白了么?” 裴真继续摇头。 谢景熙脸色肃然,带着几分审问犯人的威压,又问:“左驍卫贪墨军餉的事有线索了么?” “……”裴真被问得哑口,不等谢景熙再问,他便老实抢答,“还有击鞠场上谋害昭平郡主一事,也还没有下文……” 谢景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吩咐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户部、兵部、太僕寺,还有丰州之前查到的资料都搬去讼棘堂。” “哦,好……”裴真应了一声,懨懨地转身。 “等着。”谢景熙唤住他,将手里那个包裹递给他道:“拿出去扔了。” “嗯,好。”裴真点头接过,一时没拿稳,将里面的蔻丹和手脂落了些出来。 “大人?”裴真拿着一支蔻丹,表情讶然地问谢景熙,“您买这些女人用的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是要送给昭平郡主?那为何又要扔掉呢?怪可惜的……” “裴侍卫。” 耳畔响起谢景熙的声音——分明是如往常一般平静无波,裴真却听得无端一颤。 他错愕地“啊”了一声,只见谢景熙远远地用后脑勺告诉他,“公文太多,搬完想必夜已深,裴侍卫今晚便与我同在大理寺守夜吧。” 裴真:“……” * 很快就是千秋节宫宴。 上次谢景熙说查案急不得,沉朝顏便当真消停了几日。其实也不算完全消停,其间她还抽空向温姝递了张拜帖,结果却不出所料地被对方给婉拒了。 因着那桩婚约,温姝如今也算是半个王家人,对沉朝顏心存芥蒂是应该的。故而被拒之后,沉朝顏也不见多么气馁。 戌时过后,太阳渐渐地隐没到了巍峨宫墙的另一端。沉朝顏的车輦穿过兴安门,在距离麟德殿最近的翰林门前停下了。 高处的宫殿灯火辉煌,乐声人声喧嚷,似乎正是宫宴开场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下了车,迎面却跟同样刚才下车的霍起撞上了。 他今日穿了身緋色暗纹圆领袍衫,十一銙金带往腰上一掐,更显得猿臂蜂腰、气宇轩昂,连带着早就看腻了他的沉朝顏,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沉茶茶!” 下一刻,遥遥望见她的霍起笑着,几步就蹿到了沉朝顏面前。 他拿胳膊肘撞她,笑道:“我来的时候本想去你府上接你,可因着出发太晚怕你不在,没想到到了这里都能遇上。”说完,又毛手毛脚地去摸她髻上的簪釵和步摇,被沉朝顏一脚踹开了。 “别乱动!”她拿眼睛瞪他,嗔怒道:“这发髻费了有金快两个时辰呢!我还要进去艳压群芳,别给我弄乱了。” “好好!”霍起收回手,目光却将她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明知故问到,“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看呢?” “废话!”沉朝顏得意地挑挑眉毛,反呛他,“我哪天又不好看了?” “嗯嗯,”霍起点头附和,“茶茶好看,茶茶一直最好看了。”言讫,他又像献宝似的把腰间一把匕首亮给沉朝顏,问到,“这个好不好看?” “这不是你家的传家宝么?”沉朝顏道:“你娘还说让你用它当聘礼来的。”她一顿,狐疑地看向霍起道:“别说你要送我啊,我可不要。” “呸!”霍起红着脸,两根手指拎起上面的红绳对沉朝顏道:“我是让你看这个绳结!我自己编了好久呢。” “哦……”沉朝顏兴致缺缺地往前走,敷衍着说了句,“还行吧,猴子能编成这样也不错。” 两人就这么打打闹闹地斗着嘴,一路进了翰林门,直到引路的小黄门要按官阶和身份给两人安排座位,沉朝顏才把注意力从身边这只皮猴子身上移开。 然而甫一抬头,眼神就不经意撞入了对面那双深若古井的黑眸。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几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碰到。她脚下步子一顿,踩到身旁的霍起,疼得他一个趔趄。 “哎哟!”霍起侧头看沉朝顏,又顺着她的目光寻过去,终是看见了对面脸色不怎么好的谢景熙。他一怔,立马恢復了官场上那副一本正经地模样,双手抱于身前对他揖了一礼,“谢寺卿。” 这一礼下去,半晌都没了动静。 对面的人却就这么站着,眼神不知落在哪里,不回礼也不让霍起起身,而是莫名其妙地沉声问了句,“茶茶?” 霍起愣了片刻,抬头只见谢景熙垂眸盯着沉朝顏,那目光一寸一寸,克制却也危险。 霍起是男人,莫名就对谢景熙这样的眼神起了敌意。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沉朝顏前面,挺胸平视谢景熙呵到,“放肆!郡主闺名,岂是你能随意唤的?” “哦?”谢景熙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霍起身上,语气平淡地反问:“本官喊不得,霍将军却喊得?” 他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一向不记事的霍起都忽地忆起——谢景熙和沉朝顏……似乎几个月前,还差点成亲来的。 可理亏是一回事,挡在沉朝顏身前的脚步让不让,又是另一回。 好在远处适时地来了一群人,沉朝顏一看,是兵部与霍起还算相熟的几个官员。几人见了沉朝顏自然要过来行礼,趁得这个机会,她赶紧将霍起推走了。 谢景熙却不为所动,依旧那样沉默地看她,沉朝顏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只觉得心尖都起了一层颤慄,却又不是因为害怕。 她踟躕良久,还是端着架子瞪回去,道:“见到本郡主还不行礼?这么看我是不认识了吗?” 然而对面的人闻言,只是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身留给她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沉朝顏憋了一肚子气。 好在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开宴入座女宾席后,她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酒过叁巡,歌舞尽兴。 女宾席上言笑晏晏,是随意放松之态,而一面围屏之隔的男宾席,已经高歌笑语响做一片。 有人饮酒吟诗,换得宾客连连叫好。李冕也被激起了诗性,临时起意,决定带着眾臣往麟德殿正对太液池的平台,赏月吟诗。 男宾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人群渐远,只剩女宾席上的丝竹管弦空响。席间不乏有些大胆好奇的女郎,借由如厕更衣之名,偷偷往那男宾所在的太液池畔张望。 沉朝顏拎着琉璃盏,靠在食案上时,才发现温姝和王彤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她喝得微醺,昏昏沉沉地起了身,往殿外去透气。 夜风习习,廊道上点着几盏瓜形宫灯,映着太液池的水波,竟是一种闹中有静的幽微。身后宫殿里的弦乐丝竹、宾客言笑化作水波一路荡过来,变得渺远而虚无。 然而尽头的偏殿里,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女子的隐声啜泣。 “大、大人……”沉朝顏脚步微顿,凝神细听。 深宫内院,群臣欢宴的僻静之处,娇滴滴的女娘和不知什么官位的“大人”…… 沉朝顏心中狐疑,霎时连酒都醒了一半,脚步轻缓地贴墙挨了过去。 “叫大人多见外。”说话的是一个男声,清亮有馀而沉稳不足,听起来除了显得稚气,就是脂粉味过浓的油腻。 沉朝顏蹙了蹙眉,从门扉的缝隙处露出一只鬼祟的大眼儿。 这一看,可真是把她惊得哑然。 里面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不是左相王僕射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又是谁呢? 偏殿内,王翟将手里的酒再往女子嘴里灌了一口,笑到,“等你家姐进了我王府,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言讫不顾女子躲闪,伸手就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怀里带。 “王翟!” 偏殿另一侧传来女子的怒喝。 饶是努力压制着情绪,收尾的颤音也暴露了她此时的愤怒。 宫灯明暗下,温姝着急忙慌地跑来,一把将那女子护在身后,怒目瞪向面前的王翟。 王翟微微怔愣,而后轻咳几声,若无其事地对温姝笑到,“外面夜凉露重,姝儿出来怎得也不加件衣裳?” 他说着话,脱下身上的外氅,作势就要给温姝披上。 温姝却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侧身躲开了。 当着外人的面被温姝下了面子,王翟有些下不来台,笑着替自己找补到,“我方才也是在殿内找不见你,看温二娘子往外走,以为是去找你的,故而……” “王翟。” 温姝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语气冷硬地警告,“这里不是王僕射府上,不是市井巷弄,更不是你经常光顾夜宿的平康坊南曲。你平日在外面如何胡闹鬼混我不管,但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翟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 他挑眉哂笑两声,语气轻蔑地反问温姝,“怎么?你温家两个破落户,凭着一纸婚约来我府上蹭吃蹭喝就可以,我堂堂左相嫡公子既要娶你,又看上了你家妹妹,难道不是给你温家的天大顏面?这里是皇宫内院没错,但你又是个什么身份,竟敢教训我?” —————— 裴·打工人·加班·真:老闆的事情,咱就是两个字——别问…… 嗯,就是,那个,我懒病犯了……不想转繁体了,等到荤菜再转吧,后面就直接简体了哈!么么~ 第四十章宮宴 y us hu wx.co m 车轮轆轆,两人行的一路无言。及至马车停靠在永兴坊沉府,谢景熙都没再看过沉朝顏一眼。 她下车的时候,还在试图说服谢景熙,“那香灰我之前已经找人辨认过了,说是里面加入了一味少见的料,谢寺卿就真的不好奇,不想知道这到底和陈尚书之死有没有关係么?” 谢景熙冷着脸不让步,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沉朝顏从小就不是个服软求人的性子,脾气被逼得上来了,便懒得再劝,掀开帘幔就下了车。 光线昏暗的街头,两盏风灯在沉府簷下打了个旋儿。 谢景熙的马车在街头的转角处停了片刻,直到看见那抹单薄的人影进了沉府大门,才驱车离开。 让他去讨好王彤获得线索?那他堂堂大理寺卿,跟那些青楼卖笑的小倌儿又有什么区别? 亏这人想得出来! 谢景熙越想越憋闷,偏生目光还落在座位上,那一包她没有拿走的手脂蔻丹。 一肚子邪火窜上来,谢景熙气得咬牙,收着力一拳就砸在了身旁的车座上。车身被拍得颠动,前面赶车的车夫一怔,赶紧减缓了速度,试探地问到,“大人?” 谢景熙一把扯下内臂处的粘胶,沉声回了句,“无妨。” 沉朝顏那点伎俩,昨日谢景熙更衣时就反应了过来。早料到她会有后招,他自然要防患于未然。可如今她已经开始怀疑黑衣人的身份,之后谢景熙只能愈发谨慎才行。 他烦躁地压了压眉心,靠壁闭上了眼。 穿过几条街巷,马车停在了大理寺。 谢景熙刚从门口进去,就跟准备下职的裴真撞了个正着。 “大人?”裴真见谢景熙还往里走,唤住他问:“再等一刻鐘,各间坊门就要闭了,您不回府么?” 面前的人脚步一顿,转头看他,“陈尚书的案子破了么?” 裴真一愣,老实摇头。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u shu wu.b iz “刘管事的死因查明白了么?” 裴真继续摇头。 谢景熙脸色肃然,带着几分审问犯人的威压,又问:“左驍卫贪墨军餉的事有线索了么?” “……”裴真被问得哑口,不等谢景熙再问,他便老实抢答,“还有击鞠场上谋害昭平郡主一事,也还没有下文……” 谢景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吩咐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户部、兵部、太僕寺,还有丰州之前查到的资料都搬去讼棘堂。” “哦,好……”裴真应了一声,懨懨地转身。 “等着。”谢景熙唤住他,将手里那个包裹递给他道:“拿出去扔了。” “嗯,好。”裴真点头接过,一时没拿稳,将里面的蔻丹和手脂落了些出来。 “大人?”裴真拿着一支蔻丹,表情讶然地问谢景熙,“您买这些女人用的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是要送给昭平郡主?那为何又要扔掉呢?怪可惜的……” “裴侍卫。” 耳畔响起谢景熙的声音——分明是如往常一般平静无波,裴真却听得无端一颤。 他错愕地“啊”了一声,只见谢景熙远远地用后脑勺告诉他,“公文太多,搬完想必夜已深,裴侍卫今晚便与我同在大理寺守夜吧。” 裴真:“……” * 很快就是千秋节宫宴。 上次谢景熙说查案急不得,沉朝顏便当真消停了几日。其实也不算完全消停,其间她还抽空向温姝递了张拜帖,结果却不出所料地被对方给婉拒了。 因着那桩婚约,温姝如今也算是半个王家人,对沉朝顏心存芥蒂是应该的。故而被拒之后,沉朝顏也不见多么气馁。 戌时过后,太阳渐渐地隐没到了巍峨宫墙的另一端。沉朝顏的车輦穿过兴安门,在距离麟德殿最近的翰林门前停下了。 高处的宫殿灯火辉煌,乐声人声喧嚷,似乎正是宫宴开场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下了车,迎面却跟同样刚才下车的霍起撞上了。 他今日穿了身緋色暗纹圆领袍衫,十一銙金带往腰上一掐,更显得猿臂蜂腰、气宇轩昂,连带着早就看腻了他的沉朝顏,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沉茶茶!” 下一刻,遥遥望见她的霍起笑着,几步就蹿到了沉朝顏面前。 他拿胳膊肘撞她,笑道:“我来的时候本想去你府上接你,可因着出发太晚怕你不在,没想到到了这里都能遇上。”说完,又毛手毛脚地去摸她髻上的簪釵和步摇,被沉朝顏一脚踹开了。 “别乱动!”她拿眼睛瞪他,嗔怒道:“这发髻费了有金快两个时辰呢!我还要进去艳压群芳,别给我弄乱了。” “好好!”霍起收回手,目光却将她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明知故问到,“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看呢?” “废话!”沉朝顏得意地挑挑眉毛,反呛他,“我哪天又不好看了?” “嗯嗯,”霍起点头附和,“茶茶好看,茶茶一直最好看了。”言讫,他又像献宝似的把腰间一把匕首亮给沉朝顏,问到,“这个好不好看?” “这不是你家的传家宝么?”沉朝顏道:“你娘还说让你用它当聘礼来的。”她一顿,狐疑地看向霍起道:“别说你要送我啊,我可不要。” “呸!”霍起红着脸,两根手指拎起上面的红绳对沉朝顏道:“我是让你看这个绳结!我自己编了好久呢。” “哦……”沉朝顏兴致缺缺地往前走,敷衍着说了句,“还行吧,猴子能编成这样也不错。” 两人就这么打打闹闹地斗着嘴,一路进了翰林门,直到引路的小黄门要按官阶和身份给两人安排座位,沉朝顏才把注意力从身边这只皮猴子身上移开。 然而甫一抬头,眼神就不经意撞入了对面那双深若古井的黑眸。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几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碰到。她脚下步子一顿,踩到身旁的霍起,疼得他一个趔趄。 “哎哟!”霍起侧头看沉朝顏,又顺着她的目光寻过去,终是看见了对面脸色不怎么好的谢景熙。他一怔,立马恢復了官场上那副一本正经地模样,双手抱于身前对他揖了一礼,“谢寺卿。” 这一礼下去,半晌都没了动静。 对面的人却就这么站着,眼神不知落在哪里,不回礼也不让霍起起身,而是莫名其妙地沉声问了句,“茶茶?” 霍起愣了片刻,抬头只见谢景熙垂眸盯着沉朝顏,那目光一寸一寸,克制却也危险。 霍起是男人,莫名就对谢景熙这样的眼神起了敌意。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沉朝顏前面,挺胸平视谢景熙呵到,“放肆!郡主闺名,岂是你能随意唤的?” “哦?”谢景熙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霍起身上,语气平淡地反问:“本官喊不得,霍将军却喊得?” 他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一向不记事的霍起都忽地忆起——谢景熙和沉朝顏……似乎几个月前,还差点成亲来的。 可理亏是一回事,挡在沉朝顏身前的脚步让不让,又是另一回。 好在远处适时地来了一群人,沉朝顏一看,是兵部与霍起还算相熟的几个官员。几人见了沉朝顏自然要过来行礼,趁得这个机会,她赶紧将霍起推走了。 谢景熙却不为所动,依旧那样沉默地看她,沉朝顏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只觉得心尖都起了一层颤慄,却又不是因为害怕。 她踟躕良久,还是端着架子瞪回去,道:“见到本郡主还不行礼?这么看我是不认识了吗?” 然而对面的人闻言,只是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身留给她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沉朝顏憋了一肚子气。 好在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开宴入座女宾席后,她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酒过叁巡,歌舞尽兴。 女宾席上言笑晏晏,是随意放松之态,而一面围屏之隔的男宾席,已经高歌笑语响做一片。 有人饮酒吟诗,换得宾客连连叫好。李冕也被激起了诗性,临时起意,决定带着眾臣往麟德殿正对太液池的平台,赏月吟诗。 男宾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人群渐远,只剩女宾席上的丝竹管弦空响。席间不乏有些大胆好奇的女郎,借由如厕更衣之名,偷偷往那男宾所在的太液池畔张望。 沉朝顏拎着琉璃盏,靠在食案上时,才发现温姝和王彤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她喝得微醺,昏昏沉沉地起了身,往殿外去透气。 夜风习习,廊道上点着几盏瓜形宫灯,映着太液池的水波,竟是一种闹中有静的幽微。身后宫殿里的弦乐丝竹、宾客言笑化作水波一路荡过来,变得渺远而虚无。 然而尽头的偏殿里,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女子的隐声啜泣。 “大、大人……”沉朝顏脚步微顿,凝神细听。 深宫内院,群臣欢宴的僻静之处,娇滴滴的女娘和不知什么官位的“大人”…… 沉朝顏心中狐疑,霎时连酒都醒了一半,脚步轻缓地贴墙挨了过去。 “叫大人多见外。”说话的是一个男声,清亮有馀而沉稳不足,听起来除了显得稚气,就是脂粉味过浓的油腻。 沉朝顏蹙了蹙眉,从门扉的缝隙处露出一只鬼祟的大眼儿。 这一看,可真是把她惊得哑然。 里面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不是左相王僕射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又是谁呢? 偏殿内,王翟将手里的酒再往女子嘴里灌了一口,笑到,“等你家姐进了我王府,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言讫不顾女子躲闪,伸手就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怀里带。 “王翟!” 偏殿另一侧传来女子的怒喝。 饶是努力压制着情绪,收尾的颤音也暴露了她此时的愤怒。 宫灯明暗下,温姝着急忙慌地跑来,一把将那女子护在身后,怒目瞪向面前的王翟。 王翟微微怔愣,而后轻咳几声,若无其事地对温姝笑到,“外面夜凉露重,姝儿出来怎得也不加件衣裳?” 他说着话,脱下身上的外氅,作势就要给温姝披上。 温姝却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侧身躲开了。 当着外人的面被温姝下了面子,王翟有些下不来台,笑着替自己找补到,“我方才也是在殿内找不见你,看温二娘子往外走,以为是去找你的,故而……” “王翟。” 温姝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语气冷硬地警告,“这里不是王僕射府上,不是市井巷弄,更不是你经常光顾夜宿的平康坊南曲。你平日在外面如何胡闹鬼混我不管,但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翟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 他挑眉哂笑两声,语气轻蔑地反问温姝,“怎么?你温家两个破落户,凭着一纸婚约来我府上蹭吃蹭喝就可以,我堂堂左相嫡公子既要娶你,又看上了你家妹妹,难道不是给你温家的天大顏面?这里是皇宫内院没错,但你又是个什么身份,竟敢教训我?” —————— 裴·打工人·加班·真:老闆的事情,咱就是两个字——别问…… 嗯,就是,那个,我懒病犯了……不想转繁体了,等到荤菜再转吧,后面就直接简体了哈!么么~ 第四一章跋扈 周遭寂寂,王翟的这句话就显得格外刺耳。 温姝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地看他。 王翟冷笑着逼近两步,眼神轻佻将她扫了一遍,哂问道:“当初若不是我王家提携,你爹能进中书省?怕是早就带着你们姐妹回乡种地去了。莫不说他现在死了,就算他没死,也只配给我王家提鞋作狗。” “王翟!”温姝忍无可忍,厉呵出声。 王翟却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语气轻巧地道:“温大娘子怕是忘了。如今并不是我王家攀附你,而是你们孤儿寡母想仰仗王家。你说你一个既没权势,又没钱财的女人,我心情好了,能宠你一声娘子,可如若我心情不好……” 王翟冷笑,不屑道:“在我眼里,你还不如那些平康坊的妓子花娘。” 一席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温姝当即脸色煞白的愣在当场。 王翟哂笑一声,转身还要去拉温二娘,被她死命挣扎给甩开了。 “啪!!!” 一记惊响在夜色中炸开,王翟一巴掌扇在温二娘脸上。她当即踉跄,跌坐在地上。 “贱人!”王翟尤不解气,走上去拽住地上的温二娘,骂骂咧咧道:“本公子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女人想上我的床,你最好给我识相一点!” 见温二娘依旧不从,王翟抬脚就往她胸口踹去。 温姝虽有心护住妹妹,但毕竟在力量上,难以与王翟抗衡。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挡在温二娘身前,死死将她护在了怀里。 纠缠间,王翟失了耐性,扬手对着温姝就是一巴掌! “啪!” 麟德殿的另一边,杯盏磕碰桌案发出一声轻响。 谢景熙眉心微褶,抬眸对上王瑀探究的视线。 他将手里的杯盏往谢景熙面前推了推,笑着对谢景熙到,“这是今年新酿的醽醁,太宗皇帝曾赞它’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谢寺卿不尝尝吗?” 谢景熙浅淡一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宴会正到高潮,群臣借着酒兴,随李冕在麟德殿外赏月作诗,麟德殿内的这处,倒成了说话的好去处。 王瑀不动声色地打量谢景熙。 思及上一次他主动告知的赵竖一事,王瑀事后特地派人往叁司打听过,发现这件案子,确实是被谢景熙一手给压下去了。 官场沉浮数十载,王瑀自然不会这么就轻易相信了一个人的立场,可谢景熙的家世和实力不容小觑、更容不得他贸然得罪。 思忖间,王瑀也平静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辞微旨远地道:“谢寺卿今年二十快有五了吧?” 谢景熙清淡一笑,恭谨道:“劳王仆射挂记,下官年底就满二十五了。” 王瑀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继续问:“那谢国公和令堂对谢寺卿的婚事如何看?” 谢景熙放下手中酒盏,态度温和,“下官婚事乃圣上御赐,谢家能与皇室宗亲联姻,实乃高攀,家父家母无一日不感恩涕零。” 冠冕堂皇、不着错处,看似答了王瑀的问题,但实则最为紧要的部分却被一笔带过。 王瑀一听便笑出了声。 眼前后生虽年岁不长,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入朝为官快七载,一直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存在。 自知这样打着哑谜下去,今日定然无功而返,王瑀便不与谢景熙绕弯子,直入主题道:“本官实则很是好奇,当初沉仆射向谢家提出婚约之时,令尊,哦!或许说是谢寺卿你,又是出于什么考虑而点头的?” 此话一出,谢景熙怔了片刻。 大周虽然民风开放,但婚姻大事,到底还是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王瑀此番问的不是父母,而是谢景熙。言下之意,便是他早已暗中调查过这桩姻亲。 这样的信息即是一个引子,更是一番带着暗示的敲打。 谢景熙了然一笑,故作懵懂地把问题又抛了回去,“下官愚钝,还望王仆射言明话中深意。” 王瑀温和道:“那本官就明说了。” 他道:“谢寺卿家世显赫、年轻有为,若说姻亲是图沉家之势,这理由看似合理,实则牵强。再说昭平郡主,虽然郡主艳冠沣京、又颇得圣宠,可大周民风饶是再开放,男子娶妻,也向来以贤为雅谈,故而若要说谢寺卿的这桩姻缘是为情所求,似乎也不太合理。” 谢景熙笑出声来,问王瑀道:“可古语云,英雄难过美人关,王仆射怎知下官不是单纯图郡主的色呢?” 王瑀轻哂,将案上的杯盏向谢景熙推过去,“谢寺卿可真会开玩笑。” 面前的酒杯再次被满上,王瑀继续道:“若是本官猜得没错,谢寺卿应下沉家这桩婚约,最大的可能,便是沉傅身上,有什么谢寺卿非要知道的秘密。” 他两指落于桌案轻敲,“本官说得都对吗?” 烛火扇动,王瑀的眼中流露出微亮的精光,像一柄带着冷芒的利刃。 谢景熙表情泰然,却借着低头饮酒,隐去了眼中那一抹带着杀意的森凉。 “可沉傅死了不是吗?”王瑀道:“你不能从一个死人嘴里探听秘密,但你还能撬开他身边,所有可能知情人的嘴。至于如何撬开犯人的嘴,谢寺卿想必比本官在行,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这样的契机……” 王瑀抬头攫住谢景熙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正是本官能给谢寺卿的。” 持盏的手微滞,谢景熙对上王瑀的视线。 实则他说得没错。 不能从沉傅口中问到的消息,还可以从他身边那些关系紧密的“同党”身上搜集。而如今,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效仿韦正,先扣上罪名,然后刑讯。 谢景熙没什么表情,淡然开口道:“王仆射这是要下官当您手中的一把刀。”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瑀道:“谢寺卿乃朝廷重臣,效力皇上,与王某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言讫,他又微笑着补充,“小女如今年方二八,钦慕谢寺卿已久,若是谢寺卿应了,退婚的事,大可交由王某料理。” 谢景熙不再说什么。 若是仅从利弊考虑,王瑀所言不失为当下最好的选择。 当年那件事,沉傅和王瑀同为朝中重臣,他只不过是把当初用在沉傅身上的算计,转而用到王瑀身上而已。至于姻亲,从来都只是他安抚和麻痹对方的一颗定心丸。 只是…… 谢景熙倏尔抬头,往围屏对面的女宾席望去。那一扇花鸟芙蓉的云纱绣屏隐隐绰绰,映出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他觉出心里一丝没来由的空落,像十年前为了隐姓埋名,不得不弃掉原来的自己。谢景熙饮酒不语,上好的醽醁也品出些许苦涩。 “王、王仆射!王仆射!”一个小黄门着急忙慌地从围屏后面绕了进来,眼神瞟到一旁的谢景熙,话头便猛地收住了。 “怎么?”王瑀略有不耐地问,瞟了一眼旁边的谢景熙。 谢景熙自觉起身,避开了两人的谈话。然而行至围屏外,小黄门略微尖利的声音还是从身后传了过来。 “麟德殿偏殿,王寺丞和昭平郡主闹了龃龉,现下皇上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 麟德殿的偏殿里,王翟捂着自己刚被狠扇了一巴掌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 沉朝颜一身绯红芙蓉纹齐胸儒裙,立于晦暗的烛火之下,笑得眉眼弯弯。 “王寺丞。” 她一字一句,吐字轻快,话语结束时尾音止不住地上扬,听起来便带了几分娇俏和灵动。 王翟心头一凛,背脊无端便爬上一阵森凉的寒意。 两人叁番五次地相遇,梁子可谓是越结越深。上次因着击鞠场马匹的事,他就莫名挨了霍起一顿拳头,难不成她今日还要为了个根本不甚相熟的温姝来找他麻烦么?! 本来就在女人面前被下了颜面,王翟越想越气,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涌起来,很快就让他头脑发热。他扭头,理直气壮地质问沉朝颜道:“你虽贵为郡主,但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 “啪!” 又是一巴掌落在王翟脸上,他当场便被扇蒙了。 云纱的大袖衫质地轻盈,甩人巴掌的时候腾空翻飞,像锦鲤在水中划开的一片尾鳍。 沉朝颜做出副认真思忖的模样,半晌才一脸无解地摇了摇头,道了句,“不知。” 王翟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差点一口没过去。偏生那人还巧笑着反问他,“那敢问王寺丞,可知这秽乱宫闱,又是个什么罪名?” 王翟被问得结舌。 然心念一动,他转头看向躲往角落的温家姐妹两人,笑着问到,“昭平郡主说我秽乱宫闱,你们来说说,本官方才是在做什么?” 平常的问句,语气却明晃晃都是威胁。 温二娘哭着要张嘴,却被温姝一把捂住了。她颤抖地搂住瑟缩不止的妹妹,半晌才艰难地转过头来,微红着眼眶对沉朝颜说了句,“对不起。”言讫扫了眼地上碎裂的酒盏,而后带着温二娘匆匆逃离了现场。 掀开的门扉被风带回来,重重地拍在旁边的门板上,发出空阔的一响。 沉朝颜怔忡片刻,但很快又明白过来。 温父已亡,温家上下如今唯一的依靠,便是温姝和王翟的这桩婚事。而温二娘又尚未到及笄,这件事若事闹大了,只怕对她将来的名声也是个影响…… 世道向来对女子残忍,以温姝现在的立场,她确实不敢得罪王翟。 行吧。 沉朝颜在心里叹气,反正闯祸惹事、跋扈撒泼的事,她一向都很擅长。 殿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冷月从敞开的门扉扑进来,晃得地板上那一滩酒盏的碎渣格外扎眼。鬼使神差地,沉朝颜想起温姝离开前的那个眼神。 她行过去,拾起一片尚还残留酒液的碎瓷放在鼻下嗅了嗅——清淡的味道,带着点琥珀的异香。 可是有过上一次画舫的经验,加上温姝对香料的了解…… 思忖间,李冕已经被一群人簇拥着,行进了偏殿。 ——————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李世民 第四二章碰瓷 “阿姐?”李冕看着眼前的场景,表情错愕。 偏殿里,沉朝颜颐指气使地站着,而王翟却发髻撒乱,两侧脸颊落着红肿的巴掌印,活脱脱一副惨遭欺凌的模样。 本来跑了证人就死无对证,王翟一见到自家亲爹,就像是见到了护身符。干脆脸也不捂了,撩袍往地上一跪,忍辱负重地道了句,“请陛下为臣作主!” 李冕语气冷沉,瞥了他一眼,问:“王寺丞这是怎么了?” 此番实乃明知故问,明眼人都能从王翟当下的样子看出来,他到底是怎么了。 可既然皇上开了口,没人敢抢白,王翟只得绞尽脑汁地将自己被沉朝颜掌掴一事,当着众人的面讲述了一遍。自然是抹去了他见色起意,妄图欺辱妻妹那一出。 许是胡说八道惯了,事情被王翟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瑀听完,脸色都沉了叁分。 不待沉朝颜说话,一旁的刑部罗侍郎先开了口。他侧身对李冕一揖,表情冷肃道:“王寺丞乃鸿胪寺正儿八经的六品官吏,就这么光天化日的在皇宫内院,被皇室女眷出手掌掴……” 他眼神瞥向沉朝颜哂到,“鸿胪寺掌朝会、宾客之事,凡国之大典、祭祀、朝会等,各供其事。鸿胪寺官员代表的可是我大周和陛下的脸面,而郡主此番,岂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陛下的脸?” “你他……你在这儿文邹邹酸溜溜地给谁乱扣帽子呢?!”霍起忍不了,拨开众人面对罗侍郎道:“照你这么说,那你刑部砍的、流的是不是我大周的官儿?那能等同于你罗仁甫弑君?” “放肆!”罗仁甫被霍起怼得哑口,只能横眉责骂到,“口无遮拦!也不怕冲撞了陛下!” 霍起还要再辩,却被李冕冷着脸喝止了。他转头看向沉朝颜,“阿姐,你怎么说?” 沉朝颜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地承认,“对,是我打的。”言讫轻哂,侧身盯住王翟道:“可王寺丞怎么不说说,本郡主为何打你?” “为何?”王翟愤怒,“你从来就跋扈,找我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怎么不让我去街头问问,疯狗为什么咬人啊?!” “放肆!”霍起怒喝,“昭平郡主若是疯狗,那皇上是什么?!” 王翟一怔,自知口不择言惹了乱子,当下不敢再说什么,悻悻地闭了嘴。 李冕也被王翟方才的失态惹得不悦,脸色阴沉地扫了王瑀一眼。 殿上安静了片刻。 沉朝颜不急着解释。她先从一旁的案上取来王翟落下的酒壶,而后才不慌不忙地道:“本郡主现在要指控王寺丞酒后失态,意欲对本郡主不轨。”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冕脚下一晃,要抓住福公公才不至于踉跄。 “你又来?!”王翟气得跳起来,忍了半天,才将想指向沉朝颜的手给摁了回去。他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道:“上次你就这么诬陷我,如今又是信口胡言,我王翟今天就对天发誓,倘若我对你有任何不轨之心,让我天打雷劈、死于非命!” “我有证据。”沉朝颜语气悠缓,拎起手里的酒壶问王翟,“这壶里的酒,王寺丞敢当着大家的面喝一口么?” 问题一出,王翟登时愣在当场。他脸色煞白地咽了咽唾沫,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 句子匆匆收了尾,可沉朝颜知道自己赌对了。 王翟很快便收敛心神,语气稀松道:“你凭一个随意找来的酒壶,就想污蔑我?” “哦?”沉朝颜挑眉,“今日宫宴所用器具,光禄寺皆有记录,这酒壶是用于哪一桌哪一客,一查便知。至于是不是污蔑……不如请李署令前来一辨?” “宣!” 不等王翟回应,李冕冷着脸吩咐了下去。 眼见事情不妙,王翟吓得结舌,他表情张皇地瞄了眼人群中的王瑀,王瑀的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他向来知道自己这儿子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不曾想他竟能荒唐成这样。吉服下的双拳紧握,王瑀冷眼对罗仁甫扫去一个眼色。 “哐啷——” 承盘翻覆,瓷壶落于地面,顷刻粉碎。 办事的小黄门抽吸一声,当即哭跪在地。 “怎么回事?!”李冕气急,拂袖怒喝。 “奴、奴才……”小黄门期期艾艾地求饶,只敢说是自己不小心,丝毫不敢提及暗中绊了他一脚的罗仁甫。 “拖出去,”李冕挥了挥手,恼火道:“杖责叁十。” “算了吧,”沉朝颜若无其事地轻哂,“反正这酒也验不了,何必责难无辜之人。” 她说得轻巧,可言语间已然暗示了一切——重点本就不在这壶酒,而在于砸酒的这个动作。 王翟到底松了口气,转身继续为自己辩解,“一月前在平康坊南曲,臣就曾被郡主刁难。当时她就用此为借口,妄图诬告微臣。” “平康坊?”李冕蹙眉,“这事朕为何不知?” 王翟道:“当时有谢寺卿明察秋毫,未被歹人蒙蔽,想是旧时宿仇未解,郡主便总是想方设法为难,还望陛下为微臣作主!” “谢寺卿?”李冕疑惑,侧身恍然地问谢景熙到,“真有此事?” 话落,只见谢景熙从众臣之中行出,缓缓对着李冕一揖。 他神色淡然,眼角眉梢都挂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处变不惊,却也置身事外。 沉朝颜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方才这场闹剧从头到尾,他都只是那么沉默地旁观,不曾为她分辩过一句。若是没有记错,方才他似乎也一直是站在王瑀身后。 所以在这之前,他是同王瑀一起进殿的么? 心里倏地攀起一丝不快,沉朝颜一时也忘了避讳,只目光沉沉地攫住谢景熙。 “回禀陛下,”眼前之人声音温淡地道:“若王寺丞所指的是与郡主在平康坊的冲突,确有此事。” “看吧!”王翟迫不及待要借题发挥,被李冕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那当初那场冲突所为何事,谢寺卿不妨说来让众爱卿听一听?”李冕语气肃然,看向谢景熙的眼神却颇有暗示意味。 事到如今,李冕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先有沉朝颜控告在前,又有证据意外被毁在后。当下实则并不需要什么确切指证,只要谢景熙模棱两可地把祸水往王翟身上一引,李冕就可以借此小做文章,敲打敲打王党。 然而谢景熙思忖片刻,最终却只秉公办事地道了句,“当时双方各执一词,人证物证缺失,故而关于此案,臣不敢妄下定论。” 话落,殿内众人都颇有默契地闭上了嘴。 王翟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跳出来继续道:“那不就是同今时今日一样,人证物证缺失,全凭空口白牙一张嘴?!” “闭嘴!”一声怒喝打断了王翟短暂的得意。 李冕怒不可遏地将脚下承盘一扫,厉声对福公公吩咐,“将这些杯盏碎瓷收起来,管你们找礼部、鸿胪寺,还是找内侍省,叁天之内,朕要知道这酒壶是谁的!” 福公公应了声“是”,赶紧命人将东西都收了。 李冕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沉沉地落在谢景熙身上,愤然道:“今日是朕的寿辰,你们一个个的,非要整出这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李冕再是年轻,也是大周堂堂正正的帝王,如今龙颜大怒,殿上自是落针可闻。 久居官场,王瑀自是知道方才李冕所谓查那酒壶,便是做做样子,准备息事宁人了。故而如今他发的这通脾气,也就是为自己找个台阶。 王翟还想再辩,却被王瑀上前一脚,直接给踹翻在地。 他神色凛然地撩袍一跪,语气肃穆地向李冕请罪,“臣教子无方,自请派人将孽子遣回府上,勒令反思,望陛下恩准。” 李冕终是没说什么,沉默地扫了王瑀一眼,拂袖走了。 “爹,”王翟见状心有不甘,爬起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个巴掌扇得歪过头去。王瑀怒骂一句“孽障”,还要再打,却被一旁的罗仁甫拽住了袖子。 到底是大庭广众,王翟又在朝为官,顺着李冕的心意做做样子即可,耳提面命的事,还是关起门再做比较合适。 王瑀狠狠地瞪了眼王翟,吩咐完罗仁甫之后,便也离开了。 众人随着李冕走了,偏殿里安静下来。 霍起心有不忿,过来询问沉朝颜到底怎么了。 衣袂翻起的风,把殿里的烛火搅得晃荡,隔着朝臣和宫婢,沉朝颜的视线远远跟谢景熙隔空相撞。仅仅一息,他便淡然地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 一如往常的疏离。 沉朝颜不是头一天知道谢景熙的为人。 他就是这样冷漠的性子,无利不往、独善其身。可奇怪的是,她以前可以全不在意,可现在,她却想要他的一句偏袒。心里隐约地有一种危机感,沉朝颜不想去深究这是为什么。 沉朝颜没同霍起多说,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匆匆走了。 月上中天,曲倦灯残。 谢景熙辞别同僚,俯身上了马车。 心里不痛快,宴上的醽醁便多饮了两杯。 饶是谢景熙酒量一向过人,当下暗夜沉沉,他也不免觉得头脑混沌。 他仰头靠上身后的车壁,抬手压了压酸胀的眉心。可双眼一闭上,脑子却不听使唤,看见的全都是今夜偏殿里,散场时沉朝颜看他的眼神。 十年。 他从废墟和残垣里走来——费尽心机、处心积虑,把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早已用钝感,把所有的欲念抹平。尸山血海中来,满布荆棘里去,他不该横生妄念。 一个烧伤的人,怎还会替别人扑火?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 帘幔撩开,风灯下那个清瘦的身影立于廊下,见他来,便抿唇仰起了头。 ——————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之事。凡国之大典、祭祀、朝会等,各供其事。—— 来自百度 这本主要练剧情,所以肉真的很少,也会在很后面的地方。 第四三章失踪 “为什么不说实话?”沉朝颜望向谢景熙,问得单刀直入。 风灯在头上打了个旋儿,映出下面对峙的两个人影。 谢景熙沉默片刻,反问:“难道臣所言人证物证不足,不是实话?” 沉朝颜不甘示弱地反呛,“实话难道不是你作为大理寺卿,不顾及事实真相,不询问当事人,却只想着事齐事楚、置身事外?” “平康坊那晚,郡主对王寺丞的指控是不是无中生有?”谢景熙问得一字一顿,“方才在麟德殿,郡主扪心自问,对王寺丞的指控又是不是真假参半?” 沉朝颜被问得无言,半晌没有回答。 谢景熙却继续道:“当初臣与郡主约法叁章,也仅限于陈尚书一案。以谢家现在的立场,实在不便参与到朝中的王沉之争上。” 他一顿,后退一步对沉朝颜拱手到,“还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微臣。” 请求化作石头,沉沉地往心里坠着,沉朝颜被堵得透不过气来。她知道谢景熙说的都对,也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敢作敢当。可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想要反驳,想要谢景熙问问她为难王翟的缘由,哪怕只是一句“为什么”。 然而那些话辗转于唇齿,一贯的骄傲不允许她讨要。 秋夜里退了热,凉风将一身单衣的沉朝颜吹得瑟缩。 谢景熙侧头看了眼天色,命人从车里取来件薄毯,沉默地递给了沉朝颜。 “啪!” 下一刻,沉朝颜怒气未消,毫不客气地扯过薄毯,团起来,直接砸回了谢景熙脸上。 旁边的车夫吓得一个趔趄,赶在被波及之前,迈着小碎步跑得飞快。 沉朝颜犹不解气,两脚踩在地上的薄毯,侧目瞪着谢景熙道:“谁要你现在假惺惺地当好人?!本郡主我不稀罕!不!稀!罕!” 扯着嗓子的几声,嚷得哪家的狗都跟着狂吠。沉朝颜发泄完,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薄毯,昂头挺胸地就走下了谢府的台阶。 “大人!” 远处,急促的马蹄回荡在空阔的大街,像由远及近的闷雷。裴真翻身下马,便径直朝谢景熙跑去,连与沉朝颜擦身而过都不曾停步。 脚下步子一顿,沉朝颜随裴真扶剑小跑的背影望去。只见他面色凛然地往谢景熙面前一揖,声音里都是止不住地微颤。 “方才接到京兆府的消息,说有人在城东南角的青龙坊附近,发现了王寺丞离开宫宴时乘坐的马车。” 沉朝颜怔忡一瞬,直到听见谢景熙沉声追问:“那王寺丞人呢?” “王寺丞……”裴真语气凝重,回他到,“马车被发现的时候,王寺丞已经死于车上,同时……”他顿了顿,眼神不自然地瞟向一旁的沉朝颜道:“同时有侍卫说,在王寺丞从宫宴离开后,有人曾见霍小将军与他在翰林门前发生过口角。” “什么?!”沉朝颜错愕,难以置信地同裴真确认到,“霍起?” 裴真犹豫一息,还是为难地点了点头。 沉朝颜当即变了脸色。她头也不回地扎进身后的马车,冷声对车夫吩咐到,“去青龙坊。” * 马车出了谢府所在的崇仁坊一直往南,眼前便出现一片火光集结之处。 谢景熙和裴真跟在后面,叁人甫一下车,便见穆秋和金吾卫的一队巡卫已经等在了这里。他们身后,就是王翟那辆失踪的马车。 “郡主?”穆秋看见来人,目光先是扫过沉朝颜,而后落在了她身后跟着的谢景熙。 “参见郡主,”他拱手对沉朝颜一揖,又对谢景熙道:“谢寺卿。” 两人都没同穆秋寒暄,径直来到马车跟前。 谢景熙顺手取来旁边侍卫手上的火把,一把掀开了车帘。 逼仄昏暗的车厢内,静默地躺着叁具尸体。护卫和车夫分坐两侧,而正对门帘坐着的,便是王翟。 谢景熙探身入内,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尸体——致命伤是喉间匕首,穿喉而过,几乎全部没入。尸体呈坐立姿态,略微僵硬,双眼微瞪,脸部和身体的肌肉并不十分扭曲。 似乎……死前并不是特别的恐惧。 谢景熙退后一步,抬头往车厢四处照了照。 护卫和车夫都是当胸一剑,位置极其精准地刺在心脏,应该是当场毙命。可奇怪的是…… 谢景熙思忖着,举起火把在车厢里绕了一圈。 车厢四壁除了从王翟身上喷溅而出的血迹,并未看见其他方向的血迹。那也就是说,只有王翟是直接死在车里。而其他人,是死了之后,为了方便运送,才被重新安置在车里的。 所以…… 谢景熙思索着退出马车,举起火把,将车帘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果然,在车帘正中的位置,一条半寸长的裂口映着火光,格外突兀。 “怎么样?” 沉朝颜跟上来,就着谢景熙手里的火光,也看到了车帘上那条不太明显的裂口。 她恍然又有些不解地道:“凶手是从外面动的手?” “何以见的?”谢景熙问。 沉朝颜道:“还原一下现场,凶手应该是一早埋伏在马车必经的某处,看准了位置和角度,直接从车外飞入匕首杀了王翟。而后车外的护卫和车夫发现了他,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两人处理后,尸体都搬上马车,再驾车到这里的。” 谢景熙“嗯”了一声,又问:“现场可还有什么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沉朝颜想了想,点头道:“照理说凶手的目的如果只是杀人,那应当在杀人后快速离开现场。也就是说,他既然一出手就已经解决了王翟,接下来要做的事应该是逃命,而不是再杀两个人,还将他们的尸体驾车带到青龙坊。” “况且……”沉朝颜一顿,拿过谢景熙手里的火把环扫四周道:“这里距皇城颇远,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岭。把车驾到这里抛尸,实在是多此一举。” 深而静的夜,连月光都是冷的。 周围黑黢黢的树林连成一片,层层迭迭地压过来,风一吹,像无数重迭的鬼影。若是沉朝颜没有记错,在沣京城的东南角,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林——是沣京城里的墓区。 一阵凉风掠过,将众人手中火把吹得晃荡,忽然有什么东西寒凉的一闪。沉朝颜接过裴真递来的火把,举至王翟尸体面前。 脑中有什么东西惊骇一响,发出一声断弦的铮鸣。 她恍惚地俯下身,目光落在王翟喉间那把匕首,想起方才裴真所说,有人看见霍起曾与死者发生口角——莹莹火色之下,匕首握柄的尾端,一截朱红的锦带格外扎眼。 沉朝颜想起今夜宫宴时,霍起给她看过的绳结,心头不禁漫起一股惊凉。她木然地凑过去,将那柄匕首照得更清楚了一些。 幽微火色之下,一个雕着火焰与刀戟的图腾赫然出现在眼前。 早年太祖皇帝征伐中原,从龙有功的武将世家皆被赐予了这样类似图腾的勋章。火焰与刀戟…… 确实是只有霍家才会有的东西。 想他此次回京本就境遇堪忧,如今若是再遇上这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横祸”,落在王党手里,定然凶多吉少。 心里骤然一空,沉朝颜下意识就揪住了身旁的谢景熙,像抓住了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当下朝局,如果霍起也被牵扯进去,她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谢景熙了。 四目相对,两厢沉默。 从两人认识到现在,谢景熙从未在沉朝颜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她从未给过他的,近乎于示弱的哀求。当初纠缠他查案的时候没有;被他带人围困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甚至在方才,麟德殿里被王党牵强附会、百般责难的时候也没有。 谢景熙一怔,觉得胃里刹那像是堵了一颗酸涩的青梅。 她的暗示他心知肚明,当下却只悠悠地瞥开了视线,态度冷淡地道:“霍起是从四品宣威将军,他的事,理应是兵部来管。” 沉朝颜一听就急了,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可兵部尚书杜麾是个耳根子软的,他根本不敢跟王瑀……” “这关我大理寺何事?” “谢景熙!”沉朝颜怒极,但依旧控制着情绪劝说道:“大周开国以来,重案要案本就是由大理寺接手,怎么不关你的事?” 向来跋扈的人,难得为了谁收敛脾气,然而沉朝颜这难见的克制,却让谢景熙的脸色更沉了。若是没有记错,上一次在蓬莱殿外,沉朝颜就警告过他一回——她的东西、她的人,别人不可以擅动,利用也不行。 所以现在沉朝颜又是在做什么呢? 为了“她的人”,毫不犹豫地要把他这个“外人”推出去挡刀么? 谢景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冷着脸不与沉朝颜分辩,转身便走。 “谢景熙!” 火光和噪杂之中,袖子再次被人从后扯住了。 面前那张总是张扬不驯的脸,如今竟少见地染上几分不甘。唇齿翕合,沉朝颜踌躇着,半晌才忍辱负重地挤出一句,“算我求你。” 一时周遭具静。 “求你”两字化作石子,将谢景熙最后的淡然也击穿。 更可恶的是面前之人似乎误会了他的沉默,还在兀自火上浇油,“只要你肯帮他,我什么都应你。” “什么……都答应?”谢景熙问,语气沉如暴雨前的积雨云。 沉朝颜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闹得烦躁,强忍脾气附和到,“嗯,不为难你、不缠着你、不惹你生气……” 眼见面前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沉朝颜心下一横,咬牙切齿地道:“等事情一过,我亲自向皇上提退婚的事总可以了吧?” “沉朝颜!” 突然的厉呵打断某人的絮叨。 沉朝颜一怔,看见谢景熙额角上突突跳着的两根青筋。 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沉朝颜再是有求于人也忍不了了。她上前一步,仰头迎向谢景熙冷肃的目光,然不等她发作,面前的人咬着后槽牙,黑着脸拂袖走了。 “谢景熙!!!” 沉朝颜怒极,却不知夜色里的那人,捏得两只拳头都要碎了。 —————— 谢寺卿:好好好,自己受委屈不求我,霍起受委屈倒求上了?行行行,为了你那小破竹马,义正言辞把我推出去挡刀,可以可以,沉茶茶你很可以…… (丧失理智jpg. 颜颜:你想太多了吧……(挖鼻孔jpg. 第四四章针锋 子时正刻,黎明未至,正是一日中最暗的时刻。 霍起回京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昔日同僚久未相见,难免开怀畅饮。他喝得有些醉了,中途被个小黄门领去侧殿小憩,宫宴快散场的时候才醒过来,匆匆驾车离开。 蹄声阵阵回响在幽暗的街巷,深夜的沣京像死一样寂静。身下一晃,马车忽然停了。 “将军……”赶车的车夫声音微颤,不待他说下去,帘外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 “霍将军。”罗仁甫立于车前,缓声道:“烦请下车,随本官回刑部问话。” 片刻沉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幔里探出,将面前的车帘一掀。 本次回京,霍起就料到王党居心叵测,不管当下罗仁甫逮捕他的理由是什么,见着眼前场景,对方的真实目的,霍起早已心知肚明。 火光从洞开的车门刺入,映出里面那个一身朱衣的少年。 霍起面色平静,目光缓而慢地扫过在场众人,融融火色落在他的眼底,说话的语气却凛如寒冰。他抬眸攫住罗仁甫道:“持剑强拦我的马车,罗侍郎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霍将军,”一旁的金吾卫闻言上前,对着霍起一揖道:“卑职奉……” “你是什么东西?”霍起哂笑一声,对那名金吾卫道:“本将军是在跟你说话吗?” 侍卫吃了瘪,却又碍于身份不敢反驳,只得憋着口气,悻悻地退了回去。 罗仁甫哂笑,只道:“霍小将军好大的官威呀!” 霍起不说话,眼锋将罗仁甫上下一扫,“若是本将军没有记错的话,罗侍郎与我虽同为四品官员,但本将军还身负北庭侯世子一爵。既然罗侍郎说本将军官威大,我自也不好拂了将军的意。”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动,抬头对罗仁甫道:“罗侍郎还没向本世子行礼吧?” 罗仁甫闻言,脸色登时就变了。他目露寒光,冷下声音问霍起,“霍小将军不问本官是因何而来?” 霍起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挠着脖子不耐道:“本将军没空跟你猜来猜去,你要说就说,不说本将军就回去睡觉了。” “大胆霍起!”罗仁甫怒喝,“你涉嫌杀害鸿胪寺丞王翟,不速速招认罪行,竟还敢跟本官大摆官威?来人!” “在!!!”侍卫回应,纷纷面向霍起拔出腰间佩剑。 罗仁甫命道:“将这嫌犯,给本官缉拿归案!” 长剑出鞘,发出一声破风的铮鸣。森白的冷光映上葳蕤火色,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大人!”一名侍卫从远处疾跑而至。 罗仁甫侧身,不待他问,余光便见远处的深巷尽头,一列人马踏着火色而来。月色清冷,从顶头泼下,让人老远便能看到那架马车四角上的祥云瑞兽。 罗仁甫心下一凛,眼眸微眯地转过身去。 “罗侍郎。”车帘后传来一个冷肃的声音。 亲卫上前撩开车帘,扶出了里面的女子。 “臣等、卑职见过郡主。” 众人见到沉朝颜,纷纷行礼,唯有罗仁甫眼带不屑地拱了拱手,不怀好意地道:“夜深人静、更深露重的,郡主不在沉府待着,还在街头巷尾地瞎晃,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不好吧?” 沉朝颜没说话,站在车头居高临下的看他。 方才她从青龙坊赶来的时候,便已猜到了王党接下来的动作。 王党此次找理由让霍起进京,就是抱着挟他当“人质”,威胁北庭侯霍连的念头。故而无论杀害王翟的凶手究竟是谁,王瑀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正大光明囚禁霍起的机会。 而霍起,无论他是不是凶手,但凡落入王党之手,皇上少了手持兵权的霍家不说,只怕王瑀还会借机打压更多“异己”,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 方才青龙坊的现场,不仅有京兆府的人,还有金吾卫的人。这就是说,在她知道消息的同时,很可能王瑀也通过金吾卫知道了一切。所以她只能托穆秋持玉符进宫求旨,而自己先来此处与罗仁甫周旋。 沉朝颜自知硬碰硬不是罗仁甫的对手,故而当下唯一的机会,便是一个“拖”字。 只要能拖到穆秋拿着圣旨前来,有皇上御笔亲书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她料定就算王瑀感抗旨,罗仁甫都没那个胆子。 半晌,沉朝颜悄悄拽紧了广袖之下的双手,淡声道:“罗侍郎这么关心本郡主夜宿何处、要见何人,待在刑部做什么?不如明日我就向皇上请旨,让罗侍郎净了身去内侍省,来我跟前伺候?” “沉!……”罗仁甫气急,但碍着众目睽睽、君臣之礼,又只得把起了头的呵斥咽了回去。 他冷着脸扫了眼沉朝颜带来的亲卫,唇角浮起一抹得意。寥寥几个亲卫,不说王瑀派来的金吾卫,就是他带的刑部人手,都足以制服。 罗仁甫平复下来,举着手里的批文对沉朝颜道:“本官奉命缉拿嫌犯,还请郡主分清利害,不要干扰刑部办案。” 沉朝颜并不管他手里的公文,笑道:“宣威将军乃我朝武将,属兵部管辖,无论所犯何事,皆应由兵部先行审问。” 她逼近罗仁甫两步,又道:“如今兵部尚且不知霍将军罪名,罗侍郎却亲自来押人,本郡主也是好奇,罗侍郎到底是在为皇上办事?还是打着皇上的旗号,暗地里却当了别人的家臣?” 罗仁甫哂笑,浑不在意道:“郡主可别拿你巧舌如簧、乱扣帽子那招压我,臣在刑部十数载,什么样的穷凶极恶之人没见过,可不是被吓唬大的。” 月色火光之下,罗仁甫目光锐利如刀,钉在沉朝颜身上。须臾,他像是顿悟了什么,怔忡抬头望了眼天色。 虽同为刑部侍郎,与出身官宦的韦正不同,罗仁甫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而此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与王瑀沆瀣一气,更多还是凭借自己的手腕和心机。察言观色、权力博弈的把戏,玩得自然比韦正精明。 他知道沉朝颜不肯吃亏的性子,若不是留有后手、静待援兵,断不会只带着这几个亲卫就匆匆赶来。 看来方才还是小瞧她了。 “你想拖延时间?”罗仁甫蹙眉,一抹森然的笑意爬上唇角。 沉朝颜心下一跌,回望他的眼神凛然如剑。 罗仁甫冷笑,不再与她纠缠。他对身后侍卫举手一挥,“拿下!” * 子时正刻的大理寺,讼棘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裴真扶剑从堂外疾跑而入,对谢景熙拱手道:“郡主身边的暗卫有消息了。” “怎么说?”谢景熙神色冷沉。 裴真被他不自觉的威压震慑,下意识清了清嗓,言简意赅地回到,“情况不太好。” 谢景熙的表情果然又冷了叁分。 裴真不敢卖关子,赶紧道:“郡主事先请了穆少尹去蓬莱殿向皇上请命,但据属下所知,穆少尹当下是被蒙将军的左骁卫堵在了兴安门。而郡主为了跟罗侍郎抢时间,只带了十几名亲卫赶往现场,如今两方已经动手了。” “罗仁甫竟然敢动手?”谢景熙声音冷冽。 裴真点头道:“王仆射下了死令,还联合御史台出了批文,罗侍郎有人撑腰,行事自然就不太顾及。” 一语毕,堂上陷入死寂。 桌案上的烛火静静地烧着,偶尔炸出一声突兀的哔剥。 裴真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试探地问了声,“大人可要去那边看看?” 一句话向沉入大海的小石,连半点水花都不曾溅起。 谢景熙沉默地盯着案上的烛火发怔,身后灯树飘摇,映出地上他摇摆不定的影。 半晌,他才撑肘摁了摁酸胀的眉心,闭眼对裴真吩咐到,“你带这卷案宗去找千牛卫上将军,就说本官以此换他今日相助,去兴安门,无论什么方法,带穆秋手上的圣旨去接应昭平郡主。” “是!”裴真拾起案上的那卷案宗,脚步一顿,又转头问谢景熙道:“大人不亲自去么?” 堂上之人依旧无声沉默。而这样的沉默与往日那种令人生惧的无言比起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缄默。 跟着谢景熙这么多年,裴真自是见过他明目张胆的杀伐果断,也见过他算无遗策的借刀杀人。他知道谢景熙手里,握着半数朝堂官员见不得人的阴私,故而危急之时,他总是可以借力打力,独善其身。 可没有哪一次,裴真觉得他如同现在这般颓丧,所以他才会想多嘴问一句。 因为饶是迟钝如他,当下也能看出来,谢景熙对昭平郡主的关心,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伙伴界限。所以,才会叁番五次地暗中相帮。 谢景熙不答,裴真自然也不敢再问。他得令后提剑便走,转身却跟一名急奔而入的暗卫撞上了。 “大人!裴侍卫!” 那人对着两人一揖,语气凝肃道:“最新消息,对峙中霍小将军受伤,郡主劫持罗侍郎冲出包围,与霍小将军乘马往亲仁坊去了!” “什么?!”裴真错愕地看向谢景熙,却见他两步从桌案后行出,眼神凌厉地攫住暗卫,沉声将方才的消息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暗卫点头,笃定道:“卑职亲眼所见,不会看错。” “不可能……”谢景熙怔忡。 对王瑀来说,霍起活着比死了有用,况且沉朝颜在此局中,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角色…… 心头猛然一空,高处坠落的失重感汹涌而来,一瞬便拽住了谢景熙的心跳。 不对!这统统不对…… 今日一局,看似王党借王翟之死,从霍起撕开沉党的口子。 可他们都忘了最关键的一环——王瑀再是狠辣,也断不会用亲子的性命,去搏这胜算不明的一把。所以污蔑霍起不是目标,借王党之手除掉他才是! 又或者…… 脑海中浮现国子监击鞠场上,沉朝颜坠马的那一幕。 心脏猛然一跌,双手在广袖下紧握成拳。 他怎么会忘了,以沉朝颜和霍起的关系,今日一局倘若牵扯霍起,沉朝颜必定赴局。所以凶手的真正目的除了借刀杀人,会不会还有一石二鸟? 堂上烛火颤动。 谢景熙豁然转身,声音冰冷地对暗卫道:“我们分头行动。你带上卷宗去千牛卫,领圣旨来接应,其余人……” 他一顿,语气凛然地对裴真吩咐,“叫上大理寺所有侍卫,跟本官去亲仁坊。” —————— 谢寺卿:嗷呜!!!(变身jpg. 第四五章围杀 长街幽暗,静如深潭。急促的马蹄震响,在黑夜里发出空阔的跫音。 温热的液体渗透衣衫,沉朝颜侧头,看见肩膀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霍起?”她努力稳定心绪,温声安慰他到,“再坚持一下,别睡过去。” 身后的人却装腔作势地冷哼一声,然而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嘶出声来。半晌,霍起平复下来,笑着回怼她一句,“管好你的马,真是……颠得本将军屁股都肿了。” 两人从小打闹着长大,谁对谁都没个正形,沉朝颜早就习惯他的欠揍。她也知他当下是强打着精神宽慰,却不好揭穿,只得若无其事地“嗯”一声。 脑中不断闪现方才的冲突,沉朝颜可以确定——那支暗箭是对着霍起的胸口去的,绝不是失手,或者巧合。 可是,罗仁甫和王瑀怎么会有胆子对霍起下手呢? 马匹奔驰,夜风拂起凉意,温热的血冷下来,粘在衣服上渗出阵阵森寒。马蹄声回荡在死寂的周遭,街道看不见尽头,笔直的一条,像通往黑暗的绝路。 思绪纷杂如浪潮,涨落间露出深埋于底的暗礁。心头猛然一跌,沉朝颜当即勒停了身下马匹。 “怎么?” 身后响起霍起的声音,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似是不解沉朝颜为何突然停下。 手中的缰绳紧握,指节传来微微地胀麻,沉朝颜目光沉沉地盯向前路,倏尔自语到,“前面就是亲仁坊了。” 霍起抬头望了望,不解到,“亲仁坊又如何?” 沉朝颜沉声问他,“你知道谁住在亲仁坊?” 霍起一怔,片刻恍然道:“是驻兵安东的怀化大将军蒙赫。” 是了。 蒙赫是王瑀的人,这一点人尽皆知。 不仅如此,蒙赫驻兵安东都护府,手里也握着八万安东军的兵权。 如若霍起死在罗仁甫手上,对方不过一介文臣,王瑀为了息事宁人,大可将罗仁甫当成弃子,推出去顶罪。但倘若霍起是在怀化大将军蒙赫的府邸附近被杀害呢? 王瑀不可能弃掉手握大兵的蒙赫,届时,蒙家和霍家,势必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沉朝颜一怔,不敢再往下想。 今日之局着实古怪。 看似王党对霍起的有意陷害,实则确实雾里看花、危机暗伏。霍起也在此时反应过来,下意识想抽出腰间的佩剑。 暗夜的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密密麻麻、层层迭迭,像黑暗中幽行的鬼魅。经历战场生死无数,霍起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样的声音代表着什么。 “一、二、叁、四……十叁、十四、十五……” 霍起默数着围杀他们的刺客,将佩剑塞到沉朝颜手里,“拿着。” 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许沉朝颜把佩剑还给他。“就你那叁脚猫的功夫,先顾好你自己。” 霍起笑得没心没肺,伏在沉朝颜耳边叮嘱,“等下我往北引开他们,你别下马,去亲仁坊找蒙括。告诉他我若是死了,我家老头子,绝对不会放过他蒙家。” 言讫不等沉朝颜反应,他便翻身下去,对着马匹后腿狠狠地一拍! 沉朝颜只觉马身猛然一颤。 棕马往前猛冲,嘶鸣震耳。她下意识抓住手上的缰绳,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霍起!” 沉朝颜转身,只见黑衣刺客从街道两侧的围墙跃下,如巨兽张开的大口,将暗巷里那一点朱红吞没。 如此悬殊的实力,饶是霍起再厉害,也坚持不过一盏茶的时候。说什么让她搬救兵,屁话! 沉朝颜怒极,驱马行出几步,便生生将马勒转了一个方向。 包围圈里,霍起凭借马匹暴冲的空隙,趁其不备,率先发难。他夺下刺客手中长剑,反手一挽。 血雾在夜色中炸开,两名刺客应声倒地。其余刺客见状微怔,很快便集结成四面包围的阵型,疾步往内逼近。 霍起本就受了伤,方才对付那两个刺客已然拼尽全力,如今更是强弩之末。他提剑挡下来者正面一击,却把自己的后心留了出空隙。 白光森凉地晃过眼前,手起刀落,濒死的紧张让霍起凛直了后背,然而随后却是一声马叫嘶鸣。那匹棕马猝然冲入包围,撞开刺客的同时,也为霍起破开一道突围的缺口。 “铖——” 一声金属擦刮破开凝滞空气。 火花在鬓边炸开,鼻尖都是焦灼的糊腥。后背撞上一个温软的身体,霍起怔忡,回头却见沉朝颜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 “本郡主功夫再差,那也是你教的!下次再这么张口闭口叁脚猫,看我不抽死你!” 霍起一愣,继而笑出声来,可不等他再开口,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沉朝颜当即提剑,在两人周围绕了个剑花,只听“铖铖”两声,金属相击的火花过后,便是一股腥甜的血气。 一股黏腻的感觉浸过后背。肩胛下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后腰处很快便湿了一片。 看来对方确实准备充分,除了围剿的刺客,竟然还有暗处放冷箭的暗哨。如此防不胜防,今日之局怕是凶多吉少。 包围圈步步缩小,两人被逼至墙脚,退无可退。 清冷月色洒下,霍起看着地上两个背靠着背的影子,忽然问沉朝颜到,“说实话,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沉朝颜一愣,语气严肃地确认,“实话么?” “当然。”霍起笑。 沉朝颜当真思忖了片刻,而后斩钉截铁地回了句,“没有。” 霍起笑出声来,紧跟着回了句,“我也没有。” 两人沉默,而后相视一笑,因为这份坦荡的感情。 “那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情,”霍起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七岁那年的岁试,你作弊的事是我告诉你爹的,因为你让我一个人当了倒数第一。” 身旁之人陷入意料之中的沉默,须臾,霍起听到沉朝颜淡淡地道:“嗯,我知道。所以你以后每次私藏春宫本子的地方,都是我告诉你爹的。” “啥?!”霍起无语,欲哭无泪地道:“所以……就因为这件事,你偷偷报复了我六年?!” “嗯。”沉朝颜点头,承认得倒是坦荡。 “……”霍起哑口,突然就有点后悔刚才那个舍身换沉朝颜脱险的决定。 弯弓、搭箭。 对面的墙头上,锃亮的箭头对准两人,在月下泛着森冷的凉意。 沉朝颜忽然就有点惋惜,虽说她和霍起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可若是就这么死在一起,好像也确实有点遗憾。 “诶?”沉朝颜喘着气问他,“你说要是等金吾卫来,发现我俩的尸体背对着背,被乱箭扎得千疮百孔的样子。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相互倾慕,所以才决定共赴黄泉的?” 霍起被问得哑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禁心中悲切道:“你好歹还跟人拜过堂,我呢?我算什么?我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哎……”霍起叹气,翻掌向她伸出手去,颓然道:“所以还是别坐着等死了吧,我真怕皇上误会了,要把我和你葬在一处……” 利箭破空,数支齐发。 沉朝颜紧紧抓着霍起,两人挥剑挡开对方第一波攻击。霍起在沉朝颜的掩护下,顺手捞了个刺客当人质。 下一刻,又是十数支冷箭齐发。对方丝毫不顾及同伴的安危,人质身中数箭,像一团落在风里的烂布一样瘫软下去。 尸体拖慢了两人的速度。 蛰伏在近处的刺客当机立断,挥剑刺向霍起的脖子。 沉朝颜心头一凛,牵住霍起的手猛然回收,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挥开对方的攻击。然而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沉朝颜挥剑失了准头,救下霍起的同时,将自己的后心暴露给了对手。 利刃在月色下泛着森白的光。 剑锋划过她已然散乱的发,云鬓散开,头皮都泛起寒意。她几乎是任命地往前一扑,下意识张开双臂,将霍起死死抱住了。 “噗——” 剑锋入肉的声音。 温热腥甜的液体像冲破桎梏地热泉,一瞬便湿了她的衣裳。 落地的一刻,她听见霍起的闷哼,身体撞上精壮的男体,还好她死死抱着霍起,临死一摔也有人做了肉垫。 心头那根绷紧的弦松了,沉朝颜头脑空白地趴在霍起身上,只觉四肢麻木,匀不出一丁点的力气。直到有人一左一右地架着上臂,把她从霍起身上扶了起来。 沉朝颜回头,却见目之所及尽是火把,不知何时已将沉沉暗巷照得犹如白昼。 “大人!” 人群之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沉朝颜一怔,看见手扶佩剑的裴真从火把下跑过,对着人群后的某人一揖。 人墙火光之后,一个身着紫袍吉服的身影缓步而来。 面如冠玉,眸含星火,凛人的威压不怒自威,往那儿一站,就让在场之人皆数噤声。火色葳蕤,映上他黑沉沉的瞳眸,谢景熙目光沉冷地向下一扫,拂过面前一具具刺客的尸首。 “刺客共计二十人,诛杀十五,其余皆已服毒自尽。” “嗯。”谢景熙神色冷淡的应了一句。 言讫眼眸微垂,落在了沉朝颜因为用力,而尚还残留麻木的双手。 —————— 赶来救场的谢寺卿: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见你们有多甜蜜…… 第四六章裂裳 谢景熙的目光如有实质,像火把上迸溅出的火星。 沉朝颜被他这么一看,竟然生出点燎伤的惊痛,默默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长街的尽头响起纷杂脚步,火光在眼前让出一条通路,沉朝颜抬头,远远看见罗仁甫带着刑部和金吾卫的人也赶到了。 火色耀眼,将深暗的巷子映得犹如白昼。逼仄的甬道挤满了人,两拨人马呈对峙之势,事态再度变得焦灼。 “谢寺卿……”罗仁甫望向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一时怔忡。 穿过人群和火光,谢景熙沉默地行至罗仁甫面前,礼数周到地回了句,“见过罗侍郎。” 罗仁甫回过神来,拱手回以一礼,眼神犀利地扫过面前众人,道:“夜深露重,各衙都还未上职,谢寺卿带着大理寺前来,下官敢问一句,所为何事?” 谢景熙轻哂,也不跟他绕弯子,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拿人。” 罗仁甫哑口。 同朝为官数载,刑部和大理寺又是所谓的“兄弟衙门”,罗仁甫一直知道谢景熙并非那等舍身求法、刚正不阿的清流忠臣。 身为大理寺卿,他手里掌握着无数官员的阴私罪证,故而独善其身、左右逢源,以至于多年来王沉两党的权斗,从来都不敢往他身上牵扯。 可从如今的朝堂局势来说,谢景熙若不肯为王瑀所用,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像他那样步步为营、精于博弈之人,怎么会大张旗鼓地与王瑀作对? 罗仁甫实在想不明白,他此番所图为何。 难不成,真如谣言所传,为了沉家那个人厌狗嫌的昭平郡主? “罗仁甫!” 人群后,沉朝颜挥开侍卫的搀扶,扶肩踉跄行出。 火光下,罗仁甫瞳孔微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袭被血迹沾污的裙裳,半晌失语。 沉朝颜见状当即明白了——刺客和罗仁甫不是一起的。 那这就好办了。 沉朝颜凛下神色,故意沉声诘问,“你当街指使暗卫谋害当朝郡主和从四品宣威将军,罗仁甫,你该当何罪?!” “什么?不……”罗仁甫脸色一滞,当即辩解到,“下官只是奉命缉拿嫌犯,手下的人都有分寸,怎么可能对郡主和霍小将军痛下杀手?” “哦?”沉朝颜冷笑,问他到,“那依罗侍郎的意思,本郡主和霍小将军身上的伤,难道还是自己弄的不成?!” 罗仁甫心中一凝,转头看了眼旁边的金吾卫上将军秦策。两人眼神一对,立马明白了当前局势的诡异之处。 实则刚才围捕霍起的时候,他们就隐约觉察出不对。似乎除开刑部和金吾卫的人,他们之中还混入了几个身份可疑之人。比如那支射中霍起的冷箭,再比如霍起和沉朝颜身上那些触目的伤口…… 罗仁甫呼吸微滞,当即命人拿来中书省和御史台的批文,双手呈至谢景熙跟前道:“这是王仆射亲笔,白纸黑字要求下官拿人时注意分寸,切不可伤了霍小将军。” 他面向沉朝颜,继续道:“况且还有昭平郡主在场,就算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绝对不敢擅自做出那等当街谋害之事!” 沉朝颜的表情这才微微缓和,抬头对罗仁甫道:“霍将军不能跟你去刑部。” 罗仁甫脸色一滞,哂笑道:“郡主好大的口气。” “事到如今,罗侍郎还看不懂今夜之局么?” 沉朝颜一顿,神色肃然,“且不论那些刺客是谁的人,他们的目的都是借刑部、借金吾卫之手除掉霍将军。且我不信罗侍郎现在还看不出来,除掉霍将军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对方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王仆射背上谋害宣威将军的罪名罢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攫住罗仁甫,继续道:“罗侍郎不防想想,真到了那个时候王仆射会怎么做?” 罗仁甫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他出身寒门,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靠给王瑀卖命。没有家族的荫蔽,他这样的人,对于王瑀这种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权臣来说,不过一颗棋子。 能用则用,不用则弃。 相比起手握金吾卫的秦策来说,他不过区区一个刑部右侍郎。虽如今刑部空虚,吏部和礼部却都是王瑀的势力,要再提拔一个刑部侍郎,对他来说,左右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故而沉朝颜那个问题,结结实实地戳中了罗仁甫的要害。 心中登时爬起一股惶然,罗仁甫欲言又止地看向谢景熙手上,王瑀亲笔批下的那纸逮捕文书。罗仁甫眯眼反问谢景熙,“本官好歹是奉中书省和御史台之命办案,敢问谢寺卿,今夜前来又是以什么名义?” “名义?”谢景熙唇角微扬,露出今夜以来第一个表情。“本官若说自己此番,是为了避免王仆射陷于一场精心算计的阴谋,罗侍郎信么?” 言讫,他不等罗仁甫再说什么,只将手头文书一扬。 明亮的火光跃动,那纸文书在明暗聚散中翻卷,直至最后化为青烟。 气氛凝滞,所有人都怔住了。 谢景熙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将王瑀的批文付之一炬! 良久,罗仁甫才从震惊中回神,惶惑地瞪向谢景熙,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罗侍郎不必紧张。”对面传来谢景熙沉冷的声音。 他动作悠缓地捻了捻指尖的青灰,温声道:“方才王仆射的那封文书,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上,只怕是会被当成王仆射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的罪证,故而……” 谢景熙一顿,脸色平静地看向罗仁甫,“还是烧了好。” 喉头像是被堵上一团棉花,罗仁甫怔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谢景熙行事狠决,却如何都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胆量。若是他拿着王瑀的批文,罗仁甫还能推脱说今晚之事,乃王仆射之命,他只是奉命行事。 可如今批文被谢景熙这么一烧,他没了王瑀给的挡箭牌,之后的任何决定都只能是他罗仁甫擅自作主了。 罗仁甫吃了哑巴亏,气焰被压下去一半。 秦策是个从武之人,脑子没有文官的弯弯绕绕,见得批文被烧,当下怒喝,“谢景熙!你身为大理寺卿,行事无忌乖张、颠倒黑白。”说完也不再跟谢景熙分辩,只沉声对身后金吾卫吩咐到,“来人!将这知法犯法的乱臣贼子给本将军拿下!” 刀剑出鞘,乍现冷芒,好不容易缓下去的气氛,霎时又变得剑拔弩张。 谢景熙步履从容地往前一步,面不改色地挡在了秦策面前。 四目相对,谢景熙语气清淡地问秦策道:“秦将军跟罗侍郎很熟么?” 秦策被问得一愣,不知谢景熙是何意。然不等他说什么,谢景熙只继续道:“若是本官记得不错,金吾卫乃南衙十六卫之一,属帝王亲军,由皇上直接调动管控。所以……” 他转头攫住秦策道:“秦将军此番带人围捕霍小将军,有皇上的调令么?” 秦策脸色一白,当即噤了声。 既属皇上亲军,那便是除皇帝之外,无人能够擅动。虽说如今的朝堂之中,无人不晓他秦策是王瑀的人,但像今日这么大张旗鼓的为罗仁甫所用,确实是会授人以柄。 罗仁甫和秦策双双哑口,现场再度寂然。 “嗯,”谢景熙点头,了然道:“那就是没有调令了。” 他转身,故意问身后的霍起道:“将军可记得军队之中,没有调令擅自动用兵权,按军律该当何罪?” 霍起轻哂,“无令擅动军权等同谋反,按律,当斩。” 铿锵两字一落,恍如掷地金石。 秦策脚下一软,当即往后退了两步。 谢景熙却笔直地立于火光之中,深眸紧紧逼视六神无主的两人,朗声道:“大理寺!” “在!” “传本官的话,今日若有人胆敢谋反,可就地诛杀正法。” “是!!!” 众人齐应,声音响彻黎明前的黑夜。 刃光森寒,火把在头上焦灼地烧着,黑烟絮絮翻滚。 气氛回归剑拔弩张的状态,金吾卫和大理寺各不相让、针锋相对。然而千钧一发之时,长街的尽头响起急促的马蹄。 对垒两方闻声回头,及至走得近了,才看清火光之下的一人一马。暗卫疾驰而来,一马当先破开金吾卫的包围,为身后的马车劈开一条道路。 车帘掀开,身着绯袍吉服的穆秋俯身下马,将手中明黄的卷轴一抬。 “圣旨到!宣大理寺卿谢景熙听旨!” * 马车碌碌,行在空阔的街道,惊起几声犬吠。几人离开亲仁坊的时候,已过寅时。 千秋节休朝叁日,谢景熙便不必赶着当日的常朝。王党这次虽扑了空,但霍起依然是嫌犯,不可随意处置,谢景熙便命人先将他带回了大理寺。 他本想遣裴真将沉朝颜先送回去,然而那人一听霍起要被带走,便死活都要跟着一起。谢景熙心力交瘁,懒得跟沉朝颜多说。 今晚与罗仁甫和秦策的冲突,算是将他完全推向了王党的对立面。 入朝七载,他一直以来谨慎维持着的那份平衡就要被打破,这难免有悖于他一开始的初衷。他入京只为查明十年前的那场屠城惨案,霍起或者王瑀如何势同水火,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可他还是出手了。 谢景熙烦躁地压了压眉心,撩开车帘下了车。 讼棘堂后,谢景熙值夜用的寝屋内,一架围屏将李署令和谢景熙都隔在了外面。 方才的暗巷之中,沉朝颜受了不轻的伤,后背一剑,直从肩胛划到了后腰。好在划口不深,没有伤及筋骨,几番对峙搓磨,回到大理寺的时候,血倒是自己凝固了。 可这也着实让沉朝颜犯了难。 一是伤口的位置实在私密,不好直接让太医过目;这二嘛…… 沉朝颜咬紧下唇,试着脱掉身上的襦裙。 “嘶——” 干涸的血渍和锦缎沾到一块,连带着血肉都结了浅痂,若是硬撕,怕又是一场皮破血流。 沉朝颜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辰,各间坊门未开,去找有金过来怕是天都亮了。况且,沉朝颜也不太想让有金看见她当下的样子。 “怎么?” 围屏外响起温淡的男声。 沉朝颜抬头,从铜镜里看见映在围屏上的那个人影。 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慌,她下意识去抓脱下来的外裳,然行动间牵扯伤口,一阵锥心之痛让沉朝颜轻哼出声。脚下一软,她被自己褪了一半的裙摆绊倒,手忙脚乱地就朝地上扑去。 呼吸微乱,腰上一紧。 男人的臂膀坚实有力,在胸口下方及时地一捞。他什么都没说,那阵擦过耳畔的呼吸像一片猝然飘落的柴薪。 沉朝颜只觉脸上一热,下意识便用双手抱胸。 然而这一抱,一股辛香的气味入鼻,沉朝颜发现自己慌乱之中,竟然抱住了谢景熙的胳膊。 —————— 颜颜:你老板就是想利用你,过河拆桥、背锅侠懂不懂? 谢寺卿:嗯,所以不如顺了你老板的意,背锅背到底,这什么批文的,烧了吧。 罗仁甫:……夫妻搭配,坑人不累? 秦策:……吵不过吵不过吵不过…… 第四七章飞醋 “别动。” 他的鼻息氲开在耳后和肩胛,裸露的皮肤很快便起了一阵颤栗。 身后之人却声音温淡,听不出丝毫异样。相比之下,倒衬得她当下的反应是做贼心虚了。胸腹处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直到谢景熙确定她站稳,才起身放开了沉朝颜。 镜子里的人目光落在她背上的伤口,眉心微微一褶,转身出了围屏。 堵在喉咙的一口气泄下来,沉朝颜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可还不等她平复心跳,围屏外又响起那个温淡的声音。 “你背上的伤要用热水。”言讫也不等她回应,兀自再道了句,“我进来了。” 沉朝颜被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怔了一瞬,下一刻,她便见那片紫色衣角又从围屏后绕了回来。沉朝颜赶紧扯来旁边的外裳往胸前捂紧,瞪着双眼,错愕地看着谢景熙。 他却将手里的铜盆往木架上一搁,捧着块湿淋淋的巾帕对沉朝颜命令,“转过去。” “哦……”沉朝颜应了一句,当真乖乖转过去了。 身后响起淅沥沥的水声,像叁月里忽然落下的一阵春雨,听得人心里无端就骚动起来。男人微凉的指拂开她背上的发,沉朝颜听见他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地声音,“痛就告诉我。” 沉朝颜愣住,思绪从这里开始完全跑偏。 她知道谢景熙不是那个意思,说这话时也断然想不到那里去,但这种暧昧的句子,放在这样孤男寡女、衣衫半退的当下…… 听起来怎么都让人心跳失速。 沉朝颜深吸口气,默默抿起了唇。 谢景熙取来一把剪刀,先将粘在皮肉上的襦裙剪开,再轻轻将手里的巾帕捂了上去。 温热的水汽在伤口处晕开一点刺痛,沉朝颜身上一颤,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似带了钩子。 沉朝颜一怔,赶紧咬唇掐断了这令人想入非非的轻哼。她感到背上那只轻拭伤口的手微一停滞,身后之人的呼吸似也跟着重了几分。 一时间,这方小小的围屏之后,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声和重却压抑的呼吸。 “你喜欢霍起?”头顶猝不及防响起谢景熙的声音。 他还是那副温温淡淡、公事公办的模样,饶是这样有些唐突的问题,他问起来也只像是随意兴起。 “啊?”沉朝颜被问得措手不及,梗着脖子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造谣!” 谢景熙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接下来的语气明显轻快了些许。 “嗯,”他语气清淡,若无其事、又意有所指地追问:“那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 沉朝颜倒是坦白,“因为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景熙微怔,片刻才无知无觉地重复了一句废话,“很重要?” “嗯,”沉朝颜点头,“重要。” “为什么?”谢景熙问:“仅仅是因为你们认识很久?” 沉朝颜笑了一声,抬头从铜镜里看向身后那个低头忙碌的人,悠悠地道:“因为每一次遇到事情,都是他挺身而出。一边嘴上说着嫌弃,一边言不由衷。” “他是怎么挺身而出的?”身后的人不依不饶。 “那可就太多了。” 沉朝颜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酸气,当真回到,“有一次我跟我爹赌气离家出走,身上没带钱,霍起就说他可以请我吃饭。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能吃什么好的,结果他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说可以买四个包子。哈哈哈哈……然后他就守着我坐在街边,看着我啃了四个包子。可是后面我才知道,他那时候也被他爹禁足呢,听说我离家出走了,翻墙出来找我的。当然回去就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 “还有,”沉朝颜说得兴起,继续道:“有次夫子收作业,有人想害我出丑,把一迭避火图交了上去。第二天弘文馆里的人都知道了,背地里笑话我不害臊,我怎么解释都没人信,还是霍起出来说,那个避火图是他跟我开玩笑偷偷换掉的。他说他信我不会做了不认,那次,他又被他爹狠揍了一顿。” “还有……” “好了。”沉朝颜还要再讲,却被谢景熙冷着脸打断了。 他唇角略微下压,脸上却维持着平静,语气浅淡地问沉朝颜到,“你很信他?” 沉朝颜却摇了摇头,说:“与其说是我信任他,不如说是他信任我。他总是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我,嘶——” 伤口上的手明显一颤,沉朝颜听见谢景熙凛声道了句,“抱歉。” 他依然是那种平淡的声音,继续道:“信任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沉朝颜点头,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欲言又止地回了句,“很重要。” 黏在伤口的衣料被一点点剥下来。 谢景熙不再说什么,沉默地取来药膏替沉朝颜涂抹。微凉的指腹生着薄茧,混着药膏清苦的气味,游走在皮肤上,生出酥痒的触感。 时间又变得难熬起来。 好在不多时,室外便响起裴真的声音。 “怎么?”谢景熙放下药膏,顺手扯过沉朝颜捂在胸口的外裳,将她裸露的背也轻轻盖上了。 裴真知道沉朝颜在里面,言简意赅地道了句“霍小将军醒了”,转身便识趣地退下了。 沉朝颜一听就来了劲,胡乱将外裳往身上一套就要出去,却被谢景熙扣住了胳膊。 “你就这么去?”他语气冷冽,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更是灼人。 沉朝颜下意识往铜镜里看了一眼,确实觉出一点不妥。 谢景熙放开她,转身打开床榻旁边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件素白的里衣。“先把这个穿上,我让人给你找套小点的侍卫服换上。” 他说着话,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沉朝颜,转身走了。 谢景熙的身量足足比沉朝颜高出一个头,故而他的里衣实在也是短不了。饶是将那袖子迭了又迭,套上外面的侍卫服,还是会露一截出来。 沉朝颜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既然可以找一件跟她体型差不多的侍卫服,为什么不能顺带借一借那侍卫的里衣? 她堂堂昭平郡主总不至于穿了不还。 腹诽间,她已跟着谢景熙穿过后院的廊道,来到大理寺官员值夜用的隔间。 霍起正半靠在榻上吃药,脸色虽然是失血后的惨白,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抬头见沉朝颜进来,露出点劫后余生的欣然,笑靥如花地望着她,唤了句,“沉茶茶。” 沉朝颜霎时就觉得鼻酸。 她瞥了眼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谢景熙,揉着鼻子把汹涌的心绪都忍了回去。及至行到榻边,两人都只看着对方傻笑,不说一句话。 一旁的谢景熙实在是看不下去,故意清了清嗓,冷着脸对两人道:“劫后余生的话空了再讲,我们先理一理王翟这件事。” 言讫还有意无意地一顿,阴阳怪气地加了句,“可否?” “嗯嗯,好。”沉朝颜点头,行云流水地坐到了霍起身边。 “……”谢景熙看着手里那个推了一半的圈椅,黑着脸自己坐了下去。 “从哪儿开始理?”霍起一口闷完手里的药汁,用袖子擦了把嘴,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景熙。 谢景熙瞟了他一眼,看着他那截沾着浓黑药汁的袖子蹙了蹙眉,片刻才移开目光问到,“左骁卫的人说,有人见你在翰林门外跟王翟发生过争执,可有此事?” 霍起一怔,并不否认,“对,我是跟着他从麟德殿出去的。” “你跟着他出去做什么?”沉朝颜问。 霍起看着她“啧”了一声,不耐烦地道:“还不是为了给你出口气?姓王那孙子真是皮痒得慌,居然敢对你动这种龌龊心思!” 他一边说,握紧拳头扬了扬,咬牙道:“这种人不好好挨老子几拳头,怕是不会长记性。” “……”谢景熙无语,想到沉朝颜方才说霍起信她,看样子还真不是夸张的说法。 “那他身上怎么会有你的匕首?”谢景熙问。 面圣不能携带利器,故而霍起的匕首昨日入殿前是寄存在了内侍省的房库。 霍起闻言从榻上坐直了些,双手在腰腹处环了一圈,惊愕道:“我的匕首落在内侍省的房库忘拿了!” “……”谢景熙强压脾气揉了揉额角,却听霍起道:“我昨晚喝多了,见了王瑀后也不知自己稀里糊涂走到了哪里,醒来的时候宴会都要散场了,走时匆忙,就忘了取回匕首。” “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沉朝颜问:“我记得你酒量很好,怎么轻易就喝醉了?” 霍起摇摇头,道:“具体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喝着喝着头就开始犯晕,之后我就跟着王翟出去了。” 沉朝颜心中一凛,当即道:“是迷药,昨夜一定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少剂量的迷药。” “啊?”霍起诧异,“哐啷”一拳砸在案几上,骂了句,“龟孙子!” 谢景熙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平静。他沉默地听他说完,转头问沉朝颜,“你觉得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突然被问话的沉朝颜一愣,思忖道:“那可就太多了。” “哦?”谢景熙挑眉,“说说看。” 沉朝颜道:“第一,就是我之前便说过的,凶手为什么在杀了王翟之后不逃,反而要再杀两人,且驾车出城?” “第二,”沉朝颜道:“凶手用霍起的匕首杀人,看似嫁祸,却又嫁祸得过于明显,我们能想到这点,凶手不会想不到。所以他的目的一定不是污蔑霍起杀了王翟。” “第叁,青龙坊只是凶手抛尸的地点,那真正的案发地点又在哪儿?” “最后一点,”沉朝颜顿了顿,继续道:“凶手要能取走霍起的匕首,还能那么巧地让他睡过去,我想……那个人昨晚,一定就在宫宴上。” 一席话说完,舍内陷入沉默。 霍起双眼放光地看着沉朝颜,眼神里都是惊讶和崇拜。 谢景熙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起身要走的时候,裴真从外面进来了。 他拱手对着谢景熙一拜,道:“卑职带人从王寺丞离开的兴安门往南边各坊搜索,在崇仁坊附近,发现了车轮痕迹和新鲜的喷溅血迹,初步怀疑这里就是王寺丞遇害的现场。大人要亲自去看看么?” “要去!” 不等谢景熙答,沉朝颜先跳了起来,行动间拉扯伤口,疼得她咬牙“嘶”了一声。 “诶诶,走吧。”她兀自往外头走,绕过谢景熙跟前的时候被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就呆在大理寺。”谢景熙声音温淡,语气却不容商榷。 不等沉朝颜反驳,霍起也从榻上跳了起来,激动到,“还有我!我也去!” 谢景熙不说话,侧头往榻上一扫,冷声吩咐裴真道:“霍将军乃大理寺嫌犯,当先行收监候审。” “啥?”霍起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才想起来自己当下的身份,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沉朝颜却先不干了,扯着谢景熙义愤填膺地道:“他身上还有伤,你怎么能把他关在牢里?!” 见谢景熙冷脸不理,她干脆又拿出蛮横无理的那套,抄手往榻上一坐,道:“你一定要关他的话 ,那就先关我吧!” “对对对!”霍起立即点头附和,“关她关她!” “???”沉朝颜无语,转头看向小鸡啄米的霍起道:“这……接下来不应该是你抢着要坐牢的剧情么?” “不不不,不用了,”霍起特别务实地摆手,“我怕黑。” “……”沉朝颜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这人长得不赖,桃花却一直那么凋敝了。 这分明就是凭实力孤独终老啊! 不等两人掰扯清楚,耳边响起门扉叩合的声音。 谢景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远远对裴真留下一句,“把这两人都给我关起来。” 末了还不忘叮嘱,“分开关。” —————— 颜颜:这么大的里衣怎么穿?! 谢寺卿: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老婆穿其他男人的里衣。 P.S. 这一章是颜颜和霍直男的双向奔赴,只有谢寺卿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谢寺卿:够了够了,你们真的够了。 第四八章廷议 yuzh ai wuvip.co m 谢景熙换上官服,驱车出了大理寺。寅时正刻,天边泛出一线青白的颜色。 他一夜未眠,如今到底是有些疲乏,便靠在车壁小憩了片刻。 “大人,到了。”裴真勒停了马车,转身撩开谢景熙的车帘。 黎明的天光下,街边已经有早出的百姓。几人围在大理寺侍卫拉出的界线外,凑热闹地交头接耳。侍卫拨开人群,谢景熙行过去,就着侍卫手里的火把查看起现场。 从事发到现在,正好是凌晨至黎明的时候,街上无行人无车马,车辙痕迹尚新,分辨起来并不困难。 谢景熙俯身看了看地上的血迹。 一左一右呈喷溅状,初步推断符合侍卫和车夫遇害的情景。 “这里是什么地方?”谢景熙问身侧的侍卫。 侍卫抱手一揖,“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崇仁坊。” “崇仁坊……”谢景熙起身,回头往马车的来处看去。 王仆射府邸位于宣阳坊,王翟的马车从大明宫兴安门出来,崇仁坊确实是必经之地。只是…… 谢景熙疑惑,问裴真到,“昨夜的兴安门,可是由左骁卫把守?” 裴真一怔,回了句,“是。” “怎么?”他不解,凑过去问谢景熙,“大人可察觉什么异样?” 谢景熙没说话,抬头看了眼既明的天色,回身对裴真道:“时候不早了,先准备进宫面圣吧。” * 大明宫,紫宸殿。更多免费好文尽在:i5 2yzw.co m 谢景熙到的时候,昨夜所有参与此案的衙门,已经全部到齐了。 王瑀面色铁青地站在御案下方,身后跟着刑部侍郎罗仁甫、金吾卫上将军秦策和左骁卫将军蒙括;与其对立的另一边,站着京兆少尹穆秋和兵部尚书杜麾。而其余四部和御史台也分别派有官员参与,众人屏息立于殿上,神色肃然。 “参见皇上。”谢景熙行至御前,对李冕俯身一拜。 “谢寺卿,”李冕目露欣喜,却强自镇定对他道:“昨夜王寺丞遇害一事,还请谢寺卿跟在场各位细说。” 谢景熙领命,言简意赅地将昨夜之事讲了。 然不等他说完,罗仁甫冷呲一声,“谢寺卿这么说的话,就有点避重就轻了吧?” 谢景熙侧头看他。 罗仁甫上前一步,对李冕拜到,“谢寺卿从头到尾都只说王寺丞遇害一事,却对此案嫌犯只字不提,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谢寺卿的立场。” 话落,左骁卫将军蒙括拱手道:“昨夜,左骁卫有人在翰林门前,亲眼看见霍将军和王寺丞发生口角,且大打出手。” “而且根据金吾卫的消息,”罗仁甫附和,“霍将军从回京以来,多次与王寺丞发生冲突,且昨夜王寺丞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致命的凶器可是霍小将军的匕首。” 李冕闻言一怔,问谢景熙到,“真有此事?” 谢景熙没有否认,坦然道:“此事不假。” 此话一出,殿上哗然。 李冕目光扫过王瑀,登时就有些坐立难安。 然而谢景熙话锋一转,问罗仁甫道:“不知罗侍郎可看过王寺丞遇害细节的记录?” “当然。” “那好,”谢景熙道:“罗侍郎可还记得凶手是如何刺杀王寺丞的?” “从马车外,以匕首扎破车帘,刺入受害者要害。” “既是从车外动手,凶手如何确保车里的人就是王寺丞?” 罗仁甫哂笑,“那自然是亲眼看见王寺丞上了那辆马车,而后一路尾随。” “嗯,”谢景熙并不急着反驳,转而问蒙括到,“昨夜左骁卫在兴安门的记录里,于王寺丞之后出宫门的马或车,是什么时候的事?” 蒙括剑眉微蹙,道:“亥时叁刻。” “那敢问秦将军,”谢景熙转身看向秦策,“王寺丞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秦策怔忡,却也只能如实道:“亥时叁刻。” “啊?”旁听的官员露出错愕的表情,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罗仁甫反问:“可是,凶手难道不能不走兴安门,而是从其他地方尾随王寺丞出宫?” “当然可以,”谢景熙道:“但方才大理寺已经发现了王寺丞遇害的第一现场,是在位于王仆射府的宣阳坊和兴安门之间的崇仁坊外。” 他转向罗仁甫,“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从翰林门穿过兴安门,再到崇仁坊,是一条纵贯南北的直线。王寺丞离开时是坐车,而凶手若是要绕道,至少需要骑马前往。那请问,凶手是如何带着一匹马翻越宫墙,赶在王寺丞之前埋伏在崇仁坊的?而且,凶手在杀人后驾车出城,弃车弃尸,又要赶在宴会散场之前回到麟德殿。谢某倒是好奇了……” 谢景熙一顿,视线攫住罗仁甫问:“霍将军难不成是会飞么?” “这……”罗仁甫被问得哑口,继续强词到,“又或许凶手是藏在王寺丞的车下,跟着他从兴安门出去的呢?” 谢景熙哂笑,声音温淡,“且不说在马车已经有人的情况下,凶手还能不能藏于车下。就说若是凶手一直躲在车下,那匕首飞入的位置,就绝不该是从死者的正面。” “如此来说,”穆秋附和,“凶手只能是提前等在崇仁坊,等到马车经过时再动手。” 罗仁甫不依不饶,“那也有可能是霍将军在确认了王寺丞的马车后,通过某种方法,向早已等在崇仁坊的凶手递去了消息。” “嗯,”谢景熙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如果是这样,那杀人原因就从激情杀人,变成了预谋杀人。可是……” 他一顿,复又道:“如果是预谋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在动手前,故意招惹受害者?他既已知道受害者必死无疑,何必急着出那口气,反而给自己招来怀疑?” 此问出,现场再也无人答话。 王瑀立于百官之前,回头看向谢景熙道:“谢寺卿说了这么多,有证据证明霍将军不是凶手么?” 谢景熙思忖,片刻仍旧如实道:“没有。” “呵……”王瑀冷哼,反诘到,“所以谢寺卿现在是空口白牙,就想为霍将军脱罪么?” 谢景熙了然一笑,“脱罪倒是言过其实,谢某只是提出此案疑点。就看王仆射是更想找到杀害王寺丞的真凶,还是只想以此为借口,牵制霍家。” “大胆!” 猝不及防被戳破心思,王瑀怒不可遏。 他转身攫住谢景熙,沉声反问:“老臣新历丧子之痛,要求严查嫌犯何错之有?反观谢寺卿之作为,昨夜兴师动众,不惜与刑部、金吾卫动手,难道真就襟直坦荡、铁面无私?” “王仆射不说,下官差点都忘了。”罗仁甫接话,“昨夜昭平郡主阻拦在前,大理寺冲突在后。若是下官没记错,谢寺卿与昭平郡主尚有婚约在身,而霍将军与昭平郡主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他一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这件案子交给谢寺卿主理……怕是不妥的吧?” 谢景熙并不反对,只问:“那依罗侍郎之见,王寺丞被害一案,该由谁来主理?” 罗仁甫微顿,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与王瑀浅浅地一撞。 “依下官之见,既然此案刑部与大理寺都牵扯其中,不便参与,不如……” 罗仁甫回头,看向众人身后道:“不如交给兵部和御史台协理,由京兆府主理。” “什么?……”躲在一旁打瞌睡的李京兆被这猝然的一句惊醒,昏花着老眼望向罗仁甫,“京、京京兆府?” “对。”罗仁甫点头,“京兆府本就负责京兆地区的案件,与王仆射和霍将军都没什么私人交情。故而臣以为,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 一席话说完,殿上再度陷入寂静。 事到如今,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王仆射明知插手此案不成,剩下最好的选择,便是让谢景熙和昭平郡主也不能插手。 而正如罗仁甫所言,京兆府立场最为中立,将它推出去,谢景熙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再加上李京兆本就胆小怕事,如今已然年过花甲,为了明年的顺利致仕,他也不敢不卖吏部和王瑀的面子。 故而现今来说,李京兆当真是王瑀最好的选择。 李冕当然知道王瑀打的什么算盘。 可对方有理有据,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转向谢景熙,欲言又止地问:“谢寺卿,你怎么看?” “依臣看,”谢景熙当真思忖了片刻,“此方法可行。” “什、什么?”李冕挑眉,神色愕然。 谢景熙面不改色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末了话锋一转,转而对李京兆道:“那就劳烦李京兆多多费心,一定要护好霍将军的安危。” 都是官场上的千年狐狸,李京兆立即听出谢景熙的弦外之意,慌忙追问缘由。 谢景熙举重若轻地道:“也没什么,只是昨夜罗侍郎和秦将军围捕霍将军的时候,有几个刺客混入侍卫当中,导致霍将军因此受伤。” 李京兆闻言当即白了脸,却听谢景熙继续道:“且后来郡主和霍将军在宣阳坊附近,遭遇了二十名刺客的伏击,若不是大理寺及时赶到,后果恐不堪设想。” 他言讫一顿,看着额角冒汗的李京兆叮嘱到,“不管王寺丞之死,凶手是不是霍将军,有人想借朝廷之手除掉霍将军却是不假。想北庭侯霍连将军统率十万大军,前有叁子命丧沙场、为国捐躯。如今霍将军是霍侯唯一血脉,若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京兆府……李京兆这可是,没办法向霍侯交待了。” 一语毕,李京兆已经面如土色。 他颤颤巍巍地往殿上一拜,然而话没出口,人就已经先“识时务”地晕了过去。 李冕骇然大惊,慌忙配合地让福公公宣太医署前来看诊。 罗仁甫没料到李京兆这只老狐狸还能使出这一招,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只能无话可说。 大殿里一阵骚乱,一场廷议就这么不了了之。 紫宸殿的廊道外,谢景熙辞别同僚,走下台阶。 王瑀悠缓地走在后面,直到目送那个紫色背影从视野里消失。 “大人……”罗仁甫跟上来,甫一张口,就被王瑀挥手制止了。 他知道罗仁甫想说什么。无非不过就是宽慰他两句,说点什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本以为沉傅死后,沉党会如一盘散沙、不攻自破,却不曾想半路还能杀出谢景熙这么个意外。可他一向最不喜的就是意外…… 王瑀冷笑,转而问罗仁甫到,“从吾儿遇害到你拦截霍起,你说……他谢景熙是如何总是这么快知道消息的?” 罗仁甫闻言大惊,张皇解释到,“大人!这、这您可不能错怪下官了!您就是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万万不敢……” 王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本官若是怀疑你,便不会同你说这些。本官只是好奇,分明你和秦策都是本官同时知会的,他偏偏等到谢景熙插手后才姗姗来迟……” 罗仁甫骇然,看向王瑀半晌无声。 “千秋节的点灯仪式,是在七日后吧?”王瑀问。 “回大人的话,是在七日后的亥时。” “嗯,”王瑀眸色沉冷,声音温淡地道:“不能为己所用之人,该当如何?” 罗仁甫怔忡,愕然失语。 不待他答,便听王瑀继续道:“谢景熙不能留,而秦策……” 王瑀一顿,继续道:“点灯仪式就是个机会。” 第四九章陈醋 沉朝颜最近天天往大理寺窜。朝卯晚戌,比正儿八经的大理寺官员还勤快。 这让裴真都很怀疑,若不是谢景熙不同意给她单独辟间房,这人应该是会直接住在大理寺的。不过,裴真一向把不准他家谢寺卿对这位昭平郡主的态度。故而面对她的日日造访,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反正这两人一个大理寺卿、一个郡主,裴真谁都惹不起。 好在沉朝颜每次来都径直躲去软禁霍起的偏舍,不往谢景熙跟前凑,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日。 第二日,因着谢景熙前夜忙到丑时才歇,早晨来不及用早食。裴真便在谢景熙常朝的路上,替他买了块胡饼。 饶是如此,谢景熙也是直到下朝回了大理寺,才有空摸出胡饼随意啃上两口充饥。 两人在大理寺门前碰到了来窜门的沉朝颜。 裴真远远便见她拎着个叁层食盒,上面还用描金正楷提了“醉仙楼”叁个大字。 要知道醉仙楼可是沣京最有排面的酒楼,订座要提前十日不说,每日菜品都还是限量供应。 裴真心头一喜,想昭平郡主怕是惦记着他家大人的“救命之恩”,昨日见他忙于公务辛苦,所以今天才专程带了早食来慰问。真是天干偏逢及时雨,芝麻掉进针眼里。 于是裴真故意在后面清了清嗓,惹得沉朝颜回头看过来。 “谢寺卿?”沉朝颜一愣,目光随后便落在谢景熙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胡饼上。 四目相对,谢景熙倒还淡然,沉朝颜的神情却是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她若有似无地退了两步,将手里的食盒不自觉地往后藏了藏。半晌,才多此一举地憋出一句,“好巧啊。” 谢景熙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可裴真却觉出周围空气的冷凝。 两厢沉默,气氛愈发的尴尬。 谢景熙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盯着沉朝颜手里的食盒,那样子怎么说呢? 裴真觉得,这一刻的谢寺卿,就像是路边一只叼着根烂骨头的大黄狗…… 而沉朝颜也当真是“郎心如铁”,不仅丝毫不起怜悯之心,还生怕大黄狗要抢她东西似的,戒备地道:“那您快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拎着食盒,往偏舍方向跑得飞快。 裴真有些赧然,本想宽慰他家谢寺卿两句,然而甫一张口,手里就被塞进了半块胡饼。 谢景熙眸色阴冷地瞥他,沉声吩咐了句,“扔了。” 经历过上一次扔手脂蔻丹的教训,裴真哪敢再多嘴说什么,老实应了句“好”,而后一溜烟儿地跑了。 好在他家谢寺卿脾气虽然奇怪,但情绪一直稳定。特别是一忙起来,他更是全心全意,腾不出心思去考虑其他有的没的。 傍晚过后,沣京城的暮鼓开始敲了第一次。 裴真看着谢景熙案头上的公文,颇为自觉地留下来值夜。 大周官员虽然薪俸一般,但一日叁餐衙门都会管。裴真端出公厨给谢景熙留好的饭,捧过去的时候,发现饭菜都已经凉了。 这个时辰,衙门的公厨早已下职,他们只能自己起灶点火再热。 好在谢景熙不是个挑剔的上司,他接过裴真递来的食盒,一边看着公文,一边就把饭菜都吃了。 马上就是十五,夜月更明。夜风从半掩的窗户探进来,顺便送来一串轻快的笑声。 裴真和谢景熙一怔,屏息凝神的同时,还听到什么东西正在烧沸翻腾。 不等裴真想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谢景熙的表情已经肉眼可见地沉下来。他沉默着,起身出了讼棘堂,一言不发地往软禁霍起的偏舍行去。 廊道上夜色沉沉,一直到偏舍门前都没见几个人影。 看守的侍卫见了谢景熙抱拳,一句“大人”还没出口,便被他抬手挥停了。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谢景熙没有让人通报。 几盏风灯在檐下打了个旋儿,他缓步行至房舍外,从敞开的窗户远远地看着里面两人。 沉朝颜还是那副铺张浪费的作派,小小一间房舍内,四处都点上了灯,将里面照得犹如白昼。一个火炉子在案边腾腾地烧着,上面一口小砂锅,正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化作缭绕的白雾。 明明是简单的场景,谢景熙却没来由地从里面看出点关于“家人”的温馨。 他记得沉朝颜说过,霍起很信任她,而这份信任对她来说,很重要。 可是隐姓埋名的这些年里,谢景熙已经忘了“信任”是什么。他像一个被蛇咬怕了的人,蜷缩在自己划下的界限内,害怕着每一条井绳。 心里倏然窜起一股空落,此景此情像是一场诡异的梦境。叁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却是梦外那个无法融入的影子。 裴真不知道谢景熙怎么了。 就在他驻足屋外的片刻,他身上那股生动的情绪瞬间消弭,化作了一贯的空茫。若不是此刻明显的对比,裴真都快要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谢寺卿了。 “大人……”裴真行过去,话未出口,便听谢景熙声音淡漠地对他吩咐,“从今日起,不许沉朝颜再私下探望霍起。” “啊?”裴真讶然,一时竟也语塞,“那…… 要是昭平郡主不肯呢?” 谢景熙侧头看他,眼神犀利,“那就让她来找我。” * 翌日,沉朝颜照样拎着个食盒去找霍起。 然而屋内人去楼空,她怔忡片刻,抬头确认的时候,碰到了“恰巧”从这里经过的裴真。 “郡主……”裴真微赧,不自然地凛直了后背。 沉朝颜免了他的礼,瞟眼身后的屋舍问:“霍起怎么不在?” 裴真轻咳两声,却也只能如实回到,“霍将军昨晚被收进了大理寺狱。” “什么?”沉朝颜惊讶,追问到,“为什么?” “咳咳……”裴真心虚地移开了双眼,对着沉朝颜抱拳老实道:“大人说……这是大理寺的规矩,郡主若是有什么异议,可以亲自去问他。” 沉朝颜听完脸色一沉,转身就往讼棘堂去了。 今日常朝下得早,谢景熙辰时就用完了早食。沉朝颜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处理政务。 门前的台阶响起一串脚步,紧接着就是门扉猛然拍上隔扇的响动。侍卫追在后面,正要开口,被谢景熙举手挥退了。 身后的门扉闭合,沉朝颜看着书案后面那个执笔缓书的人,胸口像烧了一团柴薪。她故意站着没开口,本就沉闷的讼棘堂,此刻更像是盖了一整片的积雨云。 对面的人恍若不知,依然埋头做自己的事,把堂下的沉朝颜当了空气。 她真是要给这莫名其妙的人气笑了。 沉朝颜本就不是个隐忍的脾气,如今被这么一激,火气又长了叁分。她越看他这副置身事外、云淡风轻的样子越觉不快,思忖间,沉朝颜叁步行至案前,逮着谢景熙手上的笔就是一抽! 笔杆脱了手,在谢景熙手上留下一片墨迹。 饶是如此,谢景熙也只是略微地一怔,摊手看了看,便往门口的净手盆去。 “谢景熙!” 沉朝颜对这人的态度忍无可忍,仰头挡在他面前诘问,“你不是让我亲自来问你?我来了,你这态度又是什么意思?” 面前的人脚步一顿,神情寡淡地垂眸看她,只道:“本官是让郡主有话就问,不是让郡主来兴师问罪、耍威风。” “我!……”沉朝颜将嘴边的脾气忍回去,瞪他道:“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把霍起关大牢里?” “怎么?”面前的人一脸淡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本就是我大理寺的嫌犯,本官这么做不应该么?” 沉朝颜被他这句气得失语,半晌才拽紧拳头道:“大牢里人员复杂,情况不定,那晚那些刺杀他的人你也看到了,万一他们混进大牢,或者买通大理寺的几个狱卒和衙役,暗杀了他怎么办?!” 也不知哪句话触到了谢景熙的逆鳞,只见他眉心微褶,表情又比方才冷了几分。他目光沉冷地攫住沉朝颜,声音悠缓却不容置疑,“这是我大理寺的公务,与郡主何干?” 沉朝颜愣住,面前的人却径直绕开了她,一副不愿再费口舌的模样。 她隐约觉出谢景熙今日的不对劲。 虽然他一直是冷漠疏离、生人勿进的,可之前好歹顾及着脸面、顾及着君臣之礼,淡漠也是块陈年的冰。可如今,沉朝颜总觉得他是故作冷静,就连沉默都像冰层之下的湍流,暗藏的全是情绪。 也不知道哪阵奇思让她恍然,沉朝颜转头看向那个冷漠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该不会是……吃霍起的醋吧?” 此话一出,堂上寂静。 那个身着官服的身影突然顿在距离净手盆叁步的地方,再也不动了。 沉朝颜疑惑地看他,只见十叁銙金玉带掐出的劲腰上方,胸廓缓而沉地翕动。 谢景熙没回头,依旧用那种不近人情的声音,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霍起是大理寺嫌犯,理应收监候审。我大理寺执行公务,请郡主不要干涉。” 绕了一圈,话题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沉朝颜算是看出来了,谢景熙叫她过来,纯粹就是为了无理取闹、耍耍官威,根本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首尾。 行。 沉朝颜冷笑,无理取闹谁不会啊? 要论任性跋扈耍脾气,全沣京她若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于是沉朝颜懒得再辩,广袖一甩就出了讼棘堂,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了。 她弄出很大的响动,拔腿走得飞快,一来是胸口确实憋得慌,二来当然是为了故意挑衅谢景熙。既然要来招惹她,就不能光是她一个人生气了。 那可不划算。 沉朝颜嘟嘟囔囔地骂着谢景熙,一边埋头冲得飞快。眼见已经冲出讼棘堂所在的内院,沉朝颜忽闻背后一串沉重的脚步。 大步生风,怒气冲冲。 她不记得自见到谢景熙起,有没有见过他这样步履急切的时候。故而当下便知,他是真的生气了。 大仇得报的欣然和一丝直觉的恐惧交杂滋长,沉朝颜心跳怦然,几乎当即就提裙跑了起来。可她一只脚方才迈过门槛,身后一个高大的阴影就笼了上来。 沉朝颜低着头,眼看自己的影子被身后那人吞噬,竟下意识就叫起来。然她甫一张口,一段紫色官服的袖子就往她腰腹处一捞! “啊!救唔唔……” 到了嘴边的两个字被生生扯碎,沉朝颜只觉脚下一空,接着便是眼前景物走马灯似地转开了。 隔开讼棘堂和前院的那扇垂花门越来越远,直至两扇海棠纹隔扇门盖过来。 “谢!唔……” 背上一痛,耳边响起几声门扉砰訇。 沉朝颜错愕抬头,却撞进那双怒极欲极的瞳眸。 —————— 孤独淋雨谢大黄:呜呜呜呜呜居然偷偷给霍小黑送食物又送温暖,不来找我是吧?!那我非逼你来! 委屈暴走谢大黄:呜呜呜呜呜她居然说我吃醋,她知道我吃醋都不哄我,还要去找霍小黑!好生气好难过…… 颜颜暴怒挽袖:惹事是吧?!来啊!来!我能打十个!(摔酒瓶jpg. 无辜躺枪霍小黑:……所以这又关我什么事?(抽烟jpg. 第五十章刺客 风乍起,吹得地上的阳光都晃动。 周遭倏尔无声,沉朝颜感受到面前那人沉而急的呼吸——湿湿热热的扑上眉眼和脸颊,一股热意便顺着皮肤,从耳后蔓延到脖子,再从脖子一路向下…… 心里忽然就有一些奇怪的念头疯长,像春雨之后的芒草。 沉朝颜心跳一滞,忽然就不敢再看谢景熙的眼睛。她撇头想躲,可是动作还没起,后勃颈就被一只男人的大掌精准扣住了。 他强势地不许她转头,也不许她躲避,像一只叼住猎物的野豹。 从来都胆大包天的昭平郡主,头一次噤若寒蝉。 她错愕的盯着眼前的人,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什么滑而凉的东西摩挲过她的肌肤,漫出一股淡淡的书墨香气。 沉朝颜一怔,想起方才她抽笔之时,粘上他手掌的那片墨迹。 所以,那种凉滑的触感,竟是因为他掌心的汗么?可谢景熙久历官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沉朝颜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此刻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会紧张到汗晕墨渍的程度。 他不会是想…… 她目光流动,鬼使神差地就落到了面前那张薄而锋利的唇。胃腹里涌起一股燥热,沉朝颜忽然觉得嘴唇有点干,下意识就舔了舔。 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像是一记响指,亦或是一个巴掌。 日光穿过身后的隔扇门,落在对面人的眉眼。瞳眸轻微地一颤,几息吐纳过后,谢景熙终于恍然地松开了施加于她的桎梏。 覆于颈侧的压迫撤离,沉朝颜只觉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她浑身乏力地往门扇上靠,不及站稳,便听谢景熙沉声对外面唤了句,“裴真。” “在!” 门外立即响起裴真的回应。 沉朝颜愕然,不禁怀疑裴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候在了门外。 门扉被推开,谢景熙绕开沉朝颜行了出去。 她浑浑噩噩地听见谢景熙对裴真吩咐,“送昭平郡主出大理寺。” 沉朝颜一愣,跟着追了出去。而谢景熙头也不回,行下台阶,兀自跨过垂花门往前院去了。临了还留下一句,“今后没有本官应允,不许她再入大理寺。” 莫名其妙被下了逐客令和封杀令的沉朝颜尚处于恍惚之中,等她回过神,那个喜怒无常、晴雨不定的人,早已走得没了影儿。 “郡主……”裴真畏畏缩缩地凑过来,伸手往她面前战战兢兢地一延,嗫嚅着道了句,“还请不要为难卑职……” 债主惹了事就跑,沉朝颜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她咬牙踹了裴真两脚,怒气冲冲地自己走了。 裴真:“????” * 叁日后就是千秋节的点灯仪式。 因着此次千秋节是李冕的束发礼,故而今夜的仪式上,皇上不仅会携百官登楼赏灯,还会有沣京百姓和外地官员专程入京,瞻仰圣颜。 为了确保今晚城内的治安,各衙门都被借调了人手去协助金吾卫。 裴真整顿好了一切,进门向谢景熙告辞。 其实今日除了几个负责治安的衙门,其他地方都是不用办公的。裴真扶剑站在讼棘堂门口,看着灯影里伏案的谢景熙,幽幽地叹出口气。 “怎么?”堂上的人埋头执笔,声音温淡地问裴真,“准备好了?” 裴真一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准备好就快走吧,”谢景熙拾起案上另一卷公文道:“别去晚了。” “哦……”裴真扶着剑,有些犹豫地对谢景熙道:“大人,要不……您还是让林队正带他们去吧,我在这儿陪着您,等下您不也要去朱雀楼登楼点灯嘛?” 执笔的手一顿,谢景熙抬头不解地问裴真,“怎么了?你不想去?” “也不是……”裴真踟蹰。 毕竟,他也不好告诉谢景熙,他之所以这么说,都是因为从今早起,他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裴真本来是不信的,可看着四下空阔的讼棘堂,他总觉得心里惴惴。 谢景熙却全然不觉,瞟了眼不远处的更漏,催促道:“不是就快走,去迟了耽误正事。” 裴真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怏怏地走了。 戌时正刻,距离百官登楼的仪式还有半个时辰。 南衙本就离朱雀楼不远,从大理寺过去,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天色已然黑透,远处有渺远的人声喧哗透过夜风幽幽散散地传过来。 谢景熙压着酸胀的眉心,放下了手里的笔。 “大人!大、大人!” 门外有一人着衙役服,着急忙慌地跑进讼棘堂,低头就往地上一跪。 “怎么了?”谢景熙望向堂下之人,略微诧异。 那衙役似乎惊慌过度,只顾埋头擦着额角的汗,半晌才断续地扯出一句,“霍、霍小将军出事了。” “什么?!”谢景熙愕然,起身询问,“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将头埋得低低的,半晌才支吾道:“食物里有毒,霍小将军……似乎快不行了。” 谢景熙闻言,脸色铁青。 他当即径直绕过书案,往门外行去。月上中天,清冷的光落到脚下的台阶,白凉凉的,晃得人心头微凛。 脚步一顿,谢景熙忽觉今日的大理寺,似乎冷清的有点异样。饶是因为登楼点灯被调走了半数人手,内院职夜的人也不该一个都见不到。 他心里忽然就起了警觉,驻足望向身后之人,问他到,“派人去请太医了么?” 那人一怔,赶忙低头回到,“请了。” 谢景熙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眼尾渐渐浮起一抹冷意。他转身攫住眼前的人,凛声追问:“看守是从哪个门出去的?” 那人有一瞬犹豫,支吾着半晌没有回答,头却越埋越低。 “怎么?”谢景熙问:“不会说话了?” “不、不是。”那人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模棱两可地回了句,“卑职看着,似乎是从左偏门出去了。” “哦?”谢景熙挑眉,语气平静地道:“左偏门离大理寺狱最近,按常理来说,确实应该是从这里出去的。” “嗯,是是。”那人闻言赶紧附和,又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夜里凉沁,风将廊下灯笼吹得转起来,映出地上两个晃荡的人影。那人站在廊下的暗影里,始终不见真颜,但他抱于身前的手,却开始随着风灯轻颤。 一段月色转过,谢景熙看见他藏于袖口下的一截黑色里衣。 “大人?”面前那人似犹不解,抬头怔忡地问:“您不去看看么?” “不急。”谢景熙点头,问他,“大理寺狱分明有重兵把守,刺客是如何进去的呢?” “这……”那人踟蹰,只能敷衍道:“卑职也不是很清楚,大人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嗯。”谢景熙应了,提步往前。 然而下一刻,他脚步猝然回转,反手就往身后那人的脖子抓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那人措手不及,他连忙往后滑出一步,后背猛地撞上身后廊柱。 “啪!” 廊下一盏灯笼落地,当即簌簌地烧起来。 茜纱焦黄,火光跳跃,渐渐映出面前那个衙役。 果然。 正如谢景熙所料,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他逼视那人,哂笑到,“本官既知有人想杀霍将军,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将人扔进大理寺狱?” “所以,”谢景熙一顿,“你根本就不知道霍起在哪里,本官说的对吗?” 那人一听,登时就变了脸色。他自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朝谢景熙的前胸刺去! 谢景熙侧身退避,匕首划破他的朝服,在前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破口。 刺客瞳眸微震,没料到对方一介文官,竟然反应如此迅速。毕竟入京八年有余,谢景熙身边除了谢夫人和谢国公,无一人知道他会武。 可是当下形势所迫,谢景熙顾不得多想,趁刺客愣怔的一息,抬手往他小臂上狠狠一击! 匕首落地,在寂夜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刺客见状不妙,不再与谢景熙纠缠。他转身在廊柱上一蹬,借力飞出一段距离,径直往大理寺狱卒值夜的房舍跑去。 谢景熙心下一凛,当即紧追出去。 然而今晚的大理寺着实奇怪。 刺客从讼棘堂绕过存放卷宗的案牍馆,一路畅行,竟然连一个守夜的巡位都不曾遇到。这么一来,那刺客只能是提前调查好了侍卫今夜的巡逻路线了。 可谢景熙越想越觉诡异。 以那日刺客计划的缜密看来,对方既然能调查巡夜的路线,怎么可能在不知霍起身处何处的情况下,就贸然行事。 况且,就算对方是要探听霍起的消息,大理寺还有其他人可以入手。直接像方才那样来接近他,实则是最为冒险的一个选择。 那么,对方又为何舍近求远,偏偏要铤而走险呢? 思忖间,谢景熙已经跟着刺客进了侍卫值夜时歇息的值房。这里位于大理寺东北的一处死角,离得讼棘堂很远,此时屋内没有点灯,唯有窗棂上的一抹冷月,勉强照出屋里的摆设。 只见那抹暗影快速从窗口一闪,便从屋内跃了出去。刺客回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鬼魅一闪即逝。 下一刻,身后的门扉被猛然拍上。 与此同时,刺客方才跃出的那扇监窗,也被他用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给抵住了。 听觉被眼前的黑暗无限放大。 谢景熙听见金属撞击木框的闷响——有人把门和窗都上了锁。 他心下一凛,行至另一扇监窗处推了推,发现这里的窗户早已被人钉死了。 原来是这样。 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原来他方才的直觉都是对的。 那刺客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霍起。 而是他。 —————— 裴·苦命打工人·真:我没惹你们任何人……(抽烟jpg. 所以谢大黄根本不是把霍小黑关大牢,只是处于安全考虑把人转移了,然后放出烟雾弹。奈何老婆太凶,谢大黄心如死灰,抱着他最后的倔强不肯说明。 谢大黄: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抽烟jpg. 第五一章杀气 花天锦地,人流熙攘。戌时叁刻的朱雀楼,早已是车水马龙、万人空巷。 火花飞舞,人声喧哗混杂着丝竹锣鼓,一浪一浪,如潮水震颤着耳朵。大街小巷、檐下廊道,到处都是红色灯笼,楼下的舞狮舞龙队伍手持火把,红焰跃动,将黑夜照得通红。 沉朝颜跟着皇室宗亲登上高余五丈的朱雀楼,只觉今夜整个沣京城都在脚下沸腾。 “阿姐!”李冕扭头过来,指着天上炸出的一串烟火兴奋道:“你看!那居然是条龙!” “哦……哈哈……”沉朝颜百无聊赖地敷衍,眼神越过李冕,在他另一侧的文官队伍里穿梭。 自上次和谢景熙不欢而散,他当真是一连几日都没让沉朝颜进大理寺的门。沉朝颜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奈连谢景熙人都见不到。好不容易逮着今日想“一雪前耻”,可这人又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真是…… 奇怪。 她错开李冕的脑袋,第叁次把那帮人从紫色官服扫到了绯色官服,仍然没有找到谢景熙。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沉朝颜只道这人骨子里狂妄是一回事,但表面上从来都是端方雅正、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像今日这般缺席前朝大典,实在不是他贯常的作风。 沉朝颜越想越觉怪异,干脆往后绕开李冕,偷摸着往人群后挪了挪。然而这一挪,她冷不防撞上一人。 “哎哟…… ” 那人声音沙哑,略显苍老。 沉朝颜怔忡,回头果见被人搀着的国子监祭酒张龄。 “你!……”搀扶张龄的人正要发作,抬头见到来人是沉朝颜,责问的话哪敢再说,只得恭敬拜到,“臣见过昭平郡主。” “郡主?”不等沉朝颜开口,张龄先笑起来。他依旧是白绫覆眼,面目温和,戏谑地问沉朝颜到,“怎么?莫不是在寻谢寺卿?” 沉朝颜被他这副看热闹的样子弄得有些羞赧,轻声回了句,“没有。” 张龄笑着轻咳两声,不再逗弄沉朝颜,只道:“若要寻谢寺卿,恐怕真要叫郡主失望了。老夫方才本想去问他关于典籍修订的事,问过礼部的人才知道,他竟然还没有来。” 他一顿,颇有些嗔怪地道:“顾淮这人一向守礼,这么没有规矩还是第一次。老臣碍于身份不好说什么,只能劳郡主费心规劝。” 他说完对着沉朝颜一揖,由人扶着走了。 “砰!” 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夜空被一朵巨大的烟火点亮,点灯仪式正式开始。 万民沸腾,向着朱雀楼前方的火焰和欢呼的漩涡里涌去。足有五层楼高的灯塔缓缓亮起,明灯万盏,如从九天飘落的繁星。无数人影在这样的热闹中梭行,火影映上脸颊,恍恍惚惚,飘摇不定。 沉朝颜猝然心惊,只觉这样的景象看在眼里,却若百鬼夜行。 “啊——”人群的某一端,发出一声尖叫。 一只呲牙咧嘴的狮子冲向喧嚷的人群,大家喜笑颜开,尖叫着欢腾。 心脏没来由地一跌,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像蛰伏在暗处的兽,从混沌中悄然滋生。沉朝颜忽然就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耳边全是模糊的烟火和人声,她拨开身后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往朱雀楼下冲去。 人流如潮。 火焰在头顶熊熊地烧着,人群化身为兽,狂叫着从她面前跑过,卷起灼热的旋风。笑声、脚步、舞狮的怒吼、锣鼓、烟花炸开、小贩吆喝…… “啪!” 一盏灯笼落地,发出闷响,而后便是小孩子尖厉的哭声。 沉朝颜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那个孩子。 “走开!走开!”身后传来男子的呼喝,沉朝颜回头,看见那只口吐烈焰的舞狮正朝她扑来! “郡主小心!” 手臂一紧,沉朝颜脚下踉跄,跌跌撞撞地避开了舞狮的人群。她怔忡着回头,却见拉自己离开的人正是裴真。 “谢、谢景熙在哪里?”沉朝颜单刀直入,语气惶惑。 裴真闻言亦是一愣,片刻才嗫嚅道:“大人……难道没有登楼点灯么?” 心头倏地砸进一块巨石,沉朝颜当即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惊惧来自何处,她茫然了一瞬,只听裴真愈发焦急的声音。 “小人离开的时候,谢寺卿还在讼棘堂处理政务,他、他分明说了会来。” “大理寺?”沉朝颜环顾四周,追问:“你走的时候,大理寺还有人么?” 裴真道:“有,但不多。今日这点灯仪式,大理寺一半的人手都被调走了。另外减去大人调出去保护霍将军的人,大理寺今夜其实……” 沉朝颜脸色一凝,不再听他说下去。她命亲卫挡开人群,提步便朝南衙的方向冲去。 “裴大人!裴裴大人!”一个身着大理寺侍卫服的人快步行来,汗流浃背地对裴真拜到,“不不,不好了!方才巡城的人来报说,大理寺失火了!” * 南衙,大理寺。 沉朝颜甫一撩开车帘,便见大理寺衙门外围满了人。 身披直身人字甲,头戴凤翅兜鍪,腰佩环首刀——这些人不是秦策的金吾卫又是谁? 沉朝颜心中焦急,不愿与他们浪费口舌。她命亲卫劈开人群,对一个身着中郎将甲胄的人问到,“可有找到谢寺卿?” 那人见到沉朝颜先是一怔,而后眼神快速扫过她身后的亲卫和裴真,略微慌张地对沉朝颜拜到,“见过郡主。” “问你话!”沉朝颜怒喝。 “昭平郡主?”人群中远远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沉朝颜侧头,看见秦策拨开面前侍卫,从人群后缓步行了出来。他将沉朝颜和裴真打量一遍,不疾不徐地对两人一拜。沉朝颜懒得跟他攀扯,不等秦策拜完,兀自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秦策望了眼身后情形,对两人道:“大理寺中多处失火,金吾卫和武侯铺的人正在全力扑救,还请郡主少安毋躁。” “多处失火?”裴真愕然,额角青筋暴起,“除了有人蓄意纵火,大理寺怎么可能多处失火?!” 秦策无所谓地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不止后院的值房和讼棘堂,就连大牢也着了火,你说这可叫我们怎么……” “本郡主问你话听不到吗?!”沉朝颜忍无可忍,抬头逼视秦策道:“谢寺卿人在何处?” 秦策戛然失语,半晌淡漠地回了句,“不知。” “好、好……”沉朝颜咬牙,转身吩咐裴真和亲卫到,“传本郡主的话,所有人先去讼棘堂,不管火势如何,将里面仔仔细细地搜一遍!任何情况立即来报!” “是!”裴真和亲卫抱拳,扶剑就走。 然几人甫一转身,就被一队金吾卫挡住了去路。 秦策装模作样地抱拳一揖,对沉朝颜拜到,“大理寺乃关押重犯之地,这场火难说是他们为了越狱故意放的。人犯穷凶极恶,只怕会借助火势逃走,还请郡主不要妄加干涉。” 沉朝颜一怔,当即被他这番说辞气得冷笑出声。她两步逼近秦策,怒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担心的是人犯逃走?” 秦策默然不语,脚步却是分毫不让。 沉朝颜真的是耐心耗尽,转身怒喝,“裴真!” “在!” 沉朝颜厉声诘问:“还不动,是等着你家谢寺卿被活活烧死吗?!” 她言讫转头,直视秦策一字一句道:“传本郡主的话,谁敢阻拦,杀无赦!” 寒光乍现,剑锋出鞘。裴真持剑一马当先,劈开阻拦的金吾卫。 熊熊火舌像巨兽的大口,啃噬着头顶的天空,发出森森怪叫。 金吾卫的人也得了秦策的死令,分毫不让,裴真和亲卫到底顾及着分寸,不敢真的下手伤人,双方僵持,久久不下。 耳边传来一声裂响。 沉朝颜转头,只见讼棘堂的檐下牌匾轰然砸下,腾起万千火星。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房顶开始在烈火中摇晃,发出巨大的爆裂声。腾空的热气拉扯得眼前景物都变了形,脚下的土地颤动起来。 沉朝颜盯着那火,脸上神情由焦躁变得坦然。 “铖——” 眼前寒光乍闪,喉间一凉,秦策低头,只见一柄映着火光的冷剑抵住了他的脖子。 “让你的人退下!”一声厉喝像火色之中的寒剑。 众人一怔,纷纷停下打斗。 沉朝颜目光狠戾,瞳眸中映出不远处灼灼的火色。 秦策垂眸直视着她,须臾,轻轻地挑了挑唇角,“郡主这是想做什么?” 他哂笑,“要杀人不成……” 话音未落,脖子上传来惊凉的痛感。 秦策愣怔片刻,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沾湿胸前的胄甲。就在他说话的一霎,沉朝颜竟真的抵剑进了一寸,他能明显感觉到森冷的铁片划破皮肤,嵌入血肉。 若是再进一寸…… 秦策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后怕。这女人……这女人简直胆大包天、丧心病狂! “将军!”此起彼伏的惊叹过后,就是死寂的沉默。 周遭一瞬静如深潭,只有火焰在持续地叫嚣。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沉朝颜声音冰冷,持剑的手暗暗收紧,似要再度发力。 “不!”秦策声音沙哑,举手对金吾卫道:“传本将军之令,金吾卫众人,退下!” 话落,金吾卫当即收剑后退,给两人让出一条通路。 沉朝颜将秦策交给一名亲卫,跟着裴真往讼棘堂跑去。然而几名动作快的亲卫已经打湿全身,捂着口鼻冲了进去。 沉朝颜知道自己武功不行,去了大家还要顾及她的安危,难免束手束脚,便自觉地等在了安全的地方。 片刻后,裴真和亲卫都满脸丧气地回来了。 “没有。”裴真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沉朝颜不信,焦急道:“确定没有?” “确定。”裴真点头,“我跟几个弟兄把讼棘堂里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确实没有发现谢寺卿。” “怎么会……”沉朝颜嗫嚅,只觉今日这火,确实蹊跷。 依裴真所言,点灯之前,谢景熙是在讼棘堂办公。那时间一到,他该是径直从讼棘堂去朱雀楼才对。 倘若对方是故意要除掉谢景熙…… 沉朝颜一怔,抬头问裴真到,“大理寺的庭院中,哪里离讼棘堂最远?又或者,哪里有什么偏僻的房舍,是平时他一般不会去的地方?” 裴真闻言蹙眉,当真陷入沉思。 须臾,他倏地击掌,眼眸晶亮地道了句,“有!” —————— 谢大黄:老婆……老婆咳咳……快来就我…… 霍小黑啃梨看热闹:诶?朱雀楼点灯怎么点到大理寺来了?(疑惑jpg. 第五二章梦境 熊熊烈火,焮天铄地。 谢景熙被困在浓烟滚滚的值房,仿佛被困在了昌平十五年的那个冬天。 敌军从西北门破城而入,一路烧杀,受降城内一片残垣,到处都是尸首和残肢。时年十四岁的谢景熙站在城头,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空茫。 “世子!世子!”侍卫俯首拜到,“受降城失守,卑职奉镇北王之命,护送世子出城。” 谢景熙愣怔,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坚守了叁十日的受降城,最终还是失守了。他抬头看了眼城北的方向,可是眼前一片火海,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镇北王府。 “只让你护送我么?”谢景熙嗫嚅,眼神茫然仿佛自语,“王妃呢?我阿娘她不走吗?” 侍卫面露难色,沉默着将头埋了下去。谢景熙瞬间明白了什么,持剑冲下城楼。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寒风夹杂着冰粒割在脸上,像刀子。 阿爹和阿娘成亲十余载,感情甚笃、伉俪情深,若非万不得已,阿爹绝对不会扔下阿娘,只让侍卫带他走。 飞雪、黑夜、火海、刀戟…… 十四岁的少年一人一骑,飞驰在倾颓的城池,硬是从混乱中撕出一条血路。火焰化作黑夜里巨兽张开的大口,一寸寸地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马蹄终是在镇北王府门前停下——黑洞洞的府门敞开,匾额倾倒,不见半点人影。 寒风夹杂着飞雪,将他肩上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景熙讷讷看着眼前一切,半晌才翻身下马。鞋底传来黏腻之感,有什么浓稠的东西粘着他的双脚。雪花落在上面,很快与之融合,谢景熙低头,愕然察觉整个王府门前的台阶上,一层层淌着的,竟都是血。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踩着满地鲜血跨过那道门,只记得他茫然无措地翻看每一个尸体。 随父征战年余,他当然也杀过人。可那是激烈的、豪迈的,是家国大义和热血沸腾,是与当下这般寂然凄冷截然不同的两种死亡。 他看见那些伴在他身边十余年的家人的脸,映在冬日树梢怒放的红梅之下—— 一生一死,是一副令人悚然的对比。 “昀儿?”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谢景熙回头,看见满身是血的阿娘。 她脸上的表情惊愕又愤怒,厉声诘问:“为什么不走?!” “阿爹阿娘不走,我怎可……” “啪!!!”响亮的耳光将谢景熙抽得偏过头去。 镇北王妃双目猩红地看着他,恨道:“你阿爹为了给你和百姓赢得生路,冒死领兵出城,引开敌人。你要让他死不瞑目吗?!” 谢景熙愣在当场,半晌才嗫嚅着确认,“阿爹领兵出城了?” 城外叁十万突厥兵,阿爹这么一去,只能是有去无回。 远处再次响起脚步和马蹄声。 谢景熙转身,看见府门外的长街上,成排的火把如潮水汹涌,将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 “快走!”王妃抓住谢景熙,带他往后院撤离。 当下王府的每一扇门外,都围满了突厥兵。谢景熙记得后院的水榭旁,有一扇小门,是幼时他总爱逃学出去玩,阿爹怕他翻墙摔了,默许福伯给他开的。 可是等到两人逃至此处,谢景熙发现,连那道小门都被突厥人堵死了。 唯一的生路被掐断,两人被困在后院的水榭,眼看着追兵一点点漫近。 火把太多,落在黑夜里,像夏夜里山林间的流萤。 谢景熙记起上一年的七夕,阿爹带着他和阿娘在塞外茫茫的草地上,看过漫天的流萤。他记得阿爹对他说:“腐草为萤,彩耀于月。” 晦暗之中,亦可守见光明。可如今四野俱暗,万千火光不是希望,而是绝路。 “昀儿。”阿娘忽然问他,“还记得吗?田璇、舒天在北。” 谢景熙懵懂地点头,又听见她道:“萧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心里像倏然敞开一扇空洞,大雪和火光交映,把阿娘的脸都变得模糊。她说:“你往南走,去找中郎将谢钊,告诉他受降城失守,援兵被阻……” “你要活下去,把事情查清楚,找到害死你爹和全城百姓的人…… ” “你只有活着,才能为我们……报仇。” 身体落空,他滑入水榭旁的浅池。冰冷的池水漫过,湿透衣衫,谢景熙觉得自己像被冻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手持长剑,走向敌军。 他记得阿娘同他说过,嫁给阿爹之前,她是侯府里卑微怯懦的庶小姐。是阿爹教她骑马、教她持剑,教她把尖的那端刺向敌人,保护自己。 而如今她也正如阿爹曾经教她的那样,不怯懦、不后退。 这一场屠城,镇北王妃必须死。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敌军威胁阿爹的软肋,也不能让阿爹的旧部,为了夺回她的尸身而妥协。所以,她甚至连尸首都不能留下。 雪越下越大,丢棉扯絮的。 他看见阿娘挥剑斩下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头颅,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 人群里行出一个身着金甲的男子,笑着站到阿娘面前。然而下一刻,随着一瞬极轻极小的响动,一线星火从她手中飘落。 顷刻间,火焰熯天炽地。 谢景熙这才发现,青石的地上不知何时被洒了火油,只需一点引燃,火势便排山倒海而起。 火焰摇晃着身子,跳动着跃上树梢枝头、廊柱屋檐,毫不留情地毁灭一切。漆黑的夜被映亮,泛出茜红的颜色,空气扭曲着撕碎眼前的人和物。而过往那些关于家人的记忆,却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记起阿娘说过,他一周岁那年抓周,不抓剑、不抓笔,抓了一个金元宝,气得他阿爹说他从小就是个纨绔作派。 还有四岁开蒙那年,因为背一本《叁字经》他气跑了六个师傅。 六岁阿爹教他骑射,他每每装病逃避,后来每一次称病,阿爹就让人灌他苦药,逼得他再也不敢说谎。 也是那一年,他逃课翻墙摔断了腿。福伯在后院偷偷为他开了扇门。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实那扇门,阿爹一直都是知道的。 从那时起他就想,不过是读书练武,他今后一定不让阿爹失望。 只是过往的那么多“今后”,如今都只能随着这把火,烧成了遗憾。而他也只能藏在冬夜的冰池里,看着阿娘的皮肤和骨骼,一点点在大火之中化为风雪。 谢景熙恍惚,那个无数次令他彻夜难眠的梦境又出现了。 他看见自己身处的冰池化作火场,噬人的兽大张血口,伸出长长的火舌,紧紧裹覆着他,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周围的世界被撕裂,一帧帧地化作齑粉…… 他像往常每一次那样挣扎,可惜也如同往常每一次那样,无济于事。 “别怕。”一个温柔却坚定的声音传来。 火焰之后,是一个模糊却熟悉的轮廓,谢景熙怔忡,看见一只手穿过火焰,紧紧抓住了他…… “嗬!!!——” 梦境破碎,谢景熙惊醒,看见眼前惨白的帐顶。 “大人?大、大大人……” 裴真激动得语无伦次,手里的铜盆摔了,发出一串惊响。而他连盆都顾不得捡,扭头就往外冲。 谢景熙被他这么大惊小怪地一吓,混沌的头脑也醒了大半。撑臂起身之时,才发现自己的榻边还趴着个睡眼惺忪的人。 所以,方才他昏迷的时候,她都在这里,像这样守着他么? 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谢景熙不愿去深思。而此刻,那人也从榻上缓缓地爬了起来。 四目相对,周围安静了一瞬。 “……郡主?”谢景熙伸手往她眼前晃了晃,换来她一声恍然的惊叫。 “李署令!李、李李李署令!”沉朝颜同方才的裴真一样,起身就往外冲,留下榻上一脸错愕的谢景熙。 他叹口气,挣扎着行至案边,给自己斟了杯水。 须臾,李署令被裴真和沉朝颜一左一右地从门外架了进来。裴真看见谢景熙自己起了身,“嗷呜”一嗓子冲过去,要把谢景熙摁回榻上。 然而在他一记眼风之后,裴真便老老实实地站到了沉朝颜身后。 李署令为谢景熙把了脉,叮嘱他虽然外伤不重,但浓烟伤到了肺部,故而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应尽量避免劳累和情绪激动。言讫,李署令开了几剂调养润肺的药,跟着裴真走了。 屋里只剩下谢景熙和沉朝颜。 思及两人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因为霍起闹得不欢而散。当下一旦独处,周遭就显得格外安静,连夜风和烛火都透着尴尬。 终于,谢景熙放下手中茶盏,淡漠地问沉朝颜到,“你怎么在这儿?” 沉朝颜一愣,登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她抱臂行至谢景熙面前,侧身往茶案上一坐,“我怎么在这儿?我今晚要是不在这儿,你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谢景熙掀眼看她,眼中满是不信。 沉朝颜真是被他给气笑了。她懒得解释,只气哼哼地数落,“我说你平时不是挺聪明谨慎的,心眼子百八千个,比筛子还多,怎么偏偏这次就着了人家的道了?” “对方装成想刺杀霍起的刺客。” 冷不防地一句,让沉朝颜倏地住了口。她倒是没想到,这人此次身陷险境,居然是因为担心霍起遇刺。而他跟霍起根本谈不上交情,之所以担心他,难道是因为念着她的关系? 这么想着,沉朝颜只觉突然之间,心里竟然泛起一丝内疚…… 然而下一刻,谢景熙放下手里的杯盏,面无表情地补充,“也怪本官查案心切,只想抓住刺客一问究竟,不曾想正好落入对方圈套。” “……”行吧,沉朝颜无语,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那这次的刺客,你有怀疑的幕后主使么?” 谢景熙忖了片刻,几乎是笃定地道了句,“王瑀。” 沉朝颜惊愕。 他接着咳了两声,缓声分析,“今日大理寺调了一半人手去协助金吾卫,故而只有金吾卫知道该什么时候动手。而且…… ” 谢景熙顿了顿,继续道:“当今朝堂之上,只有我是被王瑀视为后患的人,也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和胆量敢动大理寺。” “怪不得……”沉朝颜恍然,“方才我在外面的时候,秦策万般阻挠不让我救人。早知道我今日就该一剑劈了那孙子!划他一刀简直便宜死他了。” 她越说越愤慨,最后咬着牙,一拳击在了自己掌心。 “啪!” 案上的烛火晃了晃,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沉朝颜低头,只见谢景熙一脸怪异地看她,嘴角还噙着一抹可疑的弧度。 她清了清嗓,收敛着情绪补充,“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嫉恶如仇。放心吧,我明日就去向皇上说明,王瑀这老匹夫实在是可恨。” 谢景熙笑了笑,“臣先谢过郡主好意,只是这案子,我们就算知道幕后是王瑀,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他。今日你刺伤秦将军在先,若还无凭无据咬死王瑀,只会惹祸上身。” 沉朝颜一听黑了脸,气到,“那就这样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不会。”谢景熙答得悠缓,端着手里的茶盏道:“都有清算的一天,时机未到罢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金这时拎了个箱子过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这些都是顶好的药,喏,赏你了。”沉朝颜埋头扒拉瓶瓶罐罐,举起一个小瓷瓶对谢景熙道:“哦!这个!这个药对烫伤特别有效。” 谢景熙怔了怔,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揭开闻了闻——确实是上好的北地冰草。 “是真的,”沉朝颜生怕他怀疑,连忙解释说:“上次霍起给我看他学的打铁花,被铁水溅了满脸满身。幸好我给他涂了这个药,一周不到就好全了。” “什么?”执瓶的手一顿,眼前之人表情由晴转阴。 沉朝颜对他这天上地下的表情不解,只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到,“我说上次霍起烫伤……” “知道了,臣谢过郡主美意。”谢景熙冷着张脸,把手里的药瓶搁回了案上。 沉朝颜继续扒拉,又抽出另一个药瓶,对谢景熙道:“这是养肺的药,不过记得碾碎了兑水喝,效果才好。” “嗯,”谢景熙表情冷淡,语气里还有些不常见的阴阳怪气,“又是霍起生病,你给他用的时候发现的。” “不是啊。”沉朝颜眨巴着一双大眼儿,纠正到,“是之前我得了风寒,咳得肺都坏了,霍起专程托人从北庭送来的。” 她持着瓶子凑到谢景熙跟前,将上面乱七八糟的字指给谢景熙道:“你看,他怕我忘了,还专程找人用不掉色的釉彩写了——碾碎兑水,一日叁次。” “出去。” “啊?”沉朝颜看着面前那个阴郁的男人,很是不解。 谢景熙不再搭理她,起身往榻边行去。 “行吧……”沉朝颜换位思考,觉得他差点见了阎王,现在脾气差点也能理解。 于是不再多说,拎起剩下的药瓶对他道:“那你先休息吧,我还得去看看霍起。” 榻上的人闻言,一股脑地坐了起来,“这么晚了,你去看霍起做什么?!” 沉朝颜却说得理直气壮,“刚大理寺起那么大的火,万一吓到他怎么办?” “……”谢景熙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闭眼躺回榻上,屏息道了句,“出去。” “现在。” —————— 谢大黄:老婆不但救了我还给我送药哦,嘿嘿嘿,老婆好关心我。 颜颜:没事没事,都是霍小黑用剩下的,小意思。 谢大黄:……出去(吐血jpg. 第五三章身份 宣阳坊,左仆射王府。 黑夜如墨,浸着凉气,一丝丝地钻进背心和脖颈,罗仁甫打了个哆嗦,才觉自己候在王翟的灵堂外,已经站了半个时辰有余。 终于,里面响起一声淡漠的“进来”。 罗仁甫咽了口唾沫,低头行了进去。 灵堂内,新丧的白幡挂的到处都是,有人经过便会缓缓地飘动,无端让人觉得寒凉。王瑀一身丧服坐在王翟的牌位前,一沓沓地烧着冥纸。 罗仁甫见王瑀并不搭理自己,赶紧恭敬禀报,“派去大理寺的刺客,下官已着人处理好了。” 王瑀没有看他,拾起一旁的火钳挑了挑堆积如山的纸灰,几星火光飞出来,呛得罗仁甫忍不住咳嗽。 他慌忙捂嘴,复又忐忑地接着到,“人是昭平郡主赶来救走的,秦将军因此还受了伤,依下官来看,他应当是没有问题。” 王瑀依旧是不语,面前跃动的火光映上他苍老的眼,隐约显出几分暗藏的锋芒。罗仁甫心头一跳,慌忙继续道:“只是其中一名刺客提到一件关于谢景熙奇怪的事,他说……谢景熙不仅会武,且还不差。” “嗒!” 手中铁钳碰到烧纸用的缶,发出一声脆响。 王瑀终于不动声色地掀起双眼,沉默地攫住他。 罗仁甫赶紧道:“谢景熙入京八年有余,从他在国子监之时起,便不曾听闻他会武。且不知王仆射还记不记得?” 他继续道:“定国公谢钊的那个公子,自小因体弱,常年卧病,束发之前,都是养在安西府的内宅。就算是后来身体好了可以练武,但功夫练的是童子功,半路出家和一以贯之的路数,行家一试便知。” 王瑀沉默,片刻后忖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谢景熙入京,他的身份是谁确认的?” “是温良。”罗仁甫道。 “温良……”王瑀将这两字在唇间咂摸,仿佛落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这人是温姝的父亲,与谢国公和夫人有些旧交。因着这层关系,谢景熙的开蒙师父便是温良。故而要说王瑀身边,有谁是见过谢国公的这位世子,那人便只能是温良了。 回想温良当时初见谢景熙的欣喜和自然,王瑀觉得,确实不像是在做戏。况且为了让温良完全受他掌控,他还以温姝的婚事做了要挟。温良若是敢骗他,岂不是罔顾自己女儿的性命? 可官场沉浮数十年,王瑀当然也知道人心最为复杂。复杂到有时候连它自己的主人都不够了解…… 思及此,他抬头看向罗仁甫道:“找人查一查这个谢景熙的身份。” “等等。”他突然改口,对罗仁甫道:“倘若谢景熙的身份真有问题,对方只怕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怎么会叫我们轻易查出?” 他一顿,复又道:“那就查谢夫人,既然谢家与温良有交情,就让温姝去查。有她妹妹在手上,不怕她不听话。” * 北麓山,慈恩寺。 从沣京颠簸到北麓山,谢夫人一路上就吐了叁次。等到马车在寺门前停稳,同行的嬷嬷赶紧将人搀了出来。 “哎……”谢夫人一边叹气,一边抚胸给自己顺气。 一旁的嬷嬷看不下去,也跟着愁云惨雾地叹到,“但愿大人能懂得夫人您的一片苦心,往后真能顾及顾及自己,别让夫人这么费心。” “哼!他?”谢夫人哼哼,怨道:“他要真能顾及自己半分,我也不至于每日担惊受怕,专程驱车到这里来替他祈福了!” “哎哎,是。”嬷嬷安慰着谢夫人,待她缓过来,两人才一前一后地近了慈恩寺。 慈恩寺是沣京有名的寺庙,迄今已有百年历史。但神奇的是,每一次的王朝更迭,慈恩寺都能在战火中幸存,故而百姓更加坚信这里有佛主庇护,连年上香求佛之人不断,香火鼎盛。 谢夫人将这里前后几院的菩萨和佛主都拜了个遍,最后在主殿的菩萨金身前,诚心诚意地替谢景熙求了根签。 可那解签师傅一看,便皱起了眉。 “怎么了大师?”谢夫人心里没底,追问到,“是否……签有问题?” 师父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如实道:“不敢欺瞒施主,签确实不算好签。” 谢夫人霎时忐忑起来。 只见师父慈眉善目,将签文细细地看了,才对她道:“此签若是求姻缘,那便是多散难合,如若孽缘不解,虽强合,终不长久。” 谢夫人听得心里一凉,又问:“那若是求平安呢?” “平安?”师父嗫嚅,片刻又摇头道:“运欠通,事无准,事主九死一生,只怕是……前程多凶。” “前程……多凶?”谢夫人六神无主,追问师父到,“那敢问大师,这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师父微一点头,“化解之法不是没有,只是波折。看签文的意思,是说当下时运困于囹圄,只有打破现状,才能赢得转机。” “打破……现状?” 谢夫人得了这句指点,从慈恩寺出来的一路都在琢磨。 她想起似乎确实如大师所说,谢景熙近日来意外频生——先是夜里追捕逃犯莫名被劫持,而后国子监坠马,最可怕的就是几日前的那场大火,真是差点命都给折进去…… 而这些意外,似乎都是从沉朝颜带人硬闯了大理寺开始的。 想这郡主的纯阳命格,说是能替太子挡煞。可叁千世界、六道轮回,讲究的就是一个因果循环,有生有灭。所以,那些原本属于太子的煞,不会凭空消失,只会是被转移到了沉朝颜身上。 是的!一定是这样! 谢夫人越想越觉有道理,而大师所谓的“打破现状”,便指的就是…… “喀嚓!” 耳边传来几声巨响。 原本行驶平稳的马车忽然剧烈摇晃,马匹似是受了惊吓,前蹄跃起,险些把谢夫人给颠下去。 好在有人及时出现替他们稳住了马车。 谢夫人心有余悸,正打算感谢来人,掀开车帘却跟不远处一双秋水明眸对上了。 “温大娘子?” 她讶然,想着两家虽是故交,自己回京这么久,面对面地碰上温姝,这还是第一次。 温姝亦是半惊半喜,由侍女搀着,下车对谢夫人拜到,“见过国公夫人。” 绰约多姿,袅袅婷婷,不曾想十年未见,故人之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可人。谢夫人心中感慨,温姝随行的车夫察看了谢夫人的车架,来报说是车轴断了。 众人一听便犯了难。 温姝道:“夫人若不嫌弃,可将车辆停靠在前面的驿站,先同我一道乘车归京。” 谢夫人愣怔,复又想起方才那位大师的叮嘱,“困于囹圄,不破不立。” 所以,温姝会是当前那个破局之人么? 谢夫人越想越觉有理,当下便点头应了。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往谢府行去。 夕阳西下,霞色映天。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的时候,谢夫人已经把温姝的近况了解了个大概。 她虽之前是与王家有婚约,但王翟已死,温姝堂堂一个官家贵女,总不至于还要为他一个死人守节。所以只要让沉朝颜那个丧星远离谢景熙,当前现状不就被打破了么? 思及此,谢夫人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天色,继而对温姝道:“此番多谢温娘子相助,如今哺时已过,娘子还未用膳,不如到府上用一点再回,也好让老身还了温娘子的情。” 温姝面上微微一怔,赶忙推辞道:“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在意。今日出行匆忙,礼数不周,不好上门叨扰,改日……” “哎……”不等温姝说完,谢夫人心事重重地叹道:“前几日大理寺失火,顾淮因此伤了肺腑。近日茶饭不思,夜深不寐,老身实则也是有些私心,想让温娘子看看,替他调一剂可缓解养肺的香,不知温娘子可愿意?” 温姝面露难色,可略一思忖后还是随谢夫人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谢府。 拐角的树荫下,沉朝颜撩开马车探出个头。 方才谢夫人和温姝的对话,夜风一送,她也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虽说谢夫人找的理由是无可厚非的,但沉朝颜总是直觉她对温姝的态度有些奇怪,就好像……她和谢景熙定亲的时候,谢夫人看着她的眼神。 “郡主?”有金看她不对,凑个头过来问要不要进去。 沉朝颜双眼微眯,道了句,“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温姝出来的时候,是由谢夫人身边的嬷嬷亲自送的。从嬷嬷脸上的表情和恭敬的态度,就知道两人必定相谈甚欢。 沉朝颜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现在就进去把谢景熙揍一顿。 “郡主,”又是有金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她到,“要不要把那温娘子叫过来?奴婢替您警告警告她,识趣的话,就离谢寺卿远点……” 话音未落,有金杯沉朝颜一记眼锋扫得住了嘴。 “本郡主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谢府门前来争风吃醋了?” 沉朝颜气不打一出来,哼哼着补充,“再说警告她有什么用啊?谢景熙若是自己不想,就是给他九个十个温姝,他也是不想。倘若谢景熙自己想,没有温娘子还有李娘子王娘子张娘子……难道这全天下的小娘子,你都要去警告一遍不成?” “是是,郡主教训得是。”有金连连点头,附和道:“但愿谢寺卿能体谅郡主的一片苦心,不要辜负……”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沉朝颜急得瞪眼,“谁对他一片苦心来着?!我、我我我只是深明大义、心胸开阔!” 突如其来的一顿呵斥,有金一时哑口。 此时车厢外却响起温姝的声音,她对沉朝颜一拜,温声道:“臣女见过昭平郡主。” “……”车里的主仆二人都噤了声。 沉朝颜轻咳两声,敷衍着应了一句,“原来是温娘子呀?好巧,你也是饭后出来遛弯儿的么?” 温姝没接这话,而是直接道:“谢夫人今日邀臣女入府,是因着谢寺卿的肺疾,谢夫人担忧,才请臣女为谢寺卿调配香料方子的。” “哦……”沉朝颜眼神飘忽,总觉得这么一来,好像显得她很介意似的。 “不过方才疏忽,有一剂香料臣女倒是忘了。”温姝道:“不知能不能劳烦郡主,将这一剂需要添补的香料带给谢寺卿?” 沉朝颜怔忡,连连摆手道:“我、我我只是出来遛弯儿,我我不去谢府的。” 温姝却似没听到,将手里的一包东西交给了有金,嘱咐到,“郡主若是不懂这味香的用法,可查阅《天香录》卷十叁的记录。” 她垂下头去,复又道:“上次偏殿一事,多谢郡主相助,也谢郡主体谅,替家妹守住声名。” 没等沉朝颜再说什么,温姝盈盈一拜,转身告辞了。沉朝颜和有金一头雾水,不知她这多此一举的“带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该不会是……”有金忖道:“在这里放了什么你侬我侬的情话,故意让郡主你吃醋的吧?” 有金低头打量起手里的小纸包,自语道:“要不我们先拆开看看?” “呸!”沉朝颜正颜厉色,“我堂堂昭平郡主是那种会偷看别人信件的人么?笑话!” 她从有金手里抢过纸包,抬头望向谢府门匾道:“我倒想看看,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谢夫人:敢问大师法号? 大师:贫尼法号海馥薇。 第五四章线索 颜栖院的书案后,谢景熙放下手里的卷宗,侧身挑亮了灯火。 自陈尚书遇害以来,京中又有刘管事和王翟相继身亡。谢景熙将几件案子的疑点一一列下,发现除了魏梁和陈之仲一案可以确定是一人所为,刘管事和王翟的死,似乎都透露着不同程度的古怪。 月色从窗外洒进来,谢景熙压了压酸胀的眉心,听见家仆对他道:“大人,水已经备好了。” 谢景熙“嗯”了一声,起身往净室行去。 颜栖院是谢景熙的住所,平日里没有召唤,家仆不得随意入内。而净室位于谢景熙的寝屋之后,因着只有他住,两屋就只用一扇竹烟波月的苏绣屏风隔开。 水汽氤氲,空气里弥漫着菖蒲的清香。 谢景熙想问题入神,一路行,一路便将身上的袍衫都解了。待他绕过屏风,将身上的衣袍一褪,就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喂!!!”身后忽来一声厉喝。 谢景熙当即回身,伸手一抓,就将那人的肩膀掐在了手里。 室内响起一阵撞击的砰訇,浴桶都被掀得移了一寸,水花漾出来,发出淅沥的轻响。 谢景熙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 “怎么是你?”他问得错愕,手上松了力道,却不曾放开她。 沉朝颜被他这突然的一下,掐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扒拉着将自己从他手里挣出来,怒不可遏地问他到,“你怎么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呀!” 话一出口,两人都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 沉朝颜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往下移了叁寸,落在面前那人襟口大敞的上身——结实精壮、线条分明,这胸、这腰身、这胯腹线、下面…… “咕嘟……” 寂静的周遭,让那声唾沫吞咽显得格外突兀。两人同时一怔,而后颇有默契地转过身去。 谢景熙抄起前襟,用系带在腰侧打了个死结,又扯过件外袍披上,这才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瞪向沉朝颜。 “诶诶诶!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沉朝颜气不打一出来,“我刚才就站在你面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开始脱衣服,能怪我咯?” “再说了,”沉朝颜继续道:“大男人一个,看看又怎么了?有什么好稀罕的,身材比你好的郎君,沣京比比皆是。哼!” “哦?” 头顶响起沉而冷的一叹,单一个字,都问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沉朝颜心中一凛,果听谢景熙接着问:“那敢问郡主,口中那名郎君是谁?” “……”沉朝颜无语,暗忖他这人怎么听不懂人家的随口胡诌啊?打破沙锅问到底可不是个好习惯。 两人总是一见面就掐架,谢景熙这时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进来的?” 沉朝颜脸一红,指了指颜栖院的高墙。 “翻墙?”谢景熙难以置信,堂堂昭平郡主来他府上,居然翻墙? 这……怎么说起来有一股登徒子夜探香闺的味道? 沉朝颜看不得他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赶紧辩解,“我、我我翻墙还不是因为你娘太吓人了,登门的话怎么都要跟她见面,还不如……” “你怕我娘?”谢景熙蹙眉,很快抓住重点。 “呸!”沉朝颜心虚叫嚷,“我堂堂昭平郡主天不怕地不怕,我、我怕她一个老太太做什么?我……咳咳……” 她熟练地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道:“我来是有事找你,别打岔!”言讫,她将温姝给她的那个纸包递给谢景熙,阴阳怪气道:“这是温姝让我给你的。” “温姝?”谢景熙蹙眉。 “怎么?”沉朝颜故意诈他,语带嘲弄地道:“有什么悄悄话不好意思当面讲,非要我来当这个信使?” 谢景熙没说话,当着沉朝颜的面把纸包拆开了。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纸包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看不出是什么的飞灰。谢景熙捻了一点在鼻尖轻嗅,柑橘、白旃、檀木、还有一股…… 芭菰烧焦的味道。 “这是……”谢景熙不解,饶是常年与尸体和案发现场打交道,他也从未闻过这种气味的灰烬。 “呀!我想起来了!” 沉朝颜一惊,也捻了点飞灰在鼻下嗅了嗅,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说我在……我的眼线在陈尚书的寝屋发现了点可疑的香灰么?” 她看向谢景熙手里的那包东西道:“这就是。” “所以,刚温姝还跟我说什么来的?”沉朝颜回忆,“她说若是不懂这味香的用法,可查阅《天香录》卷十叁的记录。” “对对对……《天香录》!”沉朝颜念叨着,兀自就出了谢景熙的净室。 谢景熙跟在后面,领她去了寝屋另一边的藏书室,还真从一堆书卷里翻出了一本《天香录》。 两人行至书案前,将书卷翻到了十叁卷。 沉朝颜取来一盏烛火,火光照亮微微泛黄的纸页,显出上面朱砂标注的几个小楷——天竺火麻。 这一味似乎……就是沉朝颜之前一直缺掉的那味香料。 沉朝颜顺着记载,一行行地读下去,发现这是一种原产自天竺的香料,前朝时期由西行的僧侣带回,便开始在皇室贵族之中流传开来。 “气味馨淡带辛辣感,焚后可见芭菰、果香、油脂等味,烹饪入药焚香皆可……” 沉朝颜喃喃,忽听谢景熙道:“我倒是听过一些关于火麻的事情。” “哦?”沉朝颜好奇。 谢景熙道:“此香实则最早传入的是突厥,因为火麻燃烧后会让人精神亢奋,甚至产生幻觉,所以此香最早是被突厥人用于战场的。只是后来由于长期使用的危害太大,就渐渐被其他香料替代了。” “啊?”沉朝颜诧异,追问:“还有危害?” “嗯。”谢景熙点头,道:“此香易上瘾,多数使用者会沉溺其中,有人数日不眠而猝死,有人丧失心智,还有人因使用过量而暴毙……” 脑中那根杂乱的线似乎被抽动了一下,沉朝颜追问:“那……这种香有没有可能使人失忆,比如、比如杀人行凶而不自知?” 谢景熙摇了摇头,道:“此香虽会让人暴戾亢奋,陷入癫狂,但并不会让人失忆。” “这样啊……”沉朝颜不死心,继续问:“那……倘若凶手在已经无意识的情况下闻了此香,比如……梦行症发作的时候呢?” “那倒是有可能让凶手行凶而不自知,只是这梦行症……”谢景熙蹙眉。 只是无论刺史府或陈府,府中并无人患有此症。 “诶!”沉朝颜拍了拍他,双眼晶亮地看向谢景熙,“你还记不记得崇福寺里,莫名溺死的刘管事?” 谢景熙微怔,而后恍然,“他的死法,确实像是梦行之时失足落水所致。可是……” “可是刘管事并没有梦行症。”沉朝颜接话,复又自语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我们忽略了,一种可以让清醒之人陷入混蒙状态的法子……” “顾淮?”门外传来谢夫人的声音。 沉朝颜背心一凛,陷入僵局的思路,被门外这声“顾淮”给打断了。她抬头惊恐地看向谢景熙,却见他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 而门外的谢夫人还在叫门,声音疑惑,“你在里面干什么呢?该吃药了。” 沉朝颜扭头,眼神落在书案上的那盏昏灯。 是呀,这屋里点着灯,要装没人都不行。 “顾淮?” 门扉传来一声轻响,想是谢夫人见里面久无人回应,准备推门看看。 “阿娘且慢!”谢景熙吓出一身冷汗,忙解释,“我正在更衣,您稍等。” “哦……”门外传来一声恹恹的回应。 而一旁的沉朝颜早已乱了方寸,她脚下一软,不管不顾地就往谢景熙净室的屏风后钻,被谢景熙掐着后脖子给拽了回来。 “透光的!”他压低声音提醒。 沉朝颜一怔,又赶紧转换路线往他床上钻。 “……”谢景熙要被她这慌不择路的架势闹得头疼。 他伸手一把将人拦腰揽住,无奈提醒,“我现在又没睡觉,你放下床帐不是平白惹人怀疑?” “那怎么办?!”沉朝颜急了,总不能大摇大摆被谢夫人抓个现形吧? 一想到谢夫人可能会给她的眼神,沉朝颜真是头皮发麻。 腰上倏然一紧,谢景熙搂着她转了个方向,眼神示意她道:“去书案下面。” “什么?!”沉朝颜瞪大眼睛,想象自己俯身趴在桌案下面的景象。 而此时,门外再次响起了谢夫人的声音,“更什么衣这么久啊?你房里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藏吧?” “……”见不得人的昭平郡主一愣,最后只能无语凝噎地屈身躲在了谢景熙的书桌下面。 谢景熙跟着盘腿往后面坐下,桌上的锦布盖下来,倒也挡得严严实实。 终于等到谢景熙放行的谢夫人推开门,一脸的狐疑。她随手将端着的药碗一放,眼神第一个就定在了谢景熙净室的屏风上。 “你方才在屋里做什么?”谢夫人问。 谢景熙悠缓地翻过一页卷宗,言简意赅地回到,“沐浴。” “沐浴?”谢夫人不信,绕过屏风看了眼浴桶边的澡豆和巾布,根本就没有用过。 谢景熙不敢离开桌案,眼见着谢夫人进了净室,赶紧后知后觉地补充,“刚脱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洗,阿娘就来了。” 谢夫人皱着眉头从净室出来,不解地看向面前正襟危坐的谢景熙问:“那你穿好衣服……然后跑去书案后面坐好了,才叫我进来?” “……”这当真是个好问题,谢景熙无言以对。 谢夫人越想越觉奇怪,可顾淮这孩子性子淡漠不说,一向也循规蹈矩,总不至于…… “你不会在房里藏了个女人吧?” “唔!!!” 话音落,谢夫人看见面前的谢景熙突然抖了抖。 “你……怎么了?”谢夫人走进两步,被谢景熙捂嘴给制止了。 他轻咳两声,缓了缓才解释道:“有点打嗝,小问唔!小问题。” 说完,还声情并茂地再抖了抖。 谢夫人将信将疑,又转身将他的床榻看了看,直到确定房间里只有这个古古怪怪的谢景熙,才放下心道:“没藏人便好,阿娘其实就是特意来问一问,你跟昭平郡主的婚事,你到底作何打算?” “还有,方才那个温家娘子,你觉得……怎么样?” —————— 谢寺卿:……阿娘,请不要问这种死亡问题…… 谢夫人:快说说,阿娘想听。 颜颜冷笑:快说说,我也想听(磨刀jpg. 第五五章甜醋 he iye wu.co m 书室里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 四目相对,谢景熙半晌才恍然地应了一句,“哦!温姝……就是送阿娘回来的那个。” 谢夫人捂嘴偷笑,语气嗔怪地“啧”了一声,道:“原来连人家名字都知道,真是……” 谢景熙听得一身冷汗,赶紧打住谢夫人道:“我从小便记忆超乎常人、过目不忘,阿娘忘了?” 谢夫人瞋了他一眼,自顾道:“我就觉着温娘子挺好的。知书达礼、秀外慧中,长得也是明眸皓齿、朱唇粉面的,看着就让人喜欢。比那个什么昭平郡主,不知要好……” “娘!”一声呼喝打断了谢夫人的话。 她错愕地看向一脸凝重的谢景熙,反问到,“怎么?我哪里说得不对么?你之前不也说她专断蛮横、不学无术,不仅为祸四方,还……” “阿娘!!!” 谢景熙几乎要从桌案后站起来,缓了半晌才强作镇定地道:“您记错了。” “我记错了?”谢夫人疑惑,当真忖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道:“我没记错。你要是忘了,我们就去找裴侍卫对峙。” 她还犹不解气地道:“还有李嬷嬷、王管事、小六子、武小四都可以作证。” “……”谢景熙头痛欲裂,只能服软道:“我那是……年少无知,凡才浅识,人都是会变的。”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u s huwu. bi z 一句话说得谢夫人当场安静了。 她只觉近来谢景熙确实是愈发奇怪,但又不知哪里不对,于是只能往最匪夷所思的方向去想。 “你不会……”谢夫人愕然睁大双眼,注视谢景熙道:“你不会真的……心悦她了吧?” “……”谢景熙觉得再这么下去,他真的要疯了,于是干脆板起脸,颇为不耐地回了句,“没有。” “你有!” 谢夫人不等他反驳,指着谢景熙的耳朵道:“从小到大,你每次撒谎都会红耳朵。而且你还会故作严肃,不敢看我。原来真的是这样……” 谢夫人越说越起劲,干脆把最近的事都拉出来数了一遍。 “你若是不喜欢她,怎么会亲自上场击鞠,还因为救她受伤?还有……”谢夫人道:“你若是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掺和进宣威将军的案子,公然跟王瑀对立?” 谢景熙根本插不上话,眼见谢夫人还要说下去,他只能猛烈地咳起来。 一时间,书室内只剩谢景熙惊天动地的咳喘声。 谢夫人一惊,终于停了口中的叨叨,踟蹰着上前了两步,被谢景熙挥手给制止了。 “案上……咳咳!卷宗乃大理寺机密,咳咳……”他咳得青筋暴起,好不容易才平复道:“非大理寺之人不得过目。” “好好好……”谢夫人真是担心他把自己咳晕过去,赶忙驻足道:“阿娘不过去。” 谢景熙还在轻咳,只是比方才好多了。 谢夫人一时只觉无措又愧疚,从盛药的托盘里摸出一封邀贴道:“这是宁国公夫人下月在曲江举办的赏花宴,你帮我给温姝。” 谢景熙还兀自咳着,谢夫人就当他是应了,放下邀贴叮嘱了句“记得吃药”,便转身走了。 随着屋外脚步越来越远,谢景熙终于止了咳嗽。 他赶紧起身斟了杯茶,几口灌了下去。 “哟~” 身后响起沉朝颜揶揄的声音,“原来谢寺卿还记得人家温娘子的名字呢?” 她一顿,又道:“我也觉得温娘子挺好的,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哪像那个什么昭平郡主,不学无术、为祸四方,啧啧啧……” 沉朝颜哼哼,“是我我也对温娘子动心呢。” “怎么?”眼前人将手里茶盏一搁,转身道:“吃醋了?” “呸!”沉朝颜气急,瞪谢景熙道:“我才不吃醋,我、我我这是生气!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我坏话?!你、你这是污蔑!坏我名声知道么?!” 谁知对面的人不慌不忙,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若要论污蔑和坏人名声,郡主怕是做得比臣过分百倍吧?” “我!我咳咳……咳!”理亏的沉朝颜终于悻悻地闭了嘴。 她的目光扫过托盘里那封邀贴,拿起来看了看道:“谢寺卿还要亲自把这份邀贴交给温娘子呢,也不知温娘子会不会误会是谢寺卿相邀,倘若谢寺卿邀了她,自己又不去,温娘子会怎么想呢?啧啧啧……” 沉朝颜叹道:“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谢夫人这是在考验你的良心呐。” “给我。” 冰冷的两个字砸过来,沉朝颜愣了一瞬,心里霎时更不是滋味。 她气得牙痒,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只能一边将手里的邀贴递出去,一边气哼哼,“有什么了不起,下月我也邀霍起同去,不就是赏花唔……” 腕上一紧,沉朝颜踉跄着进了两步。 下一刻,一块甜甜滑滑的东西被谢景熙塞进她嘴里。 是一块蜜饯。 沉朝颜怔了怔,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是下意识轻轻咬了谢景熙的手指一下。而现在,她又眼见他用那两根手指夹起另一块蜜饯,送进了自己嘴里。 沉朝颜忽然就脸红了。 “好吃么?”谢景熙问她。 沉朝颜愣怔地点了点头。 “好吃就慢慢吃,”谢景熙将托盘里的蜜饯都拿给她,补充道:“别再说话了。” 被他刚才那么一打断,沉朝颜的气也就消了大半,特别是在听到谢景熙说会让裴真去送邀贴的时候,她觉得今日这碗蜜饯简直是甜到了心坎儿里。 谢景熙喝了药,放下药碗问沉朝颜到,“方才说到哪里?” “唔……说到那个……”沉朝颜嚼着蜜饯,口齿不清地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我们忽略了,一种可以让清醒之人陷入混蒙状态的办法……” “药。” 谢景熙忖道:“魏梁、陈之仲、刘管事……生前都接触过的东西只有一个,那便是药。” “可我们不是查过了,给他们叁人看诊开药的不是同一个大夫。” “嗯。”谢景熙点头,“诡异之处就在这里。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用不同大夫开出的不同药方,操控不同受害者的呢?” 沉朝颜叹气,跟着陷入沉思。 许是思考过于耗费精力,沉朝颜手里的蜜饯一颗接着一颗,很快就见了底。她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手里的空碗,问谢景熙道:“你府上的蜜饯是哪里买的?还挺好吃。” 谢景熙埋头写着线索,没抬头随意道:“我娘自己做的。” “嚯!”沉朝颜意外,撇嘴道:“没想到你娘一个国公夫人,还亲自下厨做这些小东西。” 谢景熙声音温淡,道:“那有什么,安西的谢府里还有她的一个禽舍,我娘养了好些鸡鸭鹅,但最后都舍不得吃。” “哈?”沉朝颜笑起来,“你娘还挺有意思。” “啪!” 空碗落地,话音戛然。 一直埋头书写的谢景熙也豁然抬头,眼神灼灼地望向沉朝颜。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沉朝颜心跳一滞,一句话因为兴奋而说得断续。 谢景熙以同样欣然的眼神回望她,点头道:“我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言讫,两人的眼神不约而同,都落在了房间某处。 “凶手原来是他!” 沉朝颜一跃而起,张臂就抱住了面前的谢景熙。她开心地上跃下跳,柔软的身体贴在他淡薄的里衣,鼻尖馨香、触感温软…… 谢景熙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失速了,他伸手想推开身上的人,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掌。 “走!”沉朝颜二话不说,拉着谢景熙就往外冲。 “现在就走?”谢景熙惊讶。 “当然!”沉朝颜头也不回,步子飞快,“知道凶手是谁还不抓,大理寺要留他过年么?” “……”谢景熙无语,暗道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两人手拉着手,一前一后地出了谢景熙的寝屋。 不远处,颜栖院的月洞门前,去而复返的谢夫人看着眼前这幕,半晌没回过神来。 然而一个“你”字还没出口,身旁人影晃过,谢景熙和沉朝颜已经与她擦身而过。 一脸莫名的谢老夫人跟着两人转了个圈,却听见那个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房里没人的儿子,远远只留下一句“今夜不回了”。 * 戌时二刻,永兴坊。 沉朝颜和谢景熙赶到陈府的时候,陈夫人正准备歇下。 许是常年服药的缘故,陈夫人日常起居的地方,下人都会提前点上一炉熏香,以驱散清苦的药味。 沉朝颜瞟了眼桌案上的白瓷叁足香炉,向身旁的谢景熙递去一个眼神。 不多时,陈夫人由赵嬷嬷搀着,从里间行了出来。 她还是一副苍白倦弱的模样,坐时单手斜靠榻上,脸上透出病态的潮红。待到两人坐下,陈夫人吩咐赵嬷嬷沏了茶,才问两人到,“郡主和谢寺卿深夜造访,不知……” 沉朝颜一笑,坦白道:“不瞒陈夫人,此次同谢寺卿前往,确是为了一件要事,还请陈夫人对下面的问题不要隐瞒,如实相告。” 此话一出,堂上的气氛霎时端肃起来。 陈夫人茫然,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赵嬷嬷,问两人到,“郡主和谢寺卿想知道什么?” “敢问夫人的病情是一直如此么?”沉朝颜直入主题,“若是没有记错,年初我在上元宫宴见到夫人的时候,夫人并不如此倦弱。” 陈夫人如实道:“妾身这病是自小落下的,好时或许与常人无异,可一旦发病便是难受至极。年初因着那场宫宴,回程时吹了风,妾身便是卧床半月才好。故如今妾身虽是常有昏蒙嗜睡,但病症却不如之前复发得频繁了。” 沉朝颜继续问:“那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出现失神或短暂失忆的?” “啊?”陈夫人讶然,似是根本不懂沉朝颜在说什么。 “赵嬷嬷?”沉朝颜示意她,“你说说呢?” 猛然被询问,赵嬷嬷还有些无措,然而思忖片刻,她还是如实道:“奴婢记得,就是从白大夫开始给夫人诊病后不久,大约是……半个月之后。” 沉朝颜点点头,又问她道:“那嬷嬷可记得,陈尚书生前有一段时间,少眠多梦、难以入睡?” “确实是的。”赵嬷嬷道:“若是没记错的话,我家老爷是在今年六月初的时候,出现了头痛失眠的症状。” “嗯,”沉朝颜点头,与谢景熙对视一眼。 那这就能说得通了。 见她沉默,赵嬷嬷疑惑追问:“敢问郡主,这可是有什么不妥?” 沉朝颜不答,继续问:“那敢问夫人和嬷嬷,刘管事和夫人是否都畏苦?每次吃药,都需有蜜饯相伴才能服下?” 面前两人闻言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赵嬷嬷看了看陈夫人,只道:“确、确实如此……” “那敢问夫人服药的蜜饯来自何处?是否是……” 屋内的灯火颤了颤,会客堂的门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沉朝颜止了话头,转头见白柳望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食盒。他见到沉朝颜和谢景熙时亦是一怔,但很快恢复如常。 “见过郡主、谢寺卿。”白柳望笑着向两人见礼。 沉朝颜看了眼他手中的东西,笑道:“实则来陈府之前,我与谢寺卿先去了太医署。” “哦?”白柳望似是意外,“郡主是去……” “自然是去寻你的。”沉朝颜道。 白柳望并不看她,只低头将食盒里的汤药端了出来,淡笑道:“夫人近日病情有些反复,小人改了药方。这些天便留宿在陈府,好替夫人试药,劳烦郡主白跑了。” 沉朝颜跟谢景熙交换眼色,没再开口。 堂上静到落针可闻,几人就这么坐着,直到白柳望将手里的药递给了赵嬷嬷。 不远处的更漏窸窸窣窣。 白柳望看了两人一眼,对沉朝颜和谢景熙道:“今日已经有些晚了,病人体虚需要静养,如若郡主和谢寺卿方便的话,明日……” “白医师,”沉朝颜打断了他的话,她半笑着看他,眼睛里晶亮亮的,像一只抓住猎物却偏要逗弄的猫儿。 那只粉白莹润的指甲指了指那个空着的食盒,好心提醒,“陈夫人怕苦,白医师今日……” “是不是忘带蜜饯了?” —————— 夫妻两的共同特点: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那张嘴。 谢寺卿:哼哼!我可不是,我有比嘴还硬的地方。 谢老夫人:????行行行,我又是你们play的一环…… 第五六章真凶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 沉朝颜含笑与白柳望对望,可堂上气氛却凝滞异常。 陈夫人察觉不对,笑着圆场道:“之前白医师换了药方,如今的药里加了麦冬和甘草,并不如之前苦涩。” “是么?所以夫人便将白医师备的那罐蜜饯赏给了刘管事?”沉朝颜挑眉,问的是陈夫人,看的却是灯树旁的白柳望。 陈夫人怔忡,难以置信地嗫嚅到,“郡主怎么知道……” 四目相对,白柳望唇角扬着,眸子里的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了。一种森寒的异样窜上椎脊,沉朝颜脑中轰鸣。 下一刻,灯树翻覆。 变故突如其来,那盏足有一人之高的灯树失了重,瞬间便朝堂下倒去。明灯如星雨坠落,飞溅得到处都是。 屏帘和柔帷易燃,被飞落的灯油一泼,火势迅速蔓延开去。 内堂里响起物件被烧焦的脆响,陈府家仆慌忙护着陈夫人躲避。一片混乱之中,沉朝颜很快便只能在惊乱的人群之后,寻见那片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起身想追,却记起身边的谢景熙。此刻他已是脸色惨白,额角渗汗。沉朝颜无奈地叹了一声,脱下自己的外裳,罩在了谢景熙头上。 视线猛然被遮蔽,眼前的火海变成另一个世界。 谢景熙缓过来,才发现一只温软的手,正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她带他穿越嘈杂的人和梦靥般的火,一直穿过了烧着的围屏才放开他。 空气里弥漫出一股陌生的味道——馨淡而辛辣,像果香与芭菰的混合——是火麻焚烧之后的味道。 “呀!!!——” 身后传来声声惊叫。 谢景熙回头,发现方才还病弱难行的陈夫人,此刻像是中了邪。她发狂地推开身边众人,从头上拔下一根长长的金钗,毫不迟疑地捅进了赵嬷嬷的颈项。鲜血喷溅而出,惊得其余家仆四下逃散。 倏地,隔着室内的一片火海,陈夫人看到了围屏后的两人。 谢景熙不能视物,沉朝颜带着他根本跑不快。但好在内院的正堂不大,两人从落地纱灯后面绕过去,沉朝颜终于一脚踹开了面前的直棂窗。 “你先出去!” 她扯下谢景熙头上的大氅,将他往窗外推。 谢景熙跳上去,稳住身形后转身要去拉沉朝颜,一个黑影却在这时从她身后的火光里扑了出来。眨眼的一瞬,她手里那截森凉的长簪,已经朝着沉朝颜的后心刺去! 动作快过意识,谢景熙抓住沉朝颜用力一拉,将人裹进了怀里。 身后是长簪断裂的声音,惊痛从肩胛一直划到了背心。谢景熙闷哼一声,趁机带着沉朝颜从窗台上滚了下去。 “大人!”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裴真带着人,从垂花门冲了进来。他一声令下,内院被围得水泄不通。 火麻再易迷惑心智,陈夫人也不是大理寺侍卫的对手。短短几息的功夫,她便被裴真制服。 也是在这时,沉朝颜挣开谢景熙的双臂,指着远处那片融进夜色的白衣,提醒他道:“白柳望!” 人声火把杂乱,虚晃的光影之中,白柳望已经没了踪影。沉朝颜心下着急,起身便追着那道白影而去。 融融夜色被翻搅得动荡,耳边都是自己的呼吸,沉朝颜一路直追,忘了观察周围的环境,直到一声极轻的颤动划破夜色。 鬓发被搅动,余光里,一段白光飞驰而来。脚下一空,身体失重,喧哗吵嚷都模糊了。 沉朝颜悚然,只觉一股惊惶沿着椎尾直窜耳心。 “哗——” 巨大的落水声在池塘里炸开。 抽吸声、尖叫声,此消彼长,沉朝颜身体僵直,窒息感铺天盖地。冰冷的池水不停往她眼耳口鼻里灌,她很快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现场太混乱,谁也没看到沉朝颜是怎么落的水。原本就一团乱麻的陈府,这下真的炸开了锅。有人找来一根打扫屋檐的长杆,颤巍巍地朝池中递去。 然而池中安静异常,连一朵水花都看不见。 谢景熙站在池边,四下扫望。月色在池面荡漾,映出几处黑黝黝的影子,那是池里栽种的芙蕖。 一个养着芙蕖的池塘,再深也不至于溺死人。况且人溺水的时候,是会因为慌乱而扑腾的…… 谢景熙越想越觉不对,一个猛扎,纵身跃入池中。 * 月上中天,夜里的更锣敲过两次,已经是二更的时刻。 有金抱着个包袱,在大理寺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 方才大理寺的侍卫来了沉府,告诉她沉朝颜在追捕嫌犯的时候落了水,要她带着干净的衣物,去大理寺候着。 有金不敢耽搁,赶紧收拾了东西就来了。 终于,深夜街道的尽头响起车轮碌碌的碾动。一辆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 车帘撩开,浑身湿透的谢景熙抱着同样狼狈的沉朝颜,从车里行了下来。 有金赶紧迎了上去,要从谢景熙怀里接人,却被他侧身避开了。 “我来。”他声音冷淡,态度却不容拒绝。 有金只得跟着他,一路小跑地进了讼棘堂后面的寝屋。 床榻上,换好干净衣衫的沉朝颜依旧双眼紧闭,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靥。 谢景熙听她嘴里一直嗫嚅着什么,奈何声音含混,他听不太清。他拨开她侧颊沾着的碎发,问有金到,“你家郡主……幼时有过落水的经历么?” 有金手上一顿,避开谢景熙的目光道:“奴婢不知大人的意思。” 谢景熙有意追问,便直接到,“那荷池不深,只到胸腹,可她入水之后便僵直窒息,这症状似乎不是溺水所致,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奴婢不知。”有金表情冷淡,低头忙着给沉朝颜擦拭湿发。 “当真不知?”谢景熙紧逼,不打算放过。 有金放下手里的巾帕,脸色沉郁地看向他道:“大人若想知道什么,该直接问郡主。她若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 “大人。” 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对话被打断,谢景熙没有再问下去。他起身行至外间,裴真对他拜到,“嫌犯白柳望已被带回大理寺,大人准备怎么处理?” 谢景熙回头看了眼寝屋里的烛火,对裴真吩咐,“把这里围起来,审完白柳望之前,都不许她出来。” 裴真闻言错愕,但见谢景熙态度坚定,便抱拳应了句“是”。 谢景熙独自去了天牢。 所谓天牢,便是大理寺专门用于关押重犯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草垛和腐败的霉气,火把絮絮地烧着,在壁上熏出阵阵黑烟。 远处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脚步渐近,一把明晃的亮光在眼前扫过。白柳望靠着身后的冷壁,缓慢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一只男人的云靴,鸦青色的织锦袍角翻动,在距他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白柳望笑了一声,沉默地看着那片衣角,在对面的禅椅上坐下了。 火把之下的阴影中,谢景熙缓缓地将对面的人细细端详了一遍。 因着年纪尚轻,又是医者出身,白柳望的身上一直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文气。他长相俊秀、五官柔和、皮肤白皙、就连身板都是文文弱弱的类型,也难怪能骗得了太医署和太常寺的人。 “白柳望,”谢景熙神色平静地问到,“你可有什么话要讲?” 对面的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嘴角噙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什么都没说。 谢景熙不再逼迫,摊开手边的一卷丹书,缓声道:“你杀害丰州刺史魏梁、刑部尚书陈之仲,还间接导致陈府刘管事溺死于崇福寺放生池,这些罪状,你可都认?” 对面的人笑起来,摇头叹到,“小人以为,这审案定罪,可都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谢景熙一顿,复又徐声道:“不急。我们可以先来说说,你是如何杀掉陈尚书的。” 他说着话,打开桌案上的一个瓷罐,从中取出一块金黄澄亮的蜜饯。 白柳望瞳孔微震,果然变了脸色。 阴影中,谢景熙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如陈夫人所言,今年五月,你入陈府替她诊病。你知陈夫人畏苦,便在开药的同时,给了她一罐你自制的蜜饯,告诉她可以与药一同服用,减少苦味,陈夫人照做了。可是一段时间后,陈夫人开始出现频繁走神和昏蒙迷惑的情况,于是你便找来一种加入了火麻的香料,告诉她在睡时使用,可改善这种情况……” 言讫,谢景熙将桌案上一个纸包打开,冷声询问,“是或不是?” 白柳望依然没有回答,但他紧绷的下颌已经说明了一切。 “至于陈尚书,”谢景熙道:“因为他与陈夫人共眠,不勉也会吸入火麻,所以才会出现后来头痛失眠的症状。而这,正好又中了你的下怀。因为一般睡眠不好的病人,大夫都会开出安神助眠的药物,且还会建议病人单独入睡,避免被同床之人打扰。” 他一顿,又道:“于是在案发当晚,你偷偷将陈尚书用于助眠的香料,换成参入了火麻的香料。待时机成熟,你便将已经对火麻上瘾的陈夫人领至陈尚书的寝屋,然后点燃香料……之后,你放火点燃现场,一是为了完成复仇仪式,二来,也能为自己争取时间,换下陈夫人沾染血迹的外衣,而后带走处理。是或不是?!” 见白柳望低头不言,谢景熙又道:“你用同样的手法杀了魏梁,而刘管事,则是因为服药时用了陈夫人赏赐的蜜饯,才至神志昏蒙,在崇福寺时出了意外。而你之所以要等到现在才对陈尚书动手,还故意留下线索,就是要借沉仆射断案有失之名让朝廷重视此案,从而揭开被掩埋的石堡县瘟疫真相。” 话音落,现场陷入沉默。头上的火把哔剥地烧着,偶尔炸出一串火星。 白柳望终是无奈地笑了笑,似妥协、似不甘地问到,“大人是如何知道那蜜饯……” “因为你院里的杜鹃花,开了两季。” 白柳望闻言微怔,之后便听谢景熙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杜鹃花共有超过七百个品种,而大周境内的杜鹃多以夏鹃、云锦、迎红、马缨为主,这些杜鹃喜温、喜湿。但今年气候干燥偏凉,应是不利于杜鹃生长的,可为何你院里的杜鹃却开了两季?” 谢景熙攫住白柳望的视线,道:“因为你所种的根本不是大周的杜鹃,而是一种来自突厥的品种,叫黑海杜鹃。此杜鹃不仅全株有毒,所酿之蜜亦称疯蜜,可令人昏蒙不知,若是加上火麻此种香料,便可夺人心智、操控患者。” “白医师,”谢景熙看着他,缓声问到,“本官说的对吗?” “又或者……我该叫你一声,李翠儿。” —————— 黑海杜鹃酿的蜜有毒——冷知识来自百度。 第五七章故事 镣铐撞击地面,发出突兀的一响。火把颤动,光影在面前那人的身上交织出明暗的轮廓。 谢景熙摊开最后一卷文册,是那一晚,从门下省那里夺得的《丰州志》。两块凶案现场发现的碎玉置于其上,朱砂密语,像殷红的血。 谢景熙沉沉地注视着她,缓声道:“五年前的丰州瘟疫,当时波及叁县。据当地村民告知,当时的治疗方式,是由官府出资建房,将患者集中隔离,再派专人前往看诊熬药。可奇怪的是,疫情得到抑制之后,原先那些村子的居民再也没回过之前的住所,官府只说是被安置去了别的地方,从此查无此人。而更为奇怪的是……” “丰州的人口数在之后的四年里,因各种缘由,一直毫无涨动。李翠儿,”谢景熙冷声唤她,追问到,“你能不能告诉本官,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柳望双手紧握,低头不语,单薄的身躯微微地颤着,却不是因为东窗事发的恐惧。 半晌,一声呲笑从唇间溢出,她抬头,眼神苦涩却清澈。她就这么直视着谢景熙,而后一抹坦然的笑意却如春藤攀上了眼角。 “李翠儿已经死了。六年前的那场瘟疫,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被埋葬了两次。” 一次是对人性之善的希冀。 一次是对邪不胜正的信仰。 两厢沉默,黑夜寂寂,耳边什么都没有,全是火把挣扎着烧出的哔剥。空气沉闷而窒息,连带着她的胸口也沉沉地坠了下去。 五年前,丰州石堡县突发瘟疫。 时任丰州司兵的魏梁决定将感染瘟疫的几县百姓先行撤离,以防止瘟疫的进一步扩散。 他们被搬到一处深山之中的临时村落,由专门的大夫和医士治疗照看。可疫病来势之猛,前所未有,治疗缓慢又不见成效。大夫和医士相继感染,就连那些负责采买的人都不能例外。 邻近各县陆续有人受染,疫情在丰州逐渐不可控制。然而更糟糕的是,当年适逢新皇登基,各方势力虎视。有心之人趁机散步幼帝亡国的谣言,一时间,朝内暗流涌动、政变一触即发。 但乱世自有乱世的机遇。 有人进言魏梁,抓住机会解朝廷之急,趁机立一大功。 一边是渎职杀头的大罪,一边是一步登天的功勋,情急脑热之下,魏梁同意了下属的提议。 于是五年前,那个寒彻天地的除夕,一场大雪覆盖了火光之后残败的村落,也覆盖了那场世人歌功颂德的弥天谎言。 李翠儿尤自记得大火之中,那个白衣染血的少年,从腰间摸出块带着体温的玉玦。他告诉她,去沣京,找他师傅,一定会有人替他们主持公道,惩恶扬善。 李翠儿笑起来,两颊却是又湿又热的一片。 她抬头,却见背光之中,谢景熙垂眸看她,平静淡然、不喜不悲,眼神中没有凝视,也没有审度,只有一言难尽的复杂暗流。 他命人呈来一份罪状,卷轴舒展,火光明灭。 “李翠儿,丰州石堡县李家村人,从小随父兄研习医法,曾于丰州瘟疫中为百姓义诊。昭化二年初,因瘟疫一案,随其兄进京。本欲通过白柳望之师太医署署令,向刑部尚书陈之仲告发丰州刺史魏梁贪功欺君之罪。不想魏梁先一步串通陈之仲,于香来阁中纵火灭口……” 纵火、灭口…… 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却是改变她一生的一场噩梦。 那一晚,她半人半鬼地从沣河爬起来,拽着手里那块白柳望留下的玉玦,顶替白柳望的身份,从小小医工变成能够独自出诊的医师。 她是一个生于边城的女游医,不可考取功名,亦无父兄亲族可依。 无权无势,申冤无门。 要报仇,唯一可凭借的,便是自己擅长的药。 可直接药杀过于明显,就算能侥幸杀了魏梁,再接近陈之仲只会难上加难。于是她遍寻医典,终于在赵署令生前所留的手书里找到了法子。 黑海杜鹃之蜜,有安神助眠之用,可若是长期过量服用,便会致人昏蒙不知周遭。 这样一来,死者不管用谁的药方,只要药后服用蜜饯,她都能一样的达到目的。之后,她只要少量多次的将火麻添加在安眠的香料里,便可让人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逐渐被火麻控制。 火光中,李翠儿低下头,不置可否,却又心照不宣。 谢景熙语气肃然,只道:“这些关窍,我已想通。可如今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李姑娘赐教。” 李翠儿怔忡,却听谢景熙一字一句的笃定道:“你向魏梁和陈之仲报仇,本官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若要报仇,其中必要的一环,便是你能够顺利顶替白柳望的身份,进入太医署。丰州是白柳望入太医署之前,赵署令给他的最后一个历练地,太医署的人没见过白柳望不奇怪。可是……” 他一顿,问话的语气也随之多了几分凛冽,“你女扮男装一直没被发现不说,凭借短短叁年的资历,是如何能做到替丰州刺史和刑部尚书诊病的?若不是论资排辈,那便是背后有人推荐。此人能与两名死者直接接触,想必位高权重。” 李翠儿闻言,脸色巨变。 谢景熙看在眼里,继续道:“还有……黑海杜鹃和火麻,可不是大周常见的东西,你小小一介医师,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你杀人是为了报仇,可那个人呢?总不会是因为你的遭遇动容,所以于心不忍、雪中送炭吧?” 言讫,谢景熙不再说话。 逼仄的牢室里,火把的黑烟裹挟着霉臭的气味翻滚,沉默压抑而窒息。 李翠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那个脸色冷肃的人,咬牙闭上了眼。 这就是拒不交代了。 “也好,”谢景熙语气平淡,示意身后狱卒上前。 牢室里响起金属的碰撞,砰訇出一串惊响。 李翠儿被两个侍卫架起,一把扯离了地面。 谢景熙摩挲着手上扳指,声音冷沉地道:“既然你不肯合作,就不怪本官也不留情面了。” * 讼棘堂。 风从隙开的窗缝吹进来,榻上烛火被吹得微颤。白光晃过,似是有人撩开了床帐,沉朝颜醒了过来。 视线缓慢聚焦,她怔了怔,直到看见有金那张又大又喜庆的脸。 “郡主?” 眼前的人瞪着一双大眼儿,把沉朝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弱弱地问了句,“您没事吧?” 沉朝颜没有说话,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之前她似乎是在……缉凶、逃命、干架、最后落水…… 哦……所以当下,她该是在大理寺。 不远的食案上,刻漏的时间是寅时正刻。 外面的天还没亮,气温微凉,沉朝颜揉揉鼻子,随口问了句,“谢景熙呢?” 有金推着窗户回到,“听大夫说你没有大碍,谢寺卿就走了。” “走了?”沉朝颜语气凛冽,吓得有金回头看过来。 “啊、啊……走了,”有金道:“裴侍卫说嫌犯抓到了,我猜谢寺卿许是忙着审问?” 沉朝颜这才释然地“哦”了一声,掀被下了床。目光一扫,落在门外站着的两个身影上,似乎……是两个站岗的侍卫? 一股莫名的疑虑爬上心头,她趿鞋下榻,趴在窗户边偷偷打量起周围来。然而这一看,沉朝颜发现原不止是讼棘堂,就连远处的院门外都站了两个带刀侍卫。 “怎么了?”有金狐疑道。 沉朝颜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之前她几次来这里找谢景熙,一路都没见着什么守卫,怎么偏偏今日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沉朝颜越想越觉怪异,问有金道:“谢景熙走了多久了?” 有金掐着指头算了算,道:“大约有两个多时辰。” 两个多时辰…… 沉朝颜冷笑,只觉一股沸意从腹间直直地窜向了额角。她早知谢景熙这人一肚子算计,真没想到了现在,他竟然还防着她! 亏她还信了他的“约法叁章”,什么互通有无、什么绝对信任……都是狗屁! 她真是信了他的鬼! 思忖间,沉朝颜已是脚尖一调,转身沿着廊道绕去了偏堂的后面。她很快找到一株半大的香樟,借力翻了出去,一路朝着大牢的方向小跑而去。 * 牢房里,裴真对谢景熙抱手揖道:“人犯……还是不肯说。” 茶盏轻碰桌面,发出突兀的一响。那只如玉的手在杯壁上轻轻一划,破开盘踞其上的氤氲水汽。 谢景熙没说话,侧头看了看案上的更漏——寅时已过,距离朝会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昨晚陈府动静颇大,刑部和御史台怕是早已知道消息,就等今日的朝会禀明皇上。 一个关系数条人命的案子,其中两人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甚至还牵扯到过世不久的尚书右仆射,王瑀一定会要求叁司会审。 而按照大周律例,叁司会审的案子,犯人会由刑部收押。故而若是真到了那时,他想知道的答案,恐怕是永远都要埋藏地底了。 手里的案卷被搁下,谢景熙转头看着裴真,淡声道:“那就继续问。” “可是……”裴真迟疑,面露不忍地提醒,“人犯已至极限,再问下去,只怕是……” “死了么?”谢景熙问得平静。 裴真支吾着道了句,“没……” “那就继续,”谢景熙低头拾起了面前的卷宗,缓声道:“留一口气,能说话就行。” 话音落,牢房的另一头倏地喧哗起来。 一名狱卒着急忙慌地跑来禀报,对谢景熙拜道:“昭昭昭平郡主突然来……” “谢景熙!”没说完的话被一声怒喝打断。 沉朝颜顶着一头被树枝挂乱的发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淡然的人。 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扫了眼不远处的另一个牢房,李翠儿从刑架上摔下来,已经奄奄一息。 血腥味混着草垫的霉气窜入鼻息,背后的火把哔剥着烧出絮絮黑烟。沉朝颜愣了一下,却见眼前之人于这样的一片污糟之中,缓慢地抬起头,冷眼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皆未言语。 可一种森凉感却像黎明前浸润的水汽,一点点由椎尾爬上了脊背。 心跳陡然一空,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这一刻,对他来说,她仿佛只是个闯入他领地的侵略者…… 沉朝颜压下心里的那股涩意,质问他到,“讼棘堂外面的侍卫,是你安排的?” 谢景熙不答她,向裴真递去一个眼神后,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案卷。 身后响起金属与木头碰撞的声音,满身是血的李翠儿再次被捆上了刑架。 “住手!”沉朝颜怒极,夺过谢景熙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拍,问他到,“你要把她打死才罢休么?!” “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她便是与死人无异。”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仿若森凉的铁钉,一颗颗楔进沉朝颜的骨头缝里。 周围安静下来,火把的光把眼前的人映得缥缈虚浮,像是暗夜里的一道影子。 谢景熙已然失了耐心,再次拾起桌上的案卷,冷声道:“大理寺审问嫌犯,还请郡主避嫌。” “啪!” 案卷被一双素手狠狠摔在案上。 头顶的火光一晃,那张温润的轮廓抬起来,映出侧颊上一条贲张的咬肌。 “朝会距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让谢景熙怔了怔。 沉朝颜扭头看着头顶的天窗,只道:“从大理寺到丹凤门,要过两街叁坊,快马加鞭也需一刻钟的时间。而从丹凤门再到皇上所在的蓬莱殿只能步行,再快也需至少两刻钟的时间。” “所以……”沉朝颜一顿,端起一杯热茶放在了两人之间。 “你现在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来决定,要不要听听我的办法。” 见谢景熙不言,沉朝颜走进两步,俯身道:“我有先帝所赐玉符,可于当下进宫,赶在刑部和御史台面圣之前禀告皇上。你若不想别人插手,让皇上称病不朝,是可行的方法。” 那只执卷的手默然收紧了一分,昏暗沉闷的大牢里,两人沉默相对。 “谢寺卿,”沉朝颜敲了敲面前的茶盏,语气淡然地提醒,“你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空气凝结,火把在头顶炸出哔剥一响,那只执卷的手终是松了半寸。 心里的石头落地,沉朝颜取下腰间的玉符递给裴真,嘱咐道:“若想避人耳目,从望仙门进去,过了御桥经翔鸾阁的廊道去紫宸殿最快。” 说完她似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景熙道:“关于人犯,大理寺既问不出什么,不如让我来试试?” —————— 颜颜:狗男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第五八章惊变 月上中天,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跃动一瞬,倏地熄灭了。 有金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抬头便见不远处那个仍旧伏案的身影。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抄起一件外氅行了过去。 “不行……这也不行……”案后的人自语喃喃,对有金的靠近全然不觉。 面前是她一早叫人从李翠儿的值舍里搜来的物件,此时陈列在烛火之下,沉朝颜正一件件地端看。 昨日她情急之下对谢景熙说,自己有办法让李翠儿开口。 但实际上,她能做的仅限于串通李冕称病,罢朝叁日,为谢景熙多争取叁日的时间而已。至于如何让李翠儿开口,她只是迫于形势随口胡诌的。 毕竟,一个本身已经没了活下去念想的人,重刑之下只会玉石俱焚,绝不可能屈服合作。 “郡主,”有金为她披上外氅,温声提醒,“这都叁更天了。” 沉朝颜“嗯”了一声,浑然不觉地拢紧身上衣衫,问有金道:“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亲人都死了,你的仇人也死了,而你有一些不想说给别人的秘密,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出来呢?” 有金愣住,满脸不解地回了句,“给我……一百两?唔!” 没说完的话,被沉朝颜一巴掌给拍散了。 “那就……两百两?”有金问。 沉朝颜一言难尽地看着有金,语气嫌弃道:“亏你也是跟在我身边见过世面的人,区区百两银子就让你妥协了?” 有金揉着脑袋,“奴婢就是打个比方,嘿嘿,其实奴婢的意思是,人各不同,要收买人心,自然得对症下药,买在点子上。” “我当然知道。”沉朝颜从案上支起来,瞥她一眼,又趴了回去。 有金咽了咽唾沫,“那郡主方才都说了,这种人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没了亲人便是没了软肋,没了仇人便是没了欲望,所以威逼利诱,自然都不行,但是!” 有金伸出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在沉朝颜眼前晃了晃,复又继续道:“郡主方才说的那人,就是昨晚和谢寺卿抓到的那个白医师吧?她亲人已死,又大仇得报,活在世上自然是没有了任何的软肋和牵挂,可倘若她死了呢?” “哈?”沉朝颜一愣,伸手又要去敲有金的脑袋,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她抱着头一闪,慌忙解释,“奴婢的意思是,她活着没有想要的东西,不代表她死后没有想要的呀!” 沉朝颜要被这不着调的有金给气死了。她起身想走,然而怔忡一瞬,整个人便僵在了半空。 “对……对对!”她一骨碌趴回了桌案上,伸手扒拉着上面的东西,从里面找出了那本《地藏经》。 纸页泛黄,边角微卷。 饶是包了一层书封,但内里磨损严重,必定是时时翻阅,才会留下的痕迹。而且《地藏经》中记录的,是种种忏悔业障、和救拔苦难的方法…… “有金!你真是个大机灵鬼!” 沉朝颜双眼放光,抓住有金道:“我知道如何让她开口了。” * 翌日,沉府的一帮家仆一早就去了大理寺狱。 大家按照沉朝颜的吩咐,先把李翠儿的牢房打扫了一翻——食案蒲团、吃喝用度全都搬了过去,一应俱全。 午时过后,沉朝颜带着有金出现在了牢门外。 有金拎了个半大的檀盒,进了李翠儿的牢房隔间,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往食案上放。 头一件,便是李翠儿曾经请沉朝颜喝过的酸茶。 牢房的一角,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 沉朝颜环视牢房,伸手在食案和蒲团上摸了摸,才提着裙子坐下了。 食案后,李翠儿一直闭眼靠墙而坐,仿佛沉朝颜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她看在眼里。 沉朝颜也不急,先给自己泡上一壶酸茶,然后挥挥手,让有金出去了。 清冽的香味混着清新的茶气,氤氲在阴暗潮湿的四壁。两勺蜂蜜入杯,沉朝颜一笑,伸手将茶盏推到了李翠儿面前。 “尝尝。”她说得清淡,一点都不像官府审问犯人。 不出意料之外,李翠儿坐着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沉朝颜也不恼,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上。 “自那日在太医署尝了你的酸茶,我便时常想念这个味道。” 她低头,一口吹开氤氲的茶汽,“于是我便叫人去查了查,发现这酸茶竟然是丰州的特产。也是你父亲,为了治疗村民因吃不起蔬菜而导致的口疮,历时叁年才研制出来的。” 话一出,果然如沉朝颜所料,对面的李翠儿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牢狱幽暗的角落里,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沉朝颜,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沉朝颜的声音随着茶香还在继续。 “你父亲幼时家贫,经历双亲病死,从此便立志研习医法,成了个行走山野村落的游医。他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获得美誉颇丰,但一直却一贫如洗。若是我了解的没错,就连你娘生你们兄妹坐月子时候的补品,都是受过你爹恩惠的村民们自发筹集的……” “斯人已逝。”李翠儿冷声打断沉朝颜,无甚情绪地道:“还请郡主不要东攀西扯。” 沉朝颜并不理会,只继续道:“你父亲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遭遇确实令人唏嘘。只是,不知他若是泉下有知,对你今日所为会作何感想?” 李翠儿轻哂,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死人是不会有感想的。” “是么?”沉朝颜问,“你真这么想?” 李翠儿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李翠儿,”沉朝颜起身,行至李翠儿身前蹲下,“你父母和兄长,还有为了医治村民而死的白医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老天有眼,他们死后会早登极乐,可是你呢?” 李翠儿一怔,缓缓抬头看向沉朝颜,眼中却已蓄满了泪水。 沉朝颜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继续道:“你之所为虽是为了报仇,可那些因你之仇怨而枉死的无辜之人呢?魏公子、陈夫人、刘管事……你伤及无辜,双手染血,死后只会堕入无间地狱。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入地狱,可是……你真的不想再见你的亲人么?你甘愿被困于无间之中,永生永世无法与他们重逢么?” 话音未落,李翠儿已然泣不成声。 日头从天窗倾泻而下,落在她身前一寸的地方。沉朝颜的手穿过那片光亮,探入她所身处的阴霾。她触到李翠儿微微颤抖的肩,发现她竟然连哭都是小心翼翼、悄然无声的。 沉朝颜的喉头也跟着酸涩了一回。 她知道这是因为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面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小姑娘,像这样克制地哭过了无数次。 所以积以为常,变成了一种本能。 “李姑娘,”沉朝颜从檀木盒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书,置于她面前道:“我知道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所以……让我帮帮你好吗?” 李翠儿怔然抬头,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沉朝颜将手里的文书展开,“这是北庭都护府招募军医的文书,以你的医术和资质,大可去到前线,救治更多的人。毕竟诵经千遍,不如救人一命;放下屠刀,仍可立地成佛。” 言讫,她又将另一份通牒文书递到李翠儿面前,“此去北庭一路,由我向皇上亲自请旨打点,你不必担心幕后之人的追杀。我们甚至可以将你扮作假死,从此隐姓埋名,远离这里的一切。我向你保证,丰州瘟疫之中相关之人,朝廷定会全力彻查,绝不轻饶一个。” “李姑娘,”沉朝颜攫住她的视线,问:“你可愿意?” 几息沉寂,沉朝颜看见李翠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欣然,但也仅仅只有这样的一息。因为随后,那仅有的火光也熄灭了,变成焚后的缕缕青烟。 李翠儿泪盈于睫,眼神却坚定。 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若与我一样,目睹了父兄之死,目睹了那些百姓像牲畜一样被献祭……你若与我一样走投无路过,你会明白我当下的选择。” 李翠儿话音方落,身后倏然传来几声锁链的碰响。 一个大理寺的狱卒拿着一篮饭菜行了进来。许是见沉朝颜身着华丽、仪态不凡,那名老吏怔愣之后,还是毕恭毕敬地向她揖了一礼。 他掂了掂手里的篮子,对沉朝颜解释道:“犯人用餐的时候到了,贵人若是还有话问,小的一会儿再来。” 沉朝颜虽然心急,但也知道不能逼她太紧,踟蹰之后还是决定从长计议。 “郡主。”身后的李翠儿唤住了她。 阳光在李翠儿的脸上映下一道道阴翳,饶是面对着面,沉朝颜只觉她像是被困在那片黑暗之中的亡灵。 四目相对,李翠儿弯了弯唇角,对她道:“滚石飞刀,流火抱柱。死后有报,纤毫受之。”言讫又是浅浅一笑,转身看向了头顶的天窗。 沉朝颜不知她这忽如其来的一句是何意,怔忡之后,转身出了大牢。谈话没有结果,沉朝颜自然开怀不起来,行出大牢的一路都有些恹恹的。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吏在前头带路,经过回廊处几道阶梯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轻声提示沉朝颜注意脚下。然而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瞥,沉朝颜的眼神落在老吏那双微微泛黄的眼白之上。 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在牢里看见的老吏——分明头发更白,但眼白却不是老人该有的黄色…… 心头猛然一坠,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中胃腹! 沉朝颜脚步一顿,转身便朝大牢奔去。 “李翠儿!” 牢门推开,那名老吏一怔。 然而下一刻,一截森白的寒光便从他的袖口飞出,朝着李翠儿的脖子扑去! 好在沉朝颜反应迅速,她拾起案上的茶盏,对准刺客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茶盏四碎,那名刺客也因这突然的一击失了准头,出手一歪,那柄匕首只堪堪擦过李翠儿耳畔,钉入她身后的墙隙。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大牢里人影憧憧,火把映照着刀剑的寒光,从四周围涌而来。 沉朝颜一怔,这才发现李翠儿这间大牢里,原来住的都是假扮成囚犯的大理寺侍卫。 所以……谢景熙是一早就料到,会有人要杀李翠儿灭口? 那名刺客见状只是一愣,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而是拾起地上的碎瓷,再次向着李翠儿扑了过去。 “留活口!”裴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沉朝颜不及多想,踩上食案借力一跃,一个回旋将刺客踢翻在地。那名刺客此时终于恼羞成怒,抓住沉朝颜的脚踝一扯。 牢房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响动。 沉朝颜直直一摔,将食案上的杯盏茶具扫落一片。 碎瓷次第炸开,刺客摸起地上的一片,往她外踝用力刺下! “嘶——” 脚踝上霎时惊痛一片。 沉朝颜闷哼出声,眼见一片殷红的血污,染湿她素色的裙摆。 那名刺客没有收手的打算,手起手落,那片沾染血色的碎瓷须臾便朝着沉朝颜的脖子袭去。 在场指挥的裴真当真吓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这抓捕凶犯是一回事,可若是昭平郡主因大理寺疏忽而丧命,只怕整个大理寺都要跟着陪葬。 他不敢冒险,抬手一挥。 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利箭破空,贯穿刺客手腕。巨大的惯性将他往旁侧推开一寸,刺客应声倒地。 大理寺的侍卫趁机上前将刺客摁倒,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服毒自尽。 一切都很顺利,裴真松了口气,上前要去扶沉朝颜,却被她一掌拍开了手。 她趔趄一步扶墙站起,转身去扶一直跌坐在地的李翠儿。 “李翠儿……”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沉朝颜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心脏重重地一跌。 眼前的人握着刺客的那把匕首,囚服的胸口处,已经被鲜血浸得紫黑一片。她脸色苍白,无神的双眼空洞地看向头顶天窗的地方。 脑中轰然一响,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 沉朝颜踉跄地扶住了身侧的牢壁,恍惚中,她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喧嚷。 “人犯、人犯自戕了!” 第五九章相护 “荒唐!” 紫宸殿上,刑部侍郎罗仁甫瞪向禀报情况的裴真,震得李冕差点从御座上跳起来。 李冕清了清嗓,目光扫过殿下众人,转头板起脸对罗仁甫道:“罗侍郎稍安。” 言讫,他又转向裴真,“你方才说人犯怎么来着?” “回禀陛下……”裴真将头伏得更低了些,“人犯在大牢里……自戕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面露凝重之色。 罗仁甫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朝廷钦犯,竟能在大理寺大狱里自尽而亡,此等奇事,简直是我大周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李冕神色微赧,继续问裴真到,“大理寺看守森严、守卫众多,怎么会就让那人犯得手了呢?” 裴真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静坐一旁的谢景熙。 怎么就让那人犯得了手? 还不是因为他家谢寺卿下了死令,要确定昭平郡主无恙才能动手。谁曾想郡主的小脑袋瓜竟然跟他的一样聪明,走都走了还能再折回来…… 裴真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谢景熙接过话头,对李冕道:“是臣思虑不周。” 李冕赶紧摆了摆手,道:“人犯自戕实在防不胜防,这怎么能怪你呢?且多亏谢卿提前部署,能抓获刺客,也算将功折罪了。” 殿外,小黄门领着个身着白衣粗布的人急步而入,正是大理寺的仵作。那人俯身跪拜了天子,将李翠儿的验尸结果逐一解释了。 殿上气氛端肃,谁都没有说话。 那仵作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哆哆嗦嗦地道:“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皇上和诸位大人。” 李冕正心烦,扶着额头随意回了句,“说。” “诶。”仵作应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道:“那个入狱行刺的刺客……也死了。” “什么?!”李冕惊愕,倏地就坐直了。 仵作不敢抬头,只抖抖嗖嗖地解释,“是中毒死的。” “可是……”李冕惶然地看向裴真,“裴侍卫方才不是说……确定口中没有毒囊的吗?” 裴真一怔,忐忑道:“回禀陛下,刺客被逮捕的时候,我亲自查过他口中,确定没有毒囊。” “那又怎么会……”李冕不解。 仵作道:“小人方才开腹验尸,在刺客体内发现了尚未消解完全的骨胶。” 见众人疑惑,仵作又解释道:“骨胶是一种遇冷凝固的物质,可用来包裹毒物,吞入胃腹。之后的一段时间,体温会慢慢融化毒物的外壳,故如服用者不在限定的时辰内催吐,待骨胶融化,服药者便会毒发身亡。” “这……”李冕脑中空懵,泄气地靠回了御座。 罗仁甫冷哼一声,出列道:“人犯自戕,刺客身亡。大理寺这番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是我朝叁司都要为天下所耻笑。” 一席话说得是义愤填膺,奈何殿上寂静,无人敢接。 刑部和大理寺因为霍起的事情,早已撕破了脸。故而罗仁甫可以同大理寺正面冲突,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久居官场的老狐狸们,若非涉及自身利益,要他们公然与谢景熙做对,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下一刻,罗仁甫话锋一转,挑眉道:“不瞒陛下,下官方才听左骁卫的人来报,午时的时候,昭平郡主去了大理寺,且人犯出事后,她才从大理寺出来,似乎还宣过太医署的人。” 他一顿,扫了眼身侧的谢景熙道:“臣就好奇了……大理寺既是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该不会,侍卫是为了保护郡主,才忽略了人犯和刺客的吧?” 话落,堂上气氛再度凝滞。 李冕无语,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当然知道沉朝颜去大理寺狱审问李翠儿一事。而罗仁甫当众挑出此事,自然是见谢景熙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转而开始拿沉朝颜做文章。 可当下,李冕也只能避重就轻地道:“保护郡主本就是职责所在,总不至为了区区人犯,弃郡主安危于不顾。” “可臣却奇怪……” 织锦云绣的紫檀木围屏一侧,王瑀双手抱于腹前,缓声道:“既是大理寺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语气轻缓,双眸却如鹰隼般犀利,“郡主既非朝堂之人,亡父还恐与此案存在牵扯,如此冒然在叁司之前与人犯共处一室。这恐是……不妥吧?” 王瑀不动声色地转向李冕,平静却决绝地道:“女眷干政,向来是祸国殃民之兆,为各朝所不齿。臣以为今日之事,大理寺自然有责,但昭平郡主骄纵跋扈、屡次叁番藐视朝纲,更应被问责,还请圣上以大局为重,莫要寒了百官之心。” 言讫,方才还默不作声的王党官员纷纷出列,跪了一片。 李冕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也只能铁青着脸应了句,“那就罚昭平郡主禁足一月,于沉仆射灵前忏悔叁日,以儆效尤。” “陛下,”罗仁甫上前一步,双手一揖道:“按大周律,女眷或外戚干政乃重罪。轻则杖刑,重则赐死。而昭平郡主向来行事乖张、目无法纪,当酌情重罚,若是处置过轻,无异于隔靴搔痒,不但不能起到威慑作用,恐还会让旁人从此更加肆无忌惮,还请皇上叁思。” 他说完,往地上一跪,前额重重地叩上手背。 大殿里安静了一息,随即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请愿”之声。 御史台、刑部,还有王瑀麾下的户、礼、吏叁部尚书纷纷下跪,任由御座上的李冕一脸愠怒地下不来台。 “你们……放肆!” 李冕豁然站起,脸上是往日里并不常见的威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下这样的场面,罚不罚沉朝颜只是个幌子。但凡皇帝在这帮朝臣心中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威信,这帮人都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逼迫挟制。 “你、你你们……”李冕指着殿下伏地而跪的众人,怒极道:“你们这是要造反逼宫不成?!” 罗仁甫姿态淡然,嘴里说的是“不敢”,但没瞎的人都能从中看出十足的藐视。然而更让人窝火的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敢”之后,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往日颇受沉傅提携的兵部和工部环顾四周后,也恹恹地闭了嘴,像两根晒蔫儿了的黄瓜。 李冕一怔,怒极反笑。 今天这帮人哪是要问什么责,分明是想借沉朝颜之名,来逼他发话,让谢景熙担下一切责任。这样一来,不仅把得罪谢家的锅推给了他,说不定还会挑得谢景熙对他心生龃龉。 李冕当然不肯答应。 他平复好心绪,坐回了御座,放低姿态,用商量的语气同群臣道:“昭平郡主平日行事确有乖张,但哪至干涉朝政如此严重?况且她还承朕之命格,若是杖责,那便与打朕又有何异?” 一语毕,堂下依旧无声。 这些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这失了倚仗的小皇帝一个教训,竟十分有默契地纷纷噤声。 李冕被逼得下不来台,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而人群之中,一个紫衣玉带的身影缓缓行出,拱手对李冕拜道:“人犯之死,乃微臣贪功冒进。郡主入狱审问人犯,也是微臣准允的。由此至人犯自戕、郡主受伤,皆乃微臣之过。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李冕难以置信,“谢、谢卿你说什么?” 谢景熙面不改色,坦然道:“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平静淡然的一句,落于有心之人耳中,却如平地乍起的一记惊雷。 洞察秋毫如谢景熙,他未必不知王党此番抓着沉朝颜不放,做的是什么打算。一个向来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人,此番却自投罗网……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举动,着实令人玩味。 王瑀一怔,不动声色地同罗仁甫交换了一个眼色。 罗仁甫出列道:“ 既然如此,按我朝律例,渎职之罪按其所致后果,可判死刑、流徙、贬官、或杖责。陈尚书一案干系重大,而谢寺卿之失职,造成重大案件线索中断,由此……” 罗仁甫一揖,继续道:“便按《大周律》,杖责五十,引以为鉴。” 李冕愣住,虽说私心来讲,打谢景熙确实好过打沉朝颜,可是……思及那足有叁指粗的法杖,这五十杖下去,那伤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得全的了。 李冕犹豫不决,而谢景熙却背脊凛直地对他一拜,转身便跟侍卫出了紫宸殿。 秋日的午后,日头也是金红的一片。 须臾,殿外传来法杖起落的闷响,李冕悻悻地坐于御案之后,愤懑难言。 群臣之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由人搀扶而出,行至殿前拜到,“老臣浅薄,但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讲。”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看向白绫覆眼的张龄。 他因着身处国子监祭酒一职,与朝政权力之上并无利害关系,故而以往的朝议,他都甚少开口。如今一言,倒是惹得众人意外,纷纷侧目、洗耳恭听。 “先贤有云,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便是鼓励百官急君之所急,想君之所想。谢寺卿此次虽行事冒进,但其为朝廷分忧之心昭昭。若陛下因其一次过错便重责,那朝廷往后,便不会有人不顾其身而徇国家之急。人人明哲保身、激流勇退,这样的朝廷,是陛下所愿意看到的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问得在场百官哑口无言。 殿外的行刑仍在继续。 李冕心急如焚,赶紧借坡下驴地道:“张祭酒所言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周以武立国,子民更当有勇敢进,而非事事斟酌,只求稳妥的懦弱之辈。” 张龄身为国子监祭酒,本身便诗书棋艺皆是精湛,颇受读书人尊敬。而在场官员之中,更不乏他曾经的门生,故而张祭酒这一句话的份量,真是抵得过他人十句之多。 果然,张龄说完之后,现场一时也没有人立即反对。 李冕趁热打铁,对众人道:“谢寺卿一心为君,虽有过错,但其心可鉴。如今即已受刑,杖责便到此为止。罚谢寺卿休朝一月反思己过,另罚俸一年,着其改过,戴罪立功。” 罗仁甫还想反驳,但思及张祭酒在文官之中的威望,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日入时分,一场兴师动众的问责终于结束了。 谢景熙虽被杖责,但离开时仍不让人搀扶。紫宸殿外的廊道上,他强撑受刑之躯,对出言相帮的张龄深深地揖了一礼。 张龄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摆手扶起谢景熙。 “你和郡主的喜酒,准备什么时候请老夫一品?”他语气揶揄,问得谢景熙一怔。 片刻后,谢景熙才赧然道:“老师说笑了。” 张龄“啧”了一声,一副嗔怪的模样反问:“你敢说方才殿上,如若将郡主换成别人,你会甘愿一样的舍身相护?” 谢景熙果然沉默。 张龄又笑了两声,道:“为师知你心性,更知你这些年来,为在朝中自保,远离党争的一些手段。但时事造人,也弄人,而今你卷入这朝廷权力的漩涡,往后每一步,便只能更加审慎了。” 落日余晖洒在张龄被白绫覆盖的双眼,明明什么都没有,但谢景熙却从中看出了惋惜与不忍。 张龄语间一顿,复以一种言近旨远的语气叮嘱道:“为师只愿你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言讫,他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松弛姿态,笑着与谢景熙道别了。 夕阳西照,晚霞把巍峨的宫阙和天都烧出一片浓烈的艳色。 他看着视线里那个蹒跚的身影行远,心里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苦涩。 “谢寺卿。” 身后传来裴真的声音。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来,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说她有话要问您,现请您去一趟沉府。” —————— “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司马迁 第六十章矛盾 有金送走了看诊的大夫,回来便见沉朝颜自己下了床。她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了。 两人行到案边坐下,沉朝颜发着呆,眼神却落到上面一册话本子上。 有金想起来,这是茶然居那个专讲探案故事的林先生写的。 之前从白医师的值舍里找来,是被当成调查资料搬回了府,而如今,这些都要算是白医师的遗物了。 她觉察到沉朝颜情绪低落,赶紧笑着圆场道:“奴婢下午只顾着担心郡主,倒是忘了把这些东西都清一遍。”言讫,有金抱起案上的话本,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沉朝颜叫住了她。 略微昏暗的室内,沉朝颜看着那几册页角卷曲的话本,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李翠儿生前,爱看这些青天老爷为民伸冤的故事。 她看着有金手里的东西,淡声吩咐,“扔了可惜,回头你打听下李翠儿的尸体衙门怎么处置,找个地方将她埋了,把这些一并烧给她吧。” 有金愣怔,半晌应了句“是”,抱着手里的东西退下了。 天边的霞色褪去最后一点红,沉朝颜行至案后坐下,拨亮了面前的烛火。 微亮中,一个人影缓缓行出。 沉朝颜一怔,抬头便撞进一双沉黑的眸子。他穿了件玄色直领大襟衫,饶是烛火昏黄,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疲倦和苍白。 沉朝颜并未想太多,单刀直入地问:“李翠儿的事,你为什么瞒我?” 谢景熙似是早料到她会问什么,默了片刻才淡声道:“是臣思虑不周。” 沉朝颜真是被他这句不痛不痒的“思虑不周”给气笑了。她哂了一声,冷言诘问,“你实则早就猜到会有刺客前往刺杀李翠儿,对不对?” “你之所以同意我见李翠儿,就是想给刺客一个动手的机会,对不对?” 沉朝颜语气凛冽,接连两个问题,一句比一句愤慨。而对面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神情难辨喜怒。 沉朝颜真是受够了他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态度。他好像也总是这样,疏淡、寡言、捉摸不透、阴晴不定。 身处世间最为诡谲的环境,沉朝颜从小便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放浪形骸到精于算计,从刚正不阿到奉承阿谀,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有谁如眼前的人一般。 他像明月高悬,有其清冷,也有其光华,看似独当一面,时而也不堪一击。他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以至于他习惯性地将自己锁在某个角落,习惯性地只肯相信自己。 生平第一次,沉朝颜对他生出了惧意。倘若凉薄如谢景熙,她很难得知,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因她想起谢景熙曾对她说过,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 沉朝颜冷笑,问谢景熙到,“所以这一局,李翠儿早就是颗弃子,对不对?” 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半晌终是开口道:“臣早说过,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便是与死人无异。” “那我呢?!”沉朝颜反诘,“李翠儿是弃子,那我是什么?你的另一颗,诱敌深入的暗棋?” 两人都静了一息。 谢景熙张了张嘴,却发现对于沉朝颜的控诉,自己当真是无从辩驳。 实则今日之前,他都只把沉朝颜当作是一个需要控制的变数。方才朝堂对峙的某个瞬间,就如之前每一次一样,谢景熙是犹豫的。 正如张龄所说,从此往后,他便从入朝以来单纯的查案,变成了担负更多责任的负重前行。 曾经在千秋宴的那场宫宴上,他权衡利弊,没有为沉朝颜挺身,当时他把自己视作是那个被烧伤的人。 因为自顾不暇,所以独善其身。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竟在他心里扔下了一颗种子,时至今日,已经蔚然成荫。 他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忽视,或者逃避。 可当下,谢景熙又犹豫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沉朝颜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看似骄纵跋扈、冷心冷情,实则对身边之人都有着真切的怜悯;而他,因着那场梦靥般的大火,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摆在他面前的那条路,注定不会是平坦通途,它会将他引向何处,谢景熙自己都不得而知。 所以,谢景熙方才就一直在想,倘若早知会被沉朝颜看出破绽,他会告诉她自己的计划么? 很遗憾,答案依旧是不会。 因为谢景熙知道,她做不到他这样的冷漠,她太容易露出破绽了。 他的复仇千难万险,一丁点的失误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将她也拉进来? 广袖之下的双手握紧,骨节都泛出苍白的颜色。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变成一句毕恭毕敬的,“微臣之过,请郡主责罚。” 沉朝颜仰头沉默地看他,室内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四目相对,谢景熙敏锐地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逝的失落。 她扶案起身,目光淡然地看着谢景熙道:“之前与谢寺卿约法,仅限陈府一案。如今悬案告破,证明我爹清白、并非误判,合作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 言讫,沉朝颜转身,语气沉冷地道了句,“送客。” 片刻沉默,身后之人扣上了房间的门。 * 自那日将谢景熙赶走,沉朝颜接连几日都觉得甚为不快。 她因着脚踝上的伤在府上窝了几日,李冕实在看不下去,便以下月新罗使臣入京为由,将沉朝颜招进了宫。 蓬莱殿里,沉朝颜百无聊赖地靠于案上,任凭李冕聒噪地说起安排在沣河的游船阅兵和烟火。 “阿姐。”李冕唤她,兴奋地邀请,“你同朕一道去吧?” 见沉朝颜没反应,李冕又唤了句,“阿姐?” “啊、啊?”沉朝颜堪堪回神,也不管李冕说了什么,先敷衍地应下了。 李冕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搁下手中拟了一半的名单,凑过去问沉朝颜道:“阿姐,近日来是怎么了?莫不是跟霍小将军吵架了?” 沉朝颜蹙眉,扭头瞥了李冕一眼,问:“谁告诉你的?霍起?” 李冕点头,又道:“霍小将军到没说你跟他闹矛盾,他只说这几日你都闭门不出,叫你喝酒都没有回应,故而他还来问朕,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沉朝颜叹口气,嫌弃道:“谁有空跟他生气,你告诉他我之前是在养伤,如今伤差不多好了,等会儿出宫就去找他,不醉不归。” “哦……”李冕应一声,目光又落回到案上的名单。 眼神在扫过谢景熙名字的时候一顿,李冕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问沉朝颜到,“不知谢寺卿近况如何,阿姐近日可有去看过他?” 不说还好,一听这人的名字,沉朝颜就胸口发闷。 她登时扭头瞪向李冕,愠道:“我去看他做什么?我是嫌日子太安逸还是心情太舒畅?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一连叁个问题,问得李冕结舌。他忐忑地咽了咽唾沫,而后才弱声回了句,“谢寺卿那日在紫宸殿,因着维护你,受了二十杖,怎么?阿姐竟然不知道吗?” 这下轮到沉朝颜哑口。 “二十杖?什么二十杖?何时受的二十杖?” “……”李冕无语,心道她这阿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急了,问问题都是一串一串地丢。 他清了清嗓,一五一十地把那日廷议的经过都说了。 沉朝颜果然露出怔忡的神色。 她想起那日谢景熙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当时只以为他是操劳所致,没曾想竟然是因为受了二十杖刑? 怪不得那天他来沉府,穿的不是从紫宸殿出来时该穿的官服。而他之所以选了平时不怎么爱穿的玄色,也是因为想掩盖行刑之后的血迹么? 思及此,沉朝颜只觉心头漫起另一股气恼。 谢景熙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算计不告诉她、秘密不告诉她、受伤了也不告诉她。 好的,很好。 既然他自己选择的不告诉她,那就别怪她真的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沉朝颜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模样,不甚在意地道:“那日本就是他同意我去的,身为大理寺卿,他不该负主要责任么?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李冕颓丧,“但如若那日谢寺卿不站出来,朕还真拿王瑀那帮人没有办法。” 李冕叹气,话题又扯回沉朝颜这里,“所以,阿姐事后真的没有关心过谢寺卿么?连一句谢都没有么?” 沉朝颜不想回答,翻给他一个圆润的白眼。 李冕莫名其妙,只觉自己这阿姐,怎么越来越难捉摸了。可不待他对沉朝颜再说点什么,门外就响起了小黄门的唱报—— “大理寺卿谢景熙殿外求见。” 话落,李冕见着沉朝颜的脸,肉眼可见地绿了。 她一双水杏眼本就生得大,当下更是快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他来做什么?”沉朝颜问。 李冕如实道:“谢寺卿不是因着你那件事被休朝了么?下月使臣来访、沣河观礼,朕不知该找谁商议,朝中又没有信得过的,谢寺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沉朝颜眉头一锁,很快便抓住重点,问李冕道:“沣河观礼,他也去?” “当然去啊。”李冕眨巴着无辜的双眼,“谢寺卿生得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实乃我大周的门面,当然要去给我大周涨脸呀!” “……”沉朝颜无语,想起自己方才答应了李冕,她也会去观礼。 可是现在反悔的话……倒显得她好像多在意似的。 权衡之下,沉朝颜忍下那口气,强作镇定地对李冕道:“那陛下有正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言讫背脊凛直,脚下生风地溜了。 可谢景熙到底是候在殿外的,沉朝颜一出去,便避无可避地跟他碰了个照面。 她余光见谢景熙微微一怔,而后一个“臣”字还未出口,沉朝颜便昂首挺胸地走远了。 走得那么快,想是脚上的伤已经痊愈了。 谢景熙失神地在殿门前站了须臾,直至听见殿内李冕激动的叫声。 “谢寺卿!”他招手示意谢景熙上前。 谢景熙行过去,声音平静、不露声色地问了句,“昭平郡主脚伤才愈,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事?” “哦!”李冕埋头扒拉着御案上,关于使臣接待的提案,随口道:“她刚才说她有几天没见霍小将军了,该是去找他了吧。” “霍起?”谢景熙蹙眉,声音不觉大了几分。 “啊、啊,对啊。”李冕懵懂点头,只觉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奇怪。 李冕忖了片刻,又补充道:“大约是急着去平康坊订座吧,阿姐说今晚要同霍小将军不醉不归的。” 谢景熙:“……” —————— 谢大黄:……后悔长了这张嘴……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乱问(微笑jpg. 让我们欢迎全文最优秀的传声筒——李冕同学! 第六一章偷吻 沉朝颜当真与霍起去了平康坊。 朱栏绮疏,竹帘纱幔。月光透过轩窗上避雨的竹帘洒落,疏疏浅浅的一道。 她撑臂斜靠榻上,百无聊赖地摊掌又握拳,仿若想抓那恼人的月色入手。 靡靡的新曲唱着,都是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听起来,是清耳悦心,可如今…… 沉朝颜兴味索然地叹出口气,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旁边的霍起早看出沉朝颜的低落,推了案上的酒盏过去,明知故问,“怎么?不开心?” 面前的人果然精神一振,转头用一种“关你屁事”的眼神看他。 霍起讪讪地缩了缩脑袋,辩解到,“我就是看你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喝酒。” 话落,沉朝颜瞪着他,一口干了他推来的酒,反诘到,“我不开心?我哪里不开心?你哪只眼看我不开心?我开心得很!”说完还咬牙切齿地“哈哈”笑了两声。 “……”霍起被她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一噎,忙转移话题到,“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谢寺卿?” 不问还好,这一问,沉朝颜只觉心里更堵了。 一个李冕、一个霍起,都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如今怎么一个个的,都变成谢景熙的同党了?! 她心里吃味,脸上却若无其事,只搁了手里的酒盏,淡声回了句,“没有。” “哦……”霍起有些失望,解释道:“我还说看看你有没有法子帮我约一约他。” 沉朝颜一听就气不打一出来,反呛到,“你要约他不会自己递贴?你没有手还是不识字?再不济,拦轿喊冤会不会?朱雀门的登闻鼓会不会敲?” “……”饶是霍起再迟钝,如今也是觉察出沉朝颜的不对劲,且她的不快,似乎还与谢景熙有关。 可沉朝颜一向伶牙俐齿,霍起从来不敢主动招惹。故如今也只好悻悻作罢,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也是看这次王翟的案子他出手相帮,想谢他一句么……” “谢他?”沉朝颜蹙眉瞪过来,“那我比他先救你,你怎么不谢我啊?!” “……”霍起无语,心道这心情不好的女人确实惹不起,于是赶紧给她再斟了杯酒,笑嘻嘻地道:“你不是咱自己人么?自己人还说谢,那多见外。” “喀!” 杯盏碰到桌案发出突兀的一响。 霍起也不知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抬头却见沉朝颜愤而移开目光。 “喝!” 言讫,她秀手一扬,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另一边,谢景熙待到宫门下钥才从紫宸殿出来。 明月初升,沣京城的暮鼓敲过,各间坊门已关。 这个时辰回崇仁坊,需要官署签发的文牒,谢景熙不想折腾,于是让车夫驱车回了大理寺。 虽然被罚休朝一月,谢景熙要做的公务却一点没少,不过在家养了几日杖责的伤,再回大理寺的时候,案头的公文已经堆积如山。 好在他做事向来迅速,不过一个多时辰,手上的公务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桌案上的烛火微跳,谢景熙抬头看了眼架上的刻漏——亥时六刻,已经是二更的时候。 思忖间,他搁下手中的笔,唤了裴真。 裴真扶剑而入,拱手问到,“大人有何吩咐?” 谢景熙神色疲惫,握拳在眉心抵了抵,问他到,“沉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啊……”裴真赧然,但也只能如实回了句,“没有。” 没有? 寻常的两个字,听在谢景熙耳中,却像两块冰坨子,掷地有声,砸得他睡意全无。 谢景熙脸色沉沉地看了看无声流逝的刻漏,一点一滴,夜色更深。 再有一刻钟就是子时了。 所以沉朝颜这是,铁了心要和霍起孤男寡女、彻夜纵酒了? 谢景熙越想越觉恼火,胸口就像是堵了团柴薪,火烧火燎,让他如坐针毡。他起身跺了几步,似是终于咽不下那口气,沉声对裴真吩咐,“去平康坊。” 从谢景熙入大理寺为大理寺丞开始,裴真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迄今四年有余。 之前每一次听谢景熙说去哪里,都是一群人,牵黄擎苍,浩浩荡荡地前往。而像如今这样穿着夜行衣,趴在屋顶上偷窥…… 当真还是头一次。 夜深露重,月亮躲在疏疏的云层里,清浅地落下一道模糊的影儿。 对面煌煌的轩窗里,两个酩酊大醉的人放酒纵歌,喝到兴起之时还勾肩搭背,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等到两人终于折腾够了,便随意往榻上一倒。霍起在下,沉朝颜在上,背压着他的胸腹,四仰八叉地睡死了。 裴真一面暗道还好,这个姿势应该不至过于暧昧;一面又不忘小心觑着谢景熙的脸色,发现他实则也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安慰。 “裴真。”耳边传来谢景熙的声音,他脸色沉郁地吩咐,“让酒坊把这两人各自送回府去。” “啊?”裴真犯难,踟蹰到,“客人自己没提要求,酒坊怎么能擅自作主……” 谢景熙冷冷地看过来,问他到,“你大理寺侍卫的身份是做什么用的?就说大理寺办案,让酒坊照做,别透露、别多问。” “????”裴真瞳孔地震,不敢相信自家大人居然也会以权谋私。 还是为着这么点小事。 可他也只能讪讪道:“要是霍小将军和郡主第二天问起来怎么办?” 谢景熙回头乜他,理直气壮地反问:“两个醉鬼能知道什么?你不会提前跟酒坊的人串一下口供?” “……”裴真识趣地闭了嘴,暗道以前只觉自家大人高深莫测,怎么从没发现他竟也这般厚颜无耻? 月上中天的时候,沉朝颜终于回了沉府。 她确实是喝多了,只记得一杯接着一杯,霍起越是拦她,她就喝得越是带劲。不仅如此,她还借着酒劲猛灌了霍起几杯。 睡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偏偏倒倒的两人将手里杯盏一摔,高呼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再然后,她就昏昏沉沉、如坠云端了。 沉朝颜的寝屋里,立在床前的某人此刻正无比懊丧。 谢景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觉自今日在紫宸殿,听李冕说沉朝颜夜里要跟霍起不醉不归开始,整个脑子就已经不由自己。而乔装打扮、夜探香闺,活了二十几年,谢景熙也从未如今日这般荒唐过。 心头对如今之行不齿,身体却生出自己的意志。脚下像生了根,他就这样站在她的床前,挪不动半寸。 屋里没有点灯,唯有檐下几盏灯笼晃荡。 光华流转,在云纱的床帐上拂过,映出从里面探出的一只纤足。 月白的锦袜,用的是上好的暗纹织锦。不像沣京贵女们时下流行的花鸟华丽样式,沉朝颜的锦袜就是最素净的白色。 这么一来,倒衬得她露出的那节脚踝格外干净。 呼吸微滞,他忆起上次在大理寺狱里遇了刺客,她受伤的地方似乎就是脚踝。 纷乱的心绪找到一点疏解的出口,连目光都变得理所应当。行动快于思维,回神之时,谢景熙已经撩起床帐的一角。 藏了半宿的月色一泻而下,为铺了半枕的黑发烁上森森的光。发丝纷纷扰扰、纠葛不清,像他对她秘而不宣的隐念。 耳边倏有秋夜虫鸣,窸窸窣窣,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床帐忽然化身罗网,倾天覆地地将他围困。思维纠结,又似空白。谢景熙倾身上前,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嘴唇触到那片想象过无数次的柔软。 屋内灯火晃了一晃,一如他身体的轻颤。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攀上脊背,谢景熙怔忡,堂堂镇北王世子,人前光风霁月、人后杀伐果决的大理寺卿,此时此刻,竟荒唐地偷吻着一个女子。 他感到一丝羞愧,同时也觉出一种释然。撕开那些高风亮节和运筹帷幄,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囿于囹圄、困于叁垢,避无可避。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抹杀藏匿,变成一个只为过去而活的行尸。曾经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同萧氏的所有人一起,死在了昌平十五年的冬天。 可是这一刻,颤动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那么真实,就像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活着可以这么容易——容易到只需要一个吻。 谢景熙突然想,等萧家的案子落定,若有机会回到安北的话,他想带她去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看看。 窗外月色流转,谢景熙一怔,他发现十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思考案子了结以后的人生。 * 九月一至,沣京的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很快便要到授衣祭祀的寒衣节。 这日,温姝带着温二娘从东市回来,买了些用于祭祖的冥纸和衣料。 寒衣节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 而自温姝十叁岁家母病亡,每一年的寒衣节,烧给亡亲的冥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偏院里灯火疏漏,暗室内一灯如豆。 温姝拨了拨面前的油灯,转头却见另一边的温二娘伏于桌案,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温姝叹气,小心地抽出她手里尚未缝好的衣料,将架上的氅衣轻轻给她披上。 “温娘子。”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于身后响起。 温姝手上一抖,赶紧转身对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府的管事一怔,显然对眼前这人的动作不太满意,但又碍于名义上的主仆身份,只冷哼一声背过了身去。 温姝合了房门,才跟着管事行出来。她有意避开温二娘,一直行到远处游廊的拐角处才停下。 管事在后面一路跟着,已是走得颇为不耐。自一月前王瑀让他配合温姝,打听谢景熙的身份开始,管事便不知受了自家主子多少的白眼和责骂。 究其原因,都是因着这个温姝办事不力。 看着她每日与谢老夫人结伴相游,可偏生又什么都问不出来。管事心头光火,忖着如此下去,怕也不是办法,便给王瑀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温娘子。”他再次唤住了她,语气更为不耐地道:“老奴此番是奉王仆射之命,来给温娘子带句话。” 温姝沉默看他,眸色沉如暗夜。 管事哂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问她,“再过叁个月,温二娘子就要及笄了吧?” 温姝心头一凉,不等她答,便听那管事继续道:“女子及笄可是件大事。且我家老爷一向仁心仁为,与令尊又是故交,此番温二娘子的及笄礼,老爷吩咐了,要老奴按照王府小姐的规格与其操办。” 温姝欠身一拜,“王仆射厚爱,温姝惶恐,只怕是……” “诶~”管事摆手,打断了温姝的话,“温娘子不急,待老奴说完。” 言讫,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继续道:“女子及笄便是成人。王仆射宅心仁厚,已提前为温二娘子安排好了一门上好的婚事,已派人合过了庚帖,真真是天作之合、前世修来的好姻缘。” “你说……什么?”温姝闻言愣在当场。 她怔忡地看着管事将手里的信封拆开,取出两张大红的庚帖。 一张是温二娘的,而另一张上面,写的是崔应衡的名字。 崔应衡,清河崔氏后人,因着祖上荫蔽,承袭了家里的伯爵之位。 温姝心头微凛。 因她倏然忆起先帝时,这个崔应衡就因为虐杀姬妾取乐而被先帝褫夺爵位,贬去了偏远苦寒的琼州为刺史。 后来突厥南下,大周北境卷入战火,一个偏远琼州闹不起风波的小刺史,便逐渐被朝廷所遗忘。故而时至今日,沣京之中,都鲜少听得关于此人的消息。 且不说此人今年已是半百之年,足以做温二娘的祖父。单是琼州与沣京天远地远,而崔应衡还犯有前科…… 温姝脚下一软,却听那管事呲到,“当然,若是叁个月之内,温娘子能拿到我们老爷想要的东西,这琼州,也并非非去不可。” “全看温娘子如何打算。” 管事留下最后一句,转身走了。 秋夜的风格外沁凉,黑夜层层围拢,将她困于其中。 时至今日,温姝总算明白,为何当日父亲卧于榻上,会说对不起她,会叮嘱她尽早带妹妹离开王家。 当时,她只以为父亲不喜王翟本人;而如今,温姝却猛然惊觉父亲当年的耳提面命。 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什么,才能预测到王瑀如今的要挟和她当下的困局。 所以父亲所知之事,一开始,就与谢景熙有关么? —————— 要出国半个月,后面每一周更5章,回来再调整 第六二章细软 七日后就是新罗使臣入京的沣河观礼。 为了避免万无一失,朝廷提前安排了鸿胪寺和兵部前往沣河演练。 李冕好不容易寻到由头出宫,便乔装跟了去。沉朝颜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正大光明当街溜子的机会,一早便乔装成李冕的内侍,跟在同行的队伍里出了城。 秋高气爽的时节,大蓬大蓬的金色树冠向车后移行,敛白的阳光扑进来,落在沉朝颜微蜷的掌心。 她捏着一块汉白玉的云纹配饰,眉心微褶,看得出神。 “阿姐?”李冕凑过来,看着她手上的东西不解,“你的带钩坏了?” 沉朝颜一怔,侧头道:“你也觉得这是带钩上的嵌饰?” “啊?”李冕诧异,不明所以。 沉朝颜将那块云纹配饰捏在指尖,置于阳光之下。只见它通体莹润洁白,毫无瑕疵——此等美玉,必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 那这就很奇怪了…… 沉朝颜蹙眉沉思,李冕却兀自奇到,“可带钩不是男子配饰么?” “是呀。”沉朝颜答得漫不经心,但心里却是疑窦重重。 这带钩是她和霍起醉酒的次日,醒来在自己床上发现的。 霍起这人武将脾性,喜欢的东西也是大红大紫的张扬风格,不太会用这种内敛的白玉。而沉傅的遗物,都是由沉朝颜亲自整理过的,她从不记得自己见过此物。 所以……怎么会有陌生男人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床上? 这真是匪夷所思。 见沉朝颜沉默,李冕随口又道:“叁月后便是谢寺卿生辰来的,难不成阿姐是提前为他备好了礼物?” 沉朝颜一怔,念及那日紫宸殿匆匆一面,之后她就没再见过谢景熙。 她向来不是个纤细的性子,遇到什么烦心事,也能做到不为难自己。故而谢景熙此人,当真是有段时间没出现在她的脑中了。 可如今听李冕冷不防这么一提,沉朝颜心下一凛,竟破天荒地生出些不快。她冷眼扫了扫李冕,慑得他弱弱闭上了嘴。 行驶的马车晃了一晃,缓缓地停了。 沉朝颜抬头,只听帘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臣谢景熙拜见皇上。” 心跳漏了一拍,沉朝颜赶紧扭头看向李冕,却见他喜笑颜开地撩起了车帘,对外面的人道:“谢寺卿免礼,朕都等你好久了。” 言讫,他招手示意谢景熙上车。 沉朝颜一怔,转头去看谢景熙的时候,恰好撞进那双沉黑的眸。 许是太久不见,如今这么猛然地一瞥,倒有点心跳失速。沉朝颜愣怔片刻,再要说话的时候,谢景熙已经俯身上了李冕的马车。 大周座次以右为尊,饶是君王赐座,守礼的臣子也当自觉坐到君王的左下方以示尊敬。故沉朝颜虽与李冕共乘,她也只能坐在李冕左边的位置。而谢景熙因着君臣之别,便只能挨着沉朝颜,坐在她的左下方,紧挨车门的座位。 这趟出行李冕是微服,不可用正儿八经的龙辇,故而车辇再是豪华空间也毕竟有限。坐下沉朝颜和李冕尚算宽敞,当下再挤进一个谢景熙,空间即刻逼仄起来。 偏生这人还生得手长腿长,贴着车壁一坐下,那膝头便同沉朝颜的碰到了一起。沉朝颜赶紧往后挪了挪,挤得旁边的李冕一个趔趄。 “怎么了阿姐?”李冕不解。 沉朝颜却只能强作镇定地道了句,“马车甚是颠簸。” 李冕一脸错愕地正想反驳,一撞上沉朝颜冷肃的目光,当即点头道:“是是是,这车怎会如此颠簸。”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倾身问谢景熙道:“多日不见,不知谢卿近来可好?” 谢景熙侧身,然而不等他答话,一个尖酸的声音便抢到,“一个月都不用早起赶着点卯,怎么可能不好。” 车上安静了一瞬。 李冕瞟了一眼沉朝颜,当下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圆场道:“朕看谢寺卿行动利落,想是伤也养得大好了?” “多谢陛下关怀,”谢景熙拱手,可那个“臣”字还没出口,沉朝颜复又开了口。 她“啧”了一声,转头对李冕道:“陛下忘了?我大周律法规定,杖责最低是叁十。谢寺卿不过才挨了二十杖,陛下这么问,倒显得谢寺卿一个大男人多弱不禁风似的。” 这话说得李冕眼皮一跳,难得拿出些帝王的威仪,对沉朝颜唤了句,“阿姐……你让谢寺卿说。” “哦?”沉朝颜似是醒悟,自责道:“看我这散漫的性子。” 她侧头向谢景熙弯了弯眼角,难得柔顺道:“对,陛下问的是谢寺卿,该您自个儿和陛下说。” 李冕闻言舒了口气,换上亲和的语气继续问谢景熙到,“王寺丞的案子如何了?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向朕……” “切!”没说完的话被一声哂笑打断。 沉朝颜长长地叹口气,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李冕无奈地看着沉朝颜,一时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头。 偏生那人听谈话没了动静,还一脸无辜地问:“谢寺卿怎么不答?” “……”李冕无奈,心道这一句句的都被你抢白了,谢寺卿还答什么答。 李冕瞥了眼沉朝颜,也不知他这阿姐怎么就偏要跟谢景熙杠上。 要知道当下朝堂之中,谢景熙可是唯一能跟王党抗衡的人。放着这么粗的大腿不抱,偏要跟人对着来是怎么回事? 李冕越想越郁闷,可当着谢景熙的面,到底不好对沉朝颜明说。于是心下一横,负气地叫停了马车,起身就出去了。 突然的变故,打了沉朝颜一个措手不及。 待她回过神来,车厢里便只剩下了她和谢景熙。 面前的车帘晃了晃,马车复又起行。她被颠得一个趔趄,侧身就往谢景熙身上歪去。好在她眼疾手快地,赶在身体撞上谢景熙之前,撑臂稳住了自己。 沉朝颜吁出口气,暗道自己怎么也算半个武门中人,反应到底是比那些弱不禁风的世家小姐敏捷,不然被谢景熙误会了她趁机投怀送抱可不行。 她如是思忖着,使力要撑起身体。 然而手掌略一用力,沉朝颜才发现自己掌心下面撑着的那个地方,结实精壮、软硬适中,似乎……还微微有温热的感觉,透过手下的锦布传过来。 “郡主摸够了么?”温沉的男声响在头顶。 沉朝颜怔怔地低头,看见自己那只“半入武门”的手,不偏不倚地摁在了谢景熙的大腿上。 “……”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好在沉朝颜从不知什么叫尴尬。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道:“到底只是个文官,又软又细,本郡主才不稀罕摸呢。”言讫往车壁上一靠,不避不让,做出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谢景熙当下就被这人恬不知耻的一句给气笑了。 什么叫“只是个文官”?听那口气,莫非她还摸过武官的大腿不成? 一念至此,谢景熙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怔。 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一晚,他趴在平康坊屋顶上,看见沉朝颜和霍起四仰八叉、不省人事地倒在一起…… 是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惯常混迹街坊酒肆。就算不是故意而为,像刚才那样无意摸到大腿的机会,应该是数不胜数的。 思及沉朝颜刚才那句“又软又细”,不知怎么的,谢景熙总觉格外扎心,仿佛人格都莫名受到了侮辱。 于是他侧过头,语气不善地反问,“那郡主还摸过谁的是又硬又粗?” 沉朝颜一愣,只觉这问题听来怎么颇为刺耳? 但此刻她怒极攻心,懒得深思,张口便反诘他到,“反正粗硬的多了去了,你就是细软。” 谢景熙冷笑,“还多了去了,郡主这么懂雨露均沾,霍小将军知道吗?” 沉朝颜生平最烦有人拿她和霍起乱点鸳鸯,闻言大怒,反呛到,“我爱摸谁摸谁,反正最细软的就是你,全沣京!哦不!全大周!最细软的就是你!” 言讫,她懒得跟谢景熙菜鸡互啄,拎起裙子就往外走。 然而车帘掀开,两人便与一帘之隔的霍起和李冕八目相对了。 沉朝颜无语,原来李冕方才只是出去,并没有下车。 可霍起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问题无解,她也不想深思。 李冕颤抖着声音,如遭雷击地问她到,“……阿姐?你、你你霸王硬上弓呀?” 旁边的霍起也是副瞳孔地震的表情,低头盯着谢景熙的某处嗫嚅到,“细软?” 沉朝颜:“……” 谢景熙:“……” * 一行人且行且闹,终是在日落时分到达了位于沣京以西的西大营。 这里驻扎着一支护卫京城的军队,将同兵部和鸿胪寺一道,参加明晚的演练。 沉朝颜在营前出示了文牒,正要进去。然甫一迈步,一柄缨枪就横在了她的面前。 沉朝颜抬头,见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他生了双狭长的鹰目,短眉高颧骨,一看就不是副和善的面孔。 方才同谢景熙斗嘴,下车后又吃了一路的扬尘,沉朝颜心情不爽,秀眉一挑便要同那人发作。可一个“你”字还没出口,身后便响起李冕惊讶的声音,“蒙将军?” 沉朝颜怔忡,抬头再看那人,还真觉出几分熟悉。 要知道大周武官之中,所谓的“蒙将军”只有两个,一个是左骁卫上将军蒙括,另一个就是他爷爷,怀化大将军蒙赫。 只是蒙赫常年驻兵安东,只有重大节庆才会回京。故而上一次沉朝颜见他,大约还是昌平十五年,突厥大举南犯的时候。 时隔十年,人都老了一圈,再见不识也很正常。 只是…… 沉朝颜蹙眉,目光落到他拦着自己的那柄缨枪,不知他当下所为又是个什么意思? “见过陛下。”蒙赫语气微凛,说的是参见的话,神色却是傲视睥睨的,看李冕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一个半大的孩子,丝毫没有臣对君的敬畏可言。 李冕想是早已习惯王党的骄横,当下也不介意,兀自奇到,“将军何时回的?” 蒙赫这才收了手上的枪,冷脸回了句,“今晨刚到。” “哦……”李冕点头,恹恹地看了沉朝颜一眼。 新罗一部分国土与安东都护府接壤,另一部分与之隔着一个乌湖海,故而此次新罗使臣觐见的阅兵观礼,理应由安东军领头。 只是李冕没想到,之前每一次召他回京,蒙赫都要故意拿乔,拖到最后一刻。怎么这次自己五日前才发的诏书,这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讪讪地看了沉朝颜一眼,凑过去无奈道:“军营之中不可留宿女子……朕没想到蒙将军回来得这样快,本来说若是他不在,朕还可以……” 李冕顿了顿,颇为难堪地道:“阿姐……可能得委屈你去七里外的那个驿站投宿了。” “……”沉朝颜无语,当下便负气道:“我一个女子孤身投宿驿站,我害怕。” 李冕一听便犯了难,鼓足勇气瞅了瞅蒙赫,求情道:“昭平郡主女子之身,在外投宿恐有不便,将军能不能……” 蒙赫道:“那臣可以派一队人马护送郡主回京。” “……”见李冕那左右为难的样子,沉朝颜到底心软。 她乜了一眼谢景熙,想着反正不想这人在跟前碍眼,离他越远自己反而开心,便不再计较。 李冕挨过去,好言道:“朕把亲卫都给你,再说驿站还有驿臣,想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言讫一顿,刚好看见沉朝颜偷瞄谢景熙的眼神。 思及两人之前在马车上的对话,李冕恍然,复又补充到,“谢寺卿办事向来稳妥,朕让他陪你一道过去。” —————— 谢大黄:你说谁细软?你再说一遍??? 颜颜:细软细软细软!再说多少遍你都是细软! 李冕amp;霍小黑:瞳孔地震,双脸懵逼 第六三章意外 什么叫百口莫辩? 沉朝颜觉得,当下就是。 如今几人站在西大营门前,不说李冕和霍起,单就兵部和鸿胪寺,有头有脸的官儿就围了一圈。饶是沉朝颜再脸皮厚,也断不会去解释方才的“细软粗硬”。 再说大局面前,个人恩怨是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谢景熙拉到同王党对立,当下这出戏,自然是含着眼泪都要唱下去。 陪她投宿驿站而已,又不是要住一起。大不了挑两间隔得最远的屋子,他也碍不着自己。如是忖着,沉朝颜便也懒得解释,翻身打马而去。 谢景熙倒还真的跟了上来。 不多时,几人便来到距西大营不远的驿站。 太阳渐渐的在天边落没了影儿,只留下树梢枝头的一抹霞色。 这是出入沣京必经的一个驿站,此刻哺时刚过,有好些行色匆匆的旅人在站外的茶肆歇脚进食。 沉朝颜让亲卫牵了马,迈过院外的门槛就往驿站的正堂行去。 然而甫一进门,就遇到十多个光着膀子、满身油亮的粗活汉子。那些人一手拿着干饼,一手端着海碗,一口饼、一口水,嚼的两腮肌肉鼓鼓,满头大汗。 过于冲击的画面让沉朝颜脚下一跄,堪堪扶了身侧的门框才站稳。这动静不大不小,但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为了便于出行,沉朝颜今日是一身胡装打扮,上身一件弧领式织金衫子,下配石榴色波斯裤,色彩鲜亮、艳色灼人。 她一行进去,汉子们的目光便全都直辣辣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虽说昭平郡主本来去哪儿都是万众瞩目,但平时在宫里,哪个不要命地敢这么看她?饶是那些她混迹的酒坊茶肆,到底还是些高档风雅的地方,别人讲究着礼仪,眼神自然也有所收敛。 故而这一看,倒破天荒地看得沉朝颜畏怯起来。她踟蹰着退了两步,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手稳住了她的双肩。 沉朝颜回头,便见那个交迭的烟墨色襟口上方,谢景熙倏然绷紧的下颌线。 他的手探过来,握住她的,一把将人扯到了身后。 许是谢景熙那身刑狱逼练出的威压实在吓人,男人们纷纷收敛目光,转而继续吃饼饮水了。 沉朝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谢景熙牵着手,穿过正堂,行到驿厅负责登记的小吏跟前。 “这位……”小吏看着谢景熙,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谢景熙从腰间摸出张文牒递去。 小吏扫过文牒,恍然笑道:“原是兵部郎中刘大人,失敬失敬。” 他快速往侧旁一望,伸长脖子看了看他身后的沉朝颜。不等小吏再问,谢景熙又摸出一块碎银,用一根手指推了过去。 大周官员因公事投宿驿站,照理是不用收钱的。可驿站的小吏到底算混迹半个江湖,对这些道上的黑化自是了如指掌。 他当即喜笑颜开的收了谢景熙的银子,又从柜下摸出把钥匙道:“这是两位的房间,二楼里间,请慢走。” “我们要两间房。”沉朝颜纠正。 “啊?”那小吏挑眉,似是诧异地看了看沉朝颜,又看了看谢景熙,“这……娘子跟着刘大人一道出门办事,难道不是大人的爱妾?” “呸!”沉朝颜觉得那个“妾”字扎耳,怒道:“谁是他爱妾!本……我、我们……” 小吏见沉朝颜语塞,也露出抱歉的神情,好声道:“那还实在是不巧,最近兵部和鸿胪寺忙着使臣接待的事,又是秋收的时候,这进进出出贩货买卖的百姓也多,今日可用的房间,就只剩下一间了。” “哈?”沉朝颜无语,也不知该说自己倒霉,还是谢景熙走运。 小吏点头,对沉朝颜笑道:“不过这位娘子若是介意,也可以在大堂里将就一夜。那边的墙角和门边,都还没人占着。” “……”想到刚进门时,那群男人看她的眼神,沉朝颜觉得还是谢景熙要好那么一丁点。 她懊丧地叹口气,从柜上拿了钥匙,转身便往楼上去了。 行至二楼,大堂里倏尔传来一声惊响。 沉朝颜一怔,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哐啷”一声,将手里的佩剑拍在了驿馆的方桌上。 她自是不认识楼下那人,只是从他的衣着看来,这人应是左骁卫的兵曹参军。 那参军放下手里的剑,伸腿踢了张凳子过来,大马金刀地往上面一坐,那驿站的小吏都吓得当即噤了声,赶紧规规矩矩地端上了一壶温好的酒。 而这时,对面一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似是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对那参军拜了一拜。 不等那男子说话,参军便是一声冷呲。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酒,抬头似笑非笑地道:“我说这一趟入京,怎就劳烦你黄掌柜亲自上阵了。原送货是借口,上京告我的状才是目的呀。” 黄掌柜闻言大骇,赶忙道:“小人此次只是送货时,随口问了一句将军关于年初那批军马的账……” “大胆!” 参军将手上杯盏一摔,厉声喝到,“大庭广众,岂容你擅议朝廷军饷用度?!” 说话间,他起身对着桌腿就是狠狠一踹。黄掌柜被飞起的桌沿顶到下腹,当即便往后飞出几步的距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参军似乎还不解气,绕开桌子还要再踹,却被两个与掌柜同行的伙计拉住了。 可两个伙计哪是参军的对手,手都还没挨到他,就被参军身后一拥而上的左骁卫给摁在了地上。 参军狠狠啐了口唾沫,冷笑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堂堂左骁卫参军动手?老子看你们都活腻了!” 言讫,他抬腿又要往几人胸口踹去。 围观了全程的沉朝颜一怔,想到方才听那黄掌柜说什么年初的军马。再联系之前与霍起夜探左骁卫得来的消息,难道黄掌柜口中的军马,就是王党用来贪墨军饷的那批? 思及此,沉朝颜心头一紧,正要出声制止,却见谢景熙已经示意随行的亲卫上前。 突然的变故,参军尚有些措手不及,虽左骁卫都是挑选过的精兵,但毕竟与皇帝的亲卫比起来可差的远了。 几人没反抗几下,就被亲卫制服,一个个都被摁趴在了地上。 谢景熙这时才轻裘缓带地从楼梯行下去,眼神扫过场上众人,便让他们全都齐齐噤声。 一时间,本就逼仄闷热的正堂,空气更显凝滞。 那参军本还不服,但抬头对上谢景熙的目光,不知怎的就矮了气势,只敢梗着脖子质问一句,“你是何人?!” 谢景熙亮出方才小吏看过的文牒,淡声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兵部郎中刘玺。” 参军一愣,似是在脑中快速回忆什么。但兵部上下几十号人,郎中又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参军当下根本想不起来。 于是他冷呲一声,横道:“官威这么大,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官儿,不过就是个小小郎中,也敢管我左骁卫的事!” 听他这么说,谢景熙也不恼,缓步行至参军面前站定,声音温沉地道:“左骁卫参军也不过是个七品之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天子脚下欺压百姓。正好,明日本官便要面见陛下,问一问这左骁卫治军,究竟是个什么风气。” 这话说得那参军怔住,因他想起来,皇上近日正为着使臣入京的观礼一事亲自操劳。眼前这人虽只是个从六品郎中,但因着这次事宜,恐怕真有不少面圣的机会。 而这黄掌柜所涉之事又格外敏感…… 思及此,参军当即便转了态度,跟谢景熙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 左右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谢景熙倒也没想为难他,打了几句官腔后,就抬手放他走了。 看热闹的人叁两散去,驿站又恢复了早前喧杂的模样。 沉朝颜行上前去,跟亲卫一起扶起了地上的几人。 黄掌柜抚胸跪在地上,死死盯着参军远去的背影,眼神愤恨。想是他上了年纪,方才挨的那一踹又委实不轻,一时竟站也站不起。 沉朝颜趁机让两名亲卫扶他去了客房。 菱花纹的隔扇门闭上,沉朝颜又让人取了点药膏给黄掌柜的伙计。两名伙计受宠若惊,收下药膏的同时,还不忘一迭口地说着感谢。 沉朝颜摆手,语带关切地询问伙计,“你们掌柜的是怎么就得罪了那左骁卫的参军了?” 伙计当即悲愤难抑,“我家掌柜的经营着一间货栈,主要是靠着替人拉货送货为生。因着家里跟当地的知县有点亲戚关系,生意做的一直都还算顺当。去年的时候,知县找到我家掌柜的,说是有一批马要替朝廷运送。徭役之外,也会按市价给一定的报酬,掌柜的就应下了。” 沉朝颜点头,“所以你家掌柜的方才,才会对那参军说什么年初马匹的账?” “正是。”伙计叹气道:“我们干了活,账没收到不说,那参军和县令反像是讹上掌柜的似了。这次又让掌柜替鸿胪寺运货进京,掌柜的是个好人,知道我们做苦力不容易,没收到钱也照例给我们结了工钱。本说这次上京能问一问左骁卫的人,可没曾想……” 伙计愁眉不展,再也说不下去。 沉朝颜脑子一转,追问他到,“那你们掌柜的帮左骁卫和鸿胪寺做事,对方总要留下些什么凭证吧?” “哪儿能啊!”那伙计一听,又是痛心疾首,“对方要是留下凭证倒还好了,官府让你做事,我们老百姓哪敢多问,再说还碍着知县大人一层面子,掌柜的也不好说什么。” 沉朝颜有些失望,可仍旧不甘道:“那你们自己也该有账本的吧?” “有是有,”伙计犹豫,“只是我们一方口说无凭,对方要是不认,再反治我们一个污蔑讹诈之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担待不起。” 燃起的希望又灭了半截,沉朝颜心下失落,随口又问:“那你们这次是替鸿胪寺运的什么?” “是观礼要用的烟花。”伙计答。 “哦……”什么都没问出来,沉朝颜恹恹地闭了嘴。 那伙计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兀自又添上一句,“我家掌柜也是命苦。幼时家贫,好不容易白手起家,父母又早逝。如今中年丧子,夫人也病重在床,全靠药吊着命,还说等着年初那笔钱下来,能带她来京城寻个好大夫,结果……” 没说完的话,被屋里的一声“小六”给打断了。 沉朝颜回头,只见黄掌柜脸色苍白地行出来,神情严肃地嚷了伙计一句,“多话!” 伙计讪讪地应了一声,埋头飞快地走了。 黄掌柜这才转过头来,气若游丝地对沉朝颜道了句感谢。 “掌柜的留步。” 沉朝颜跟着他行出两步,唤住他劝道:“大周以礼法治国,州县之外还有叁司,掌柜有什么冤屈,大可往朱雀门外击登闻鼓。今日所见,我与谢……刘郎中,皆可为掌柜作证。” 话落,黄掌柜忽然便沉默了。 不知为何,沉朝颜从他眼中察觉出一丝苦涩,半晌,黄掌柜也只是怅然地摇了摇头。 他撑着楼梯的扶手行出去,年过半百的一个男子,身形佝偻,两鬓已然斑白得不成样子。 沉朝颜忽然就不想再为难他。 “这位……夫人?”行下楼梯的黄掌柜回身,仰头看向沉朝颜问:“敢问刘郎中是任职兵部哪一司?” 冷不防的一问,打的沉朝颜有些措手不及,她忖了片刻,只能随口胡诌了个“职方司”。 谁知那黄掌柜听了反倒露出些安心的神色,笑叹了两句,“职方司好,职方司挺好……” 言讫,又转身往楼下行去。 第六四章烟火 次日便是兵部联合安东军的演练。 因着驿站离沣河还有段距离,沉朝颜担心迟到又会被蒙赫揪着不放,便起了个大早。 昨夜跟谢景熙同宿,一个睡床,一个睡榻,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今早看他换衣的时候,沉朝颜发现,他竟然用一枚金质嵌绿松石的带钩,去搭配了一件花青色圆领袍衫。 思及谢景熙平日的打扮,不说花枝招展,至少衣着和配饰是颇为讲究的。可沉朝颜觉得他今日这身,无论是材质还是色调,都透着股难以名状的不伦不类。 她蹙眉,一时间嘴快过了脑子,“你没有汉白玉的带钩么?” 面前的人闻言一怔,用一种惊讶且惶然的眼神看她。 “怎么?” 四目相对,沉朝颜被他盯得一脸莫名。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捡到的那个白玉云纹带钩,取过来,顺手就递给了谢景熙。 他愣住,落在带钩上的眼神烁动,是沉朝颜从未见过的、一种类似心虚的情绪。 沉朝颜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见谢景熙半天杵着不动,只当他是不从。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沉朝颜脸色一沉,叁根手指勾上他腰上的绦绳,将人一把给扯了过来。她沉默着,麻利地帮谢景熙换上手里的玉带钩。 “抬手。” 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也说不上多好。 谢景熙心下一凛,竟真的乖乖举起双臂,听话如同牵线木偶。 温热馨甜的感觉溢满胸腔,他垂眸,看见女人一段低俯的颈项。 晨间阳光疏疏,落在她后脖颈白绒绒的细毛上,反射出极细的微粒,像珍珠上温润的光泽,美艳无比。 她替他固定好带钩,两臂环绕过他的腰身,低头系绦绳的时候,额头在他起伏的胸口一啄。 身体绷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胃腹像撞进一只惊惶的野兔,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扯得喉结都不觉上下滑动。 “好了。” 偏生那人无知无觉,绦绳系好以后,还从上往下替他整平衣衫。 “过来看看。” 谢景熙怔忡地任人摆布,被推到妆台上的一架铜镜前。她从他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邀他欣赏自己的杰作。 可谢景熙当下哪有心情欣赏什么玉带钩,眼神通过铜镜,与肩膀上那双弯弯的水杏眼四目相对了。 气氛安静了一瞬。 也是此刻沉朝颜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行为看在谢景熙眼中意味着什么。 这不就像丈夫出门之前,妻子帮忙整理仪容么? 她心跳一滞,赶紧若无其事地抄起架子上的帔子,转身只留了句,“走了。” * 车轮碌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到达了演练的地方。 食时正刻,秋日的阳光才懒懒倦倦地爬上枝头。而此时的西大营外,却已是一派戎马倥偬的景象。 李冕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强撑着靠在霍起身旁,上了将台也宛如一具提线木偶。 “阿姐……”李冕见沉朝颜行来,当即露出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他挪着小碎步过来,跟沉朝颜咬耳朵道:“早知蒙赫那个老匹夫也在,朕真是说什么都不会……” “皇上。” 身后传来蒙赫冷漠的声音,“西大营的将士们都在看着呢。” 李冕脖子一僵,赶紧溜回去站直了。 沉朝颜也很无奈。 实则昨日遇到蒙赫的时候她就知道,李冕这次计划的游山玩水算是泡汤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来都来了…… 于是从日出到日落,几人兢兢业业、亲力亲为,沉朝颜甚至错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年前陪太子攻书的时候。 而这一次的营中检阅,到底是李冕登基后的第一次微服亲临。鸭子既已被赶上了架,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李冕对此都不能太过敷衍。 一行人和将士们同吃同劳,直至黄昏才算是真的闲下来。 天色已经暗了,枝头上一抹浅淡的弯月,像姑娘在白色软缎上留下的指甲印。 晚膳过后,李冕身心俱疲地拖着沉朝颜在营帐外散步,说什么都不肯回去面对蒙赫那张老脸。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小兵不知怎么地找到了他们,带话说蒙将军在沣河边,等着李冕过去试龙船。 所谓龙船,就是工部专程修筑的一条足有叁层楼之高的大船。观礼当日由天子率使臣和百官登船,从沣河北端顺流向南,检阅停靠两岸的大周水师。 蒙赫冠冕堂皇地找了个理由,说没有天子而擅登龙船等同于“大不敬”,非要李冕同去。 胳膊拗不过大腿,才休息了不到两刻钟的李冕,又被拽去试船。 夜里的沣河起了风,几乎要将士兵手里的火把吹成一条直线。 风大浪就大,蒙赫常年操练水师,行于风浪亦如履平地。而李冕几人就惨了,除了常年习武的霍起能勉强稳住,李冕和沉朝颜几乎都是要人扶着才能站稳。 李冕气得要死,甚至怀疑蒙赫就是看今晚浪大,才非要他来,为的就是让人看他笑话! 而他后面的沉朝颜也是行的颇为狼狈,比李冕更惨的是,她出门没有带婢女,同行的又几乎都是男子。她找不到人可以扶,衡量一番,只能偷偷去扯霍起的袖子。 水色火光之中,一抹青黑的影子闪过。沉朝颜手上一紧,拽住一只温热的大手。 她直觉不对,下意识就想挣脱。然而一个巨浪过来,船身剧烈地一晃,踉跄之时,那只手便堂而皇之地拽紧了她的。 船头上传来李冕惊叫的声音,周围又是一阵骚乱。 喧杂的人声风浪之中,两人默契地沉默着,许是因为方才的颠簸,沉朝颜当下只觉心如鼓擂。偏生那只手的主人好似浑然不觉,将她拉得更近了几寸,甚至另一只手也轻搂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固在了身前。 他的呼吸沉而稳,将发心也搔得酥痒。 明明只是个寻常的试船,怎么一切都突然发展去了暧昧的方向…… 沉朝颜浅浅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动弹不得,于是也只好逆来顺受,怕一拉一扯之间,气氛会更加尴尬。 “这是什么?” 李冕的声音被风送过来,沉朝颜朝前面望去,只见蒙赫瞥了眼河岸一侧的木台道:“是观礼当日要燃放烟花的烟火台。” “谁来放?”李冕好奇。 蒙赫道:“臣会在起始的一个烟火台点燃第一道礼花,之后每一个站点,会根据龙船的行驶速度,点燃接下来的礼花。” “这样……”李冕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睛里显出一抹狡黠。 “那……既然今日朕连龙船都试了,这观礼要用的烟花,也请蒙将军一并查一查吧。” 蒙赫愣住,脸色霎时变得不怎么好看。 然不等他推脱,霍起赶紧也在一旁煽风道:“对对对,拿蒙将军自己的话说,就叫善始善终、有头有尾。” 一张嘴斗不过两张,况且李冕金尊玉贵地开了口,合情合理的要求,蒙赫很难拒绝。 于是一行人又乘船回了起始点。 蒙赫和两个侍卫架一艘小船靠岸,当真登上了烟火台。 李冕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奋地将沉朝颜拉到身边,嘚瑟到,“等下我们就乘船走个十里地,让这个老匹夫跟着一路点。” 他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满意,又补充道:“早想到这个法子,朕就应该午时来试船,看那老匹夫在烈日暴晒下跟船跑,才够朕解气!” 言讫,李冕转身看向岸边的烟火台,吩咐道:“行了,让蒙将军点火吧。” “准备——” 黑夜里响起嘹亮的口号。 蒙赫从侍卫手上接过火把,点燃台上烟火的引线。 河面上的风不知何时烈起来,把那人的声音都吹得晃荡。 沉朝颜扶靠在护栏,抬头看见头上那片黑沉沉的天,似乎是要落雨的样子。 也许是河风吹得人不清醒,看着烟火台上一个个堆放好的烟花筒,沉朝颜的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昨晚在驿站里见到的那个黄掌柜。 她蹙眉,转头问谢景熙到,“这次陪同使臣的观礼,兵部都有哪些司要参与?” 谢景熙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他略一思忖,道:“只有兵曹和驾部两司,怎么?” “也没什么,”沉朝颜摇头道:“只是突然想到昨日那个黄掌柜,离开前问我说,你是在兵部哪一司谋事。我当时随口说了个职方司,他说挺好……我觉得他说话的表情,有点奇怪。” “哦?”谢景熙挑眉。 可不等他问出后面的话,一声巨响撕开沉沉黑夜! 烟火台上猝然炸开一团火球,木台霎时四分五裂,飞溅的木块随着气浪砸向船体。 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了,霍起立即便扑倒了身边的李冕。 声浪滚滚,将船体都掀得猛然一颤。 “护驾!护、护护驾!” 众人慌乱起来,一时间,踩踏叫嚷之声如浪涛滚滚,不绝于耳。 一个浪头过来,船身猛然向一边歪去! 惊惶之中,沉朝颜只觉身体失重,接着便是入水的惊凉。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落水声倏然响起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 摇摆不定的龙船被稳住了,李冕抱着护栏,无措地扫视着身边一张张的脸。 “阿、阿姐?”他怔忡,下意识便往河中看去。 火光下的河面波涛汹涌,往前却化作一张漆黑巨口,一瞬便将那抹影子吞没。 “来、来人!郡主落水了!郡主落水了!” “哗——” 慌乱中,一抹花青色的影子一闪。 谢景熙纵身跃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