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和穿越笔记》 第1章 [穿越重生] 《致和穿越笔记》作者:沈慢慢【完结】 文案: 【智者不入爱河搞事业上瘾金刚美少女x千面假正经苦命皇子一个两只狐狸精清醒沉沦的故事。】 沈芜长相可爱,体能炸裂,秉性刚直,是复大最年轻的经济学教授。 可惜,命陨在人生最灿烂的那一年。 然后,她就穿越了! 老天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惜才。 她穿成了一位大山里的黑瘦村姑,还是无父母无田地无存款的“三无”佃农,差点饿死! 潜龙困渊,看尽人间苦楚。 起初,沈芜只想赚钱,赚很大的钱,带着村民一起脱离苦海。 后来她发现,真如书上所说:“苛政猛于虎!” 这是一个腐朽的封建王朝,糟粕多如腐肉之蛆。 沈芜撸起袖子,挑起大旗,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势要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一通操作热火朝天,她却遭了道被人迷晕送去替嫁! 替嫁?什么封建糟粕! 掀开盖头,新郎竟是那年给她挖坑的老熟人大奸商。 奸商宋楼兰:“听说你想造反,好巧,我也是。” * 化作奸商宋楼兰的七皇子李危,母亲是贱民,不受皇帝青眼,没有名臣良将为师,如野草一般生长在偏僻的角落。韬光养晦十七年,一朝出世,平荆州灾情,定剑门匪患,清算寡头垄断,推翻清河郡诸姓门阀…… 剑锋所指,民心所向。 在血中并肩而行的两人,拨开云雾,瞧那暖洋洋的烫金朝阳,爬上青天,光芒万丈。 李危:“阿芜,这龙椅很大,容得下我们两个……” 沈芜看向大得跟床榻似的龙椅:“少动歪心思!”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成长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芜,宋楼兰(李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屠龙少女穿到古代继续屠龙。 立意:敢教日月换新天。 第1章 进山 ============== 致和十五年,荆州大旱第三年。 立夏以来滴雨未落,日日烈阳当空,热气郁结,田中作物死伤大半,民生社稷艰难困苦将入绝境。 位于湘江上游的渔利口,村民本是以捕鱼为业,因大旱,溏泥灰都浅了三尺,渔民只得登岸种地,改水为田,连带地租也涨至前年的三倍,今年地里实在抠不出来食了,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足道。 金乌西坠,暑热难消,榕树的浓密枝叶里蝉鸣大作,震耳发聩,将燥热的燥意都叫嚷到人心里去,烦躁难眠。 村尾一叠陋院内,沈芜躺在井口上支起的一张竹床上,盯着挂在门口大榕树上的孤月发愣。 月色皓白,清冷如冰,好似一碗香草冰淇淋。 若是往年,她此时一定还坐在冷气全开的图书馆看数据码论文,悲叹民生多艰。 唉——她无声长叹,看了一眼自己抓蒲扇的手,这只手纤巧瘦弱,黑沉沉的似一块乌木,上面还布满了划痕,那是她秋末砍苇草留下的伤痕,伤痕还在,苇草却早已晒干扎好铺在了屋顶上。 她刚来这里时,正昏睡在破屋内的一摊稻草里,环顾四周,不是家徒四壁就能简单形容的穷,非要说可能用“狗窝”更为确切。看上去这身躯的主人是又懒又穷,俗称“懒汉”。 狗窝是真的狗窝,因为她身旁就贴着一只大黄狗,也许是因为大黄狗体温高,她才得以侥幸醒过来,成为她悲叹的民生中的一员。 因着屋内找不出一块厚实的棉絮,秋夜风凉得很,是以在西北风刮了三夜,将她冻清醒以后,她开始修缮这处破屋。 如今整个小院算得上干净整洁,不透风不透雨,却挡不住太阳制造出的热气。 她正在胡思乱想,卧在竹床下的大黄狗忽而爬了起来,跑向院门,院门咯吱响动了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大黄真乖。”是隔壁的赵婆婆,她轻轻拍了拍大黄狗只剩一层薄绒的脑袋往院内走,“傻姑,我今日去山上采了好些金银花,给你送点来消消暑。” 沈芜已经坐了起来,她弓着腿,没有下去迎人,时至今日她还是听不惯别人叫她傻姑,没有马上答应。 赵婆婆在竹床上坐下,她才想了一句话回她:“你留着卖钱多好,我年纪轻不怕热。” 马上要交地租了,家家户户都在憋着筹钱,赵婆婆的儿子和丈夫五年前服徭役死了,儿媳改嫁后便杳无音信,不再相干。她一个人只租了三亩地保个口粮,按照去年的收成和年例要交七成给地主,自留三成,另外夏冬两季还要交租,一亩地一年六两,三亩地要交十八两,今岁夏季至少要交九两出去。 按照致和年份的银两价值,九两什么概念呢? 沈芜在心中悄悄计算着,赵婆婆一个人一年的吃喝用度不知道需不需要花费这么多。 “几根草而已,不值钱。”赵婆婆笑容苦涩,她一个人,傻姑也是一个人,所以她时常来找她说话,邻居两个人活成了相依为命的感觉,“你的地租筹得怎么样了?” 傻姑曾经是有爹娘的,只因这闺女生下来就是傻的,要人照拂,还要赔一份口粮进去,又遭逢大旱,夫妻两个哭着狠下心,在去年秋天的夜里给她下了一把蒙汗药,自己搬走了,随她自生自灭,没想到她从那时起竟慢慢地明白起事来。 第2章 沈芜扇着蒲扇,唇角微翘:“没筹。” 笑眯眯的眼睛似两弯小月牙,看上去如清风拂兰,似自有谋划的高人。 赵婆婆微愣,以为她又在犯傻了。 傻姑如她一样,孤家寡人一个,但这孩子不会种地,只租了两亩,却也要交六两的租子的。 “不如你明儿也跟我去山里找找野货?你年轻手快一日能采五六斤,眼力好的十斤都不在话下。” “好,我去试试。” 沈芜答应得很快,赵婆婆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傻得好些了。 她不会种田,更不懂打猎采茶挖野菜,而且她去年秋天才来,冬日一直忙着修缮房屋,今春又忙着耕地播种照拂禾苗,是故没有空闲去山里转转,赚些钱财。她这回跟赵婆婆去,正好学一点在本地生活的常识,免得以后吃更大的苦头。 目前顶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换算卖多少金银花能获得六两银子,因为她数月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也没有出过渔利口,并不知道致和十五年的实际物价。 她要知道物价,才能按照自己的能力筹划生意。 沈芜是经济学教授,甘于清贫,但不能毫无生存能力,这对不起她的学识,何况她还想出门去看看这个让她落脚的世界。 两人乘凉至半夜,这股连着数月烘烤出来的热度才渐渐消减几分,赵婆婆闭着眼睛摸回自己家睡觉,到底年纪大了,再热也不敢在井口上睡着,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沈芜要早点起,能多采一会儿,好在被太阳晒焦之前回来。 站在渔利口村尾,往北看就是邛崃山,往年山中植被丰富,鸟兽繁多,村民会结伴进去挖野菜捕野兽,但大旱至今,山中的野兔野猪野獾这样攻击性不如虎豹的小动物,早已被捕杀得不敢再来浅山道口,就连野树果子花草也挖得差不多了。赵婆婆找到的这一株漏网的金银花,早些年都没人能看得上,现在也都跟着进来采起来。 她们来得早一些,看着地上被人砍断的花藤不由痛惜。 “唉,真是丧天良哦,藤子都砍了去卖,不知道这棵明年还能不能活。”赵婆婆皱着一张脸,在这光秃秃的草藤边转了一圈,“当官的有当官的规矩,不守规矩自然有王法管他,种地的也有种地的规矩,挖野菜采蘑菇摘果子都不能做绝,要留一份给山里的鸟儿小兽,最要紧的是留下根本,下一回还能再有,源源不绝,永远有的摘。这下倒好,有人不讲规矩,也不知道谁来管管,唉!” 赵婆婆一连叹了两回,显然这根藤子被人砍断是很没有道理的。 “如果不是真活不下去了,想必也不会这样做。”沈芜宽慰她,“再去找找吧。” 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谁还会在乎这些呢。 沈芜背着背篓,用镰刀敲击脚前的路面,将躲在里面的蛇虫鼠蚁吓走。 山上的树因为缺水,大半的小树苗都枯死了,大树也在簌簌地往下落枯叶,所以草都被盖住了不怎么深,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一团软棉絮上。 越走沈芜的眉头蹙得越紧,赵婆婆以为她累了:“前头有一个山坳,里头凉快的,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还是先干活吧。”沈芜不想在这里久留。 在山里转了三趟,终是在一处坡上又找到一株,这一株也有人来采过,留给她们的不多。沈芜不贪心,她这一回主要是想探一探市场,所以两人采至晌午就采得差不多了,本想劝赵婆婆回去,但她说早上找花找了太久,要把时间补回来,何况已经不剩多少了,采完也不至于再让别人抢了去。她们老弱妇孺,本就没有别人手脚快,再不多花些时间,就更卖不到钱了。 沈芜只好耐着性子跟她一起。 山中幽静得只能听见她们两人踩碎枯叶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偶尔树叶从高空落下砸在碎枝上,也能惊她一跳。金银花馥郁芬芳,香气凑在她的鼻端让她窒塞了更多的感官,让她开始疑神疑鬼。 她不知穿着草鞋没有任何保护的脚下,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条毒蛇或是蜈蚣,如果咬她一口,该怎么办?这里又没有医院血清这样的东西,要是按照土方子解毒,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越想越狭隘,她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一张一张铺叠的树叶将天空割碎,日光从它们之间穿梭下来,化解大半热气,不过干燥太久,燥热还是存在脚下的软泥里随着时间慢慢炙烤上来,让人浑身发烫,呼吸也越加灼热。 鸟兽都安静得厉害,她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倏忽林动,一阵风吹过,身前的大树从上到下哗啦啦地晃动起来,引动四周的树跟着一起舞动,风透过树林间隙吹拂过两人的鼻息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柴火味道夹杂在其中。沈芜心中警铃大作,抬头朝风处看,平缓的坡上,先是有一缕白烟,稍微眨眼的功夫,又平白从厚厚的,棉絮似的地上升起数缕,再眨眼已有橘色的火苗晃动。 她明白了为什么会无端生出不安之感,因为这像棉絮一样柔软的地面更像一团引线。 “婆婆快跑!” 她刚喊出这句话,那火势已经将近前烧了起来,放眼看去,目之所及还有多个烟点。 沈芜一手挥着镰刀,一手扯住赵婆婆还在攀金银花藤的粗手,迈开步子就往山下跑。 第3章 山火一旦烧起来,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千米,就凭她们两个想扑灭火势绝无可能,而逃生的要诀就是逆风往山下跑,而且要快跑,非常快。 赵婆婆立刻反应过来,她经常上山,在家粗活也都是自己干,手脚麻利,跑起来不比沈芜慢多少,两人一口气没歇跑至村尾,瘫坐在树荫底下。 她们满头大汗,头发都没有一丝干的,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焦红黢黑,布满了淋漓的汗珠,身上的小衫和裤子都能淌下水来,浑身散发着酸臭,效果堪比沈芜在体育馆打一个小时的拳。 再抬头看时,邛崃山的入山道上已烧起来大半,高处山嵴上也有多处火点,灰黑的烟尘如同没有处理的化工厂焚烟,滚滚如浪,像要将整座邛崃山淹没。 “这贼老天真是一点生路都不给人留啊!” 赵婆婆坐在树荫下喘匀了气,瞧着那火势发恨。 沈芜的眉头还是皱着,山火一旦烧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灭,渔利口离邛崃山太近,就算不被火舌波及,烟尘恐怕也能把人憋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婆婆快走吧。”沈芜搀扶起她,“傍晚还要赶集卖花,得先回去收拾出来。” 提到卖花,赵婆婆又有了精神,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这半天就能晒好,早点卖了早点拿钱。” 大黄狗不知道在何处听见动静,从村中奔出来迎她们,尾巴左右摇晃像只拨浪鼓,欢快得朝沈芜身上扑,沈芜揉了揉它的脑袋,两人一狗往家赶。她们就着井水洗干净,换了身衣衫,吃饭的当口瞧见屋前好多人跑了出来,不是看山火的方向,而是往村头的祠堂方向走。 赵婆婆隐隐想到了什么,喊了一声:“赵兴干什么去呢?” 叫赵兴的小童闻声转脸回道:“婆婆,钱管事正在赵来家里收租呢,你们去不去看?”不等赵婆婆回他,转身就跟着人群又走了。 “这么早来?”赵婆婆瞧向沈芜,很是慌张,“你筹了多少钱了?赵来家是头一个,你排第几个?” 钱管事是何东来何大地主聘请的管事,专管收租,身旁环绕五个伙计,五个伙计一个赛一个长得凶悍,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凶悍,收租时大家伙儿都头皮发紧,大喘气都不敢,说话也比平时轻细三分,生怕哪个字说的不对,遭了打。 沈芜是第二次遇见收地租,她去年冬天的地租压到了今年夏天,不能再压了,按照花名册,她应该是最末一个。 “他今天收不到我,我们走吧。” 去卖花。 -------------------- 第2章 卖花 ============== 收租有什么值得看的呢? 沈芜去年看过。 湘江水畔,邛崃山下,这座村庄本该土地肥沃水源丰沛丰收在望的,可三年大旱下来,再勤劳老到的农民,也很难种出足够多的粮食,既要喂饱地主和地主头上的权贵,又要喂饱自己和自己身下的妻儿。 冬日的风干燥又萧索,酷寒得让人伸不直脖子,那一日太阳还没升上来,钱管事就带着他那五个伙计来了,按照花名册,第一个还是赵来家。 赵来一家一个中年汉子外加三个少年,四个壮劳力,承租大约五十多亩田地,从早到晚在地里干活,就是在这样大旱的年份里,也能弄出那么多粮,是地主何东来最仰仗的佃农,就算这样地主何东来也没有想过给赵来家减租,甚至还想给他们多加一些,不知为何赵来家也认。 为了交得起地租,赵来家这四个壮劳力还在镇子上各自找了一份零工,不做零工时,就去山上茂林里打猎,平时一文钱也要计较着花,至今赵来家三个少年也说不上媳妇。 连赵来家交租都是这般吃力,就更别说其他佃户了,实在交不出地租的,那五个伙计挨个逼一逼,也能逼出三瓜两枣,或是交出牛马鸡鸭抵债,也有将自家闺女老婆小姨子更或是小子抵进何府做数十年工的,只是这事儿何东来也要先挑选摘捡,讲究的是一个他觉得值不值,或他用过值不值。 是故交了租的一家比一家愁云惨淡,直到收到那小童赵兴家,更是惨不忍睹。 小童赵兴父亲早亡,兄长早夭。家中只有一个年过三十的寡妇娘亲朱氏,和他这个七岁小童。朱氏为了母子两人的活路,常去外头做游娼,家里的田地也从不懈怠,而赵兴年纪太小,母子两也经常被村里的无赖贱人欺负,不过大多数村民还是可怜维护他们的。 而这次,因着地租比先前多了三倍,她已经抵当了家中所有能抵当的东西,身子也亏空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差十两。 钱管事坐在赵兴家院子里,院子中央烧着一盆火,将昏暗的冬日照亮,也将朱氏磕破的头脸照亮,那是一张娇媚而苍白的脸,削肩薄背,浑圆曲线,两扎宽的纤腰,确实有一些滋味,可惜是个游娼,何东来必定是看不上的。 又瞥了一眼被她使劲护在怀里的小童,那小童哭成了个脏猫。 他吸了一口旱烟,白烟从他的鼻孔嘴缝喷薄出来,好像一只烧香的鼎。 他不喜欢猫,所以这小童他也不要。 “那你是想挨鞭子?” 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冷,音色听上去好像闷在盖子里煮沸的烂粥,闷闷的,软哄哄的,咕咚咕咚,但话意却冷得让人发抖。 第4章 朱氏浑身发颤,抖得像个米糠筛子,沉默着点了点头。 钱管事办事态度也算得上亲和,就因为他亲和,所以何东来给他准备了五个彪悍的伙计,他嘴边的旱烟还没有散去,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又说道:“那脱衣吧。” 这种亲和是一种冷血的亲和。 受鞭刑,男子都会被扒去上衣。 钱管事稀松晦涩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波动,依旧缓缓地吸着旱烟,五个伙计却露出了狰狞讥诮又猥琐的神色,待要去伸手,朱氏低垂着头自行开始解上衣的领子和绳结,她是游娼,从不吝啬将自己的身子给人看,头一次她还忸怩过,但那挣不到钱,后来她的羞耻心就成了米糠中夹杂的砂砾,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被筛子筛了出去。 但面对围观的同村邻里,她不做人了,她的孩子还要做人。 等脱了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短袄和中衣,她颤巍巍地低声哀求道:“各位村民乡长,请爱护我家赵兴。”语罢,款款弯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个头。 少交一两租,要受一鞭子。 她少交十两,就要受十鞭子。 前两年也有人为了省一两受过一鞭子,就让家里最强壮的人去挨,然而那个人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成了家里的拖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省银子去受这一鞭子了。 后来听说钱管事身后的五个伙计都是在官府刑狱司练过的,鞭子在他们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剑,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将一个壮劳力废掉,可他们只是交不起租的佃农,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夺命的罪犯。 是以朱氏认为,她应是活不过今日了。 这是临终托孤。 村民们有老者有孩童有妇人眼眶蓦然红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缓缓转过身去。 沈芜没有转身。 她看着院中的这一对母子,身体在寒风中逐渐发热,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滚滚涌动,像点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汇进她的心脏,激动着她的心脏,让它跃动得越来越快,眼眸嘭地点燃两簇火苗,手指蜷曲进手心紧紧攒成拳,身上的肌肉崩得极紧,咬着牙关,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等着射出去的那一刻。 千钧一发之时,朱氏又缓沉地对她磕了一个头,对她一个人。 沈芜僵硬地转了身。 还不是时候,沈芜知道,还不是时候。她今日帮了她,那她的孩子怎么办?渔利口的佃农们怎么办? 他们会被当做暴民镇压,会被官府打杀,会死伤大半,会家破人亡。 虽然,他们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暴民。 那日之事历历在目,沈芜的脑中还回响着划破天际如响雷一般的鞭声,噼啪噼啪十下,中间夹杂着女子隐忍地哀鸣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曾经她在史料中读过佃农被压迫的内容,内心震撼动容,只是那一点震撼和动容怎么比得过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 “这天色还早,金银花还没晒干呢。”赵婆婆把碗放下,捡了一朵竹扁里铺开的花朵子在指尖捏开。 沈芜缓过神来,眼眸中深沉的缓痛渐散,微翘着嘴角说道:“去集市上晒也来得及。” 赵婆婆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以为她着急卖钱,就依了她。 她们正收拾准备走,赵兴又从前头跑了回来,或许他回想起去年冬天的悲惨往事,或许是怕自己的愤怒惹祸。 沈芜挥挥手让他来:“赵兴,我和婆婆要去镇上卖花,你来帮我们吧。” 收租的日子,如果留他一个人在家,一个没有寡妇娘亲的家,他应该会难过吧。 赵兴跑了过来,笑得勉强:“傻姑,大黄去不去?” 一老妇一少女一小儿身边穿来穿去一只大黄狗,身后是灰烟滚滚的邛崃山,身前是通往镇子集市的大道。 沈芜是第一次来鲁镇,鲁镇很大,街道上都是人,他们很像热锅上搬米粒的蚂蚁群,怕烫了脚,又怕掉了货物,所以攒动得又快又急。 “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吧?”赵婆婆看出她疑惑的神色笑道,“三四十个乡镇的人都在鲁镇赶集做买卖,唉,大旱三年富人更富了,穷人更穷了。” 沈芜没来由地想起前两天晒米时捡出的一大半细沙。 “这里有白米粥吗?”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粥铺问道。 赵婆婆笑得更加殷切:“这里的粥铺不仅有白米粥,还有白米饭,白面馒头,羊肉酸菜包子。” 沈芜“哦”了一声,又问:“他们几时收铺?” 赵兴听见白面馒头的时候就吞咽了满满一口口水,又听见羊肉酸菜包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灼亮地看向沈芜。 赵婆婆呵呵笑道:“粥铺一直卖到戌时。”以为沈芜想卖了花来这里吃饭,回答得更仔细些,“他们关铺之前剩下的粥会卖得更便宜,羊肉酸菜包子也半价卖。” 赵兴高兴地喊了出来:“真的吗?婆婆,我已经两三年没有吃过肉了,今天能吃到吗?能吃到吗?” 连大黄狗都呜呜地用头来回蹭沈芜的小腿,撒娇乞怜,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就像在说:“真的吗?真的吗?大黄我也想吃。” 沈芜爱怜地一手揉大黄的脑袋,一手揉赵兴的脑袋。 第5章 她心里想,鲁镇上人的购买力不弱。 一家粥铺都能开到晚上七八点,在古代,算得上繁荣了。 “婆婆,镇上有几家药房几家医馆?你昨日卖了什么价?” 赵婆婆带着她往东街走,一面走一面跟她介绍:“鲁镇上有五家药铺,三家医馆,他们都收,昨日我是卖给白氏药堂,十文钱一两干货,不过也看金银花的成色,要是用硫磺熏过价格更好一点,能卖到十二文。” 硫磺熏过的干花成色是漂亮,但是入药会影响药效,是一些二道贩子用来哄人的。沈芜没有多说这个,问道:“这五家药铺,三家医馆都是谁家的产业,你知道吗?” 赵婆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讶异,摇了摇头。 “卖花要知道这些吗?” 沈芜缓缓翘起唇角,点了下头,转身对赵兴说:“你去问那三家医馆收价多少,要详细到一厘都不能记错,若是记不住,就让医馆写张纸条给你。” 赵兴背着手低着头,踌躇不动,有些不敢。 沈芜鼓励道:“我和婆婆去问那五家药铺,大黄陪你去,如果你将今天的事都办得很好,我答应给你买两个羊肉酸菜包子。” 赵兴抿着唇,目光有些松动,想了想说道:“我怕他们骂我,拿大棍子撵我。” 沈芜帮他整理了一会儿衣衫,拍直他的腰板,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神色严肃地说道:“赵兴,凭自己劳动赚钱的人一点都不贱。你只是跟他们问价,并没有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告诉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顶多动动手写个纸条,所以不用害怕他们,也不用鄙夷他们,你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诚恳有礼貌地讨教,他们会告诉你的。” 赵兴虽有些听不懂她的用词,但看到她的眼神贞静和散发出来的认真气质,缓缓地点了下头。 赵婆婆和沈芜问来价格以后,就静静地立在悦来茶馆屋檐下躲太阳,茶楼生意做得大,并不赶走他们这样付不起茶钱的穷人,还在门口撑开了遮阳棚,遮阳棚的边角上有一口井,井边也坐了不少歇脚的人。 茶楼里的人唧唧嗡嗡地说着闲话,从朝廷今年拨下来的赈灾粮越来越少,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到今早邛崃山烧起来了,看那个火势像要将山都烧光,又是干旱又是山火,今年的收成恐怕要比去年还要少。 “最要紧的是药材也要收不上来了。” “今年得热病的人更多了,药材收不上来,不知又要热死多少人。” “药价要涨了哦。” 沈芜嘴角微翘,将一块油布摊开在茶楼西北角上,又将背篓里的金银花全倒出来铺开晒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兴回来了,小脸满是完成任务的兴奋和成就感。 “傻姑,这是他们的收货价。”他将手心里捏皱的三张小纸条递给她,“他们听见我们要卖金银花都好高兴嘞,一直问我有多少,我没跟他们说。” “你做的很好。”沈芜拍拍他的肩,就像他长大了一般,“从现在开始,你就帮我给这五家药铺,三家医堂递价。” -------------------- 第3章 竞价 ============== 白氏药堂的薛掌柜在宽厚的掌中拨弄小童递给他的那把金银花,这把金银花色泽灰暗不太好看,但香味湿度都尚可,要是放在平时,他决计只会出八文钱,但今时不同往日,邛崃山着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批金银花,偏偏这个时候生热症的人越来越多,这花是决计不能少的一味药。 他将手中紫竹小白云的笔尖又在墨碟边沿舔了一遍,才慎重地在纸条上写下:十文三厘。叠好了交给小童,让他送回给他家主人。 小童赵兴不疾不徐极为周正地向薛掌柜行了一礼,然后抬脚快步奔向下一家药堂。 薛掌柜看着那个跑远的小背影,叫来一个伙计,低声说道:“你去打听一下,街上谁在卖花,再去跟许氏医馆说我们出十文三厘。” 沈芜和赵婆婆还坐在茶馆边上晒花,那把她让赵兴拿去当样品的金银花,是昨夜赵婆婆送给她的。 “傻姑我觉得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赵婆婆抱着一只腿,坐在悦来茶馆的台阶下瞧着她。 当然不一样了,芯子换了。 沈芜淡然笑着:“我长大了嘛。” 赵婆婆:“不仅是长大长开长得好看了,而且脑子比以前也要好上不少。” 沈芜眉眼已经长开,眼似柳叶一般细长上翘,嘴巴也小小的上翘,一副很喜人的可爱模样。 “刚才听你跟赵兴说的那些话,虽然我也有些听不大懂,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 老婆婆日子过得长久了,见多了事,凭感觉也能感觉出来,一个人的气场变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沈芜随便应付着。 赵婆婆成日和傻姑待在一起,知道在她们周围根本没有别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得这般厉害了,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思,所以又说起卖花来。 “你刚才跟我说你让这八家出价,谁价高卖给谁,你就不怕他们窜通起来,给你的价越来越低吗?” 沈芜垂眸,想了一下说道:“不会,邛崃山烧了,我们卖的是最后一批金银花。物以稀为贵,为了得到这批花,恐怕他们会窝里斗,知道了互相的价格,反而会偷偷自己加价。” 第6章 没一会儿,赵兴抓着八张出价纸条跑了回来。 沈芜递给他一碗井水,让他喝了再说话。 “傻姑!”赵兴喝完水,迫不及待地跟她们分享,“丰益堂是外地连开的药店,许氏医馆和白氏药堂的老板是连襟,什么是连襟?” 赵婆婆咯咯笑道:“连襟就是他们的婆娘是一对亲姐妹。” 沈芜将八张纸条排开在自己腿上,让赵兴指出哪张是哪家的,沉吟思忖片刻:“看来丰益堂不用跑了,他们是外地连开的大药店,不光收本地的花,货源铺得广,没有缺药材的顾虑。不过丰益堂的老板挺不错的,没有故意压低价,也没有故意抬高价。” 压低价是想坑卖花的,抬高价就是想坑同行。 他没有这样做,算得上不错。 不过很可惜,她以后没有打算做药材的生意,而且这次卖花也是一锤子买卖,没有以后,不然她可能会为了这个不错不再看其他家,就卖给他家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结交一二。 赵兴又将沈芜的价拿去给各家掌柜,让他们再次出价。 如此来回三次,沈芜最后出价。 白氏药堂的薛掌柜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忍了又忍将这个几次来回都不忘恭敬行礼的小童拉到后堂,这才嚷嚷道:“你家主子是疯特啦?金银花这种普通药材,她要卖一两银子!” 赵兴懵了,他不识字,不知道傻姑写了多少,吓得呆愣在薛掌柜面前,一个字都回不出来,他心里直打鼓,就想我滴乖乖,傻姑果然是傻的,不傻哪有这个胆子啊?那破花谁会出一两啊?一两是多少?一两是他娘挨的一鞭子,能要了他娘的命。 薛掌柜看他呆头呆脑的,气愤地让他带句话回去:“你们这是坐地起价,信不信我叫全鲁镇的药堂医馆都不要收?” 赵兴问:“傻姑,什么叫坐地起价?” 他被人骂了不是很高兴,但看沈芜笑得很高兴,就知道事情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刚才骂傻姑的话又都忘了。 赵婆婆不等沈芜跟他解释,就指着她们两个的脸说:“喏,我们两个卖花就叫坐地起价。” 他们这里动静大,镇上几家医馆药堂都派了人过来打听,不知不觉就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小娘子,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卖花的,你不怕卖不出去啊?” 日头西斜,热气不消,沈芜抬袖擦汗,抓了抓晒得差不多的金银花笑道:“卖不出就自己喝,天这么热,自家留着消暑也是顶好的。” “小娘子倒不怕辛劳。” 采花晒花,再在鲁镇打个来回,确实辛苦。 沈芜不再说话,她也让赵婆婆少跟他们搭话。 有些信息不经意间就溜了出去,比如知道她们来自哪座村庄,交地租的日期都差不多,就会利用她们缺钱,一次一次用不买她们的货威压她们的价。再比如,得知她们到镇上的路程远,熬不到天黑,想尽快出手,最终价格也会低于她们的心理预期。 总之买卖讲价玩得就是一个信息差和心理承受能力。 丰益堂的宋掌柜听说了这件事,得知卖花人在悦来茶馆的门口晒花,也将手上的生意交给了二掌柜,自己跑来看热闹。 “我听说邛崃山今早烧起来了,你们这花是那里采的吗?” 宋掌柜蹲下身,光用眼睛看就能看出这批金银花并不是上品,花梗短促,花瓣张开,有些断掉了,更像不入流的碎茶,他第一次的出价已算十分仁义。 沈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人年纪尚轻,眉飞入鬓,眼若桃李,唇红齿皓,身姿挺拔清隽,长得不错,可惜总归是年轻。 “是那里采的,采的时候正好遇上山火,拼命才背了这些花出来的。” 拼命才搞来的东西,若是没有一个好价钱,更是不会卖的。 宋掌柜省得她话中意,笑了一声,不再套话,他比了个手势给她,沈芜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个手势。 赵婆婆眼睛瞪得斗大,用手肘捅了一下沈芜,挨在她耳边说:“三两!” 这手势是他们走街串巷不方便明着讲价时,特定的比划手势,赵婆婆在这街市里混得久了,也是认得的。 沈芜蹙眉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丰益堂的掌柜?” 丰益堂已经出局,如果不是丰益堂的掌柜又何必用这种方法和她讲价。 “宋楼兰,丰益堂的大掌柜,小娘子如何称呼?” 沈芜摇了下头说道:“不着急,等大家都出完价,我再决定卖给谁。” 她没说卖给出价最高的,是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宋楼兰碰了灰也不走,点了下头,应了声:“好。”站到一边去。 “唉,小娘子,你不如卖给陈府吧,听说陈小姐前几日消暑反而中了暑,急需要金银花的,他们家别说三两,五两也能出的起的。”一个嫂子拐着空菜篮在人群里说道。 沈芜眼神雪亮:“那我再等一会儿,他们家既然急需这味药材,恐怕已知我在这里卖花的。” 总之她是不肯现在就卖的,也不肯挪窝。 就连悦来茶馆的老板也出来看热闹,想知道最后是哪家药堂买了,出了多少价。倒没有要赶人的意思。 夜色渐近,在价格讲到第十轮的时候,沈芜终于动了身,站了起来。 第7章 此时五家药堂,三家医馆都派了人,大家聚了过来,因为沈芜说她定了卖给谁。 “麻烦白氏药堂来称吧。” 白氏药堂的伙计跟中了头彩似的,蹦跳起来,一路往自家药堂狂奔,甚至哭喊着:“掌柜,我们中选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状元,不过今日鲁镇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一个小姑娘卖金银花卖了几十两。 至于是二十两还是九十九两没有人知道,往后的传说有五十几两,也有九十几两的。 已是传奇。 老少三人外加一条大黄狗从白氏药堂领了钱出来,就又回到悦来茶馆,并叫粥铺送来了十个羊肉酸菜包子和三碗白米粥。 “傻姑,我觉得鲁镇上人都好傻哦,他们为什么不出一个价,坚持到天黑呢?”赵兴跑了一下午,但小孩子精力旺盛,又头一次见这么多钱,兴奋地不得了,谈性更浓。 “想要价格透明不是一个药店就能做主的,不管是药店还是医堂总归是商人,商人狡诈,互相倾轧,谁都存有私心,就凭他们自己,永远不会统一出来一个价格。 为什么最后是白氏药堂呢?其实他和许氏医馆是连襟,两家本来可以合力将价格压到最合理的,然而我想姐妹两个总会暗自较劲,连襟两个又哪能免俗。 只要一个知道了另一个的价格,表面上和气表示大家一样,私下里只要有一个有了较劲的心思,便会把价格升上来,最终他们为了面子也要把我们手上的金银花吃下。” 这就是资本的逐利性,如果不控制,就会像今天一样,十文一两的金银花,也能卖到十两一两,会无限滋长成一个大气球,最终崩溃,一起毁灭。 她要做的就是在崩溃之前,出货。 赵兴又听不懂了,赵婆婆能明白一些,就是有点可惜,她可惜昨日的金银花卖得太便宜了。 沈芜宽慰道:“谁也没料到邛崃山今日会烧起来,这也是时运,下次不会再有了。” 赵婆婆心神定了定,淡淡说道:“今日赚的也够办我的身后事了。” 沈芜眸色深沉,心中有一瞬的酸楚。 这位婆婆从出生到老死没有享受过一日清闲,以牛马的样子活了一辈子,年轻时丈夫为减免赋税,去修京杭大运河,死在河堤上,后来儿子也去修,也死在河堤上。 听说那条大运河宽阔如海,三五条大舟能并排同行无碍,皇帝乘御船去看过,富商巨贾有巨轮在河上运货,官宦公子娘子乘彩船在河畔饮酒赏月。但被这条大运河害惨了的赵婆婆从未去过,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鲁镇,但她从未愁眉苦脸过,整日乐呵呵的,好似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那只是生活本身。 可苦中作乐算得上幸福的一生吗? 沈芜又瞧向吃饭喷香,眉飞色舞的赵兴,他已从母亲去世的沉郁中走了出来,但他的未来还是要面对钱管事和他那五个伙计,接受地主何东来的压榨,直到他死亡为止,真的可以这样吗? 沈芜赶紧打住自己无止境的悲天悯人,这是她身为现代人的毛病,将自己先进的开放平等思想强加在封建社会强权之下的古代佃农身上,他们是历史车轮下碾压而过的灰尘,有什么力量去改变历史的轨迹呢? 她不该想太多。 -------------------- 第4章 结识 ============== 有人赚钱欢喜,有人赔钱撒泼。 许府内灯火辉煌,白龙葵白氏药堂的老板,正满面怒容吆喝管家去将他家老爷许小草喊出来,见管家推三阻四死活要将他挡在外堂,大怒道:“许小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前脚虚抬花价哄我买了,后脚就捧着自己的药匣子去给陈府看病,你还要不要脸!” 白龙葵买了沈芜的金银花正准备往陈府里送,谁知道被许小草先截了胡,用铺子里的存货给人家用上了,要不是陈府里的管家和他相熟,他还被人蒙在鼓里。 许小草正是许氏医馆的东家,杏林世家,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医治热症。起先陈府找的鲁镇上另一个大夫,百治不得其法,还是白龙葵推荐的许小草。 “我不管,你必须把我的金银花买走,你今儿要是不买,我就……”白龙葵在前堂转了一圈,找了个最显眼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就不走了!”好似长在前堂院子里的一块顽石。 “小姨子你快出来看看吧,你家相公他瞒下你多少好事,我这里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白老七!”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跟着这声喊一道,从抄手游廊赶将过来,“你……”许小草面红耳赤,想要骂他,想到三天前被他骗去吃了一顿花酒,又把骂人的话都吞了回去,往他身边一蹲,好似一对亲兄弟,宽言好语道,“这事儿它不赖我啊,这是宋楼兰那小子故意戏耍咱老哥俩呢。” 家有悍妻,许小草不得不谨慎些,挨近了白龙葵两步,用肥硕的肩膀推了他两把,矮了声音提醒道:“你可别忘了,上回是你领我一到去的。” 姐妹两个都是管家极严的,白龙葵顿时蔫儿巴了。 “要不是宋楼兰当街给那小娘子出三两的价,我哪儿能那么着急忙慌的给出四两六厘,都是那外来的小子不讲规矩,仗着丰益堂店大,敢这等猖狂行事。” 许小草又加把火。 白龙葵牙根痒痒地捶了一拳屁股底下的青石板,疼得龇牙咧嘴,拽着许小草就是一通耍赖:“那我是不管的,要不是你往上抬价,我能出到十多两吗?啊!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儿就告诉小姨子,你藏了五年的私房钱在……”许小草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到处嚷嚷,瞪了一眼管家,叫他把下人全领走。 第8章 白龙葵张嘴就咬他手上的肉,许小草气得半死。 他不是不知道白龙葵的秘密,可这家伙是个记吃不记打,油盐不进的混账王八羔子,他许小草可跟他不一样,他有大志向,从成亲开始就存着私房钱,想赎个淸倌儿做外室,聊以慰藉他多年没有被滋润过的心。 这回少不得要拿出十几两来堵白龙葵的嘴,这笔账他一定要跟宋楼兰讨回来! 许府里吵嚷得鸡飞狗跳,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站在外头说闲话,等白龙葵大摇大摆地走了才散去,悦来茶馆的二楼正好能瞧见,赵兴指着白龙葵高兴道:“那不是白氏药堂的老板吗?方才还见过,那这个大宅子肯定是许氏医馆东家的家。” 赵兴小童知道什么是连襟以后,对此乐此不疲。 沈芜也看过去,许府朱门洞开,里头的仆从鱼贯而出,走在中间的白胖子就是白氏药堂的东家,一副气急败坏又得偿所愿的复杂神态,稍加思考就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茶馆的伙计将桌子上十几个羊肉酸菜包子打包上,又在茶馆包了一份茶点,递给赵兴道:“你去丰益堂,将这些送给宋掌柜,就说多谢他。” 宋楼兰当街出价,虽只是暗中比的手势,但这不过是欲盖弥彰逃不出同行们的眼睛,若说他是无心之举,沈芜是不信的,若是有意为之,那这人就是特意在帮她。 因为他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那时比价已进入胶着状态,几厘几厘地往上跳,只要有一家脱颖而出,远超其他家,尤其是像他丰益堂这样的大店,就等同于放出了风声,金银花日后会十分短缺,那么这几家的出价就会更上一个台阶,她谢他是应该的。 然而赵兴有些不乐意:“傻姑……” 三年都没见到肉花,她却要将这么多羊肉酸菜包子送给不相干的人,他欲言又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能让她改变主意。 沈芜却不逼他说出来,只叫他去,赵兴心中早就对她臣服,虽有不解,但最后还是去了。 夜晚的鲁镇到处都亮着昏黄的灯,将长街照得像一条星河,小小的赵兴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将东西和话带到就往回走。 天色不早了,他们还要赶回渔利口,他不敢贪玩。 只是刚路过一条无人的窄巷时,他有些惶惑,那窄巷他认识,以往他经常将娘亲朱氏送至此处,看着她一个人婷婷嫋嫋地走进去,他虽没有进去过,但也知道那里就是三教九流口中说的“三生巷”,其中龌龊滋生好似繁华鲁镇的下水道,热闹又肮脏。 那窄巷就像棋盘中的楚河汉界,将一城的喧闹与三生巷分开,分出一个天堂与地狱。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回过神,往长街的方向走。 “小子,你娘呢?”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道声音呵斥道,一把将他薅了回来,堵进了窄巷,“问你话你,你跑什么?” 赵兴抬头,见此人眉毛被砍了半截,一咧嘴露出半颗金色的门牙,他不认得此人,不过也知晓他的来历。 三生巷口的看门人常三爷,他听说过。 “我娘死了。”赵兴呐呐道。 常三爷惊异:“死了?”转而哈哈大笑,“死了正好,你娘欠我八十两还没还,正好拿你抵上。” 赵兴愤恨起来,大叫道:“你胡说,我娘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推搡开抓他的小痞子 他毕竟年纪小,受不得激。 他母亲为什么而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忍受不了他娘死后还被人污蔑。 见他发疯,常三爷一点都不感到慌张,叫小痞子们将他怼紧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怒目威吓:“你还想赖账?走,抓他去见官。” “我不去!”赵兴涕泪横流,“我不去,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又是抓又是咬又是踢,还是比不过他们的力气,继而改成撕心裂肺地惨叫,叫救命,叫杀人,黑色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仿佛一场永远走不出的迷雾,他很害怕,害怕得手脚发软,不敢停下。 “汪——” 长街尖厉的狗叫,随着它的狂奔,将人间带了进来。 “汪汪——” 大黄像一头凶恶的猛兽扑向抓着赵兴不放的小痞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兽牙,好像一口能将一颗人头吞掉。 其他小痞子挥拳打过去,大黄后腿一蹬踩到了那人臂上,跳得更高了。 一时间人的惨烈叫声和狗叫混为一团,竟没有一个人能碰得到大黄的身。 这里的动静太大,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往这边走来。 正吵着,窄巷口有人追了上来,喊道:“赵小郎君!我们掌柜让你将这带给你家主人。”正是丰益堂的伙计宋下童,他手上正拿着一串药包。 常三爷见是他,挥手叫手下人都退了回去。 宋下童赶过来,跟他行了礼:“常三爷来此处抓药吗?是不是卜老爷病了?我这就叫铺子里的大夫去瞧瞧。” 这世间谁都能得罪,唯独药房医馆不能得罪,常三爷忙摆手笑道:“出来转转,没想到遇见债主。”他捏住赵兴的后颈把他往前推,说道,“今日算你运气好,你给我等着。” 恐吓几句才带着他那几个被大黄打伤的小痞子,一瘸一拐隐没进窄巷。 宋下童将笑颜敛去,正色对赵兴说道:“走吧。” 第9章 围拢过来的人群见没有了热闹,也兀自散去。 赵兴还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恍惚,他以为今天怎么着,他和大黄都会死一个,缓了一下神,才跟宋下童继续走。 大黄跟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倨傲地走在他们前面带路。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大一会儿。 “宋大哥,我没欠他们钱。”赵兴见他严肃不减忍不住先开口表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娘也没有。” 宋下童依旧不言。 赵兴垂着头,脸色阴郁得能滴下水来,又羞又恼,更多的是恨自己无能,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辩白。 宋下童像是看够了他的无助,才淡淡地开口道:“常三爷这种人说你欠他钱就是欠他钱,不欠也是欠。” 赵兴听他此言,鼻头一酸,心房像塌陷了一块,感觉比他娘死那天都要难过,因为他得自己撑起自己的天了。 “那我该怎么办?” 顿觉此生无望。 宋下童沉默,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该怎么办是上面人该想的问题,比如县官,知府,而不是一个几岁小童要想的问题。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入了悦来茶馆,宋下童与沈芜和赵婆婆见礼,仔细看了看沈芜,她生得可爱但算不上美貌,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醇厚质朴的气质,像是在书斋里浸泡过很多很多年的旧书,与她黝黑粗糙的面貌十分不相称,说不出的怪异。 沈芜也不娇羞,直视着宋下童,也在仔细看他。 不卑不亢,微笑沉着的样子让宋下童觉得她是真的很奇怪,不过还是没说出口:“我家掌柜让我送三位回家,多事之秋,路上不太平。” 大旱三年,邛崃山火,匪盗猖獗,他们又身怀巨资,确实容易被人盯上,沈芜并未推辞,点了下头:“有劳。” 她方才还在为此事发愁,正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镖局之类的地方,没想到宋楼兰安排得如此周到,她便却之不恭了。 宋下童却垂了头,有一丝赧意,他还以为她会推辞一下的,毕竟他心里预设她推辞,他便说:“吃人嘴短,不好不送。”这倒好,是他想太多。 “怎么了?”沈芜问他,“是不是你一个人应付不了?” 宋下童脸上更红,连称不是。 被人质疑,他可不是很高兴,转身就往楼下走,沈芜不解地看看赵婆婆,她们都没揣摩出来他怎么了,说变脸就变脸,只好跟着他一道下楼,结账上路。 -------------------- 第5章 种子 ============== 邛崃山的山火还在烧,烧得整个北边的天红灿灿的,偶尔有撼天动地的轰然之声,那是某棵生长了百年的大树被大火焚烧倒塌的声音。 出了灯火如昼的鲁镇,站在回渔利口的大道上,那火光格外的真切。 宋下童挑起的灯笼显得如春雨微濛中的一簇小火苗,只能照亮身前一尺。 沈芜再一次皱眉,加快脚步跟上。 “刚刚我就想问你,你怎么了?”沈芜指着赵兴肿得跟馒头似的脸问道。 他的精神在他从丰益堂回来后就变得很低沉,一路上话也变少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皱眉。 赵兴目光回避:“没什么。” 沈芜想了想,问道:“是不是遇见了你母亲的……故人?” 赵兴猛然抬头望着她,犹豫半天要不要告诉她常三爷讹诈他八十两的事,末了还是问道:“故人是什么意思?” 宋下童听见二人谈话,就一直注意着他们,听见赵兴这么问,没来由地噗嗤笑了出来。 沈芜看向他:“宋郎君知道?” 是知道什么是“故人”还是知道赵兴到底有没有遇见他母亲的故人? 宋下童没有犹疑:“三生巷的看门人常三爷讹上他了。” 他想看看掌柜口中不一般的娘子到底怎么个不一般。 从悦来茶馆出来就比较沉默的赵婆婆倏忽惊愕道:“三生巷?”小心地用目光逡巡周围的黑夜,似乎生怕常三爷的人像夜叉似的突然冒出来将她抓走。 “什么是三生巷?”沈芜蹙眉,赵婆婆累了一天精神不济,能将她吓得清醒过来,她猜得出那不是什么正常人待的地方。 宋下童瞥了她一眼,土生土长的荆州府人,竟然不知道三生巷,她果然很怪,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鲁镇位于荆州府的交通要塞上,四通八达,是荆州府最繁华的城镇,最繁华的地方当然也会有世间最隐秘黑暗的角落,三生巷就是这样的所在。” “三生巷是一条很长的巷子,巷子首尾都是赌坊,中间是茶馆和游娼的作坊。赌赢了就去茶馆吸食五石散,再叫几个游娼作陪,休息够了就再去赌,这样打个来回就像人生三世,所以叫三生巷。” 沈芜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她知道赵兴的母亲朱氏就是游娼。 她本是渔家,大旱以前她带着赵兴在船上生活,后来连着大旱三年,湘江都已干涸露出了河床,她没了生存的根本不得已向大地主何东来租地过活,这才变成了佃农,地租却越来越高,赋税也丝毫没有减少,迫不得已去做的游娼。 那其他人呢? “他们为什么去三生巷?” 赵婆婆与赵兴在听见她问三生巷以后,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你是说赌徒和吸食五石散的人吗?”宋下童没有提游娼,因为去做游娼是为了挣钱这很好理解,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挺复杂的。” 第10章 沈芜多少也能猜到。 生活所困,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去赌场碰运气的也不少,尤其是听闻一些一夜暴富,买宅子买地的都市传说,而吸食五石散,就更不难理解了。 五石散是一种昂贵的精神亢奋药物,会致幻,在面临无法反抗的绝对压力下,有些人是愿意吸食这些逃避现实的, 它能让人上瘾,长期食用会致瘫后死亡,也不好戒。 经营三生巷的人真是恶魔,他不同地主剥削压迫穷苦百姓,而是抽掉他们的脊梁,让他们彻底沦为阴沟里的淤泥,再也起不来。 沈芜:“官府不管吗?” 这显然是杀鸡取卵的事,民者,国之本也,百害而无一利,官府为何听之任之? 宋下童眸色微暗,又转瞬即逝,轻笑一声:“官匪一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沈芜顿时失语。 她来自一个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时代,但她的那个国度很大很大,这的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只是以前她只是旁观,而如今她身在其中,心中滋味是不一样的。 几人再抬头时,已经到了渔利口,只见一道黑影急奔过来,迎面就喊道:“婆婆!我爹快不行了。” 赵婆婆赶忙撒了赵兴的手,从宋下童身后走了出来,就着灯笼仔细看,原来是赵来家的大儿子赵大郎。 赵婆婆问道:“赵来一向壮得似头牛,他做什么了,就不行了?” 赵大郎鼻头发酸,忍着眼睛里的泪,压下心中愤慨,说道:“早上钱管事来我家收租,我们还欠三两实在交不出来,我爹就挨了三鞭子,现在他趴在门板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在场的几人都难掩讶异,沈芜更是捏紧了拳头,她想从怀里掏钱,赵婆婆已经解下了自己的一串铜板递过去:“快去镇上请王大夫。”又抢过宋下童一直提在手上的一串药包,“我先去给你爹熬药去。” 宋下童:“这药不是治外伤的。” 赵婆婆问:“这副药里有什么?我把治外伤的挑拣出来熬。” 宋下童一下被问住了,想了想说道:“这是掌柜怕你们中暑开的一副凉茶。” 赵婆婆:“那正好,凉茶有下火消肿的功效,能对上。” 宋下童尤有犹疑地轻声反问:“是吗?” 不等他再说,赵婆婆已经小腿迈得如旋风似的进了村子。 而他也注意到,赵婆婆拿出的那串钱足有五十文,转身问沈芜:“你们村的老人都这样……这样慷慨的吗?” 沈芜没有心思说笑,肃穆地点了下头,牵着赵兴,带着大黄也往赵来家赶。 宋下童没有片刻迟疑就跟了上去。 赵来家只有一间土坯房,四个大男人过得粗糙,灶膛开在外头的院子里,锅碗瓢盆还堆积在井边没有洗,旁边的邻居胖婶儿见赵婆婆拿着一串药包,回家搬了个瓮来帮忙煎药。 胖婶儿:“我听赶集回来的老三说,你们卖花卖了几十两银子,我滴娘唉,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下地租不愁了吧?” 赵婆婆垂目看火,扇着蒲扇:“不仅地租不愁了,给我做寿衣的钱也有了。”说着她问这身上没有几两肉却叫胖婶儿的妇人,“唉,你家还差多少?” 胖婶一脸愁苦,比了个数:“五两。”说完不知为何流下眼泪来,“看赵来平时这般强壮的人挨三鞭子都挨不住,我家那个死鬼比我还瘦要挨五鞭子还不得当场就被打死了。” 赵婆婆悲叹一声,都是苦命人,没有多想,从怀里摸了一点碎银给她:“先拿去用,等过两天我扯布回来,你来帮我裁寿衣,就当工钱了。” 胖婶儿想推辞,但又舍不得,她此时接下的不是银子不是乞怜,而是她男人的命。 噗通一声给赵婆婆跪下磕了个头。 “哎呀,干什么啊,快点熬药,赵来等着救命呢。”赵婆婆伸手将她拽了起来。 赵来家不大的小院,围了一村子的人,都想出一份力,可又都帮不上忙。 等到亥时,赵大郎终是带了王大夫回来,那大夫大家都认得,他是鲁镇上的土郎中,因为没有店面所以收费便宜,以往常来渔利口给他们看病,是信得过的大夫。 他捻着胡须,摸了摸赵来的脉,闭目,似在斟酌,半刻钟后才研墨写了方子出来。 赵二郎接过来,准备去抓药。 宋下童不知何时挨近了看了那药方一眼,啧啧两声:“小郎君去鲁镇西街的丰益堂抓药,就说是沈芜小娘子让去的,准给你最好的。” 这张药方明显用的药要名贵一些,恐怕是看到赵大郎的钱多故意为之,所以叫他去丰益堂,掌柜的一看就能明白,会便宜他不少。 王大夫刚想否定他去丰益堂,自己重新指定一家药堂,就听赵二郎问:“谁是沈芜?”把他要说的话给噎了回去。 宋下童假装没看见王大夫生气的模样,有些莫名地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喏,不就是她,她不是你们村的?” 赵二郎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两个笑涡:“哦,你说傻姑啊,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叫她沈芜小娘子。” 沈芜脸一黑,瞪向赵二郎,呵道:“还不快去!” 又瞪向宋下童。 宋下童赶忙躲到王大夫身后,她知道他在干嘛,他肯定是在偷笑。 赵大郎不敢克扣王大夫的出诊费,甚至还多给了三十文,但王大夫并未离开,说道:“近日药材要涨价,以后看病的人也会变少,像我这样的游走郎中恐怕要没饭吃喽。” 第11章 沈芜略有迟疑,还是添了二百文给他。 将他送走后,在场的众人醒过神来。 恐怕老三说的事是真的,傻姑和赵婆婆还有赵兴在鲁镇真的靠卖金银花发了大财。不然傻姑哪儿来的这些钱? 瞬间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明日要交租的村民,当场抹泪的都有十几人。 就连赵来家都交不出来地租了,更何况是他们,又有几个人能扛过钱管事的鞭子呢?若是人倒下来,可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于是有那粗莽胆大的当场就恳求道:“傻姑,能借我二两银吗?” 现场又顿时安静下来,连赵来痛苦的哀鸣都屏住了,夏夜厚重沉闷的空气一下子让在场的众人喘不过气来,落针可闻。 沈芜微愣,随即微微一笑:“好啊。” 渔利口的村民从未注意过住在村尾的傻姑长得如何,原来她竟是这般美丽的,笑起来就像仙女一样。 “不过有一样,你们跟我借钱,往后就要来我院子里上学。” 一听她这样说,村民们都有些懵,将原先对她的赞美又统统收回,想着她又犯什么傻。 “学什么?”赵兴却双眼明亮如星,仰望着沈芜,“我也能来吗?” “当然。”沈芜肯定道,“来跟我学怎么赚钱。” 赵兴一下子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连连点头,撵着大黄一阵玩闹。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都很忙很累,如果她直接说让他们来上学,必然是不肯的,所以她随机应变想了这个主意。 村民们倒不是不情愿,而是不大相信,但为了不让自己挨打,还是答应了。 赵婆婆听见,推了发愣的胖婶儿一把:“你也去。”然后跟村民们说,“不够的我补上。” 赵婆婆倒不是为了让村民们真能学到什么东西,而是她觉得自己要这么多钱用处不大,她年岁大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帮帮自己的邻居们也挺好的。 村民们彻底被说动,纷纷开口跟她们借钱。 沈芜立刻拉过赵兴记账,主要是拟一个上学的花名册出来。 宋下童饶有兴味地瞧着这一屋子的村民,尤其是被围在中间发钱的沈芜。 仿佛刚刚环绕在渔利口上空的一团黑压压,如浓铅般的乌云,被她逐渐驱散。 她果然就是很奇怪。 -------------------- 第6章 时不我待 ================== 借到钱,村民们脸色稍霁散出院子,沈芜、赵婆婆和赵兴却还留在这里陪着赵来一家。 赵来是个精瘦汉子,手臂与腿部肌肉是常年干体力活练出来的,如果不是营养不良,也勉强算得上强壮。 而他背上的三道血痕犹如横亘在荒原上的裂谷,里头碎肉糜烂可见白骨,淡淡的血珠和汗液交替滴下,酸臭和腥腐隐隐闷在空气中,十分骇人。 这一定是要清创的,否则会细菌感染,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死亡率很高。 沈芜看向宋下童,宋下童注意到她的目光,往她身边走过来。 知她在村里叫傻姑后,宋下童就变得寡廉鲜耻起来,说话也不再恭谨:“怎么,怕了?” 沈芜从前长得娇小,也常有轻浮的人说这种话挑衅她,如今她是傻姑,更是早听惯了,只闲闲看他两眼,指着赵来的后背说道:“要不要处理一下,天气热,会烂掉。” 宋下童这才认真看向那三道血痕,直皱眉,似是也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伤口。 “要的吧,但我不会。”他又责怪地看向沈芜,“你怎么不早说?” 在赵二郎走之前说,还能让他在丰益堂请个大夫来。 “你……”沈芜刚才就在怀疑,将声音压至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并不是恼怒,而是十分笃定地说道,“不是药堂的伙计吧。” 哪个药堂的伙计没有一点医学或者药材方面的知识啊?而他却不知道那副凉茶中什么药材能消肿去热。 宋下童微愕,尴尬地笑着,左脸颊上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可爱不少。 “你看出来了。”他也不再隐瞒,坦诚道,“其实我才是宋楼兰。” 他中规中矩地跟她行礼道歉:“并不是有意隐瞒,就是好奇。” 沈芜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倨傲,依旧淡然:“好奇什么?”她其实也不太相信他就是宋楼兰,或者说她不相信他真的是丰益堂的掌柜,不过他不打算说,她就不再追问,免得问出麻烦来。 “好奇你是商业天才……”宋楼兰本想戏谑她,但她不倨傲,再戏谑她使他像个小丑,声音也柔软下来,“还是初生牛犊的白痴。” 沈芜微微点头:“这样看来,你好像更像白痴。” 宋楼兰被噎并未发作,又露出左脸那个酒窝说道:“你卖花的方式跟我收货一样,我倒没想过散户也会这样挑拣卖家,所以很好奇,是怎样的人有这样的勇气。” 散户一般不会挑卖家,因为货少,还因为他们不了解卖家。 沈芜瞪了他一眼:“失望了吗?” 显然丰益堂有垄断药材市场的趋势,他若真是掌柜便掌握着药材价格的话语权,今天沈芜忽然冒出来,有扇扇翅膀引发海啸的隐患,这让他警觉起来,所以才这般亲近她。 不过,恐怕他没想到她做的真的是一锤子买卖,也不听命于任何一家药堂。 第12章 不管他是不是掌柜,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宋楼兰摇摇头,掩了笑意,没再多说。 夏夜苦长,沈芜啪嗒一巴掌拍在了自己手臂上,末了还是让那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跑了,却被宋楼兰精准地拍死,一抹殷红留在他的掌心,好像一粒朱砂痣。 两人莫名其妙的默契在这种气氛下反而互相有些膈应,幸好院外停下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将这尴尬打破。 白日出现在悦来茶馆门口与沈芜讲价,自报名叫宋楼兰其实是伙计宋下童的人走了进来,他看向宋楼兰:“我听了信,不放心。” 宋楼兰不通药理,但宋下童却是其中妙手。 宋楼兰眸光微晃,算是同意他的判断:“先看伤吧。” 宋下童还带来了麻沸散,麻利地替赵来止疼将他的伤口处理干净,上了金疮药,又重新把脉开了药方。 “他这伤我恐怕要在这里照料几天。” 不等宋楼兰开口,一晚上没怎么说过话的赵来开口了:“不用。”他声音涩然,低微,体力不支不容许他说更多的话。 沈芜明白,他是怕花钱。 一个大夫特意为他留下来贴身照料几天,花费难以想象,寻常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沈芜热切地望着宋楼兰:“看在我们相熟的份儿上,宋掌柜能算便宜点吗?”话里透露股亲热劲儿,一改刚才牙尖嘴利的刺头模样。 看到宋下童对他的态度,她现在相信他真的是丰益堂掌柜宋楼兰了。 而宋下童听见她称呼主子“掌柜”便瞟向二人,心想原来已经被拆穿了,亏得他刚才说话还留了心眼。 宋楼兰毫没有在意宋下童,左颊的小酒窝又显现出来:“你还有钱?” 沈芜:“那能赊账吗?” 宋楼兰:“……” 他是在她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是吗? 宋下童也望向他,似乎在等他下决断,宋楼兰轻咳一声,回身往外走,背在身后的手微微点了两下,宋下童这才继续拣选药材,准备煎药。 几人陪着熬到天亮,赵来没昏厥没发热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沈芜掩手打着秀气的哈欠,拉着赵兴,叫起大黄,一起回家。赵婆婆没熬到后半夜,现正在家睡得昏天黑地。 宋楼兰倒是没有再碍事,上了马车。 几人还没有睡安稳,就听见一声惊叫,随后是大哭,吵得大黄也跟着吼啸哼唧起来,咬拽沈芜的裤腿,叫她起来。沈芜揉着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地出来扶着门框:“发生什么事了?” 赵兴一边哭一边奔来:“傻姑!我的钱没了!我娘留给我的钱没了!”他急得直跳脚,“怎么办?钱管事就要来了!”他哭着蹲下来抱着头,“我要被打死了要被打死了我要被打死了……”像被下了咒的傀儡,满嘴只剩下这一句。 昨日赚到钱,沈芜分了一份支付他做跑腿的工钱,他当时就藏在了怀里,一直贴身揣着,那丢的就不是这一笔,而是他藏家里的钱,还是朱氏留给他的,可朱氏哪里来的钱? 沈芜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宋楼兰还没睡下,也被惊动了过来,看到赵兴这等情形,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无奈提议道:“报官吧。” 沈芜却将他拉到了一边,将这笔钱的不同寻常告诉他。 去年冬天收租时,朱氏恐怕不是交不起十两的地租,而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亏空太狠,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她想与其萎靡虚弱地躺在家里拖累孩子,不如为他多留些钱。 所以,她将她赚的,和抵当的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赵兴,自己独自一人去面对钱管事的十鞭子。 她或许当时还在想,若是他们打得不够狠,一时死不了怎么办? 若是苟延残喘着拖上好几个月都不死怎么办? 闭上眼的那一刻,在这寒冷的天地间,她的嘴角上落了一朵小小的雪花,终于老天爷还是垂怜了她一次。 这是朱氏为唯一的儿子的筹谋。 而如今,这笔钱却被偷了! “如果报官,钱找不找得到不好说,但钱管事就会知道,钱管事知道地主何东来就会知道,抽鞭子不管用了,以后恐怕会想出更残酷的方法来折磨他……我们。” 她陡然将他们改成我们,惊觉原来她从前从未将自己与赵婆婆和赵兴他们放在一起。 大黄绕着赵兴哼哼唧唧,甚至伸出前蹄搭在赵兴单薄的肩膀上,用自己的狗头拱进赵兴怀里,好似安慰,赵兴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一定是常三爷的人。”他仰望着沈芜,“常三爷张口就诬赖我娘欠他八十两,我娘正巧就留了八十两给我。” 这八十两,是赵兴的保命钱。 沈芜若有所思,昨夜村里人都在赵来家里,若是有外人进村,也不会有人发觉。但外村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赵兴有这些钱,她和他住这么近,她都不知道。 蹊跷的地方太多,沈芜问道:“村里有没有其他人去三生巷?” 渔利口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除了他娘,当然也有其他活不下去的村民去三生巷。 不管是自己偷钱去花,还是帮常三爷偷钱,都说得通。 赵兴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还有谁去三生巷。 宋楼兰更直接:“我会帮你讨回来的,别难过了。” 第13章 但这话听起来就像不走心的敷衍,并未让赵兴好太多,沈芜当然也没有当一回事,想的还是自己如何帮赵兴将钱讨回来。 然后他就望向沈芜,盯得她有些无措,不解这厮是什么意思。 见她如此木讷,宋楼兰恨铁不成钢似的抱怨道:“你就看着他哭成一只脏猫啊?将你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啊。” 沈芜大感莫名其妙:“我没有帕子。”她真没这习惯,整个渔利口的人都没这习惯。 宋楼兰:“那你平时用什么?” 沈芜:“袖子。” “……”,没办法,他只好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递给赵兴擦鼻涕眼泪,说不嫌弃是假的,所以他又盯着沈芜,“你洗好了还我。” 沈芜咬牙:“宋掌柜,您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呢。” 两人正闹着,村头一阵敲锣的声音猛然响起,赵兴跟着一哆嗦,不再哭泣,沈芜也跟着心里一紧,不再斗嘴。 渔利口村不大,但夏日炎热,钱管事都会分好几天来收租。按照常理来说,他昨日没有收完地租,今日一定会再来。 而这铜锣声,不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沈芜没再管宋楼兰,拉起赵兴一起往村口走,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邛崃山,可能是昨天夜里转了风向,浓烟不再往渔利口这里飘,但那里现在就如同点着的柴火堆,柴堆里是怎样的状况,没人知道。 她很担心。 宋楼兰来这里就是为了凑热闹,这次他也绝不会错过,是以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钱管事玩了什么新花样,而是县衙的衙差来张贴政令。 衙差一脸严肃,掷地有声地宣读了政令,沈芜听完心跟落进了冰窖似的,眉心打了个大大的结,衬得整张脸像一张画坏了的宣纸,被人揉成了一团。 衙差走了,宋楼兰见她脸色不好,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让村民们进山救山火充当徭役抵赋税,他望向邛崃山,那滚滚浓烟中,遮天蔽日的白灰里,隐隐能看见橘黄色的火苗,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轰倒声如爆裂在灶膛里的竹筒,人真的能进灶膛去救火吗? 何况明明朝中是免了今年的赋税的,又哪儿来的赋税要抵? 宋楼兰藏在袖中的手,满是汗水,冰冰凉凉。 赵兴虽小,但对危险也有预感:“能不去吗?” 宋楼兰侧身看他,他只到他腰袢这般高。 没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 第7章 别有用心 ================== 渔利口的上空正团聚着一朵浓密厚重的阴云,人人心事重重,并未有人在意祠堂边不起眼的角落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被撩开一道缝,少女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们,尤其是站在人群后方,那个个子不高,皮肤粗糙黑红的村姑,直待她转过一张愁苦的脸,车帘才悠悠放下。 “怎么样二小姐,很像吧?”这少女旁边还坐着一位妇人,竟是昨日在悦来茶馆门口,拐着空菜篮的那位,“我听她说过话,连声音都很像的。” 见二小姐没有马上应答她,她又补道:“她还认得字,我亲眼瞧见的。” 心里忖度着二小姐的心思,若是要让这村姑来冒充大小姐,只要稍稍调教,一般人一定不能马上认出来。 这妇人曾是陈府外院管女眷出门车马的仆妇,受了二小姐陈小粥的恩,脱了奴籍,从此跟随二小姐,现下在陈记米行厨房做管事妈妈,自认为是二小姐的心腹之人,所以多少有些体面。 今岁一打春,小粥小姐就让她在外头暗中寻找与大小姐相像又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找到几个,但那几个不是眼睛像鼻子不像,就是个头身形不像,唯有这一个,除了肤色有云泥之别以外,脸蛋身段儿至少有五六分像了,要是将肤色养回来,再敷上一层彩云阁的蜜粉定能像足十分。 “你去跟他们说陈记米行要招会写字的伙计,每月上工二十六日,三吊钱。”她言语柔婉亲和,好似只是寻常聊天,“王妈妈,您孙子秋天就该进麓山书院了吧,让他好生备考,未来若是挣个好前程,我们脸上也有光。” 王妈妈一听这话,就知小粥小姐是满意的,知她前几日求的事也有了眉目,说话办事更加小心谨慎:“小姐只管放心。” 人总是最怕什么,就来什么,麻绳总赶在细处断。 天上的阴云还未散去,钱管事不知是不是与官差一道的,他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如同往日一样,他左手举着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右手翻着账簿,在昨日的记号前略一停顿,似在回溯。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村民竟就麻木地围拢在他面前等着,没人敢多一句是非。 沈芜明白,他们的反抗意识早被钱管事的暴力手段消磨光了,就连本能的反抗都变成了畏缩和怯弱,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只有顺从。 这是被现实和拳头规训的结果。 她并没有急着出头,她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然而宋楼兰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显然没有更多的考量,他站了出来款款施礼:“敢问,官府的政令是让村民去救山火以徭役抵赋税,按照大周律法,视当年与当时情况,徭役亦能抵地租,你为何又来收租?” 第14章 钱管事晦涩的眼眸忽而转亮,烟在他嘴里似是转了好多道弯,才缓缓散出,将周遭山火带来的烟尘味儿又加重了几分,酸臭难闻。 “今年与去年有何不同?今日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含蓄,似是问了两个哲学问题的顽固老人,沈芜知晓他这是想诡辩。 宋楼兰咬字加重,不忿道:“当然不同,灾情加重,山火骤燃,哪里一样?”甚至想骂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灾情,加重了吗?”钱管事像在反问一个人尽皆知唯有宋楼兰不知的公理,而他并不是在反问宋楼兰,他的脸偏向周遭,眼神扫视一圈,他在反问村民,“救山火是官府的事,我只是个普通收租的管事,与我搭嘎吗?” 村民们当然不敢回答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他们浑身发颤,脸露悲苦,似是在惧怕。 宋楼兰瞧着这群被欺压的劳苦大众,满身的血液如同煮沸的开水,愤愤不平起来,他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还想分辨,却被赵兴拉住了腰袢。 宋楼兰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赵兴黑脸胀红,眼泪夺眶而出,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别再说了,求你了。” 宋楼兰猛然惊觉,原来他们不是在怕钱管事和他的五个伙计,而是在怕他,怕他说的太多,给他们惹出更多的祸事! 他憋了良久,钱管事及时掐了话头:“你不是渔利口人吧?本村的事与你一个外人不相干,您请吧。” 话一落,他身后的五个伙计便站了出来,一挥手如千钧之锤就要砸下,却控在半空,做出一个煞有介事威胁意味十足的“请”,纷争一触即发。 宋楼兰气笑了,像只迷了路的蚂蚁来回原地打转。 他居然试图和强盗讲道理,实在天真。 更天真的是,他居然还想帮这群愚民争道理! 沈芜冷眼旁观许久,还是决定开口:“不知道何府是否要交赋税?” 她站在人群后方,声音不大,却清晰明朗如玉石掷地,人们纷纷回头看她,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沈芜脸上并无惧色,站得松快挺拔似一根湘竹,她本也无打算隐于人后。 钱管事被她问得一愣,将含在嘴里的半口烟缓缓吞进了肚里,敲了敲烟杆,才睁眼瞧她,蓦然问道:“你是住在村尾的傻姑吧?我记得你去年冬天的地租还欠着,怎么现在欠债的这般豪横了吗?” 他咬重了吐词,不似往常那般不疾不徐不浓不淡,看来不耐烦了。 这老头精得狠,想攻破她心理防线,故意在众人面前揭她的短,让她羞愧退缩,闭口不言,免得继续丢丑,但她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沈芜还是一脸镇定,在旁人看来却是因木讷而不知畏惧:“何府若是不交赋税,是否要服徭役?明日也要去邛崃山救火吗?” 众所周知,大地主何东来与荆州府尹有些关系,服徭役这种事,哪儿轮得到他们家,钱管事果然不答,沉下脸来,只冲着众人追问一条:“你们今日是都不准备交租吗?” 在场的村民呼吸顿时重了几分,没人敢吭声,已陆续有人上前,将自己的钱串子掏出来,准备交租了。 渔利口人都知道,那五位伙计的鞭子和拳头不好惹,惹上了就算能赢也是惨赢。他们还知道,钱管事赶在这时候来收地租,不过是怕他们明日死在邛崃山上,人死债消,他不好和大地主何东来交代。 沈芜哀叹,无论她如何将道理说明白,把事实摆在眼前,她都劝阻不了他们。 所谓民智未开,便是这个意思。 她望了一眼宋楼兰,那眼神里都是无奈,宋楼兰也由怒其不争变为纳罕,竟真有人被欺负成这样都不敢吭一声,难怪荆州三年大旱都没有闹出民变。 不等宋楼兰再有何反应,沈芜上前准备交钱,却被一个伙计粗壮的胳膊拦了下来,沙包大的拳头眼看就要落在她腰腹间,沈芜眼疾手快地侧身闪躲,但还是没有那人拳头快。所幸宋楼兰出手,一掌劈开了他的手腕,让她逃过一劫。 但一旦出手,就意味着更严酷的争斗。 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来规训村民,谁敢挑头,谁就挨打,就算打死了,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帮她主持任何公道。 “住手!”王妈妈不知何时已然冲入场中,呵斥道,“陈府来此地招工,闲杂人等还不避让。” 那伙计果然住了手,回看钱管事请示示下。 钱管事搭眼瞧了王妈妈,心下计较她顶多是个管灶房的仆妇,并不理她。 那伙计领会要义,一掌将王妈妈推搡至一旁,王妈妈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也是你挨得的?若是坏了我们陈府的大事,让你家何老爷吃不完兜着走!”一手将招工文书展开,一手甩出一个陈记的对牌,“你们仔细瞧好了,这可是小粥小姐的印戳!” 果然被她威吓住,钱管事盯着那印戳瞧了半天,确认是真的,这才将手上的账簿放下,拱手歉然施礼,舔着脸说道:“在镇上贴张告示多好,怎么还劳烦您老亲自来跑?” 变故发生得很快,宋楼兰收了手,将沈芜挡在身后,接着等这妇人的下文。 王妈妈揉着被那伙计撞到的手臂,冷哼:“陈府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吗?”转而同村民们说道,“陈记米行要招一个会写字的女伙计,做我家掌柜的近身管事,能者居之,你们有要报名的都到我这儿来。” 第15章 等了半天,根本没有村民上前。 而这半天也足够宋楼兰冷静下来,见沈芜无动于衷,想去扯她的袖子,但想着她用袖子擦汗擦眼泪,又住了手。 “你不是缺钱吗?怎么不去?” 沈芜虽然不常与人发生冲突,更遑论打架,但是到底是见过外交场合吵群架,国会议员扇巴掌等诸多大场面的,早已稳住了心神,诚实应道:“去了就没办法给大家上课了。” 王妈妈见冷了场,又将事先与陈小粥商量好的待遇渲染一通,但沈芜还是不为所动。她嫌这赚钱速度太慢了,一个月三吊钱也就是三两,并不能解决渔利口的危机。她想这两日抽空再去鲁镇考察一番,瞧一瞧有何种生意可做。 宋楼兰却生出新的计划,转脸问王妈妈:“你们陈记米行几时上工几时下工,是否包吃,有无车马接送?” 王妈妈不认得他是谁,但见他长得颇有棱角,衣着虽有褶皱灰尘但衣料不错款式中规中矩,一打眼就知他不是村民,兼对他刚才出手护住沈芜有些许感激,于是笑脸答道:“卯时上工,申时下工,包一顿中饭。”她斟酌一番,“夏秋两季车接车送。” 本来她是没有算计到车接车送这一条的,但想来夏秋容易晒黑,为了养这姑娘的皮肤,跟二小姐讲明其中的道理,她是会答应的。 “傻姑,人条件不错,你真不去试试吗?”宋楼兰又撺掇沈芜,一改方才的肃然,散漫起来,“有车送,不耽误你每日下工回来教学生。” 鲁镇到渔利口都是大路,有马车接送,来回只要半个时辰。 沈芜不理他,宋楼兰立即改口道:“沈姑娘。” 语气中多有殷切哀求,但就是嘴硬,似是猫儿翘着尾巴蹭她的小腿肚子讨食,不答应他就决心耍赖了。 王妈妈也有些心急,毕竟招工是假,引沈芜入府是真。 她正想上前,再套套近乎,却被一小童绊住,他扯住她的裙沿,仰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脏脸问:“你们招不招不识字的?扫地搬米都行。”他没有羞愧之色,满脸恳切,“我会行礼泡茶,这些我娘都教过我,把我带在身边吧,不给工钱只给口饭吃都行。” -------------------- 第8章 有志不在年高 ====================== 赵兴替沈芜办了一回事,涨了不少见识,胆子也比以往大了起来,敢跟管事们言语商讨甚至毛遂自荐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操心生计,沈芜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对你来说这次机会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其他人来说根本触不可及。”宋楼兰望着有羡慕有茫然有绝望的那些人,收了散漫,继续说道,“你想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如何赚钱,不也是为了让他们生活的更好一些吗?现在机会摆在你眼前,你却不再多加思索去争取。”他叹了口气,略有沉痛,“你知道吗?只要去陈记米行做事,就不用去邛崃山救火。” 村中三十年前最后一个秀才过世以后,乡学就也随着消失了,识字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会写字的,往年因此被骗契约的不再少数。 沈芜想做的事,实质上是让他们识字明理,挺起断掉的脊梁,然后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宋楼兰确实也不算说错。 只是…… 沈芜:“为何去陈记就不用理会政令?” 她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宋楼兰瞧了一眼王妈妈,将沈芜挡到身侧,轻声说道:“清河郡陈氏,你知道吗?” 沈芜摇头,她知道清河郡门阀,但不知道这里头有个陈氏。 宋楼兰啧了一声,想了半天:“荆州府尹崔范也是清河郡人,荆州府陈氏虽是清河郡陈氏的旁支,但崔陈两家渊源甚深。” 这回沈芜懂了,政商不分家,亘古不变。 宋楼兰瞧着她比方才机灵几分,将她又推至王妈妈跟前,沈芜略带嫌弃地掸了掸因他惹上的尘埃,稍作沉吟,对王妈妈说道:“我识字,也会写字,想带着我弟弟一起,成吗?” 她指指赵兴,让他立到自己身边来。 王妈妈盯着她的小黑脸,心里再一次肯定确实像,但嘴上却说:“成是成,但是工钱得减半。” 她料想有这小童在,她不会不答应。 从一开始,沈芜的弱点就暴露在了人前,她很难反客为主,但她也不傻:“我字写的不错,品貌也算得上端正,我要两吊八百钱。”想了想,又道,“换成银子。” 大周朝的货币没有明确的本位制,但说是银本位也不为过,所以无论是发生战争还是通货膨胀,银子都很难贬值。 王妈妈再一次上下打量起她来,斟酌着说道:“陈记不养闲人,你弟弟本不在聘用之列,是惜你之才才破例录用的,我看两吊钱已是很合适。” 沈芜微抬嘴角,她想起来了,这位管事妈妈昨日曾在悦来茶馆门前见过她,又听她说这话,显然是事先调查好了,有的放矢。 “您也说我弟弟是沾了我的光,那他就不作数,压两百钱已然是多,再少一文,都不合理。既是如此,那便不去也罢,想必丰益堂的宋掌柜不会这般压价。” 她望向宋楼兰。 宋楼兰讶然一笑,心中赞她脑子倒是转得快,左脸颊的小酒窝过分可爱和嚣张。 王妈妈会意,也望着宋楼兰,没料到他竟是丰益堂的人,难免想多了一些。 第16章 这姑娘昨日打出了名声,丰益堂闻风而动,而后不知还有多少掌柜会登门相请,若是此时不将她拿下,以后再想寻得机缘引她入府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为了小粥小姐的大事,她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套文契,一改方才从容淡定的模样,就着钱管事的长案,打开随身携带的笔墨:“就按你说的。”将文契上的薪俸写上两吊八百文,推给沈芜签名,似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沈芜却不急,指着一排空档处:“写上,换成银子支付。还要添上我弟弟的名字,盖上掌柜的印戳。” 都到了这一步,王妈妈也只得照办:“你先签上,明日我递交上去给你盖印戳。” 此事沈芜倒无异议,符合流程,便不再啰嗦,俯身将诸事注明,签名。 宋楼兰上前看去,她的字何止她说的不错,可称之为很好。看她起势收笔显见是练过欧颜柳赵,经过名家指点的,大感疑惑:“你学过书法?” 沈芜坦荡:“小时候练过。” 宋楼兰更加疑惑了。 王妈妈可不管这些,拿了文契收进怀里,又跟他们交代了一些事宜之后,转脸就瞪向钱管事和那个推了她的伙计,变脸之快犹如变天。 “请问尊姓?”她口吻不善。 钱管事不敢不答,从圈椅上挪了屁股,站起来躬身:“在下姓钱。” 王妈妈一点首,指向那伙计:“他呢?” 那伙计心已坠至谷底,浑身僵直,闷声闷气地吐出一句话:“我叫何苦。” 这名字一说出来,惹得在场的众人都想发笑,却又不敢笑,只好憋着,越憋越好笑,终是有人忍不住“噗嗤”两声。 王妈妈却只是冷笑:“钱管事,管好你的伙计,要是再惹到我们陈记的人,别怪我们掌柜翻脸。” 陈小粥很护短,整个荆州府都知道。 那时她刚接管陈记,有一位扛米袋的苦力在码头不慎冲撞了府尹的轿子,当场就压着打了五十大板,送回陈记时只剩一口气吊着。陈小粥得知后,高价聘请名医,亲自过问汤药,将他治好。 等这事儿过去半年,有一日崔家老太爷过寿,她带着那伙计登门,当着崔老太爷的面让崔府尹致歉,否则就让崔府一年都吃不上大米。 她这威胁绝不是空口白话,那是她已将陈记成全荆州最大,谁家大米都要经过她手,荆州府尹再不情愿,还是给那位苦力致了歉,还补了医药费。 这件事很有名,与沈芜的金银花卖了几十两一样,都是荆州府的都市传说。 钱管事唯唯诺诺,不敢不称是。 王妈妈朝沈芜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才走,此时,他们才注意到隐没在偏僻角落里的马车,车帘掀开,里面安坐着一位蓝色华服的少女,不待看清面容,车帘便落了下来。 钱管事冷汗透背,凉了半截,不知陈小粥旁观了多久。他晦涩的眼眸终于有了别的情绪,朝何苦一瞥,就像生剜了他一块心头肉,吓得他浑身发冷。 钱管事将烟管屁股往上一翻,何苦诚惶诚恐摊开手心,那烟丝滚烫的余灰全部落在上面,烫得他钻心得疼,起了一层燎泡。 他们再没心思继续收租了,赶忙往何府回去禀报。 那落荒而逃的样子,村民们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逃过一劫了。有人抬起了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抿紧了唇目光似火……总算有了个人样。 宋楼兰瞧沈芜盯着那马车看,告诉她:“那是陈记米行的掌柜陈小粥。” “陈府的小姐?”沈芜更加疑惑,“贵族女子可以这般抛头露面吗?” “她早年未婚夫过世,从此坏了名声,陈府想再为她说一门亲事,没曾想她不仅拒婚而且抛却名声,担起荆州府陈氏的门面。”宋楼兰言辞间多有感佩,“陈记米行都由她掌管,荆州府所有的米行营生都得经过她手。” 沈芜:“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宋楼兰:“有志不在年高。” 沈芜感同身受,沉吟道:“年少有为,其中苦楚,必定不少,这位陈小姐当真让人敬重。”但感慨归感慨,敬重归敬重,她转脸眼神不善地问他,“你为什么想我去陈记米行?” “当然是为了你好。”宋楼兰此时就像个活菩萨,正在大发善心,“陈氏手握钱权,在荆州府无人敢惹,何东来再蛮横也只不过是个土地主,要想在此地混下去,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我这是给你找了个大腿抱。” 说罢就加快了脚步,背着手往村尾走,沈芜的院子在村尾,赵来家也在村尾,他的马车当然也在那里。 沈芜犯嘀咕:“心虚?” 不过她不急于一时,若是有事,他迟早要交待。 空中纷纷扬扬无数白,似是冬季飞雪,春日扬絮,将整个渔利口装点得如同九十年代画质不清的电视剧,模糊而遥远,像要消失在“雪花点”中。 那是山火的灰烬,灼烫而销骨。 沈芜捂住口鼻,匆忙往家赶,她已一天一夜未眠,实在困倦。 入了院门,拾起放在门边给大黄装饮水的罐子,给它灌满,又擦了把脸,趿着草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进了里屋,昏沉睡去。 临睡前提醒自己,定要在傍晚前醒来,她想今日就开第一堂课,至少要先教会他们如何在山火中自保,先活下来,才能认字识理做更大的事。 第17章 翻了个身,将携带而入的满身忧愁放置身后,不再去想。 再次有意识时,不知已过去多久,朦胧间由远及近传来哭声,那哭声并不真切,和赵兴方才的哭有些相似,她似乎能想象的出,这孩子有多伤心,多恐惧。 沈芜想难道是钱管事又来收租了吗? 他来收租都是在祠堂前的广场上摆一张长案,叫到谁谁上前,若是有人没来或是钱不够,便会压在最后,然后他带着五个伙计一家一家去收。 那孩子哭得越来越伤心,难不成渔利口有第二个朱氏吗? 她又想起那日的场景,她其实没有真切瞧见鞭子抽在朱氏背上的样子,但想起赵来的伤口,朱氏那单薄而冷白的背,恐怕被撕烂了吧,或许连脊骨都折掉了。 她疼得眼角涌现一滴清泪滑进鬓角的发里,挣扎着想睁开眼,起来,但实在太累了,眼皮还很沉重,根本不听使唤。 那哭声断断续续起来,仿佛又将要止住。 沈芜微微一笑,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理智回潮,想起昨夜大家都借到了钱,不该是收租的事,定然是她在做梦。 一声惊叫忽而将她的梦捅穿,犹如指甲刮在玻璃上,飞鸟在静林惊翅,火车闯入万籁俱寂的田野,将她吓醒。 她盯着茅草屋顶看了半晌,终是睡意全无,只将身上的衣服收拾整齐就跑出了院门。 赵婆婆已在前头小跑进了赵来家。 沈芜心中发冷,难不成赵来还是没保住吗? 等她进了屋,宋下童正给躺在另一张门板上的孩子脸上盖上白帕子,那张脸被擦得很干净,黝黑发亮,围着脖颈的衣领上沾着墨色的炭灰,也等着旁人去帮他换下。 赵二郎死了。 沈芜瘫坐在门槛上,这是在她眼前死去的第二人。 -------------------- 第9章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 家中师长建在,沈芜从前其实并未见过死人。 以往死亡在她眼中是每年的统计数据,和人口增长一样,都是自然的规律和结果,她不会为此而伤心难过。 然而如今她却看着昨日还在眼前,那个笑起来有一对笑涡,能走能跑会哭会笑的小少年,从此断绝了气息,即将送入地下化为白骨,她难以言喻的难过。 她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就不多,一旦身故,很快,这个世上他的所有痕迹就会被新的痕迹代替,仿佛他并未存在过一般。 一片黑影压过她的头顶,将她的手脸笼罩其中,她仰脸望,原来是宋楼兰站到了她面前,如一张鹰翅。 “你哭了。”这不是问句,他好像没有料到她会哭,“这是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衙差下午又来了,还点名叫了一部分人去邛崃山。” 他以为她在自责,虽然他不懂她自责什么。 沈芜僵硬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已湿了一片,原来是她哭了。 她的眼泪忽然如台风过境时的雨一样,一场接一场,吧嗒吧嗒往下落,她不想的,但就是止不住。宋楼兰见她擦都来不及,虽有不耐,但还是去掏帕子,又想起自己的帕子脏了,本就在她那里,只好手腕一伸,怼在她脸上。 沈芜却会错了意,双手捧起他的手臂,将脸埋了上去,跟抱住个枕头似的,抱住他的手臂,泄洪似的大哭起来,宋楼兰想嘲她都不忍心嘲出口,只得由着她哭,等她哭声渐止,只听她沙哑地自语:“我好没用。” 果然是在自责。 赵婆婆眼含热泪,赵三郎本身年纪也不大,又跟着哭了一场,一时间赵来家的小院里全是哭声。 赵家四口,赵来挨了三鞭子,要有一个大夫专门看护,还下不来床,赵二郎少壮之人,骤然死于山火,一下子倒了一个,死了一个,本就靠劳动力生存的年代,这一家一次就少了两个,任谁都不好受。 还沉浸在苦闷伤心中的赵大郎红着眼睛,被哭声吵得更是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屋内刹那安静下来。 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命!” 他问:“阿爹,这真是我们的命吗?” 躺在门板上的赵来无言。 他不善言辞,与其说他不善言辞,不如说整个渔利口的人都不善言辞。他们会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和埋头苦干,因不曾读过书,也不懂得与稍有些文化的人打交道,即使是药堂的伙计,茶叶店的博士,菜摊上的小贩,他们也不敢多言。 更不用提,有如大地主何东来这般,既有鞭子又有钱有势的人,一旦被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强势欺压,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不敢有分毫怨怼,就连怨怼的心思都不敢起,就算起了他们也无法面对。 这就是他无言承受着何东来加租的原因。 仅仅只是因为,他觉得抗辩无用。 而他也不懂得抗辩。 他无助地瞧着赵大郎和赵三郎,最后又瞧向依旧呆坐在门槛上的沈芜。 “救救孩子吧。” 这个少女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与众不同,他清醒地觉得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蚂蚁归巢一般,全村大半村民又都来到赵来家的小院,他们几十双眼睛都望向沈芜。他们知道她与陈氏米行有了契约关系,还捎带上了赵兴,不过短短两天一夜,她的人生轨迹已然与他们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了。 第18章 他们将她当做一面旗帜。 沈芜从宋楼兰的袖子上挪开脸,调整着过于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再一次抚平从耳边冒出的碎发,抹了一把脸,说道:“那好,就在这里从进山如何自救开始讲起。” 她就坐在那儿,赤金色的夕阳照在她身后,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静穆的气质,挺拔的脊背,让她看上去像一把山间的兰花草,小溪从她身边流过,雪花落在她的脚畔,她在严酷的环境中汲取少量的养分,开出最美丽的花来。她是最脆弱却最坚强的杂草,有着世间最馥郁的芬芳。 宋楼兰痴痴地看着,回神时有些吃惊。 “如果上述条件都存在,只有一个办法。” 他不禁开口问:“什么办法?” 沈芜没有拿他当成外人,倾囊相授:“跑。” “用尽全部力气逃跑。” 仿佛这是什么很厉害的要诀似的,她还反复重复。 “往背风的地方跑。” “大家都听说过,水火无情,关键时刻还得看谁跑得快,谁跑得快,谁就能活。” 屋内鸦雀无声,都在认真记忆和吸收她所授的知识。 她的第一课是带着血和泪的。 天快黑时,沈芜才讲完,并留了课后作业,从明早开始,鸡叫大家就得起床,围着村子练习跑步,她会带头并监督。 以前她学累了就靠跑步解压,后来越跑越有力量,就将此作为热身运动,再去练习打拳或者撸铁。来到此地,这具身体营养不良,她不敢过分运动,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何苦的拳头都躲不过去,还要靠宋楼兰。 吹过邛崃山吹过干涸的湘江吹过她家那棵大榕树的风,滚烫而炙热地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底,看似没有留下痕迹,却人人都能察觉,有些东西从根本上变了。 归家的人正从阴霾中渐渐走远,宋楼兰站在她的身旁,跟她一起看着那些背影,问道:“你说他们真能站起来吗?” 沈芜:“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们选择了站起来,就一定能站起来。” 宋楼兰就像要在渔利口扎根似的,沈芜归家,他就又住进了他的马车,还将马车赶至沈芜的院中,人却不进去的。 宋下童再三询问:“主子,您为什么还不走?”丰益堂也不是那等散漫的地方,能放任一个掌柜多日不归的呀,主子到底还想不想在里头混下去了。 “你不觉得这村子挺有意思吗?”宋楼兰吃着他从沈芜锅里舀来的粥,“我总感觉她要做更大事。”比教村民读书识字明理还要大的事。 宋下童:“是村子有意思还是沈姑娘有意思?” 他的视线落在宋楼兰潮湿一片的左袖上,那上头的泪还没干透。 宋楼兰停下手上的勺子:“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被触动了哪片逆鳞。 宋下童慌忙垂目,收起了戏谑的神态:“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宋楼兰并不理会他,脸色难看地用手接在唇边,吐出一粒物什,仔细看了是石子,愤而将勺子砸进粥碗里:“崔范真不是个东西!” 宋下童:“……” 到底谁不是东西? 他们在车里吃饭,沈芜与赵婆婆还有赵兴也在院里的榕树下吃饭,他们还在唏嘘赵二郎的死。 “你十一二岁才迁过来,你不知道,那孩子从小生得就俊,尤其是笑起来两个笑涡,十里八乡再没有比他更俊的。”赵婆婆跟沈芜说,话里话外都是惆怅,“可惜他家穷啊,娘又过世的早,没有哪家姑娘敢嫁进来,要是三郎是个女娘就好了。” 沈芜想问,他生前喜欢什么,后日送葬她可以准备,但没问出口,死了就是死了,烧什么给他,都毫无意义。 “他年纪尚小,但也到了娶妻的年纪,生前没有,不知死后赵来会不会给他找一个作陪,一个人终究太孤单了。” 他们乡里乡间是有这等习俗的,有的是为了给女儿找个能吃饭的地方,有的则是想将烫手山芋丢给旁人,但也要防着一些破落户做事狠绝,会逼姑娘殉葬。赵来家他们知根知底,肯定是不会的。 沈芜蹙眉:“冥婚?” 赵婆婆见她知道,点点头,沉默。 赵兴:“什么是冥婚?” 这次两人都没给他答惑,还是沉默。 “这年头能活命就很是不错了,莫说只是终身守节,就是去三生巷有一个活路,也是有人愿意的。”赵婆婆继续说道,“以往隔壁村还来换亲,要是三郎是个女娘,也不至于大郎和二郎现在都没着落。只是现在这年陈,别的村都在换孩子……”她看了一眼赵兴,不再往下说。 沈芜却不以为然:“别人是别人,别的村是别的村。” “你傻了很多年终于聪明起来了,怎么还不明白事呢?”赵婆婆多少有些痛心疾首,“养个女娘跟养一头猪一头羊没什么区别。” 甚至更差,猪羊还要等肥了宰,但女娘养不了几年,就能换。 冥婚嫁到赵来家已是很不错的结局。 沈芜:“一定会有区别的,你看陈家那位小姐,不也是女娘吗?” 赵婆婆苦笑:“那哪儿能和我们一样,她家有钱有势的。” 沈芜半晌无言,低头吃饭。 赵婆婆搁下碗,碗里还剩半碗粥,她的笑容更苦涩了些:“我今日听说别的村有人偷摸进其他村偷人回去煮了吃,专门偷似我这种老的,没用的老太婆,他们叫‘偷猪崽’。” 第19章 “真的没活路了,傻姑!”赵婆婆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原来她们一样,那时在赵二郎的尸体旁,哭的都不是他,而是她们自己。 -------------------- 第10章 邛崃有朝霞 ==================== 鲁镇东街坊是为富人坊,那里居住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大家大族,这其中要数街首的陈府最为恢弘庞大,陈府外观不显辉煌,陈旧古朴的质感却预示着家族的悠久历史,而更传奇的是,陈府历史如此之长,人丁凋敝,最年轻的一代只得两位小姐,竟也没有颓败之势。尤其是几年前陈小粥脱颖而出之后,荆州陈氏再立一百年也不是难事。 一条街上酒肆茶馆,布庄绣楼,蜜饯果子铺,茶庄银楼样样都有,件件齐全,牌坊越靠尾端房舍越是鳞次栉比,大地主何东来的府邸就在那一片,但也是最奢华的一座。 与陈府比起来,更称得上奢靡,门口的石狮子都比旁人的大一号。 按理说两府一条街之隔,该有些交集,可惜地位相差太大,陈府的管事杂役都不曾正眼瞧过何府出入的人。 是以,钱管事去找何东来汇报时,他才会那般抖抖索索。 “什么?你得罪了陈小粥的人?”何东来咆哮着像是要把屋顶都掀了,“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渔利口那点地租给你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你还把事给办砸了!” 何东来四十多岁的人,每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养着的,但不知为何他干枯瘦弱,连胖婶儿都比他水润不知多少。 就这一气之下他接连咳嗽起来,身旁的美艳丫鬟忙送了一杯茶过去,轻声细语劝慰道:“老爷仔细身子,这点小事不值当您这般费心。” 何东来饮了口茶,满口沁香,心下舒坦了不少,挥手让丫鬟停了顺背的动作,咳嗽渐止:“你懂什么,陈小粥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崔府尹都怕她。”不然他攀上了府尹的关系,陈小粥也不会浑然不在乎。 他还记得前年给她拜年,不仅门都没让进,连礼都给退回来了,闹得他好大一个没脸,要说不来气是假的,但她那事儿太有名,他是真的不敢。 丫鬟瞧了钱管事一眼,两人对了个眼色,她才又温言细语地跟何东来说:“不如让钱管事带人去给那村姑一通教训,量她也不敢去跟陈小姐告状的。乡下女娘都自卑软弱最是好拿捏,她们生怕给主家惹事,惹主家嫌,这好不容易抱上的大腿,她舍得因此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嘛?想必是不能够的。” 此话看似有理,但何东来白了她一眼:“不懂就别瞎说,陈小粥护短人尽皆知。这村姑既然抱上了,当然会牢牢抱紧,她受了欺负,会不告状?她是傻子吗!”指着钱管事吩咐,“你去买些礼物,亲自登门致歉,态度要诚恳,言语要客气,懂吗?” 钱管事躬身作揖,偷眼看何东来:“小人怕小人身份实在低微……” 何东来呵断他的话:“难不成你还想让本老爷亲自去吗?”不过确实提醒了他,他又补道,“免了她的田租,从你这个月的薪俸中扣。”末了又想到,“叫何苦去外门领十板子。” 钱管事见没有其他机会,只好领了责罚出去,心里骂娘。 大旱以来,收成太差,地租只占府内收入的鼻屎那么大一点,他的日子不好过,薪俸一减再减,这回又要扣他的薪俸,还要他倒贴礼物钱。出了书房门,他便气得踹断了何东来前两天刚从淮南移来的橘子树。 何苦听说了这等安排,对钱管事倒格外恭敬,手心里的燎泡烂了一大片,他似已忘了。 钱管事故意问道:“你挨了板子,还谢我做什么?” 何况憨厚道:“我是听您吩咐办事的人,您没将我推出去顶罪,让我丢了这份工,我当然得感激您。” 现下这时节,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有钱才能买到外地运来的高价粮食,只要这份工保住,就算挨打,也能睡得着觉了。 其实钱管事倒是想推,但是,他在何东来面前越来越不被待见,要是再将这五个强悍的伙计得罪了,他就再也不用去收租了,他就等着穷死饿死吧。 钱管事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两人相互倒倒苦水后,他就回了,待到第二日一大早出门去买礼物,正瞧见街首的陈府大门洞开,出来一辆马车,赤金车顶,上好织锦车帘,车角悬挂铜铃,马车一动就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响声,比那凤鸾春恩车还要好看,不知是去接何人。 钱掌柜无来由地联想到,不会是去接那傻姑吧?随即又摇摇头,那等村姑就算是陈小粥的近身管事,也用不着这等华丽的马车,他定然是想左了。 风向一变再变,渔利口飘散的灰烟在昨日半夜就停了下来,鸡鸣时分,披星戴月之下,几乎整村的青壮年男女都起了床,站在自家门口等着与晨跑的人流汇合。 跑完步,沈芜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往自家院中的井亭去,路过宋楼兰的马车,看了一眼被幕帘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厢,不知他起身了没有,等会儿她要洗澡又得拿个盆接去后院,实在麻烦。 又想这人付了她五百文钱的场地费,还是忍了。拿着搓澡布和干衣,先洗了头,才打水去后院洗澡。 她只有两套衣裳,两套衣裳都打了好多个布丁,袖口处也洗得泛白有点破损了,但她不准备再买一套,反正入陈记定然是有工作服穿的。 第20章 梳洗妥当,已是寅时,朝阳初升,大片绚丽的红霞浮在天穹,霞云流转,仿佛有仙女銮驾经过,霞光如曼妙轻纱落在渔利口的屋顶上,矮墙上,井沿上,树冠上,流光溢彩,也将村中的所有人笼罩其中,将他们装扮的似往仙宫承恩赴宴的仙客散人。 大旱三年堆积起的尘埃都被染上了可亲的颜色,淡淡地轻飘飘地四处打转,好像天地有喜一般欢愉。 好事即将发生。 沈芜笑了一声,正被宋楼兰掀帘子看见:“你傻笑什么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芜嘀咕,好心情清空一半,她收回压在井栏上的腿,不理会。 宋楼兰不以为意,对刚进院子,抚摸大黄狗的赵兴招招手。 赵兴对宋楼兰倒是没有意见,怎么说他也从常三爷手里救了自己,但是他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怕他。 虽然扭捏犹豫,但是还是过去了,他站在马车底下仰着小脸问:“干嘛?” 出乎意料,宋楼兰数了十文钱给他:“村里我不熟,你能去帮我买十个煮鸡蛋吗?” “啊?”赵兴吃惊,“你一个人竟然要吃十个鸡蛋!” 要知道,今时今日鸡蛋不是人人能吃到的。大旱以来,养鸡的人家少了,又有人拿去抵地租,就更少了,现在渔利口剩余的鸡不足五只,一天能下五只蛋都能让人高兴一整天,他一开口就要买十个。 财大气粗! 赵兴眼里满是艳羡和崇拜,搞得宋楼兰以为自己花出去的是十两黄金,他笑着说道:“买回来,大家分,给你多吃一个。” 赵兴马上应了,飞快地往村子里跑去,嘴里还嚷了出来:“胖婶儿,我要买鸡蛋,买好多好多鸡蛋啊!” 沈芜在厨房听见了他们说的话,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嘴欠了,便将粥碗里的米汤撇掉一半,舀了一大勺干的进去,然后往厨房门口伸了伸腰叫他:“你下来跟我们一道吃吧。” 宋楼兰从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恭敬不如从命,下了车,先去梳洗一番,才到大榕树下坐着,咂摸半天,问端饭来的沈芜:“你这有茶吗?” 宋下童没想到他会连着在这里住着,并未准备他的日常物品,他习惯早饭后饮茶的。 沈芜半天没答他,他想了想:“算了算了,算我没问。” “宋掌柜,鲁镇的人都喜欢饮茶吗?”沈芜不似他想象般又对他甩脸子,“茶叶也涨价了吧?” 荆州大旱,又干又热,本地的茶树根本长不起来,原有的恐怕也都干死了,要从外地进货,价格想必要比原先翻好几翻。 “那要看什么茶,上好的如洞庭碧螺春,一两值千金也不在话下。”宋楼兰显摆道,“我虽然喝不起洞庭碧螺春,但是毛尖也不便宜,粗茶也得花五两。” 沈芜道:“看来能饮得起的,非富即贵了。” 宋楼兰挺起胸膛,略显骄傲,嘴上故作实诚:“也不尽然,鲁镇上的茶铺也有卖碎茶渣的,那个便宜,寻常人家就能买得起。”他以为她对茶起了兴趣,“你要是想尝尝,就买那个,虽然品相不好,但味道丝毫不差的。” 沈芜又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似乎很懂茶,我想问问这里有香片卖吗?” “香片?香片是什么?”宋楼兰从未听过这个词,又见沈芜笑,恼怒问道,“你刚刚就在笑,现下又笑,你到底笑什么?难道是笑话我吗?” “不知道就不知道,谁笑话你了。”沈芜才没工夫笑话他呢,她指指天边红彤彤的流云,“你没听说过一句农谚吗?‘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笑是因为我开心,我开心是因为这么久没下雨,今日说不定就要下雨了。” “下雨?”宋楼兰霸道起来,“那我今日要住在你家,马车挡不住大雨。” 沈芜:“你长得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 -------------------- 第11章 心术 ============== 热乎新鲜的白水煮鸡蛋在赵兴怀里滚来滚去,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脚下疾走,身形又极稳当地往沈芜的小院走,大黄兴奋地跑来接他,似乎闻到了香味,站起来想往他怀里去够,被赵兴用手肘子抵开。 “大黄,宋大哥说要给我多吃一个的,等会儿我分给你。” 大黄似是听懂了一般,护在他身前,还用鼻子帮他顶开了院门。 沈芜瞧见了,走过去帮他分担了几个。 她提前摆了一只装了井水的空碗在小饭桌上,等着将鸡蛋都放进去。 宋楼兰还没等她全放下就伸手拿了一个,趁着烫,迅速捞起来,剥好递给她。 沈芜只当他是献殷情,不过她面上不显,嘴上也没说,心安理得地吃着,吃完他又给她剥了一个。 “我有个事请你帮忙。” 沈芜心中发笑,他真是将“礼尚往来”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是一点点亏都不愿意吃。 “什么事?”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让她帮忙,就值两个鸡蛋。 宋楼兰张望四周,查看四周没有人靠近,才靠在她耳侧说道:“帮我查一查陈记米行的账本。” 沈芜不像他这般谨慎小心:“你这买卖有点大,两个鸡蛋恐怕不够。” 先不说她刚入职能不能碰着账本,就是真能给她看的账本也是会给别人看的,不可能存在任何问题的账本。 第21章 偷查账本,是商业间谍行为,在她的世界里搞不好是要吃牢饭的,在大周朝恐怕会丢命,两个鸡蛋还不至于给他卖命。 何况他还将这事儿说得像我今晚要吃鸡一样寻常,而无论是鸡还是账本她都没本事弄来。 宋楼兰正经不过半刻,又露出左颊的小酒窝,浪荡起来:“咱俩什么交情,谈这些伤感情。” 起初沈芜对他这种善变的情况不是很适应,现在她再木讷也能看出来一些,这人习惯了戴面具,戴哪张面具有用,他就戴哪一张,所以她不再揣摩他的真实意图,反正若是需要她知道,他会自己说,那她要做的就是利用他的面具给自己谋些平等价值的利益。 “既然你觉得咱俩有交情,那凭着这份交情,能不能让你的人看护好渔利口?尤其是赵婆婆。” 她到从不怀疑他能不能办到,就跟他也没想过她能不能办到一样。 因为他们都没有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习惯。 昨晚他们的话,宋楼兰也听到了,尤其是关于最后那部分,既然她已开口,他也有事相求,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顺手又剥了一颗蛋给她:“不过,赵来真的会给赵二郎婚配吗?” 他对冥婚有所耳闻,甚至某些达官显贵也办过,有些人看重他的身份,还叫他去充场面,只是他觉得实在荒唐可笑,推了。 在他看来比吃人还要荒唐,还要可笑。 沈芜摇摇头,改变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急功近利,得不偿失,不过,一旦埋下了种子,总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应该不会,你要相信赵大郎。” 她吃了三颗蛋,才真的有了一些久违的饱腹感。 “唉?”赵兴还小,插不上话,一直在认真吃饭,此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宋大哥,你不吃蛋吗?” 宋楼兰的两颗蛋,一颗分给了沈芜,一颗分给了他,他又分给了大黄。 他盯着宋楼兰的脸,大感不解,如果他不吃,为什么要叫他去买,难道是专门买来给他和傻姑和赵婆婆吃的吗?难道宋大哥不仅财大气粗,还是个菩萨? 宋楼兰大方承认:“锻体以后要多补补,不然容易体虚,男人可不能体虚啊。” 这话他其实是想对沈芜说的,不过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沈芜却并不买账,立刻装聋作哑起来,一口将剩下的鸡蛋吞了,丝毫没觉得他有多大方。跟她玩心术,她可是会占尽便宜,让他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霞光渐淡,远处的古道上悠悠传来一声一声铜铃,抑扬顿挫,好似将赶车人轻快的节奏都扬了出来,这好听的铃声,将人们引得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自家院里抬头去看,等那铃声越来越近,就瞧见一架华丽马车,比昨日藏在祠堂边的那一架不知惹眼多少倍。 人们泛起了疑惑,直到那架马车停在沈芜家门口,又都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 村东头的三娘说:“这是皇后娘娘才能坐的马车吧?难不成皇后娘娘亲自来接傻姑了?” 她男人答她:“皇后娘娘在宫里烙大饼呢,顶多派个贵妃娘娘来。” 村西头的胖婶说:“我是没机会识字,要是我有这个机会,就凭我年轻时候的长相,王母娘娘都得来亲自接我。” 胖婶的小儿子道:“傻姑说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努努力,争取明年也让贵妃娘娘来接你。” 一辈子打光棍儿的赵老汉说:“傻姑傻了十来年,以往都没个人形,这是走了什么运道,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拜才能求来。” 一时间,说什么傻话的都有。 沈芜面对这架豪车,心里直发怵,不懂陈记为何行事如此招摇,正犹豫,王妈妈从马车上下来请她,还将印了红戳的文契一并递给她。 “掌柜说了,您的身份堪比半个伴读,宝马香车相请不算隆重。”她又矮声跟沈芜说实话,“也是给那些小人瞧瞧,您是我们掌柜重视的人,免得他们还想用些歪门邪道来坑害姑娘。” 沈芜大致能感觉到陈小粥这根大腿有多粗了。 蹬车前,她又嘱咐宋楼兰:“别忘了我托付你的事。还有等会儿赵婆婆起来,你跟她说,让她在村里多收一些茉莉花,我回来付钱。” 宋楼兰笑得有些欠,沈芜瞪着他:“你听见没有?” 宋楼兰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头一日别迟了。”仿佛在不耐烦地催促自家女眷。 沈芜对他这种口头和态度上占便宜的行为嗤之以鼻,转身上了马车。 王妈妈在车上教了他们几个礼仪,还有陈小粥的日常喜好,免得他们冲撞了二小姐,或是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一刻钟就到了鲁镇东街上的陈记米行总店,王妈妈领着他们从店铺后堂穿过一道游廊,绕过假山影壁,才到掌柜的陈小粥处理事务的三间厢房,正屋是开放的小花厅,平时接待四方访客,西厢是书房,东厢上了锁。 此时,一位少女正站在小花厅门外的庭院内。 明明大旱三年,荆州府处处干燥炙热,除了井水,就连湘江都已渐渐干涸,而这里却有一个花草繁茂的庭院。 庭院的灰墙下栽种着一棵鸡爪槭,形似鸡爪的薄薄青绿嫩叶没有因为缺水有一点焦边,因为树下有一湾小池,池中水清见底,清透的雨花石与几尾锦鲤,彩色的影子荡漾在水中。 第22章 少女正手持一把茉莉,一朵一朵揪下花头,逗弄池中的锦鲤。 “二小姐,人来了。”王妈妈恭敬地通报。 陈小粥将手中的茉莉花递给旁边伺候的丫鬟,正过身来,笑意嫣然:“来了就好,没有人为难你吧?” 她昨日在祠堂边的马车上瞧得一清二楚,说的当然就是何东来有没有再来为难她。 沈芜摇摇头,略显木讷,赵兴更是盯着少女愣在一边。 他们两双眼睛,对陈小粥很新奇。 沈芜来到这里,还是头一次真正见到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少女,她曾想象过,古代的名媛贵女,应该大部分都是八七版薛宝钗那般,长得花团锦簇,娇媚有福的样子。但陈小粥完全与她想象的不一样,或者说,她长得更像健康明媚阳光开朗的林黛玉,美得没有侵略性,文质彬彬,温温如玉,不过为人处世八成更像薛宝钗。 她的明媚鬓边,也别了一串茉莉花,幽幽的香气,混合着庭院内的清凉意,又舒心又欢喜,让人更加信奈和亲近她。 这样一位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孩,居然被世俗唾弃,简直很没有道理。 陈小粥似并不意外有人带着新奇的目光这样看她,温婉地笑道:“那你来,我跟你说说你要做的事。” 赵兴被带下去另有安排,沈芜则跟着陈小粥前往小花厅。 陈小粥请她坐了之后,就让人上茶,似与她没有尊卑等级之分,等饮了茶,她才再次开口:“我想请你念书给我听。” 沈芜:“啊?” 不怪她反应大,她是真没有想到是这么个活,她更没想到的是陈小粥自己不能阅读。 陈小粥见她呆头呆脑的,又是噗嗤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敛了敛心神,解释道,“我每日都很忙,没有时间看些自己喜欢的话本,更没时间去看戏听曲,所以想请你念出来给我听。” 难怪说是半个伴读,读书这样私密的事,说是亲闺蜜都不为过。 沈芜衡量起自己的音色与表演技巧,蹙着眉,好似非常为难,生怕自己胜任不了,但又舍不得一个月两吊八百文,还是兑换成现银的薪俸。 陈小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满含笑意地开口了:“每月给你配八两茶,每日放你休息一个半时辰,若我有事,也准你带薪休息,如何?” 此手笔可谓十分阔气了。 没想到还能有茶叶补贴,正中沈芜下怀。 --------------------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出自韩愈《师说》。 第12章 新朋友,老朋友 ======================== 风吹来一片云,盖在陈记米行的天井上,又送来一阵香,兼夹着水汽。 很久很久,沈芜没有嗅到过这样的潮湿了。 她是江南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很多记忆都与烟雨蒙蒙有关,譬如六月黄梅细雨连天,江南的屋瓦上会起一阵一阵的薄雾,在洗得绿油油的树影里缭绕,这样的天气他们甚少出门,她就跟父母一起坐在家中轩窗下饮茶谈天。 饮的茶是当年清明前的碧螺春,那滋味入口软绵清润回味浓郁,舌尖都泛着久远的甘甜,比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反而是雨和茶更容易让她泛起乡愁。 是以,她应了陈小粥,而后说道:“府上用的是江南的茶吗?”想了想又改口道,“都行吧,只要有茶就行。” 陈小粥食指围着盏沿绕了半圈,忽而发笑:“你可真不像她。” 沈芜:“谁?” 陈小粥未答,只是说道:“我等会儿要去巡店,你今日有大半时间可以待在这里熟悉一下。”随即又叫来个年岁与沈芜一般大的丫鬟,“这是燕娘,让她带着你。” 安排好后,她起身摸了摸鬓边的茉莉花就出门了。 这是今早大姐姐帮她簪上的,她其实并不喜欢。 沈芜目送她走,瞧着天阴下来,心里想着,不知道宋楼兰有没有跟赵婆婆说,要趁着雨还未下快些将茉莉花采了,打湿的茉莉采下来,香味会消减一半,还容易上霉腐烂。 燕娘将她的思绪拉回,开门见山,情态却很是恭谨:“姑娘请先随我来换套衣衫。” 进门就让换衣上岗,在别人看来,尤其是身上都是补丁的穷苦人看来,可能会自卑,忧心是不是被看不起了,但沈芜却没有,她早料到会有工作服,而且以往工作出差也会被要求穿正式一些,更何况燕娘将态度拿捏的非常恰当,一点没有给她带来反感,所以沈芜依言而行。 沈芜被引进东边的耳房,耳房中架有一道凤穿牡丹的绣屛,绣屛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四套夏服,用料和工艺都极其讲究,颜色也娇嫩,其中有一套与陈小粥昨日穿的蓝色一模一样。 “这是小姐去年和前年裁的夏装,一次也没有穿过,都送给姑娘,小姐说若是这些不入姑娘的眼,可先选一套今日将就穿一穿。”燕娘看上去比陈小粥身边的丫鬟要小,但行为举止,谈话语态都很是得体,不给人疏冷之感,也不给人卑怯之意,沈芜不自觉地想要依赖和信任她,于是说道:“今日穿的就请你帮我选一套吧,其余的我能带走吗?” 燕娘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也没有推辞帮她选衣的工作,上前挑了一套蟹壳青的,帮沈芜穿上后,还替她梳头抹粉描眉,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明朗稳重起来,给人脱胎换骨的感觉,燕娘将她推至大身镜前,夸赞起来。 第23章 沈芜不知道的是,她在感叹燕娘少年持重,风度坦荡时,燕娘也在感叹沈芜,虽身处困顿穷苦,但不畏缩,不怯弱,也没有穷人乍富的倨傲,都对对方欣赏起来。 燕娘对她亲近道:“我看府里的姐姐们十一二岁就会打扮了,姑娘若是有冗余也该这般,咱们可是女孩子呀。” 沈芜:“好看是好看,就是我不太会用,以后还请你教教我。”古人的这套妆枢比她以往用的都复杂不少,手轻不得更重不得,铜银镜也没有玻璃镜清晰,容易画丑。 燕娘笑着答应了她,又问道:“姑娘想不想去前店逛一逛?这家总店里,有许多旁的米行见不着的稀罕东西的。” 沈芜对此倒有些兴趣:“那就劳烦你了。” 刚到渔利口,没有父母,家中屋破,每天饿得两眼昏花,还得下地劳作,生理上不允许她分一点精神去好奇探索,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对沈芜来说,陈记米行就像个古代粮食博物馆,许多她在书里看过,但已成为传说的粮食,她都能亲眼看看,摸摸。 如黍,她从前只见过野生的,似茅草一般,许多地方会收它做扫帚,不再食用。还有菽,类似于大豆,大豆饭就很好吃,不知道味道是不是有所不同。 正觉有意思,有两位熟人进了店中,稍显阴暗的室内顿时黑了下来。 来人正是钱管事和何苦。 两人见沈芜正站在一袋粮食跟前瞧他们,不仅她浑身珠光宝气的,差点没叫他们认出来,身旁还站着一位陈府丫鬟,钱管事心中更加沉重。 他换脸如换天,立马从厌烦变作和蔼可亲,甚至恨不得从爷爷直接变成孙子。 沈芜也注意到他没提烟杆,想必是知道米行内不许有火星,不由好笑起来,戏谑地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渔利口的村民都将大地主何东来和钱管事当做这世上最大的反派,盼了多年,求了多年,梦想有个菩萨来救他们,求了几十年,后来觉得求不来根本求不来,索性不求了。 今时今日,沈芜知道了何东来怕什么,陈氏怕什么,而比陈氏更高的又怕什么。她现在想的也很简单,就是抽了何东来的筋,扒了何东来的皮,让他怕得再多一点。 “问沈姑娘妆安。”钱管事躬身作揖,他早晨亲眼瞧见沈芜从那架华丽的马车上下来,又见到她改头换面,所以言辞间谄媚至极,“之前都是小人的过错,今日特意带何苦一道来赔罪。” 忙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一并奉上,又怕准备的还是少了,沈芜嫌弃,心中如擂鼓,忐忑的不得了。 沈芜将礼物都收了,收不下的燕娘帮她抱着。 “你们是跟我赔罪?”沈芜微微笑着,“还是赔罪给陈记看?” 钱管事诚惶诚恐,脸跟着黑沉了八个度:“你你,你想怎么样?”他一把按住何苦的拳头,将他挤到身后,再一次请求,“有什么事大家都好商量,您的地租不用交了,您要是觉得这礼物太少,我还可以再买。” 沈芜双手一松,礼物啪嗒啪嗒都掉在了地上,她又微微笑着:“我现在是陈记的人,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吗?” 何苦实在忍不了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钱管事恨恨地踩了他一脚:“道歉!” 昨晚他家儿子发了一夜高热,连夜送去丰益堂,需要花一大笔医药费还要好吃好喝的疗养一段时日,如今粮食这般贵,又得花一大笔,而他还有一个年事已高,常年吃药的老母亲。 上有老下有小,他还在攒钱买房,还想供儿子去书院。 所以他不能失去何府的工作,所以他不能得罪陈记,所以他要与沈芜修好。 何苦还犟着不肯,钱管事被逼得快哭了:“姑奶奶您说怎么办才能让您满意,我们就怎么办。” 沈芜勾勾手,钱管事卑躬屈膝地挨伏在她身前。 “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带着你的五个伙计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渔利口,不准外人进村。”沈芜长得并不凶,此时她板正面容,更觉得她不是在和小人做交易,而是在教学生,“能做到吗?” 钱管事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的事,连连称:“能能能。”拖着何苦就出了陈记。 等他们走了,沈芜才去将礼物捡起来,和燕娘一起回后堂拆,将一些其他人用得着的和点心都分出去,燕娘得了一件紫牙乌的扇坠。 “明儿我闲了打一个相配的绦子系上去,定然好看。”燕娘很是欢喜,又将一块璆琳的压襟拿了过来,“我也帮你打个绦子配上,配那身蓝色的衣裙正好。” 夏季衣裳单薄,容易被风拂乱,压襟正好用得上。沈芜没有推辞,她本就对女红一事一窍不通,有她帮忙再好不过。 等到下午才见到赵兴跟着陈小粥回来,沈芜不禁奇怪。 “小孩子玩心重,我带他一道去遛一遛。”陈小粥好似早有这等计划,赵兴的衣裳也换成了丝绸的,挽了双髻垂髫,俨然一个清秀小书童模样。 她又见沈芜仪容仪表,笑道:“昨日搭了一眼,看来我没看左,确实合身。” 沈芜没能说上一句话,陈小粥又带着人开了东厢的门,进去休憩。她见无人,将赵兴领到庭院里,小声问他:“都叫你干嘛了?” 第24章 “她一直跟我聊天,都在打听你的事。”赵兴的声音低如蚊蝇,“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你爹娘去哪里了,你想不想他们。” 背调吗?是不是晚了点儿? 沈芜叫他去厨房找王妈妈吃点心,兀自琢磨,自己进了东厢。 陈小粥正合着眼躺在美人榻上,燕娘在帮她捶腿,她的丫鬟给她打扇,美人榻边的小几上有一壶温茶,壶边有一本叫《春陵遗梦》的话本子。 “今日不读了,我有些乏了。” 她的声音不如刚才明朗,看来在外面一直是强撑着的。 沈芜没出声,也没有走。 陈小粥睁开眼,眼中的凌厉转瞬即逝,又盈满了笑意:“有事?” 沈芜:“今日若是无事,我可否早些回去?” 天阴沉得更加厉害了,燕娘将屋内点上灯,她们似是被圈进了同一个昏黄的圆。 陈小粥:“可以,不过你还是早些搬到镇上住吧。我知道你念旧情,但你与他们注定不是一道的,注定缘浅,就不要用情,免得伤怀。” 她是商人,凡事以利益为上。 沈芜一时又无言,看了一眼窗外的阴天,乌云更深了。 “要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出自李白《静夜思》。 第13章 一个童话故事 ====================== 午后,有茶,有灯,即将下雨,一阵旋风还将半开的窗推上,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似乎是个讲故事的好氛围。 陈小粥却兴致不高的样子,不过就当做是个休憩时的趣味也不是不行,而且她对沈芜产生了一些好奇,于是又闭上眼睛,躺得更安稳了些,像一个乖巧的娃娃。 沈芜并不将她睁眼时的倨傲放在眼中,环顾室内的陈设,在窗边找了一张太师椅坐下,她靠着背略觉不适,自己又从绣榻上捡了一个靠枕垫着,如此方能舒服地坐上去。 “对了,你虽是我老板,我却不知如何称呼你,是随王妈妈称呼您二小姐,还是随店里的伙计称呼您掌柜的?” 陈小粥并未睁眼,燕娘与她的大丫鬟明姑也都极有涵养地眼观鼻鼻观心,只认真做手中的事。但她心中已如猫爪挠似的,想知道这位没有上下尊卑的女子到底能讲出一个什么故事,若是挖苦讽刺她的,她必然会讽刺回去,若是赞美颂扬她的,她会看自己高兴给她一些赏钱。 听闻她如此问,心下发笑,到底还是想巴结她的多,便故意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主人。” 沈芜:“我就叫你小粥吧。小粥,你知道吗?去年冬天是我到这世上以来最冷的冬天。” 陈小粥并不见愠怒,语气却淡了很多:“你还是叫我掌柜的吧,你的名字是记在陈记的。” 沈芜:“小粥,你在雪地里光脚走过吗?”她的声音舒缓,柔柔地说道,“去年冬天有个小女孩试过,那时候一天冷过一天,一直冷到除夕,那是冬天里最冷的一天。” 陈小粥莫名好笑,她的名字一般都是被人怒气冲天又无可奈何的叫着,家中人都叫她二小姐,二娘,甚少有人亲昵地叫她小粥,她曾幻想过大姐姐这样叫她,但一次也没有过。她不再打断,让她继续说。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了,鲁镇上却十分热闹,有一个小女孩,衣衫褴褛,光着脚穿一双草鞋,在热闹的人群里兜售火寸,一直卖到很晚,街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团圆,而她却还在街上徘徊。” “她路过一户大户人家的厨房,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烤羊腿的香气,她看看四周没有路过的行人,于是静悄悄地蜷缩在这户人家的窗下,像一只刚出窝的小兔子。” 屋内静悄悄的,燕娘已放缓了敲腿的频率,明姑的扇子也扇得弱了些,就连灯芯都轻缓地亮着,不敢噼啪炸响,室内只有沈芜悠悠地诉说,仿佛那是一件真事,真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孩,不是故事。 “但是天实在太冷了,雪也开始下了起来,所以无论她怎样蜷缩都无济于事,她的草鞋已经走烂,她的脚冻得红肿发紫,鼻头泛红难以呼吸,浑身都冒着寒气。” “她实在太冷了,只好划开一根火寸暖一暖她僵硬的手指。” 燕娘偷偷红了眼睛,明姑放下了扇子,陈小粥却仿佛睡着了一般。 “火寸被点燃,火光如同一面火镜,四周开始温暖起来,她透过火镜看见满满一桌子菜,有红烧肉,烤羊腿,烤鹅,炖鸡,还有各种各样她从来没有吃过的水果,她实在太饿了,伸手去抓,火寸就在这时熄灭了。” 燕娘不知何时不在给陈小粥捶腿,睫毛湿漉漉的,柔和的眼角闪着水光,腮边还挂着一滴没有落下的泪,她颤抖着嘴唇目光热切地看着沈芜。 “后来呢?” 沈芜:“后来火寸一根一根划亮,她的梦越做越长,甚至还看见了爹娘和妹妹。” 燕娘不死心:“再后来呢?” 沈芜:“再后来……” “人们在早晨发现了她冻僵的尸体,将她和其他冻死的人一起丢弃在乱葬岗。” 燕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似乎要从心口跳出来,她哭得很激烈,很伤心。 明姑不耐道:“好好的你哭什么,不过是个故事。” 第25章 一瞬间的爆发,让燕娘好过很多,抽抽噎噎起来:“小姐对不起,我……我想我娘和我妹妹了。” 她和明姑不同,她不是家生子,是有一年娘和妹妹都饿死了,只剩下爹和弟弟,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爹才将她卖给了人牙子,是人牙子将她领进陈府的。 她时常感叹,她命是真好,能进陈府,遇到了陈小粥这样的主人,不用担心十几岁就被哪个主子收做通房,更不用怕哪一天被姑爷收做妾室,所以她格外懂事听话,逢年过节答谢主人也是真心实意跪拜。 可她的爹娘弟妹呢? 她有时觉得她现在过的这般好,很对不起他们,时常梦见他们会哭,然后吓醒。 明姑顿时眼也红了。 她是家生子,但也终究是丫鬟,没进陈小粥院子之前,她是外院的三等女使,冬天是没有炭烧的,做粗活,手脚生满了冻疮,与那小女孩一样,冻得通红泛紫,夏天还好一些,等入了秋就开始痒起来。 这世上谁的日子不苦啊。 啪嗒,一滴榆钱大的雨滴砸落在窗棂上,一声两声,潮湿了整个窗棂,沿着木纹滴落下来,一滴两滴,一刻两刻,一年两年,寂寂的一刹那。 陈小粥翻了个身,不知她是如何的感受,只听她淡淡地说道:“你这故事好没有意思,她既没有将火寸全卖出去赚到钱,也没有冲进那户人家抢些吃的,竟活活饿死冻死在窗下。” “一个人若是自己不争气,谁也救不了。” 如果是她,她才不会等人来救。 沈芜沉吟:“或许吧。” 一千个读者一个哈姆雷特,沈芜自嘲,自己以前做教授好为人师习惯了。 陈小粥与渔利口不识字的村民可不一样,她是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不会被她一个故事,三两句话改变。 陈小粥:“不对,你应该说,她从小生在穷苦人家,不识字,没读过书,满脑子只有吃饱饭和爹娘弟妹,而且又笨又蠢,还没有人教她。”她回过头来紧盯着沈芜,没有惯常温柔的微笑,只有谨慎地打量,“你,到底是谁?” 沈芜一愣,忽而笑道:“只是一个故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侧脸望着窗外,雨势还小,“我回去了,小粥。” 没有人看清她的表情。 她走出那个烛火照出的橘黄色的圈。 她是谁? 她是复大最年轻的经济学教授,国际经济政治研究学者,她拥有学术理想,怀揣真才实干,她本该在前往国际学术论坛的飞机上,可…… 无论如何她的工作不该被架在高阁,尤其是当她亲眼看见了渔利口的苦难,她不能无视,她的满腹学识也不允许她麻木。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就算来到了一个她不熟的地方,她也不想甘于沉沦。 赵兴已经在门外等她,两人一起上了一架与早晨完全不同的马车,但它的车厢外也挂了一个铜铃,铜铃跟着马蹄的震动,一响一响的,穿梭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穿透陈记的墙,传进陈小粥的耳中,如同戏台上的梆子声,一声一声催着戏。 “去叫王妈妈来。” 沈芜还没到村口,就瞧见出入路口设了个棚子,棚子里设有桌椅,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壶酒,棚子似点,棘刺做的路障似线,一点一线成了一个简易的岗亭。 棚子里有两个她熟悉的人,是那五个伙计中的两个。 钱管事早将事情安排妥当,这两人看上去倒没有什么怨言。 “傻……沈姑娘,你回来了。”其中一个右边眉毛被砍断的说道,“钱管事说等你回来了,我们都听从你的安排。” 沈芜倒不意外,也没有对他恶言相向,只是要他去召集村名:“让他们早些来我家上课。” 她对五个伙计和钱管事这样的人并没有好感,尤其是亲眼见过他们挥鞭打死朱氏和赵来背上如裂谷般的鞭伤,她就从没想过将他们和渔利口的村民们放在一起。 但她还是又添了一句:“你们要是想来也可以来。” 有人曾经说过,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 断眉毛没说好也没拒绝,丢下句:“下雨了,他们未必肯来。”就去了。 下雨不是好事吗? 沈芜又看了看将地面微微打湿的雨,默默祈祷就这样慢慢地下,细细地下,安安静静地下,不要停。 车夫老张一直将她送至院门口,她正愁,这一身丝绸衣裙要是打湿了,沾了泥会很难清洗,掀开车帘,正好有个人打着黄纸伞在院门口等她。 是宋楼兰。 伞沿轻轻往上抬起,一点一点将马车上露出一个裙摆的淡青色人影揭露,目光随之逡巡,将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肩一一收入眼底,好似在细瞧一副美人画,准备回家默写,就连她脸上的深色变得浅了几个度,也要记清楚似的,看得格外仔细。 她与这雨极配。 像一朵被打湿的兰花草。 是这黑沉雨天里唯一一抹颜色,虽淡,虽小,却美,却难忘,却是最夺目的一抹。 “你穿裙子倒是另一个样子。” 说着将伞往她身上移过去,还伸出一只手,让她扶着走下车。 “你见了穿裙子的人倒也是另一个样子。” 沈芜的心情并不好。 -------------------- 第26章 1童话故事演化自《卖火柴的小女孩》。 2“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九节 》。 3“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出自《毛选》第七卷 。 第14章 契约就是规矩 ====================== 鲁镇长街上的雨淅淅沥沥,温柔又小意,仿佛落在瓦上都放轻了一些,只听得见蹦在油纸扇上的嘣嘣声,而进了渔利口,雨声大作,犹如泄愤,冲刷掉茅草屋顶上积累的厚厚的泥,又顺着苇叶滑下来,变成一支竹管一样细的水柱,砸进门口的土坑里变作水洼,浑黄的泥水印着一对深一对浅的脚印,直通屋檐下。 沈芜一进屋就将宋楼兰挡在了门外。 宋楼兰撑着伞,瞧她露在门外的脸:“你这是做什么?” 沈芜:“我要换衣服,你先别进来。” 似乎言出法随一般,门跟着就关上了。 “你穿挺好看的,为什么要换掉?”宋楼兰多少有点不高兴,刚才他还怕她淋雨特意站在门口等她,她转身就把他关在门外,太没良心了。 沈芜:“穿着不好干活,而且这衣服太好了,会让乡亲们以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 大家都布衣布衫,打了很多补丁,她不想因为穿着跟他们隔了一层。 宋楼兰:“你想得还挺多。” 这裙子是燕娘帮她穿上的,她这会儿要自己脱下来就有些费事,让宋楼兰等得有些久了,他又浪荡道:“要不要我帮忙?” 沈芜本就有点恼,他一挑衅,就火了:“你说什么废话!” 还好赵兴也回自己家换衣服去了,要是在这儿,又要被他带坏了。 听见主人语带愤怒,大黄从自己的狗窝里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宋楼兰,龇牙蹬蹄,只要沈芜再吩咐一句,它就扑过来咬死他。 宋楼兰是见识过大黄撕咬常三爷一伙的,不忿地转过身去,不看这对没良心的狗东西。 沈芜忙活好半天,直待到断眉的伙计来找她回话,她才换好衣服。 人出来了也不看宋楼兰,只问断眉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断眉谐谑地笑:“他们都聚在赵老汉家吃酒呢。” 沈芜眼角上翘的小勾发紧,宋楼兰见她脸色一沉再沉,说道:“他们今日上邛崃灭山火,都按照你教的办法,不仅没有人丧生,而且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何况午后下雨,看这样子也不会停,他们不用再上山了,可谓死里逃生,吃点酒庆祝一下也不意外。” 沈芜瞪着他,有点想骂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 也不知道她是在生村民的气,还是在生他的气,但宋楼兰觉得他一定是被迁怒的,他怎么会有错。 着实气恼,将伞一收,握在手里,一副没有我的伞,我看你怎么出去找他们的样子,沈芜连个眼神都没有再丢给他,戴上刚刚过了肩宽的斗笠,光脚草鞋,踏进泥地里。 断眉旋即跟上,他看似顺从钱管事的安排,就把做渔利口门神这事儿当个无聊的任务完成,其实是不服气的。 一个小女娘有什么好怕的,就是陈小粥来了,也就是两个小女娘,一通折磨没有不臣服的,但他这样想,却不会故意惹事。 是以,他想看沈芜挫败出丑颓废抱怨。 而宋楼兰越是见她不理他,就越是好奇她会怎么教训那群把她气得都要倒绝的乡民,没脸没皮地撑开伞越过断眉,快速追了上去,将她罩在伞下,一起走。 沈芜竟还是没看他一眼,宋楼兰撇撇嘴,揪住了她的袖子,让她别离自己太远走出了伞下。 赵老汉少年时,渔利口还有乡学,但他每日去学堂都是胡闹,读不进书,现下老了,更是忘了以前认识的字。 爹娘也从不管束,只把乡学当做托儿所游乐场,本也没人指望一个渔民子弟能读出个秀才,再说了秀才文弱,也不能给家里挣几个钱,还不如学他爹打鱼。 这都是他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话,沈芜当然也听到过。 他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姊妹,还未至弱冠,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婚事也没人帮他张罗,就这样耽误下来,后来越过越穷就更不想娶妻,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如今老了又觉寂寞,常聚集村民一起在他家乘凉。 他家住在村西头边边的一个坡上,院子扎得大,站在坡下看,院中东西两棵树,连着房檐,扯了一张晒油菜稻谷的油布展成一个雨棚,全村二三百人,至少有一半在这里。 胖婶男人喝酒喝得迷糊了眼,小眼睛更小了,瞧见了沈芜一行人,就傻笑,招呼道:“傻姑回来啦!来喝酒!” 大半村民都看到了她,也跟着傻呵呵地乐,七嘴八舌的,有问她:“陈记是不是有吃不尽的米山?” 还有人说:“我看着傻姑都长胖了点儿。” 沈芜假意寒暄地笑笑,被人迎进了院子,却没摘斗笠。 胖婶跟沈芜前后脚到,她是来找男人的,瞧沈芜这硕大的斗笠,笑道:“傻姑正好,我来叫我男人去你家一起上课呢。” 沈芜转身看她,没说话。 胖婶男人打了个酒嗝:“今儿就不去了吧,今儿下雨大家都高兴,少上一天有什么关系,等明天再上嘛,傻姑不会计较的。” 第27章 胖婶本不欲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但是都是一个村的,祖祖辈辈都住在一起,大家什么德性早就知道了。她也不是刚嫁人的姑娘,那点顾忌早没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前几天都说好的事,我这还收了赵婆婆的钱呢,人家傻姑也没说今天不上课,你就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你!”她说着说着就急了起来,抓起他的膀子就捶了一记,叫他快点醒醒酒,跟她走,“傻姑都亲自来叫了,你还好意思。” 赵老汉笑呵呵地突兀地插了句嘴:“哎呀,胖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不用上山,傻姑要是喜欢上课,我们明天去上一天都行啊,哈哈。” 其他人也一点羞愧的神色都没有,附和道:“是啊是啊。” 可是胖婶被他们越劝越上头:“本来就是说好了傻姑和赵婆婆借钱给我们,我们就每天去上课,昨天已经上了一课,就救了我们的命,你们今天好过点了,怎么就说话不算话了,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另有些人垂了头,就跟着胖婶说:“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去上课吧。” 宋楼兰一直盯着沈芜,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起初看她好像在强颜欢笑,现在又看她眉头舒展,眼角嘴角的小勾弧度也渐缓,火气越来越淡了,甚至微笑了起来。 他碰了一下她的肩,轻声说道:“唉,你不说句话?” 断眉环抱双臂,似笑非笑的,他那副看好戏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来气,不过他没多嘴。 沈芜根本不搭理他俩,抬步走离了两步,就跟他们有毒似的。 宋楼兰“哼”了一声,装作无所谓。 沈芜抿唇一笑:“大家知道上回我为何要陈记米行的王妈妈给我有印戳的文契吗?” 有人应道:“这还用说,是怕他们抵赖呗。” 沈芜夸赞道:“你很聪明。” 有更懂的,也说道:“有了文契要是他们抵赖,你还能报官找他们要点好处呢。” 于是有自作聪明的人带打趣带试探道:“我们可没有跟你写文契啊,那我们要是抵赖,你可怎么办啊?” 沈芜不慌不忙拿出一张花名册,在手里晃了晃:“跟我和赵婆婆借钱的人都上了我的名册,你们这么多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要是有人想抵赖,其他人就能帮我作证,现场超过三人问我借钱,大家可以互证。” “所以啊,你们跟我虽没有文契,但也是有能证明的口头契约的。”她看他们若有所思,又进一步说道,“如果不履行契约我可以追回你们借的钱,不仅如此,你们啊,还会失去我对你们的信任,以后我便不再会借钱给你们,你们当然也不用再上课了,不过以后再出现邛崃山火这种事,你们也只能自己用命去硬扛。” 在场的众人不再喧嚣,赵老汉脸上的嬉笑也瞬间消失:“可我们没打算不上课,是想明天再上课。” “你这句辩白很好。”沈芜微微一笑,格外动人,一点没把他们的惴惴神色放在眼里,“我们立下契约,不仅是建立了简单的联系,还建立了规矩,以后行事都要按照这个规矩来,如果谁破了规矩,当然就会出局,不再享受规矩之下带来的好处。” 这就是经济学中最浅显的契约理论。 胖婶男人害怕了:“都是一个村的,何必算得这么清呢?”心虚之下,下意识选择打感情牌。 赵老汉立马接上:“就是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他们……他们从未想过,傻姑会盯着不放,他们此时很害怕她要将借给他们的钱都收回去,地租只是暂时不用交,但钱管事的伙计还像鹰似的盯着他们的,就是此时那断眉的也在,人进人出都要得他准允查验。 天上的雨哗啦啦地下,砸在油纸上噼噼啪啪作响,声如鞭炮炸雷,震得人心慌慌, 村民们纷纷看向沈芜,面露羞愧难色,唯有胖婶儿,喜上眉梢,打量别人的眼神都有些骄傲,好似她最得沈芜喜欢一样。 沈芜摸着斗笠的沿,嘴角一勾,忽然笑道:“我原本确实打算叫大家一起聚在我家上课,可我想你们既然更喜欢待在这里,我也不必拘泥地方。”村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沈芜又道,“好了,今天的课我上完了,你们吃完了酒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我再来问你们,契约大还是人情大。” 转身又出了雨棚,斗笠上的水都还没有滴干净。 宋楼兰都看她看呆了,还能这样吗?这也算上课?这谁不懂啊? 他看看那些村民…… 好吧,他们不懂。 “你等等我。”宋楼兰追了上去,给她打伞,态度比之前恭敬百倍。 就是因为不懂这个,才会在外面吃尽苦头,什么都不敢尝试,什么都不敢反抗,一出口就叫人指责是胡搅蛮缠,唯有卑微承受,像一头永远抬不起头的老黄牛。 断眉没有笑话看了,抬臂抱拳,一根一根压着指骨,啪啪作响,村民们刚碰上酒碗的手又都缩了回去。 断眉鄙夷地扫视一圈,如同看脚下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蚂蚁,冷哼一声,也走了。 “赵婆婆呢?”沈芜一边走一边问宋楼兰,刚回来时,她以为赵婆婆也在赵老汉家吃酒,但刚才她看了一圈,人群里并没有赵婆婆。 “哦,我下午就没有见到她,可能在家吧。” 沈芜蹙眉,脚下踩着泥水,步子更重更快了,溅了一腿的泥,连带宋楼兰也溅了一腿。 第28章 宋楼兰刚才的恭敬又全没了:“你又犯什么病?” --------------------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自《孟子·告子下》。 第15章 多余活着 ================== 虽说她没将这事儿全系于他一个人身上,但是她格外关照过,让他留心赵婆婆,他却能如此不上心,沈芜怎么会给他好脸色看。 宋楼兰知她是真生气了,忙说道:“我逗你的,早就叫下童忙完了赵来的伤去看着的,要是有事下童会来报的。” 沈芜却不再信他,一定要自己亲眼去看一看。 赵婆婆与她住得最近,平日她在家有个什么动静,赵婆婆都知道。今日是她头一日去陈记上工,按照赵婆婆的性格一定会来找她关心几句,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却一直没有露脸,怎么叫人不担心。 赵婆婆的家在沈芜院子的北边,她家院子扎得不大,本有三间大房,自她丈夫和儿子相继过世以后,房屋疏于打理修缮倒了两间,唯有最南边的一间还尚在,也看得出来是赵婆婆平时居住的,这间房与沈芜的房子靠得近,墙与墙之间,是她堆放柴堆的地方,雨下这般大,柴堆上却没有压油布,已是傍晚,黢黑的烟囱也没有炊烟,厨房更没有热气和粥饭的香味。 冷火冷灶,沈芜忧心更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村子里的人屋子从不上锁,一是大家都一样穷没什么财务,二是因为穷,木门岁月一长就容易松动腐烂,关不住,锁了等于没锁,不如不费那个功夫了。 如此,养一条狗更可靠,而正好她们两家靠得近,大黄一狗看两家门。 “婆婆。”沈芜在门口高声喊了一句,“我进来了。” 屋内没人答应,老人家年岁大了,若是独处时晕厥也不是没可能,她赶忙推开门,环顾四下,屋子不大,陈设也少,一眼就能看完,赵婆婆确实不在。 她脸上一片肃杀之色,问宋楼兰:“你不是说宋下童一直在这里看着吗?他人想必又去给赵来换药了,所以赵婆婆去哪儿了?” 宋楼兰摸出一个银质口哨吹响,赵来家离赵婆婆家本就不远,宋下童很快就来了。 “我离开是晌午,离开前跟我家掌柜说过,赵来今日能下床,我要帮他洗澡。” 沈芜又问宋楼兰:“那人呢?” 宋楼兰:“我哪儿知道,我一直在门口等你。” 沈芜:“宋掌柜真会体贴人,你不要忘了你跟我说的事。” 听她这讥讽的口气,在门口等她怕她淋到雨还有错了,看在陈记账本的份儿上,他大度地不予计较。 宋楼兰见她走,他也走:“你去哪儿?” 沈芜:“我去问断眉的,你和赵兴去村里问。” 安排的明明白白,宋楼兰也慌张起来,他不是做事不靠谱的人,但他确实松懈了。他是知道因大旱各地都有“抓猪崽”的事,民不告官不究,所以他从未亲身经历或亲眼见过,在他心里这就是个恐怖故事,不会以为自己身边的人也会成为恐怖故事里的一个。 何况今日下雨,多少缓解了一些旱情,也没有“抓猪崽”的必要啊。 不过没找到赵婆婆之前,他也知道这些都是站不住脚的借口。 沈芜不管他在想些什么,很快找到断眉。 断眉也说的很清楚:“没人出去过,进来的倒是有。” 沈芜追问:“什么人?” 断眉的说:“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说是住在村尾赵婆的外甥媳妇,特意来看她。” 沈芜明白,定然是在鲁镇卖花的事已经传到了别的村,她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就是抛弃她的爹娘得知了这事儿,也只会以为别人看错了,谁会相信养了十几年的傻女儿,他们刚走半年傻病就好了,贸然找过来,还有可能多添双筷子,不划算。 但赵婆婆不一样,她原本是有娘家的,是有亲朋的,她在这世上有根。 一时间全村的人都知道赵婆婆不见了,赵老汉赶紧组织人去村里的池塘、河流、山坡、陡崖找。 其实这些水塘早变干沟沟了,下了半日雨就算有水,也就是个小水洼,而且这点雨对干了三年的荆州来说,也不会造成泥流滑山,只是图个安心罢了。 沈芜问赵兴:“村里有出去的小路吗?” 赵兴畏惧地盯了一眼断眉,其余村民也欲言又止。 “那你刚路过赵婆婆家,为什么不说?”宋楼兰正将断眉怼在一边,没好气地质问他,“这么重要的事你还想隐瞒,你是不是故意的?” 断眉此时倒坦荡起来:“对啊。” 宋楼兰咬牙切齿,一拳挥过去:“你找打!” 眼见打起来了,溅得泥水乱飞,沈芜和村民都跑远了一点,没人想过要拉架,私心想宋楼兰多打他几下。 沈芜了悟,钱管事定然没有跟村民说出具体的事由,所以村民以为断眉没按好心,就是来故意为难他们的,是以不敢将村里的小路指出来让断眉知道,将那处也堵了。 沈芜对他们解释道:“今日钱管事又来找我了,是我请他的五个伙计在这里看守村子的,为的就是防止外人进村。” 乍一听跟聘狼看羊圈没两样,细一想,钱管事怕陈记,又颇有点道理。 村民也不全是傻子,昨日看到钱管事那点头哈腰的样子,对方不过是个陈记的管事妈妈,就把他吓成了那样。 第29章 纷纷点头。 大旱三年,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渔利口的村民再清楚不过,赈灾粮里三分之二都是沙子,地租还一年比一年高,他们不仅没吃的,更没钱买吃的,还要交赋税,充壮丁,活不下去了,就卖身。 但总有些人将心思动到别人身上,自己村的不敢偷,别人村的尤其是他们这种防范不高的村子,以前没丢是侥幸,现在丢了也不奇怪。 沈芜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村子。 赵兴想明白以后,将她领到村西头,那里有一条小路:“平时没人走,尤其是夏天草长,不安全。” 这会儿雨下得很大,将人走过的痕迹销毁了大半,沈芜喊了一声大黄,叫它带路。 它平时也去赵婆婆家讨饭吃,跟赵婆婆很熟,定然能帮上大忙。 此时村民们却不再愿意找了,站在小路的路口,看着一条绿茵茵滴着水的野草,一直伸向很远的地方,他们知道绕过这个小土围,就能出村,却仿佛一个一个在感慨这野草比禾苗长得好多了。 其实他们是在考量,赵婆婆从下午人就不在村里了,若是被“抓猪崽”,谁还能等到现在呢,又不是唐僧肉,等着跟人分。 但村民们说不出口,唯有赵老汉说道:“别费那个功夫了吧。”也不管沈芜的眼神阴沉得有多可怕,“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活着本来就多余,要是死了能救几个年轻的,也算是值了。” 沈芜眉头蹙得更紧了。 赵老汉哀叹一声:“这世道苦死人,我们都苦够了,好日子盼不到了。” 语调中有说不出的淡然,甚至让沈芜觉得他是历经苦难,已然看破生死,豁达知命的红尘修士。 他转身走了,有一部分村民也跟着他走了。 惊叫三月的蝉鸣,在雨中销声匿迹,而这位老者之言却响彻云霄,震得沈芜难以动弹。 “这老头疯了。”胖婶儿倒没理他的这些疯话,“再苦也不能不做人了啊,那吃人的人还是人吗?那是豺狼虎豹,是畜生。” 沈芜被她这一通反驳醍醐灌顶,她又想起朱氏对她磕的那个头,让她转身不要看,她想做人。 她眉头一展:“胖婶,我们跟着大黄。” 宋楼兰这时赶了上来,还拎着断眉,另一个伙计留在村里看守。他看见钱管事带断眉他们来就知道了沈芜的安排,所以才会认为断眉不负责任,还想害人。 他一把将断眉推倒在地上:“还不起来跟我一起将功赎罪。” 断眉一鼻子的血,左脸青紫,嘴也打歪了,已被宋楼兰打服,只得帮忙。 “你老实点,要是敢再耍滑头,我保证让你的眉骨也折断。”宋楼兰加紧威胁一句,才继续问道,“那人说了是从哪个村来的没有?” 眉骨折断是可能戳瞎眼睛的,到时候他就不叫断眉了,得改叫瞎眼,他浑身一颤,说道:“秀水村,她是从秀水村来的。” 沈芜回看他一眼,宋楼兰一脸得意,顺势得寸进尺:“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赵婆婆。” 好似人不是他没看好一样。 大黄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跑到沈芜身边,不高兴地看着宋楼兰,似乎知道他做错了事还不认错,眼神里都是鄙夷和倨傲。 宋楼兰:“……” 他居然被狗看不起了! “什么人养什么狗。”宋楼兰傲娇一“哼”。 秀水村离渔利口只有十里地,但沈芜来这里这么久,从未听赵婆婆提到过她有一个外甥,这个外甥也从未带着家人来看望过赵婆婆。 大旱三年,各家都艰难维生,谁家不断几门亲,这也不算稀奇事。 然而说不通的是,天开始下雨了,若是气候循环趋于正常,旱情缓解,今秋就可以种植作物,为何要现在来“抓猪崽”。 除非秀水村有比渔利口还要严重的问题,恐怕跟赈灾粮不济有关。 她并不考虑这个外甥媳妇是来借钱的,借钱不用将人也带走。 -------------------- 第16章 良心 ============== 邛崃山绵延几十公里,渔利口位于邛崃山北边的一道山口和湘江之间,而秀水村虽然叫秀水,其实村子建在山脊上,山下只有湘江的一道支流,如今也已干涸,想必邛崃山起山火时,秀水村更加难捱。 按照朝廷以往的处置惯例,应该会安排他们下山避难,但不知为何没有。 雨越下越大,行人却未放慢脚步,甚至更快了,登上山脊时,才刚至傍晚,只是阴云密布,天黑得很快。 从山脊上往下看,秀水村安静地存卧在山脊中一道地势平坦的山坳里,雨水将村舍洗得发亮,尤其是村子中央的一间大院,那里如罩在玻璃下的夜灯,闪着温柔的光晕,又像藏在草中的萤火,点亮一片夜色,而其余房舍都暗着,不知道有没有人。 宋楼兰站在最前头,很是不解。 胖婶男人问道:“宋掌柜,为何不走了?” 宋楼兰却问:“我在渔利口的这几天,你们一般都是申时用饭,秀水村不是吗?” 这几年粮食珍贵,许多农家都将三餐改成了两餐,甚至改为一餐,若是两餐,一般是在辰时和申时,若一餐常在午时。 “这谁知道呢。”胖婶男人憨直而善解人意地问:“为什么问这个?你是不是饿了?我们可没带吃食啊。” 第30章 宋楼兰没好气地说:“我不是饿了。” 他还要问,胖婶儿将他揪到身后,骂他傻:“宋掌柜的意思是,它这烛火点得奇怪,这个时候该是每户点灯的饭点,就算是有人家只用一餐,那也不该全是如此,为何只有中间那大户有灯。” 女人一生操持家务,心中眼中大半是柴米油盐,对这些很是敏感,宋楼兰颇为赞许她的智慧。 沈芜接道:“在山脊上看,秀水村不过三十来户,一户就算三口,也不过九十来人,那中间的大户完全可以容下,说不定那就是他们的饭堂。” “他们村子小,能分到的粮食也不多,所以很可能将所有粮食聚集到一处,按照大人孩童,男人女人,不同需求分配,能将粮食吃得更久一些。” 胖婶是从生活中得出的经验和疑问,而沈芜总是可以带来更新鲜的看法,这让宋楼兰每每都自愧不如,而后感叹为何他就想不到呢。 沈芜没有理会他浓浓的满是情绪的眼神,判断道:“所以赵婆婆此时很可能就在那里。” 想来还在生他的气。 “走吧,要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沈芜越过诸人,宋楼兰步子大,两步跟上。 “你说你是不是今天对我格外的脾气大?”宋楼兰声音压得极低,故作委屈,“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气,不敢撒,就撒在我身上?” 沈芜忽然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从得知赵婆婆失踪以来,她看他的第一眼,宋楼兰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她说:“你想多了,你还不值得我生气。” 她话虽凉薄,但宋楼兰常在人前谋生,立马就嗅到了她已松动了气性,暗中偷笑,跟着她进了村。 屋檐水珠如断线东珠,水声似击罄,好似某场夜宴的伴奏,他们一行人涉水而来,脚步与喘声稍增人气,却更显村中四下异常寂静。 山中杂树,易生水雾,看不清前路。 他们一行二三十人只能靠着刚刚辨别的方向前行,遇大路则走,遇阻则绕,所幸这村子不大,没迷了方向。 只是他们极为凝神静气,注意脚下。 “啊!” 倏忽一声惊叫震彻山谷,久荡回声。 惊了其他人一跳,吓出颇多埋怨,还有退堂鼓。 “秦老二你鬼叫什么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听说不少村子的人都死绝了,这村子该不会是鬼村吧?” 断眉先前一直不语,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胆量,一听这些话,冷哼一声。宋楼兰忍了忍脾气,说道:“你有话就直说,不要阴阳怪气地冷哼。” 断眉没好气地说道:“秀水村是有名的刺头村,就凭你们这些个软蛋蹩脚虾,还敢来秀水村抢人,别到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两村相距十里,却隔着一道山梁,以往还有走动,旱情发生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没人再关心别的村的事,而且刺头不刺头的也只有他们这些收地租的和官府知道,谁还敢在外面传吗,是以村民们还是头一回听说,秀水村民风彪悍。 于是更不敢往前走了,纷纷后退。 有人找了借口:“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赵婆婆说不定是被叫来吃席的,并无什么事。” 那村中大户家灯火辉煌,全村唯有那里有人,说不准就是在办喜事呢,一下子就都说得通了。 于是又有几人附和他。 胖婶:“这几年你们见过哪个村子办喜事做酒席的?就是郎君娶新妇,老人过大寿,顶多就贴个红,哪个佃农有这钱财粮食办席?我看你们才过了片刻好时候,就忘了人间疾苦了。”她的话又直白了些,跟刀子似的往他们脸上戳,“我刚才就想骂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李老三,张老四,你们都忘了赵婆婆借你们钱的事了?还有赵五,杨十三,当年你们跟赵婆婆借粮食的时候,怎么说的?要是赵婆婆今日无事最好,要是她遇到歹事死了伤了,你们一辈子良心能安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想走的几人又都留了下来,心虚脸红地不敢出声,只好跟着沈芜他们继续往前。 胖婶男人耸了一下胖婶,低声笑道:“你今儿怎么忽然威风起来了?看把他们唬的。” 胖婶道:“以前我不吭声,是觉着自己说的不一定对,但傻姑教过我,说错了不可耻,说错了就好好学,以后就不会错了,若谁要是笑话我说错了,那他就是白痴,因为没有人一直对,也没有人无所不知。” “没错没错,这话她也教过我。”胖婶男人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下子就用上了,我可跟你说,不管你在外头怎么威风,在家你可得顺着我,我才是一家之主,说话有分量的。” 胖婶没理他。 沈芜问道:“秦二叔,你刚才为什么叫?” 秦老二道:“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推了我一把。” 他走在最后,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唬了他一跳。 这地方乍看不吓人,一旦进来,就好像入了坟地一样,冷风冷雨嗖嗖地往背心里灌,越来越瘆人。 沈芜当然是不信鬼神的,他们动静大,恐怕已经惊动了村里的人。 宋楼兰:“大家都小心一点。” 但沈芜有一点不解,有大雨和水雾作掩护,完全可以伤他们,更甚者是杀他们,为什么就推一把?不过她很快想通了。 第31章 “他在吓唬我们,不想让我们去村中大户,看来村里人确实都在那里。” 宋楼兰点头:“你说我们这般劳师动众,他们会不会跑了?这要是跑进山躲起来,这谁能找得到?” 沈芜:“你是官身吗?” 宋楼兰:“不是啊。” 她只盯着前面的路,脚下的草鞋有些松了,还很湿滑,她每一步走起来都很小心:“既然不是,你为什么怕他们跑进山躲起来?我是来找赵婆婆的,又不是来抓他们伏罪认诛的。” 宋楼兰将胳膊伸至她身前:“扶着吧。” 他穿皂靴,鞋底钉了皮革,不怕湿滑。 但沈芜没扶。 宋楼兰:“扶吧,等会儿摔了,还怎么找人。” 沈芜甚少感情用事,也听劝,撑住了他的胳膊,没说话。 宋楼兰心说还是抱着他的胳膊哭的时候更可爱一点,不过没敢说出口,要事在身,不可分心。 方才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的身份要被她猜出来了,但看她样子冷傲如兰,丝毫没有要攀附他的意思,又打消了念头。 水雾寒烟一阵一阵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隐隐约约能看见村中大院的圆形土围,缥缈的歌声悠悠传来,如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又难听又凄清,细听不成调的歌词,更是让人恶寒。 “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人吃肉他不敢喝汤。” “众人皆醉我独醒,吃了上顿没下顿。” “傻子开窍吃肉又喝汤,疯子高声把歌唱。” 水雾飘散时,那个疯影飘了过来。 他浑身湿透,拖把头,八尺高,身骨消瘦得只剩八九十斤,一边左右晃荡,一边继续唱着催命的歌谣。 然后又消失在水雾里,越发古怪,但吓不住沈芜,她没有片刻迟疑,继续向前,水雾中亮起了一片,似云中仙山上的古迹一般,已至村中大户。 院中无人,那个疯影子站在树下,痴痴地笑,手舞足蹈,还在哼那首歌。 “酸秀才,下这么大雨你还往外鬼跑什么!”门一开,一位村民对那疯影子吼道,正巧碰上宋楼兰与沈芜的眼睛,吓了一跳,回身关了门就喊道,“有外人进村,快!” 室内人声沸腾却一句都听不清,锅碗瓢盆稀里哗啦乱响,脚步乱七八糟混做一团,险些将那一排瓦房的屋顶给掀了。 沈芜还撑着宋楼兰的胳膊,并未急切跑进去,只是大喊道:“我们要带赵婆婆回家。” 室内瞬时安静下来,但没有人开门,不知在酝酿什么,亦或是在后悔。 沈芜不敢想。 -------------------- 好像不够瘆人。 “众人皆醉我独醒。”出自先秦佚名《渔父》。 第17章 暴民 ============== 七月流火,硬是让这场雨给浇灭了,一行人站在院中,浑身冒着寒气,不由齿冷。 雨顺着沈芜的斗笠,先是将她的肩膀打湿,然后是后背前襟,再然后犹如将她丢进了瀑布中,又仿佛将天地间的所有,杂树,房舍和人统统装进了一只生态瓶。 耳边的雨声也越演越烈,比蝉鸣还要聒噪,却同样的把人往无间地狱里推。 房舍中沉寂太久,沈芜觉得小腿都站疼了,而她刚刚喊的那句话仿若被大山吃了,唯有被他们关在门外的那个酸秀才还站在树下,咿咿呀呀的,成了唯一生动的活物,他学着沈芜喊道:“我们要带赵婆婆回家。回家?哪儿是家?家在哪儿?” 又开始说疯话。 但沈芜知道,那片朦胧的窗影下有人正注视着他们,有恐惧,有森冷,有无奈,有狠辣,似乎她再敢说一句,他们就扑出来将她拖进去吃了。 这院子确实像一只疯狂滋长的生态瓶,充斥着杂乱无序和窒息。 凡事讲科学,凡事讲事实,沈芜好歹是个教授,虽然她深觉人比鬼可怕多了,但并不感到惊慌,人是有需求的,可以谈。 她想了想,说道:“我要先见赵婆婆。” 在商业博弈中,一方给出信息,另一方会将有限的信息分析出其中蕴含的意思,并从对方的博弈心理与利益出发,综合考量评估,然后给出一个对方可以接受,但对自己相对有利的条件。 如果对方一直沉默,可以退而求其次,将目的减弱一层,摆上台面,让对方开口。 所以她是说她要见赵婆婆,没有说是活的赵婆婆,这是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 看似文字游戏,但有用。 屋内果然有了动静,门开了一条缝,一位三四十岁上下的壮年人挤了出来,身后又推出一个人,不待任何人瞄见门内的状况,哐啷又关上了,紧闭得像合上的蚌壳,撬都撬不开,被推出来的人正是赵婆婆。 她上身被绑成了一块扎肉,两只手被勒得越发苍白,面容憔悴枯槁,两眼胀红眼神发直,唇色被扯得极淡,像在水里泡了很就的烂肉,口中被塞了一坨棉布一直堵到嗓子眼,她瞧见沈芜宋楼兰和他们身后的乡亲们,两行热泪如泄洪的溪,淌了下来。 沈芜:“赵婆婆,你受伤了吗?” 赵婆婆呜呜呜地想说话,但那壮汉又将她推了进去。 她不是真的要赵婆婆回答,是故意试探一下那壮汉,也是想确定一下赵婆婆是否真的没受伤。 看来还能发声,身上也没见红。 第32章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 壮汉:“我们要三十石粮食。” 这个数目是秀水村全村一年的口粮,他明知渔利口也是个佃户村,不比他们好过多少,报出来的条件却和开玩笑似的。 但他嘴角平直,不苟言笑,一脸陈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沈芜身后的村民开口骂道:“你怎么不盼着天上掉粮食呢?真会做梦!” 壮汉:“要人就拿粮食来换,不换你们就滚蛋。她在渔利口是孤寡,但以前也是秀水村嫁过去的,家里男人和儿子都死了,回娘家和兄弟一家过有什么问题,就是官府来查也是这个道理。” 老姑娘回家靠兄弟,也不是没有的事。 那些村民果然就想不换了,要走。 沈芜并不理这些扰乱视线的信息,又将谈判的主动权掌握回来,也不开玩笑地说:“五石。” 她料定如果拒绝这个天价条件,秀水村也不会将赵婆婆如何,当真在渔利口村民的眼前杀人,他们是不敢的,但还是不能将话全部说死。 壮汉眼都瞪直了,没这样还价的,犹豫起来。 沈芜又添了一句:“我就是和赵婆婆一起去卖花的人,赵婆婆的事我能做主。” 壮汉懂了,她的意思是不走村里的公账,她来承担。 至于卖花的事,他也听说了。 不过那壮汉眼珠一瞪,像极了一只不怒自威的斗牛犬:“你这小丫头!” 他没将话说完。 他们原以为赵婆婆孤寡独居,在村里不显,没人会注意,等发现人丢了,说不定都过去好些天了,那时候人早已下肚,尸骨无存,想找也找不到,而更大概率是,没人会替一个孤寡老婆子撑腰。这年头谁不恨这些没用的老人,他们早就该死了,不该还活着跟青壮年分口粮。 然而,谁能想到,偏偏渔利口的人就找来了,而这个黑瘦丫头好像还特别执着,被酸秀才吓唬也不肯离去,若是真伤了赵婆婆一分一毫,她要报官,秀水村就真要亡村灭种了。 沈芜:“我不知道你们村的赈灾粮为什么吃得这么快,但是你看天在下雨。” 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那壮汉却真的思考了起来。 天在下雨,他们只要撑过最难的时候,就种作物,就能活了。 胖婶男人贴着胖婶抱怨道:“我们村哪有多余的五石粮食匀给他们啊?咱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呢。” 胖婶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胳膊:“闭嘴!” 两日人说话声音不大,几乎是气音又有雨声掩盖,那屋檐下的壮汉肯定是听不见的,但他们身边的其他村民就听见几个字,也都能猜出来,心里也很不满。 都在小声抱怨。 “就是啊,我们还在饿肚子呢,一天也就吃两顿,哪里有多余的。” “傻姑卖花赚了点钱,就当我们都跟她一样是大财主了。” “胖婶你说说话啊,你刚才不是那么会说吗?她一个小丫头能懂什么啊。” 胖婶儿双眼一凝,双眉往上直挑,声音压得越低,气性越大:“都闭嘴,你们是不是都饿傻了!” 好像一只高压锅,他们再敢说一句,她就要爆了。 断眉站在宋楼兰身边要笑不笑地露着牙,宋楼兰回身就给了那些村民一记眼刀,顺便将断眉给推到了村民后面儿。 “你没事做就站在后头镇镇场子。”咬牙威吓,“别想跑。” 跑了也能给逮回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断眉敢怒不敢言。 果然村民们也不敢说话了,又安静下来。 紧接着,朦胧雨中,酸秀才又开始唱歌,吓得村民们连连往后靠,挨得更紧些。 当他唱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壮汉忽然说道:“三个月前,官府派发赈灾粮,那粮食里全是石头,只有一点点麦糠和杂黍,比上一回的还差,村里已经饿死一半人了,大家气不过跟官差争了两句,他们就说我们是暴民,硬是将我们围了半个月,赈灾粮也当着我们的面推进山崖里。” “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爬下山崖去捞粮,去了五个,三个没回来。这个月实在熬不住了,我们就商量了个办法。” 宋楼兰眉心紧拧,还能是什么办法,他们都知道,定是“抓猪崽”。 沈芜直接问道:“赵婆婆是第几个?” 这个月才刚刚过半,沈芜不是神仙佛祖,更不是官府,不想武断地给任何人定罪。 “他娘自杀被吃后,他就疯了。”那壮汉指着酸秀才说:“我们原本没想‘抓猪崽’,我们商量好了,先从村里年龄最大的开始,能保下几个是几个,他娘年纪最大。” 村民们一阵唏嘘,不敢再有怨言,也不再找借口。 要是他们走了,赵婆婆…… 沈芜平复了许久才缓缓镇定,艰涩地猜测:“所以今日是轮到赵婆婆外甥家,他家女眷不想自家亲人被逼疯,就去将关系不亲的赵婆婆骗了过来。” 所以等了至少一个时辰,赵婆婆还完好无损,应是下不去手吧,杀人和自杀,一个不是自愿,一个是自愿,区别甚大。 而一辈子朴素的佃农,谁又想手里沾上同族人的血呢。 宋楼兰比沈芜冷静,忽然说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他怕她心软,随随便便就信了,“官差围了你们半个月,半月后你们本可以自行去找粮食,是借也好,是换也好,总也没到要吃人的地步。” 第33章 渔利口的村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那壮汉依旧瞪着所有人,气势凶悍,说的话却无限叹息:“我们去借,唉!谁家能有余粮啊!去换,镇子上的各家米行一听说我们是秀水村的,就叫伙计赶我们出去,再后来我们连鲁镇的城门都入不得了,守城的官差见我们是秀水村的,就将我们撵走。” 沈芜不等宋楼兰继续开口,接着问道:“你们没有反抗吗?” 那壮汉呲牙一笑,笑得怪难看的:“怎么不反抗,就是越反抗越不让我们活。发粮时,我们多说几句,他们就将粮食扔下悬崖,后来我们换不到粮就去衙门吵,就再也进不得鲁镇了,我们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去抢衙门的粮仓,结果那里都是空的,不仅连一粒米都没有,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里头的灰比塘泥还厚,老鼠都饿得搬了家。” 宋楼兰听到粮仓,一下就信了他的话,他也见过那个空粮仓,那里不是最近才荒废的,是已荒废三年,从旱情之初,那里就没存放过粮食。 荆州不止一个官府粮仓,各个都是如此。 他看向沈芜,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沈芜眉心一动:“你叫了人?” 宋楼兰:“我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宋下童赶的那辆马车,车停在沈芜院子里,马放养在渔利口附近的荒地。 他骑马去鲁镇带人,比他们脚程快多了,应早已埋伏进秀水村上头的山脊中,只要他吹响银哨,马上就能围住这里。 沈芜叹口气,没回答宋楼兰,直视着那壮汉,说道:“我们合村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骇然。 秀水村已被官府认定为暴民,种种行径都是想困死他们,如果合村,难道她不怕连累渔利口吗? 宋楼兰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最后只说道:“你胆子是真够大的。” -------------------- 第18章 受压迫的人们都团结起来 ================================ 渔利口的村民不懂沈芜和那壮汉说的哑谜,但这句是听懂了。 他们是活了半辈子的人,经历了渔民到佃农的身份转变,一辈子活在最底层,受够了欺压,不想再雪上加霜,徒增一个“暴民”的恶名,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就连胖婶也没有盲从,将顾虑说了出来:“傻姑,合村的事没那么容易,他们要迁户籍,肯定要去官府的,到时候想瞒都瞒不住,官府要连我们一起剿灭怎么办?” 沈芜说合村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她想壮大渔利口,将受压迫的人联合起来,等她都筹备妥当,定然要咬大地主何东来一块肉下来。 她稳住混乱的场面,放话道:“我会请陈记掌柜出面作证,保我们无虞。” 众人一听陈记,又都不说话了。 谁都看见今早那架只有皇后娘娘才能配得上的豪车了,陈掌柜有多精贵沈芜,谁也不瞎,以至于她说出这样的大话,都没有人怀疑。 那壮汉也看出来了,这个黑瘦小丫头是他们这群人的主心骨,还攀上了陈记。 陈氏的陈记,荆州陈氏和清河郡陈氏在大周朝是怎样的存在,众所周知。 清河郡诸门阀是比大周朝建立还要早的江淮地方部族,混战时,他们靠诸姓团结自治赢得一片天下。后来太祖举兵,清河郡率众归顺,合力统一诸国军阀,建立大周。 建国后,又是清河郡诸门阀在朝中鼎力支持太祖登基为帝,这才有了现在的李氏天下。 是以,即使荆州陈氏是清河郡门阀陈氏的旁支,也无人敢怠慢,尤其是在荆州地界上,连县官都要看其脸色,而那件陈记米行掌柜陈小粥,为其米行苦力向荆州府尹崔范讨公道的事,更是广为流传,成就了她的一番美名。 因此,即使是清河郡第一门阀崔氏也要给陈小粥三分薄面。 可想而知沈芜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那壮汉立刻转身,推门对身后的人喊道:“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屋舍里的人早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仔仔细细,一听到沈芜拉陈记做保,早已手忙脚乱地给赵婆婆松了绑,拔了嘴里的棉布塞子,又是喂水又是帮她揉膀子,叫她松快松快。 不消片刻,屋舍的六扇大门洞开,赵婆婆被一位中年村妇扶了出来,那村妇双目垂泪,眼肿如桃,想必就是赵婆婆的外甥媳妇。 屋内的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蹿出来,一一排列在壮汉身后,好似参加合唱团的学生,按照固定的位置站在领唱的后头,等着他开口。 这些人也确实和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差不多年岁,但骨肉消瘦矮小,脸颊干瘪,显得眼睛很大,往外突出,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的,定然是唱不出一首好听的歌的。 其中有几位村妇年纪与壮汉一样三四十岁,应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们的眼角上是经年风霜刻上去的皱纹,眼神满含暮气,似不知明日在何方。 可最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怎么只剩这么点人了。 “我记得秀水村至少也有百来户,刚才在山脊上看房舍,也觉这人数大差不差,怎么现在只剩下三十人不到了?”胖婶男人轻声嘀咕。 还能是为什么,那壮汉早已说的明明白白。 饿死的饿死,跌落山崖的跌落山崖,其余种种与渔利口的村民所经历的也差不多。 第34章 人人心知肚明,断眉又怎会不知,此时他不敢再露出半点讥笑,往人身上挥过鞭子的手往后缩了缩,浑身森冷。 沈芜一路走来都异常冷静,不禁此时打了个寒颤,对那壮汉说:“你们是想今日就跟我们走,还是等明日收拾好行囊再自行来我们村?” 秀水村的人没想到她比他们还心急,还害怕夜长梦多,这么快就让他们一起走,又沉默下来,似在考虑。 雨声短暂地又混迹在这沉默中,像在数时间。 疯掉的酸秀才忽然哼唱起来:“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同悲万古尘啊!” 那壮汉惊得一哆嗦,没想到他会开口,只当他又说疯话,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孩子们和妇人们,幽微地叹息:“今日就走吧,我们没什么行囊。” 这让沈芜哽了一下,她也是一个没有行囊的人,若不是她穿了过来,傻姑也会是一个如他们中一样的人,或许是酸秀才,或许是赵婆婆,或许是那位自杀送给村民们吃的酸秀才的娘。 是啊,同悲万古尘。 “那就走吧。” 回程中,那壮汉一路背着赵婆婆,但大家都心力交瘁,又累又饿,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 与他们比,宋楼兰的脚步放得更慢,压在队尾注意每一个人的状况。 所以得以瞧见她惨淡的背影,一脚深一脚浅的,一双小黑脚浸没在泥污里,分不清彼此,连脚腕子上都糊满了泥点子,只有膝盖下的一小节,被黑泥点子衬得发白,似一团上好美玉,泛着盈盈水色。 他见她脚步越来越慢,总往草上走,就知道,她那双草鞋又滑了。 也不知为何,她不能像其他村妇一样,将草鞋丢了,赤脚行走,而是像个大小姐头一次踩软泥似的,又紧张又小心。 很快她就掉了队,变成了倒数第二个,宋楼兰一把扶住了她捏得死死的手,让她撑着点。 他虽然搀扶她,却靠得并不近,不过还是能瞧清那张隐没在斗笠下的小黑脸,她的眼眶和鼻尖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了,皮肤在雨夜下,略显苍白,眉头微蹙,唇角殷红得似不小心磕破了,看上去竟如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 宋楼兰猛地眨了两下眼,将长睫上的水甩开,一定是被雨水溅到了眼睛,所以才让他看错了。 沈芜:“等会儿到家,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他果然是看错了,这村姑怎么可能是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就算是美人,也是那种奸猾的狐狸精。 宋楼兰:“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 沈芜:“将功赎过。” 宋楼兰气得松了手,任由她往一边滑去,沈芜本能地揪住他的肩膀,稳住,两人挨得近了些,又嫌弃似的分开保持距离。 宋楼兰:“手滑。” 沈芜一点没发脾气的意思,难得真心实意:“你不爱听也行,就当提前支付一下事成之后的谢款。” “我要三千两。” 宋楼兰深吸一口气,脱口就要咆哮,不等他第一个音节发出,沈芜接着说:“你也不用急着一下全给我,可以分期。就每个月十两吧,大约两年半付清。” 一下子拿出三千两,他还真没有,她竟也体贴,给他分期,一个月十两,哈哈。 显然是早前就想好的。 说不定他在担心她滑到的时候,她就正在琢磨这个事呢! 宋楼兰气得想笑。 “不划算吗?”沈芜有点难过,“我还以为我的命至少值个三千两的。” 宋楼兰:“不用我当门神看村子了?” 沈芜:“这不是有大黄和断眉了吗?” 就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还找了替代他的人,虽然是他默许的,并且他也不想做门神,但是宋楼兰还是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 沈芜:“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但她抓他的手可没松,买卖不成仁义在,她不想滑到,他又挺仁义的。 宋楼兰:“后日十五,我先支付你十两。” 沈芜:“为什么是后日?” 宋楼兰:“中元节,这日子好记。” “……”沈芜轻笑,“我可不想做你祖宗,今日更好记,就今日吧。” “想做我祖宗,你命还不够硬。”宋楼兰淡淡怼回去,不给她继续反驳的机会,问,“今日为何好记?” 她命不命硬,她自己最清楚,不方便与外人多言,只道:“今日有朝霞,是最好的日子,所以好记。” 宋楼兰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 他在村里这些天,一路体察民情,也一路在观察她。 沈芜身上有许多地方与佃户村姑的身份相悖,她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不想说,宋楼兰也遵照江湖规矩不多嘴问。 她聪慧,想作为,敢作为,并且在筹谋一些事情,他都看在眼中。 她总是给他一种出其不意的新鲜感,这很难得。 所以,他想给她一次机会。 一次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 沈芜才不管他现在在想什么,反正她的目的达成了,她在心中谋划如何套出陈小粥的账本,然后又想到大地主何东来的事,问道:“我在家中没见着赵婆婆采的茉莉花,是你收起来了?” 宋楼兰:“那要不然是谁收的,多余的话不用说了,你家给我住就行。” 第35章 这人真的一点亏都不能吃。 沈芜:“那能不能让你的伙计快马加鞭帮我先买五石米回来,然后再煮一锅粥。” 这群人饿了许久,也吃不了干的。 宋楼兰:“你倒真的不见外。” 沈芜:“嗯,我这人天生自来熟。” 这雨天来回赶路,鞋又不好,太消磨人的意志了,再加上她营养不良,呼吸频率混乱,用嘴吸气过多,舌尖舔过口腔壁,满是淡淡的金属味,浑身的肌肉泛酸发胀,她累极困极根本无心应付他,都是靠本能反应。 脑子昏昏沉沉,混乱里,一条思绪突出重围。 今日下雨,茉莉花一定没晒干,等回家了还得烘一烘,不知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不染上炭火味。 这是要放在茶叶里的,两者都是独具香味的食材,要是染上异味,就全毁了。 --------------------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出自李白《拟古九首》 第19章 同居一夜 ================== 站在渔利口的入村道上,天已黑得不能再黑。 一盏风灯立在远处小院中的一根旗杆上,如星光璀璨,照亮了黑夜的一角,细密飞斜的雨洋洋洒洒地围绕在它身边跳舞,犹如微风波动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指路的灯塔,静谧缱绻地向他们召唤。 而那一盏风灯后是万家灯火。 停在道口的秀水村民,眼含热泪,濯清了混沌的茫然,他们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灯了,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父老乡亲了。 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他们踟蹰不前,直到大黄嗷呜一声率先冲出去,才将眼泪擦了跟上。 怎么会是梦,他们真傻。 沈芜微微/喘口气,忍不住笑道:“宋掌柜真是大手笔。” 这年代玻璃可是跟珠玉翡翠一样的珍宝,这样一盏风灯,少说也值百两。 宋楼兰不以为意:“东西买来就是用的。” 沈芜难得夸赞他:“宋掌柜觉悟很高。” 队伍朝着风灯前进,在沈芜的院子里停下。 赵兴正在院中临时起的火灶前看火,大黄四只蹄子乱飞地奔至他腿边,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想他了,一个劲儿地蹭他的腿。 “婆婆!”他丢给大黄一块肉安抚住它,起身就见着赵婆婆正趴伏在一个壮汉背上,惊喜地叫了出来,往他们面前过去,将人都迎进来,“婆婆你没事吧?宋大哥煮了好大一锅粥,你们快来吃啊。”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看气氛也能知道,这些人不是坏人,有自己村里人在,他也不认生。 灶上正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菜肉粥。 不是白粥,是有菜有肉的菜肉粥,里面还切了生姜丝去腥祛寒,比过年吃的都要好。 在场的所有人本就饥肠辘辘,一闻见这个,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宋下童与赵兴赶紧分派起来,沈芜吃了一碗,浑身的冷气都散了大半,出了一头的汗,精神好了许多,趁着这个精神头,一鼓作气地将村中的数间空房舍找出来,安排秀水村的人住进去。 他们总共二十八人,一共十户,三户住一家,正好多了一个赵婆婆的外甥媳妇出来,与她一同住。 那些屋子以前的主人没挨过旱情,空置许久,常年失修没人住,脏得很,破得很,但他们一点怨言都没有,先一起将锅灶和床铺打扫出来,将今晚先安置了,其余的事明早再一同处理。 但就是忙完这些,也已至夜半。 踏进家门,她才觉腿脚发软,将身上脏衣裳都脱了惊觉在这地方洗澡洗头,是要自己烧水的,她又犯了迷糊。 前一阵子天气炎热,用井水就行,但今日下雨,浑身透凉,再用井水,她不能确保自己能坚持不生病。 难得的,她轻声唉叹了一声,蹙眉微愁。 只好将衣裳重新穿上,拎了一桶井水去厨房,温热的感觉一瞬间将她包裹,厨房的锅灶好像是热的,揭开锅盖,里头竟然是滚烫的开水。 她微微笑了起来,心说平时没白疼赵兴。 梳洗好,没等头发干,她已实在支撑不住,在床榻上昏沉睡去,早忘了答应宋楼兰住进来的事。 不过宋楼兰这人向来不会瞎客气,自行在堂屋搭了一张门板,就睡了。 但脑子里一直挥不去站在厨房窗外见到的,她的那抹笑,好像月光下的一朵小兰花,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般美丽温柔的笑。 早知道烧个洗澡水就能让她这般高兴,他也不必花那三千两银子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芜听见外面院里有一对夫妻在说话,朦朦胧胧的,但听得很真切。 男的坐在井边,磨刀,嚯——嚯—— 一下一下的,柴刀的刀刃已经被他磨得雪亮,他还嫌不够,还在继续磨。 女的站在榕树下,哭哭啼啼,呜呜咽咽:“她再傻,疼还是知道的呀。” 男的不看女的,只顾着磨刀,磨刀的动作很利索,话说的也很干脆:“也就一下子,我下手快点就是了。” “你还是人吗?”女的哭得更伤心了,“她好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把她送山里去不成吗?” 男的说:“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 太阳很大,风也有些大,热浪吹得她整个人都向点着了一样热,也吹得榕树冠变了形,好像被火烫瘪了一样,真奇怪,又不是塑料做的。 第36章 风吹了很久,女的都没有再说话,等风歇了,她也止了哭泣。 “我去买一包蒙汗药,给她做顿好吃的。” 男的却说:“费那个钱,你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日子,谁家不是吃一口留一口,一个子掰成两半花,偏就你不会当家。” “我今日送她上路,免得她日后落在别人手上受折磨,况且我们养了她十几年,也该是她回报我们的时候了。我再说句你更不爱听的,等我们先她前头死了,我们或许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谁还能来护她?你就说想看着她怎么死?” “还不是怨你肚子不争气,生出这么个不开窍的傻女,要是个儿子有一把子力气,我还能教教他,一个傻女,没人要的贱种,难道还要靠我养她一辈子不成?” 女的脸色越发苍白,抬手擦了泪:“我去买蒙汗药。” 男的没再阻止,也没看她。 他为什么不抬头? 他为什么不敢抬头? 她都这样求他了,他为什么抬头看一眼都不愿意? 她从不知他是这般嫌弃傻姑的,从前日子好过一些时,给她买糖买头花也是他,帮她撵欺负她的坏小孩,给她当马骑的也是他,现在磨刀霍霍的还是他,忽然她脚下一打绊儿,她想明白了。 他骂得越狠,心里越舍不得。 他就是舍不得,才骂得狠。 就好像他从未爱过她。 沈芜看着这对夫妻,男的低头吃粥,女的一口一口喂傻姑吃鸡汤。 男的举起柴刀时,沈芜被发亮的刀刃吸引住目光,那刀刃上照出一张脸,她盯着那张脸仔细看,那张脸的眼睛和嘴角天生上翘带一对小勾,不说话时也像在笑,笑得清淡虚假,好似在讥笑,好似也在看她,她越看越眼熟,越看越疑惑,这怎么像她的脸? 为了求证,她瞥向被迷晕在一边的傻姑,想去看她的脸,她的脸…… 一片空白。 沈芜汗透背心,醒了过来。 无序又混乱的梦境,像假的又像真的。 她不是傻姑,怎么会梦到这些,已无从考证,只能猜测是今日受到的震撼太大,才会将被杀了吃的人移情到自己身上。 最后,那对夫妻并没有吃掉傻姑。 沈芜做了几个深呼吸,身上肌肉越发酸胀,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是发烧了,支撑着起身,趿鞋,想去端水喝,在黑暗中却瞧见堂屋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吓了一跳,看身形是宋楼兰,又放下心。 嘀咕道:“难道门板就比马车上舒服多少吗?真是个奇怪的人。” 没想到宋楼兰也醒了,轻声问:“你说什么?” 沈芜:“没事,你睡吧。” 继续撑着床头柜,去倒水。 “我听你声音怎么哑了?”宋楼兰动作比她快,起来走了两步伸手就将水给她倒上,递了过去,“你没事吧?” 他的手比他的话快,手心靠了一下她的额头,微愕:“怎么这么烫?” 抬手帮她端住水碗,怕她没力气脱了手。 “我叫下童来。” 沈芜:“不用,我睡一觉就能好,快睡吧,明早还要上工呢。” 她的声音竟比刚才还要嘶哑。 宋楼兰没像平日里一样跟她作对,“嗯”了一声,扶她睡好,帮着盖了被子后,站在床边看着她闭上眼睛好好睡觉,这才退了一步,往外走。 原来宋下童在马车里休息,一直守在院内。 宋楼兰登上车,也不管人醒了没有,起来没有:“她发热了。” 宋下童翻身坐了起来,竟也不觉的他唐突:“要给她开药吗?” 宋楼兰:“说什么废话。” 宋下童:“那药里要不要加声声慢?”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楼兰:“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气得他又跳下车,头都不想回。 宋下童掀了车帘,追着问:“那到底是加还是不加?” 宋楼兰:“不加,不加,不加!” 宋下童:“哦。” 不加就不加,说这么多遍干什么。 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主子了,明明对沈姑娘很感兴趣,却成天跟她比谁更会气人,明明帮了沈姑娘的忙,却从来不邀功,明明很欣赏很想要拉拢沈姑娘,却又搞你情我愿合作共赢这一套。 要是他直接下一把声声慢,月月要跟他求解药,这不就听话了吗?这不就拉拢了吗? 真搞不明白,有近路不走,非要折腾来折腾去做什么,简直浪费时间。 难不成真把他当大夫了? 宋下童也一肚子气。 药一熬好就送了进去,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宋楼兰接过来,一勺一勺喂进沈芜嘴里,沈芜虽然发烧闭目但没睡着,还知道张嘴喝药,不算难搞。 宋楼兰冷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沈芜没劲跟他吵,识时务地选择闭嘴。 宋下童见主子不理他,又问了一遍:“我们什么时候走?” 宋楼兰:“不走了,你去找个房子,收拾出来,我们住下。我看赵兴家就不错,他一个孩童一个人住也不安全,你去安排一下。” 宋下童:“……” 赵兴与沈姑娘住在斜对面。 他就知道,主子就是对沈姑娘感兴趣! 第37章 偷看了一眼沈芜,不由怀疑主子的审美。 太堪忧了。 -------------------- 第20章 理想和馒头都要有 ========================== 得知去接人的老张没接到人,说是病了,要告假,陈小粥命燕娘带王妈妈并一些补品去探望沈芜,等二人回来时已是午时。 陈记总店后头的养鹤堂,明姑正在后堂里布饭。 后堂与前堂背对背,朝北,北面要比沈芜见着的南面小庭园大上许多,十来尺见方的一块平台,用裁切不规则的青石板铺就,边上种了三棵足有腰粗的香樟树,树下摆了两只大缸,缸中养莲,如今郁郁葱葱,大如圆盘,甚是可爱。 后堂六扇窗,四扇门都装了防虫的茜纱,微风徐徐入内。 在这里吃饭,堪称享受。 陈小粥正入座,燕娘同王妈妈被引进来复命。 听燕娘说了几句沈芜的情况,就让她下去歇着了,只叫王妈妈继续待着,并请她一同入座用饭。 王妈妈不敢不从,搭着下首的团凳挨着坐了,明姑从小丫头手中接过餐具,与她摆上。王妈妈忙道:“不敢劳烦姑娘。”故作推辞。 等她定下来,吃了一碗绿豆汤,陈小粥才问道:“沈姑娘真病了?” 王妈妈忙放下碗,擦了嘴,回道:“真的病了,丰益堂的大夫把的脉熬的药,是风寒,说明日就能好。” 陈小粥轻笑,昨日两人相谈不算欢愉,但也不至于让她郁结,如何轻易就病了。 “那她自己怎么说?” 王妈妈知是问带过去的话,她怎么答的,说道:“她说她料理好秀水村并入渔利口的事就搬到镇上来,并请二小姐安排一间陈记的房屋给她和她兄弟居住,说是为了节省房租。” 在鲁镇租住一处四合院一月至少得花六七百文,她想省房租也合理。 只是“秀水村要并入渔利口?”陈小粥秀眉微颦。 王妈妈道:“昨日沈姑娘就是去秀水村接人,赶了一夜山路,又淋了一夜的雨,才染上风寒的。”她并不知道二小姐与沈芜有些龃龉,所以答的也真切,“她还说今早本想撑着来的,只是她声音嘶哑难听,又怕将风寒过给二小姐,所以不如休息好了再来。她说的也在理,二小姐也该当心自己的身子。” 陈小粥:“倒还懂些道理。” 话虽如此说,她的心思却在别处。 秀水村如何从一个百来口人的世外桃源,到如今只剩二十八口的残破小村,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其中是非曲折,她再清楚不过。 因此秀水村并入渔利口,光户籍迁入一事就前路阻碍重重,更不要提房舍田地安置,哪儿是三两天就能办好的?若是不遇阻,照着章程办,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办成,然而这事儿没人想让它成,县衙摆明了是想让秀水村永远消失,怎么还会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沈芜只是一介佃农,无依无靠无背景无权势,却想要与县衙对着干,偏要给秀水村遗民一个立锥之地。 陈小粥目光越发幽冷,谁给她的胆子? 是觉攀上了她陈小粥,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竟还说要将这件事办了再顺从她的意思搬来镇上,这是在拿捏她? 陈小粥频频蹙眉,疑虑重重:“她真不知情?” 若是问旁人,必然不知她在问什么,但王妈妈却是知道的,她斟酌着说道:“天子赐婚,这等大事唯有您这般尊贵的贵人才能知晓,她一个偏远山区的村姑怎会知道。再者大小姐养在深闺,从不露面,别说府外的贩夫走卒,就是府内外院的仆从也都从未见过。她又不是神仙开了天眼,她怎么会想到?定然是真不知情的。” 合情合理。 如此陈小粥更想不通了,沈芜若不是料定自己对她不可或缺,为何每每都能掐住要害,提出一些要求,迫使她不得不应了她呢? 这村姑,并不若她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陈小粥:“她果真是农户?为何又在年前傻病好了?” 沈芜家中人员简单,祖上也从未有入仕之人,查起来并不费事,王妈妈肯定道:“她家三代都是佃户,祖祖辈辈种田耕地为生。至于傻病好了,想来是她爹娘那记蒙汗药没轻没重的,歪打正着给她医好了。” 陈小粥也不想相信,却见王妈妈也没有新的说辞,无奈道:“就且当她都是歪打正着吧。你还是继续查,不管多普通多不起眼的都要告诉我。” 王妈妈连连应了。 也不等饭吃完,陈小粥立时起身去了西厢,写了一张纸条,让明姑递给县衙。 “此事解决了,叫她快些动身搬来,免得夜长梦多。”她净了手才又重新入坐,“婚期就在今秋,等过了这些时日,一切不可逆转,我才真能放下心。” 王妈妈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她不要过于忧虑,陪着吃了几口,便告罪退下了。 等王妈妈走了,她才接着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鸭肉酸笋汤,却没吃第二口,姿态优雅地放下勺子和碗,用帕子擦净嘴,饮茶漱口,这才算用过了午饭。 其实即使沈芜不提,她也会安排她住进养鹤堂。 如此安排,才能让她学吃饭学睡觉学怎么御下,才能盯着她做好闺仪不出错。 以后嫁过去,不至于太快被揭穿。 第38章 秀水村的事不重要,县令的颜面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大姐姐羊入虎口,嫁给那样一个荒唐的人。 以陈小粥的威势,县衙没让沈芜等到第二天,下午顶着太阳就派了文书和衙差来,将秀水村遗民的户籍房舍地契田地一一办妥,不仅态度和善,还客气的连一口水都不吃,惊得村民们都以为他们洗心革面了。 时至傍晚都跑到沈芜家里来,感谢她。 有的打了柴送来,有的帮着刷锅扫地,有的帮她将破了的竹篮补好,还给她编了几个新的,有的送她自己心爱的鸡毛毽子,有的将自己做的荷包送她,更离谱的是有的想帮着煎药,被宋下童赶跑了。 最后来的是那壮汉,他推院门而入,正与在院中煎药的宋下童视线交错,那壮汉踌躇,不想退出去,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是来问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决不扰她清净。” 他知道来谢沈芜的人都被这个煎药的骂了,他不想挨骂。 宋下童就瞧着他,也不接他的话,明摆着不信他。 那壮汉憨厚地笑了两声,绕过宋下童去敲门。 沈芜中午睡了一觉,烧退了,除了身体仍然有些脱力发软以外,精神已经大好,亲自给他开了门,请他进来坐。 那壮汉一进门就给沈芜行了一个大礼,吓了她一跳,都忘了去扶他起来。 两人这才重新互通了姓名。 原来这壮汉叫敖风,曾在剑南道做校尉,妻子是秀水村人,退伍后就与她一同回到村中定居,没想到好日子不过几年就遇上灾年。 秀水村村民常年受他影响,民风淳朴强悍,往常没人敢欺负他们,而灾年里却吃了许多亏,最后只剩下二十八人,其中十八人都是青少年。 这些剩下的人,不是他有意留的,但能留下是天意,也是他下意识的每一个抉择促成。 如今沈芜能帮他们安身立命,敖风怎能不感激。 沈芜也无限感慨,想了想,说道:“敖大叔,我拜托你件事。” 沈芜将她的计划跟敖风说了一遍,敖风讶然:“你是说你想将村民组织起来,接受训练?” “嗯。”沈芜解释道,“他们身体很差,吃得不好,平时也不强身健体,常常一碰就受伤,这是其一;其二是,我想他们有自保的能力,村民们自己能组织起来,遇到匪盗可以保护村子,平时官府的恶差和大地主的恶仆也不敢欺负他们。” 敖风顿时如遇知己,不过还是说道:“当初在秀水村,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可惜,他们都要下地干活,每日劳作就已很是劳累,都不愿意学,更不愿意练。” 沈芜笑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与村民有诺,每日我教授他们赚钱的知识,支付他们每人五文钱,我再同他们商量,若是他们来跟你学,每人再加三文。这样他们不下地,一日也能赚八文,八文可就能买一个羊肉酸菜包子了。” “啥?你教他们,还得倒贴钱?”敖风更加惊讶,“这是什么道理?” 沈芜笑,知这事儿听上去违反常识,说道:“我是想培养他们的习惯,不用太久,顶多半年,他们能自主学习之后,便会接受学习,爱上学习,不再需要钱财的诱惑。而且这钱也是弥补他们,他们因学习少了种地的时间,就会少赚钱,他们也是要养家吃饭的,理想和馒头都要有啊。” 敖风听不懂她这些东西,就觉得她真是个大善人。 “沈姑娘,这世上要是多些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沈芜并不觉这是什么夸她的话,反而怅然道:“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 敖风又对她行了大礼,这回沈芜反应快没让他弯下去。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非常投机的样子,宋楼兰进来都没能吸引住沈芜的目光,他倒也没有不高兴,非常有涵养地等着两人聊完,将敖风送走。 敖风瞧着将自己送出门外的宋楼兰,不知是开了哪一窍,对他说道:“宋老弟,要是喜欢就先下聘礼,将事情定下来,总是这样出出进进的,会坏了姑娘家的名声的。” 宋楼兰目露不耐,左颊的小酒窝盛着讽意,敖风跟没看出来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像沈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别让人捷足先登了。” 说完就潇洒地走了,没想过要等宋楼兰说两句感谢他的话。 宋下童将熬好的药塞他手里:“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过你的身份摆在这里,要不然我去安排一处居所,先收为外室吧。” 宋楼兰端着药,竟也不觉烫,不由怒问:“你们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对她有意思了?” 宋下童也急了,又不敢张扬,咬着牙问:“没意思,你为何硬要住人家屋子?昨晚你们都同居一室了!” 宋楼兰:“马车太小,我腿伸不直。” 宋下童顿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更不能轻易绕他:“那我叫你回去,你也不理我?” 家里高枕软卧他不睡,非要到这山沟沟里来受罪,还不愿意走。 宋楼兰不答他,反而骂道:“你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还能不能有点别的,报仇呢?大业呢?都被你吃啦?” 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比敖风要潇洒得多,端了药碗进去。 “报仇呢?大业呢?”宋下童不敢顶嘴,偷偷嘀咕,“你还知道啊你!” 第39章 -------------------- 第21章 友谊?友谊 ==================== 昨日下雨,今日放晴,沈芜早起就让赵兴帮着将茉莉花拿出来晒,临晚收回来已干得差不多。 她抓了一把嗅了嗅,香味浓郁,明日拿去熏茶,七八日香味就能出来,到时请悦来茶馆的掌柜先品上一盅,将名声传出去,试试市场反应。 想到这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场面,不由唇角上扬,手上也没闲着,将干花抓回袋子里,仿佛在揣一个超大号的香囊。 赵婆婆和她外甥媳妇正在厨房做晚饭,应是煮了肉汤,蛋白质被高温炖煮后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比花香更吸引她,不久听见爆油的声音,猜测还有一道炒菜。 她来到此处大半年了,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好的菜,过年能吃口肉粥都算是顶好的。 沈芜问赖在她堂屋安家的宋楼兰:“你买了肉?” 宋楼兰正在整理这间朝向院子,三尺来宽的堂屋,也不知何时,他在梁上装了两层拖地的帘子,将堂屋分成两间,靠里的一间与沈芜的卧房一墙之隔,做他的卧房,他的卧房里更不知何时摆好了卧榻和案几,还有烛台茶具笔墨等物。 另一间还是堂屋,依旧只有一张方桌,两张条凳,就是比原来小了点,但不影响它的功能。 他手上正捏着几张信纸在看,仿佛是进药材的清单,听见沈芜问,他状似随便的“嗯”了一声。 瞧他神态难得认真严肃,沈芜起了坏心思:“还买了油?” 宋楼兰又“嗯”了一声。 沈芜:“赵婆婆没骂你瞎花钱?” 宋楼兰终于看完了,展纸研磨抬笔,应付她道:“我要在此地长住,请她帮忙做饭,她巴不得好得些油水,怎会骂我?” 沈芜故作惊讶,将装茉莉花的包袱捆上往床角一丢:“你要在我家长住?” 宋楼兰被她吵地终是没有落笔,放下笔,反问:“你不乐意?” 沈芜想说没有,宋楼兰一见她起劲,马上拦住了她,已猜到她是乐意的,自言自语道:“你竟然这么好说话,让我猜猜为什么。” “你以前不乐意,是因为跟我不熟,怕我是坏人,但现在不同了,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你不会不乐意。更何况,我住在这里,吃饭药钱都能给你包了,这么大的便宜,你怎么可能不占。” “嗯,你长住这里确实对我来说百利无一害。”沈芜占了便宜,却半点不知惭愧,又道,“还有一条好处,我和赵兴就要搬去镇上住了,你既能帮我们看家,还能帮我们照顾赵婆婆。” 简直是要榨干他所有的剩余价值。 宋楼兰被坑了。 “你要搬去镇上住?”他咬咬牙,左颊的小酒窝很隐忍,很无奈,“你真是全身上下都克我!” 他好不容易从她家硬挤出了一间客房,她居然要搬走? “你不是要教村里的人赚钱吗?你不上课了?你不是说契约就是规矩吗?你不守规矩了?” 他本想亲眼见证她的方法可不可行,会得到什么结果,她居然就教了两天,就想撂挑子了。 失望,宋楼兰太失望了。 沈芜:“哦,你说这个啊,我下了工再回来教他们啊,不过是将上工和住所对调一下,应该差不多吧,反正陈记有马车。” 宋楼兰又不是傻子,立刻就意识到,她是故意在耍他,气得直笑,笑得可可怜了。 沈芜倒很开心:“肚子饿了,去吃饭吗?”说着往外走着。 宋楼兰稍作冷静,想了想,跟上去问道:“你是不是误会我对你有意思,所以急着想跟我分开?” 才在堂屋坐下的赵婆婆、宋下童等四人,默默地又退出了堂屋,就连赵兴都人小鬼大地走了,还贴心地将门给他们带上,然后偷偷趴在窗台上往里看,身后跟着三个大人。 沈芜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尴尬,下不来台,害羞之类的,听他此话,只是沉思起来。 因为这话不好答,无论是否定还是肯定都会越描越黑,惹他疑心。 不如将问题推回去,她问:“你是这么想的?” 宋楼兰当然不想她误会,认真,比以往都要认真地说道:“我这人做事向来从心,也懂分寸,几次碰上你有困难,都是事急从权,有礼法可依,若是惹你误会,还请原谅。” 窗外偷看的宋下童忍不住腹诽,给人家姑娘抱着哭,搀扶人家姑娘,都还可以说成是助人为乐,但是偷看人家姑娘脚腕子,给人家姑娘烧洗澡水,还硬住进人家姑娘的屋子,这哪一条礼法允许了?要是放在长安,早就该拖去浸猪笼了! 沈芜没像宋下童想的那样大骂他渣男负心汉,反而也很认真地点点头肯定他的说辞,又问:“你之前说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宋楼兰点头称“是”。 沈芜再问:“现在又说你对我好,是出于善良,是这个意思吧?” 宋楼兰:“对。” 沈芜微微一笑:“那就好。” “好什么?”宋楼兰不解,小酒窝都吓平了,有点意识到采坑里了。 沈芜:“这样我以后占你便宜都不用有心理负担了呀。唉,不对,以后我也不是占你便宜,都是靠你我的过命交情,和你善良,这应该叫什么呢?” 宋楼兰哪里是肯吃亏的:“叫友谊。” 第40章 “也行吧。”沈芜觉得还是有点勉强,友谊也是双向的,还不如是爱情呢,至少她能可着他薅,为所欲为,直到把他欺负跑为止。 宋楼兰也很直接,小酒窝又露了出来:“那三……” 沈芜假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朋友呢?过命的朋友也不行啊。”一边笑一边过去开门,叫他们进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正要入内,村道上来了一辆马车,车铃很耳熟,直到她家小院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的也是熟人,是明姑。 沈芜去开院门迎她:“明姑,这么晚了,有事吗?不如一起用了饭再说?” 明姑按住她的手,拉着,很是亲切,笑容也暖融融的:“沈姑娘,小姐请您今晚就跟我回去。” 明姑是陈小粥的贴身侍女,亲自来接她,如陈小粥亲临,给足了她面子。 沈芜也笑:“那我能先将饭吃了吗?” 明姑:“小姐在养鹤堂等您一同用饭。” 宋楼兰站在门口看好戏,尤其是看见沈芜一脸吃瘪的样子,更是想笑,等她进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伤口上撒盐:“真的不吃了饭再走?” 沈芜每日都要回来的,并没什么行李,只将那一袋子茉莉花抱了去。 对他甜甜地笑:“我没占到宋掌柜这顿饭的便宜,宋掌柜还不乐意了?” 牵着赵兴,与赵婆婆告别,径直上了马车。 宋楼兰气得牙痒痒,巴不得她赶紧走,最好别回来。 沈芜却是知道怎么才能更气人的,掀了车帘,对宋楼兰道:“别忘了每月十两,过期是要付罚息的。” 等宋楼兰要追来,马车已奔出去,叫他追不着。 沈芜和赵兴被安置在养鹤堂后院的厢房里,放了行礼就被引进后堂,正坐在茶案边,不待多时,燕娘便井然有序地带三个丫鬟鱼贯而入,一道一道将菜布下,陈小粥领他们入座一同用饭。 座位是按长幼尊卑顺序排的,桌上八宝盘,每小盘中盛不同凉菜,拼做一大盘,四道热菜,一道热汤,还有一道餐前养胃汤。 虽只有三个人,但这排场也十分讲究,比宋楼兰下血本的那顿要贵得多。 从前,朱氏在三生巷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也有有礼有节的,赵兴就从旁学了不少,所以他在待人接物上算得上礼貌,但他这点礼仪都是花架子,和陈小粥这种从小训练,耳濡目染,刻进骨子里的贵族是完全不同的,一旦让他吃茶,分茶,吃饭,吃汤,闲聊,或是独自与人共处,就全瞧出来了。 局促不安显露无疑,毫无涵养可言。 他就看着这后堂的陈设,还有饭桌上的十四道菜,就已眼花缭乱,心下发慌,手脚不知摆在何处是好,他不想失礼叫人瞧不起,但越是这样想就越失礼,越是放不开,越觉丢脸,没一会儿脸就红透了,又难过起来。 每当这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山里来的野猴子,不像个堂堂正正的人。 反而是沈芜,竟没有一丝慌乱,她等着陈小粥先动,再温言道:“不学礼,无以立。然而太过讲究,超出身份,便不是敬人之礼,而是将礼变成了区分尊卑贵贱的工具。既然是吃饭,吃便是。” 吃饭的本质是吃,若是为了这些虚礼,饭都不敢吃,那便不要吃饭。 她先将面前的养胃汤喝了,又执箸选了一道自己想吃的菜,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赵兴学着她的动作,也跟着动了筷子。 一餐饭倒也吃得平静。 饭后,扯了残羹剩菜,换上茶盏,陈小粥也未出言点评他们的仪态不周之处,更没有讽刺讥笑。她今日安排这顿饭,为的就是看看沈芜是否是一丁点教养礼仪都没有,另则是她是否排斥学规矩。 听到她桌上的一番话还算在理,没说出“礼不下庶人”这样的抵触之言,便对赵兴道:“就当在自己家,不用害羞拘束。若是你们想待人接物不出错,学得有涵养一些,我可以安排个教养妈妈来教你们。” 沈芜点头称谢:“为了不给陈记丢脸,我们会认真学的。” 她这说的也算得上是实话,只是换一种角度,她是想打着陈记的旗号做事更方便一些。 陈小粥笑而不语。 -------------------- “不学礼,无以立。”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礼不下庶人”出自《礼记·曲礼》。 第22章 桂花巷里桂花糕 ======================== 分给沈芜的两间厢房在养鹤堂的西面,带一个朝北的巴掌大的独立小庭园,庭院的一面是养鹤堂的院墙,沿墙的石桌上排列摆放三十盆盆景,有黄山借韵,独卧寒江,高山流水等等,姿态各异,各有千秋,如三千小世界,十分壮观。 厢房入口处,东面的角落坐一高耸云霄的太湖石,与从生的观音竹意趣相应,西面角落是一棵百年桂花树,单树干,值而峭,树冠很大,树下围了石圃,傍晚可以坐在下面乘凉。 这小院与她年少家中的院子很像,不过她家的窗下是一条河,每天早上河上有好多条小船排成排,组成一个小集市,卖菜的卖早饭的卖鱼的,样样都有。 沈芜推开西厢的窗,找旧时的景,竟真被她找到了。 窗下不是河,而是鲁镇东街辐射出的一条小街巷。不若东街气派,但比东街热闹亲切。这条街叫桂花巷,巷子比东街窄一半,两边铺子小而精,食铺酒肆居多,也有裁缝铺,绢花铺,南北杂货铺。 第41章 夜还不深,沈芜瞧了一眼妆台上的时漏,才至酉时,包子铺还在蒸包子,烤串店还在卖肉串,豆腐店还在炸豆腐,酸的臭的,香的甜的,热的冰的,全是她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像极了船市,更像大学后门的黑暗料理一条街。 好吃又便宜,学生的最爱。 桂花巷此时的人流比白日多,沈芜眼尖,一眼看见在糕饼铺前停留的燕娘,她挥挥手与她打招呼。 燕娘一侧脸也瞧见了她,跑到窗下来,笑道:“沈姑娘可有想吃的我帮你带。” 沈芜从身上摸出五文钱递给她:“我要桂花糕。” 兴许是瞧见桂花树和桂花巷,就想吃桂花糕了。 “沈姑娘真会挑,三娘家的桂花糕可是全鲁镇最好吃的,她正巧起了一锅。”燕娘笑着跑去帮她买。 燕娘买的是槐花酥,两人一个在窗内趴着,一个在窗外趴着,一起吃。 燕娘瞧她吃得很香甜,很美味的样子,不解地问:“沈姑娘,你没吃饱吗?” 沈芜笑:“点心是装在另一个肚子里的。” 惹得燕娘也跟她笑起来。 两人本就差不多大,聊得也都是家常琐事,很谈得来。 沈芜问:“燕娘,你之前说,你是被你爹卖给人牙,人牙再将你卖给陈府的,那你的身契能赎回来吗?” 燕娘说:“像我这样从外面买来的丫鬟,到了年岁,小姐会在府内帮我们安排一门亲事,若是不愿意的,也可以赎身契回家。不过我爹想让我嫁给府里的管事,这样能省一笔嫁妆钱。” 沈芜点点头:“那你得自己多存些钱,等有了钱,以后说不定能多条路呢。”她在她耳边偷偷说道,“我存了有三十两。” 燕娘:“有这么多!” 沈芜:“我想一年存下五十两,到我十八岁,就能存到二百两,到时无论我想嫁人还是想自己开个小铺面,都能行。” 燕娘知道,沈芜一个月的薪俸就有二两八百文,一年存下五十两并不多难,她的月钱也有二两,但是她要往家里送一两半,所剩不多,她又贪嘴,爱热闹,根本存不下来。 沈芜看她发愁,说道:“我最近有件事要做,你帮我的话,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给你分红,怎么样?”她讨好地递了一块桂花糕到她嘴边,“不是干坏事。” 燕娘:“那你是要做什么事?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 沈芜:“非你不可。” 燕娘被她说得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没有马上答应。 沈芜想了想,问道:“我在鲁镇上卖金银花,卖出高于常价的数十倍,这事儿你听说过吗?” 燕娘是丫鬟,常常有机会出养鹤堂去街上逛,当然听说过,不过她只知是个渔利口来的姑娘和婆婆,没想到就是她。 “原来是你啊!” 沈芜:“没错,就是我。嘿嘿,我想做的事,也跟卖花差不多,不过这次我想卖茶,再买些地。” 市井中早就将她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有的人甚至开始效仿她卖花卖谷子卖菜,都没有学得她的精髓,自然也没有赚什么钱。 如此燕娘见到真人,两人还如此谈得来,她还拉她一起赚钱,她当然一百个愿意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卖花的传奇,燕娘问了她许多问题,吃完了糕都不愿意分开,沈芜笑着说:“不然你今日就和我睡吧。” 她将窗户开至最大,让燕娘攀着她的手劲,跳上窗台,翻进屋内。 屋内正是沈芜的卧房,窗下即是一张美人榻,方才沈芜就一直跪在这张美人榻上与她聊天。 燕娘:“这间房还是我收拾的,早知道晚间我也要睡在这里,就该多摆一套枕席。” 沈芜:“千金难买早知道。” 两人又笑了起来。 燕娘第二日就抽空帮沈芜去何府送信。 她自报是陈府陈二小姐的丫鬟,管家不敢怠慢,亲自将他迎进府中,带她去小花厅等候,并摆了茶点招待她。 何东来本在小妾房里吃五石散,精神尤为好,听说是陈小粥的人来送信,虎躯一震,颇有气概地说要去会一会这小娘子。 燕娘正在花厅等得不耐,何东来才昂首阔步,衣衫隆重地走出来,径直走到主位,燕娘知他越是摆架子,她就越不能随意应付,便恭敬地起身行了一礼,将信交了过去。 何东来一边看信一边问:“你家小姐近来心情可好?” 燕娘答:“小姐近日新聘了沈姑娘做事,沈姑娘聪慧过人,我家小姐很满意,心情自然很好。” 何东来闻言,又对钱管事埋怨起来。 这信里写的是要买他渔利口的地,若不是钱管事得罪了那位沈姑娘,让他和陈小粥之间起了嫌隙,让他此时矮了一截,也不至于没办法拒绝。 轻咳了一声压住火气,又问:“为何不在养鹤堂,要去悦来茶馆?” 燕娘:“我只送信,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何老爷去了便知。” 她谦卑恭谨,但还是惹何东来抬眼瞧了她一眼。 何东来向来目下无尘,心下冷哼,连陈小粥的一个丫鬟都敢看不起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又龌龊起来,琢磨到陈小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养这么好看的丫鬟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吧。 他笑得自以为温和,实则猥琐地问道:“你是陈掌柜身边的丫鬟?” 第42章 燕娘称是,行了一礼,告辞道:“信已送到,望何老爷及时赴约。” 出了何府的大门,燕娘走远至东街的牌楼前,回身还能瞧见何府门口那对巨大无比的石狮子呸道:“真脏。” 沈芜下工后就与赵兴乘老张的马车回渔利口授课。 前两天下雨,地下透了,作物有了生机,村民白日在地里补栽禾苗,临傍晚收工,正好沈芜此时回来,众人围坐一团,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沈芜没跟他们寒暄太久就回归了正题,上完课,就向他们讨课业。 “上回我让你们回去思考,到底是规矩大还是人情大,你们想的怎么样了?” 村民骨子里认为枪打出头鸟,没人敢第一个说。 反而是赵兴先开口:“我认为人情大于规矩。” 沈芜:“为什么?” 赵兴深吸一口气,说道:“就拿三生巷来举例,常三爷立了很多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每位姑娘挣得一半要上交给他,但他有一位相好的,就从来不用交。” “他也常给他相熟的人开后门,比如可在茶馆里多待些时间。还有若是赌场里有人赢得太狠,只要是他的朋友,就不会被请去吃茶。” “怎么看,都是人情大于规矩的。” 他如今住在鲁镇,说是在陈记做事,但他年纪小,又和沈芜关系匪浅,没人会真的差遣他做什么,虽空了,但他还是不敢出门,怕又遇上常三爷,给沈芜和陈记惹麻烦。 在场的人频频点头,沈芜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问道:“有人有不一样的看法吗?” 胖婶男人一向爱凑热闹,附和道:“我觉得赵兴小哥说的没错,就是官府,也会因着情面轻判。若是我们村能出一个秀才,甚至状元,谁还敢随意欺负我们。” 其他村民也都附和,这是他们活了这么久得出的最浅显的道理。 沈芜点点头,很肯定的表示他们说的都对:“所以任何规矩都要建立在双方对等的情况下,若是甲方要求乙方付出的,超出了乙方的能力范围,契约就变成了不平等条约,便不能成立,若是甲方强迫乙方履行契约,就变成了欺压。” 村民们不是蠢笨,只是没人告诉他们这样不行,这样不对。 赵来问:“那有什么办法能建一个有利于我们的规矩呢?我们都是佃农,天下还有跟我们一样低贱的人吗?” “靠劳动挣钱的人怎会低贱?”沈芜道,“你们跟着敖大叔强身健体,跟着我学赚钱。” “然后,等。” “不要着急,耐心地等。” “等机会。” -------------------- 第23章 身份 ============== 回程的马车上,赵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早,母亲朱氏过世以后,他也更成熟了一些,所以沈芜完全没有将他当小学生看待,问道:“你又遇见常三爷了?” 赵兴摇头,小脸微沉,双拳紧握:“但我怕遇到他。” 沈芜抬手想拍拍他的肩头,安抚他,赵兴却一侧身躲开了,倔强地说:“傻姑,我想学武。” 他小脸微仰地看着她,双眸亮如星子,神色笃定严肃,不似从前。 沈芜没有立刻说好,而是问道:“为什么?” 赵兴不再低头,他像一只装满水的茶壶微微倾斜,低低倾诉:“我想变强,但读书实在太慢了。寒窗苦读十年,顺利,我能考上进士,但以我的资质,十有八九是不顺利的,让我苦熬十几年,旁观渔利口和秀水村一样,慢慢都没了,我受不了。” “我现在八岁,苦练五年,十三岁以后可以应征入伍,拼杀出一份功名,就算不行,我有本事在身,也能保护你和村子,不会因为几个残暴的伙计,就不敢出声反对大地主何东来的剥削,也不会再让我娘的事继续发生,更不怕常三爷那种地痞流氓。” “只要我拳头够硬,我就谁都不怕了。” 他已考虑良久,今日总算下定决心。 沈芜并没有怀疑他心性不定,说道:“我听说敖大叔就是行伍出身,不知道身手怎么样,我可以托他帮你请一位师父。” 赵兴听闻,终于松了眉头:“可我没钱,束脩应也不便宜的。” 沈芜:“你要是等得急,就等将你的八十两找回来,若是等不急,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的钱找回来再还给我。” 赵兴听她的意思,他的钱应该是有眉目了,答应道:“我等得急。” 他心中百分百的信任沈芜,已将她当做亲人一般。 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心绪也平静许多,问道:“我们每天回渔利口,陈掌柜会不会不高兴啊?” 他从小看惯别人的脸色,对此很敏感,他早觉得陈小粥对傻姑是不一样的,不像对待伙计、管事或者是丫鬟之类的,说是姐妹、手帕交又太过亲近。 沈芜点头:“应该会吧,不过我无所谓。” 赵兴:“……” “那我们等会儿回去就从后门进去吧,免得她正好回陈府跟我们碰上。”赵兴瞧着马车快要入鲁镇了,小大人似的说道,“我们用了马车,肯定瞒不住,但是总比抓现形要好。” 沈芜:“等会儿我在悦来茶馆下来,你一个人先回去。” 赵兴不放心:“啊?你要一个人,现在就去见何东来?不和宋大哥商量商量?” 第43章 他以为她会先去丰益堂,听说宋大哥也是将上工的地方和居所调了个个儿,他不是很明白,宋大哥为何一定要留在渔利口给他们看房子,不是还有赵婆婆在吗。 沈芜却问:“为何要找宋楼兰商量?” “他……”赵兴连忙改口,“他有本事,又聪明,不找他商量找谁商量啊?” 沈芜哼了他一下:“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他今晚不在呢?” 赵兴:“哦,那宋大哥也在,我就放心了。”他怕挨傻姑打,眼尖地瞧见悦来茶馆就在前方,赶忙提醒,“傻姑,到了,你快下去吧,别误了事。” 沈芜叮嘱他两句才下车,她可没有赵兴以为的小心眼儿。 悦来茶馆在北城,与东街相隔三四条街,没有东街人多,但它恰好在两条街坊的交汇处,门口人来人往,人群混杂,好一点的商贾显贵不愿意来这里谈事情。因此,为了招揽客人,掌柜在茶馆大堂搭了一个小戏台,有时候会请角儿唱一两段戏,有时候是请说书先生讲两段书,也在清闲时租给某些铺子做货物拍卖。 今晚是说书,讲的是一段商业传奇,沈芜听了一耳朵。 这故事里将她卖金银花的事演绎进去,正说到这女子一举成名,遇上来此地巡查的皇子皇孙,两人不打不相识。 宋楼兰从后堂雅间出来,见她正被掌柜塞了一把瓜子,让她坐下听,故意扰她兴致:“呦,沈姑娘这是来寻人家乐子的?” 哪有人听自己故事听这么开心的,还是个胡编乱造的本子,里头情啊爱的,也不知道害羞。 沈芜将瓜子全塞他手里,一手的汗还抓瓜子,她是吃不下的:“你喜欢的话,这乐子给你寻。” 宋楼兰左颊的小酒窝轻展,捏着瓜子想,她手真小,一把还不够他半把的分量,又还给了掌柜的,跟着她转。 “你还约了谁来?”宋楼兰见她四处张望,好似在找人。 沈芜:“哦,我约了大地主何东来到这里来谈事情,我想你可能感兴趣,就叫你一起来了。” 宋楼兰说不惊讶是假的,没好气地问:“你还真不是单约我一个人啊。” 沈芜也很惊讶:“我为什么要单约你啊?” 宋楼兰:“我以为你突然良心发现,想谢谢我帮你们看房子啊。” 沈芜微微一笑:“那也是要感谢的。” 转身请掌柜留意,等会儿让小二引去他们的雅间,她自己先同宋楼兰进去,大堂的喧闹渐远,后堂的一叠假山将凡尘隔绝在外,顺着石子小路,不过十几步就到了雅间,雅间门外有一棵开得火红的榴花,很好辨认。 沈芜说的一点没错,他确实感兴趣,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动手。 而且宋楼兰觉得她今晚好像格外熨帖,问什么答什么的样子,于是进门就问道:“你为何要见何东来,还是在茶馆?你和他有生意要做?” 不等沈芜答,他又问:“你就算抱上陈小粥的大腿,但也不过是个伙计,他怎么会来见你?” 又不等沈芜回答,他轻拍茶几:“你是不是打着陈小粥的名号约的他?你果真狡猾,我没看错你。” 狡猾?是什么好词吗?姑且算是夸赞吧。 沈芜制止他继续叽里呱啦:“你猜的很对,所以等会儿,他见是我,想走的话,你帮我拦一下,你应该没问题吧?” 宋楼兰:“当然没问题,我好歹是丰益堂掌柜,是有几分薄面的。” 沈芜微笑点头,也觉他今日很乖,很听话。 两人说好后,何东来如约而至,确如沈芜料想,他一见坐主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又面生的小丫头,就以为走错了,要走。 宋楼兰适时开口:“何老爷不会以为我宋楼兰是什么人都相交的吧?”他站起身,介绍起沈芜,“这位就是渔利口来的沈姑娘,现如今在陈记陈掌柜身边当差。” 何东来一听沈姑娘,才折返回来,连连对宋楼兰拱手致意,入坐后,对沈芜客气道:“没想到您就是沈姑娘,久仰久仰。” 沈芜亲自为他斟茶,送至他面前:“何老爷,那里哪里。” 她泡茶分茶的手法简单粗暴,说话口气也生硬,何东来不愿与她这样木讷不懂礼数的人多废话,直说道:“不知道您家主子怎么突然要买地?要建新谷仓吗?渔利口地势不算最佳,我可以用……” 沈芜也不欲与他东拉西扯,多做周旋,比他更直接:“就要渔利口的地。” 她虽黑瘦,眼神却锐利如刀,因为瘦,一双眼睛就更突出了,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何东来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高兴地想,连个伙计都这么凶,陈小粥嫁不出去也不单是因为她坏了名声。 “好。”何东来也不是没脾气的,“渔利口一共是三百六十七亩地,我要五千两。” 宋楼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不是没见过五千两,他只是自己没那么有钱,也想象不出沈芜这个穷鬼能有这么多钱,再看沈芜却比他平静得多,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贞静,语气也一惯的平静,听上去木木的:“五千两买三百六十七亩地,价格虽然高了些,还不算离谱。” 何东来见这么多钱都没吓住这个乡巴佬,只能硬吹嘘道:“渔利口的地你是种过的,肥沃产量高不说,还临水,方便耕种。” 第44章 沈芜还真没怎么种过,山上的地能好到哪儿去,反正她下田插秧的时候被石头划到过好几次。 不过她还是频频点头,面不改色:“五十两。” 宋楼兰这回真要掉眼珠子了,不知该说她胆大好还是无知好,何东来又不是傻子,他能卖?她不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讨打的吧,难怪要他在。 何东来大怒:“陈掌柜是戏耍我吗?我好歹也是替崔大人办事的老人了,非要闹得难看起来,惊动他老人家吗?这与我们两家有什么好处?” 宋楼兰眼皮微抬,提到崔范,他警觉起来。何东来却误会提到崔范连宋楼兰都怕了,冷笑着看向沈芜,她到底是陈小粥身边的伙计,又不是陈小粥本人,会不怕么。 “我劝你还是请你家掌柜亲自来见我……” “何老爷,就五十两,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沈芜将一张提前写拟好的文书,放在茶案上,“若是你考虑好了要卖地,希望我有优先权。” 何东来翻了个大白眼,他又没疯,怎么会卖地!转身就要起来夺门而出。 “要是何老爷不卖地,这就是一张废纸而已,签了也无伤大雅。还是你怕真有那么一天?”沈芜给茶又重新添了一道水,继续出言激道,“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吧?” 何东来又坐了回来,她是陈记陈小粥身边的人,自然代表陈小粥。 顺着她的目光,他再一次见到里头的锐利,迫于威势,垂头瞧了一眼那张纸,纸上定的日期是三个月内购买渔利口田地的优先权,这点时间他还是能确保自己不会发疯的。 他虽不知陈小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给她一个面子也不是不行,要是为了这点小事真闹到崔大人面前,属实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到时候惹得崔大人嫌弃他,就不好了。 叹口气,提起笔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笔一撂:“行了吧。” 沈芜又将文书递给宋楼兰:“宋掌柜是见证人,麻烦宋掌柜也在此处落款。” 宋楼兰来都来了,不给她签,恐怕也与何东来一样,走不了,也叹了口气,签了。 沈芜将新墨吹吹干,这才满意地将文书塞进陈记专用的信封里收起来:“行了,你可以走了。”对何东来随意地挥挥手,眼见惹人嫌走了,她才对宋楼兰赞许地微微一笑,笑得很甜。 像只狐狸精,宋楼兰恨得咬牙切齿。 -------------------- 第24章 茶好喝,包子好吃 ========================== 微风吹散茶室的氤氲水汽,将方才的剑拔弩张也一一吹散,只余闷热。 沈芜口舌生燥,尝了一口宋楼兰点的茶,品不出好坏,连饮两盏。 竟也有点不敢看他,难得的心虚。 头一次真的拉他入局,还怪不好意思的。 宋楼兰按住第三盏,将茶水统统倒掉,重新起了炉子煮水泡茶分茶,再将新茶捧给她,没有半分怠慢和疏忽。 沈芜心更虚了,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接过来,浅尝一口,意外地好喝,就跟先前她饮的是两种茶一样。 “不错。” 宋楼兰哼了一声:“三道茶还能有好味道,那才稀奇了。” 喝三道都不换新茶,没见过这么吝啬的。 这点嘲讽,她才不在意,甚至还夸起他来:“你手法很娴熟,行云流水一般,是练过?” “你还算有点眼力。”宋楼兰如今好奇比过气愤,按捺着性子相陪,“你再配这茶点试试。” 沈芜本就饿了,早就想吃这茶点了,只是刚刚战况激烈,给忘了,经他提醒,当然是要尝的。 这茶点入口甜腻伴有少许花香,不得不作茶食用,茶一入口,甜腻轻减一大半,只余花香与茶香在口中绵延,相得益彰。 “香味又丰富了好几层,口舌间甘甜余韵,很好吃。” 宋楼兰:“总算不是个木头舌头。”稍微原谅了一点她坑他来这里做见证人的事,借机问道,“你让他签下你的优先认购文书,你怎么确保他三个月内一定会卖地?” 沈芜晃了一下手中的茶盏,笑得比刚才还要奸猾:“这怎么能告诉你,搞不好是要坐牢的。” 宋楼兰:“你不用吓唬我,我不怕坐牢。”他什么牢没坐过,还怕这县衙的牢。 “可我怕呀。”沈芜起身,顺了顺衣裙,这丝绸的衣裳就是容易皱,走到门边时,才记起来回身谢谢他,“谢谢你的茶,很好喝。” 月光洒在榴花上,一朵一朵红艳艳的榴花好像一盏一盏小橘灯,将苍白的一角照亮,蝉鸣乍起,宣告夏日的胜利。 沈芜步伐轻快,路过粥铺时,买了两个羊肉酸菜包子,刚才在茶室,她没好意思叫小二来帮她买,茶室总归不是吃饭的地方。 一俗一雅实在不搭。 沈芜一边自嘲,一边往东街走,想着等会儿分燕娘一个包子。 人群渐远,灯火阑珊,藏在隐秘小巷中的私语如讷讷蚊吟,不想偷听,却随风入耳,清晰亦如耳边低诉。 尤其是当他们提到“三生巷”三个字,沈芜忍不住驻足。 “艳红,你看看你这个月的帐,那老东西才来三生巷几回?你若是不给个交待,我让你今晚走不出这里,你信不信?” “这个月老爷事忙,所以才去的少的,真不赖我。常三爷,我回去一定多劝劝老爷,您别着急。” 第45章 “还想瞒我,你偷偷从王五那里拿货,当老子是傻子吗?”常三爷呵啸道,“你可是老子带出来的人,我能带你出来,就能叫你回去,你信不信立刻让那老东西把你给撵出来?你不会以为你那个死鬼老爹会学乖,不再赌吧?赔钱的东西!” 啪的一声脆响,似枯枝折断。 艳红挨了常三爷一巴掌。 “我信我信,三爷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何东来现在已经离不开五石散了,来日方长,我一定都从你这里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艳红哭声凄厉,瑟瑟发抖,如噩梦降临,压的她喘不过气,也醒不过来。 常三爷:“哼!这个月的钱呢?” 巷中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艳红说道:“只有这么多,下个月老爷过寿,会还更多一些。” 常三爷:“别给我耍花样。” 又撂下几句狠话才往窄巷深处去了。 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窄巷中蔓延开来,爬进沈芜的耳朵,也爬进她的心上,但她始终没有去安抚这位叫艳红的姑娘,不是她没有同情心,是她不敢随意给人同情,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也是一个被人一碰就塌的泥菩萨,她说的任何安慰人的话都显得很虚妄。 不过,那哭声实在让人不能忽视。 沈芜如一只突然出现的小猫咪,走至窄巷的入口,将外头的一点星亮挡住,迫使艳红看向她。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沈芜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她状似好奇地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墙皮蹲下,“你是不是饿了?”她递过去一个羊肉酸菜包,“吃吧,我刚买的。” 艳红擦掉眼泪,不接:“我不饿。” 沈芜也没有强求:“哦。”她又将包子装回去。 艳红:“你一个人?爹娘呢?” 沈芜淡淡一笑:“丢下我,自己走了。”她长得黑瘦,语气木讷,容易让人卸下心房,“不过我现在找到了差事,就住在东街,你呢?” 艳红没回答她,外面这条路确实是从城北到东街的。她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快回去吧,以后都绕开这里走。” 亮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让沈芜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巴掌打得比劈柴的力气还大,是使了全力的,艳红的左脸从眼角肿至嘴角,似半张脸下揣了个大馒头,非常骇人。 沈芜也站了起来,:“你挨打了?回家煮个热鸡蛋滚一滚,明天就能好一半,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不要留疤啊。” 艳红点了下头,谢她:“我要回家了。” 沈芜:“我家在东街八百八十九号,你要不开心,可以来找我,我请你吃桂花巷三娘的桂花糕,她的桂花糕是这世上最好吃的,跟我娘做的一样好吃。” 艳红笑了一下,走了。 沈芜没办法说出任何话安慰她,当然也可以和她比惨,然后抱头痛哭一场,从此又多一位同病相怜的姐妹。 可是,沈芜不想。 惨的是傻姑,不是沈芜。 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再一次抱怨丝绸衣裳太不禁穿了,依旧抱着两只包子往回走,没从陈记的后门进去,而是穿进桂花巷里,推开半窗,跳上窗台,翻进卧房。 等在卧房里的燕娘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 沈芜将包子给她:“没事,我与丰益堂的宋掌柜是朋友,有他在,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 燕娘:“那我也不放心。” 沈芜笑:“我完好无缺的回来了,你总放心了吧。” “嗯。”燕娘也笑,“那事情办得怎么样?” 沈芜将签好的文契递给她看:“办成了。” 她原先就没有想过今晚能买到渔利口的地,真正想要的也只是一个优先购买的文契,还有气死何东来。 “我不懂,这张文契有何用呢?”燕娘是在陈府识的字,但读书不多,不明白意思也很正常。 沈芜并无不耐,说道:“就是他若要卖地,要第一个来与我谈买不买,若我不买,他才能再卖给别人。” 燕娘很快抓到了关键:“那若是他不卖呢?” 沈芜:“他不会不卖。” 燕娘:“为何?” 沈芜:“他想买茶就要卖地。” 燕娘越听越迷惑了,吃了一口包子:“他为何要买茶?” 沈芜:“因为能赚钱啊。” 燕娘:“?” 燕娘三四口将一只大包子吃完,惹得沈芜更饿了,她抿抿唇:“今日天太晚了,先回去睡吧,过几日你就自然会明白了。” 燕娘抱着剩下的一只包子蹙着眉出了沈芜的卧房,她实在想不通,买茶和卖地之间有什么关系,一路迷惑地走出盆景小院。 沈芜正准备去澡房洗漱,赵兴一直留意她这边的动静,瞄见燕娘走了,紧跟着进来,还将房门关上。 沈芜:“怎么了?” 赵兴小脸很黑:“我遇见常三爷了,他给了我一包东西,叫我想办法给掌柜的吃。”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常三爷今夜比她还忙。 沈芜蹙眉,拿了那个小纸包打开,雪白的粉末好似一团研磨得非常细腻的上好珍珠粉,但只要靠近鼻端就能闻到一股砂石的土气。 “是五石散。” “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赵兴不忿,“他说只要我给陈小粥吃下,他就免了我的债,真可笑,我本来就不欠他钱,他甚至还偷了我的钱。” 第46章 “他没打你吧?”那常三爷做事没有底线,对女子都可下那么重的手,一个小孩更不会让他心软。 沈芜盯着赵兴上下看,赵兴叫她放心:“我没和他起冲突。” 沈芜:“若是受伤一定要说,我们现在和宋楼兰关系还行,看伤拿药也都方便。” 赵兴被逗笑了:“宋大哥听到会不高兴的。” 沈芜:“他那么大气的人,不会不高兴的。” 赵兴:“我不瞒着就是。” 沈芜这才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常三爷背后的卜老爷叫什么?和谁有关系?” 赵兴敛了笑意:“卜世仁,他叫卜世仁。听说他曾是混江湖的,后来攀上了权贵,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沈芜忍不住猜测:“那位权贵难道又是荆州府尹崔范崔大人?” 赵兴摇摇头。 沈芜:“这几日得必要你都不要出陈记,真要出去就找伙计一道。” 赵兴:“嗯,我知道。傻姑,你也要小心,他们一旦黏上你,甩都甩不掉。” 世上无赖都是这样,沈芜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 第25章 念书 ============== 自从朝霞那日下了一夜的大雨,又接连下了两场,湘江水涨上来一半,上回种下去的禾苗也都成活,若是依照沈芜的计划,今秋的粮食足够渔利口的乡民们过冬的。 只是下雨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陈小粥出去巡店谈生意受阻,每每都要花费更多时间在路上,所以,下午便歇在养鹤堂,等天晴。 陈小粥忙,沈芜也没有闲下来,她便学礼仪规矩,这几日请来教习的庄妈妈正在教她茶艺。 她这才知道当日在茶馆雅间有多失礼,何东来为何一点好脸色都没给她,宋楼兰也一副她在饮什么鬼东西的样子,满脸嫌弃。 这茶道的要义,她才领略分毫,所幸庄妈妈说她心性尚可,只是外道功夫不深,得花时间勤练。 她正练到第三遍分茶,燕娘来唤她,说是陈小粥想听书了,她只好暂停手上功夫,跟燕娘去。 养鹤堂北园,各处厢房楼宇亭台都由抄手游廊衔接,不必撑伞,她们二人在其中穿梭,时而过假山悬桥,时而穿杏林竹苑,一步一景,似在画中游历,又穿过一座圆拱桥,到一处水榭,才寻得陈小粥的所在。 因下雨外头湿却凉爽,她命人在泠鸢水榭摆了茶果点心,自己坐在藤椅上瞧水里养的金鱼在抢一滴雨水溅起的涟漪,一丛黄菖蒲花开娇艳,与陈小粥一身嫩黄绸衫遥相呼应。 她入了水榭才知,这其中还有玄妙。 这里屋檐是特意设计过的,檐下摆了五只水瓮,将雨水一滴一滴引入,敲击出不同的音律,成片的雨撒在池中,成为和弦,天然成一首动听的曲子。 陈小粥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 古人生活如诗如画,可惜不是人人都能这般享受。 沈芜跟她行了平辈礼,明姑欲上前训斥。 陈小粥见状,摇摇头笑道:“挺像一回事。” 明姑这才退至一旁。 她知沈芜对小姐有用,但有时她就是看不过眼,毕竟只是个乡下村姑,怎能对小姐如此不敬,偏小姐一点不在乎,她也不能越俎代庖,只得隐忍到一边。 沈芜察觉到她的心思,微微向明姑点头致意,却仍就我行我素,在陈小粥身旁找了一张凳子自行坐下,行为举止不像外人,更不像家中奴婢管事,确如一位与陈小粥身份相当的人。 她问:“你今日想听哪一本?” 请天公奏乐,逗鱼赏景,再让沈芜念书,也成为她享乐的一环。 要是放在旁人定然是不乐意的,谁愿意像个工具人似的,与戏子也差不多,但沈芜说不上不乐意,而是只当工作罢了。 是以,她对陈小粥就像对待关系还不错的领导,平等交流,自主选择。 不再想着用一个故事,一段经历来说服她。 而是等她,等她自己做出改变。 面前的石案上摆了三本话本,都是才子佳人,红拂夜奔之类的言情小说,沈芜最想看那本《南园离魂记》,她翻看了前面几页,是说一女子离魂与情郎幽会,她好笑地想,常人恐怕不能离魂,不知她这种穿越人士能不能,若是能,她真想去夜探三生巷,或是吓唬吓唬何东来。 不过陈小粥却不如她的意:“我想听《俏寡妇夜奔记》。” 这书名就很炸裂,难怪有人说读书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沈芜疑惑地瞧着陈小粥,真看不出来她是有些市井味在身上的。 “小粥,你的品味该提高提高了。”沈芜委婉地拒绝她,直白地提议道,“我想看《南园离魂记》,要不你也听这本吧。” 《俏寡妇夜奔记》,看书名也知道讲什么的,里头必定有大量的淫词艳曲,让她看她当然好意思,说不定里头的内容会让她半夜发疯,抓耳挠腮,燥热上火,心跳狂奔,但让她有感情地朗读这太高估她的自制力了,何况……她抬头看了下燕娘,在场三个都是未成年人,她是该口口口口,还是该深情演绎啊。 她好意思读,她们三个真的能好意思听吗? 陈小粥:“我不……” 不等陈小粥将话说完,她已然念了起来,果断放弃了《俏寡妇夜奔记》。 第47章 明姑看了直摇头。 沈芜也摇头,这本也没好到哪儿去。 直等她念完一半,口干舌燥,嗓子和脸都要冒烟了,燕娘伶俐地为她斟了一盏茶,她如牛饮一般吃了满满一盏。 陈小粥唇边噙着笑:“刚还夸你,现下又这般饮茶,让外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哼,读这种书,怕你也不敢让人听见,难怪要找个雨天,有雨声作伴的地方。 沈芜的脸黑红黑红的,竟有些不好意思:“还好此处只有我们四人。” 燕娘掩唇笑道:“小姐,兴许是这茶味道实在好。” 沈芜知燕娘一定是没听懂书里的东西,一阵感叹,还好还好。 而陈小粥也对书中情节毫无留恋,好似没在意听一般,只叹她的好茶被糟蹋了。 “这是楚王府上卫先生送我的新茶,听说如今荆州府的各宅女眷都喜饮此茶,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做法,确实新鲜,却让你给当水喝了。” 沈芜敷衍道:“好喝。” 陈小粥:“……” 燕娘:“要说新鲜,这几日镇上还有一件新鲜事唻,就是城北的悦来茶馆,连着几日将荆州府各类茶的价格,写在一张比石案还宽大的牌子上,立两根柱子挂在上头,摆在自家店内,日日更新,招揽了好些商贾去茶馆中买进卖出,茶馆生意翻了好几倍。” 陈小粥早就听说了,不过她没有止住燕娘的话头,问道:“赚钱了吗?” 燕娘:“听说有人赚了一栋城南大宅子的钱,也有人赔的,不过赔的人是少数,不然为何他们还天天坐在那里买进卖出的。” 明姑:“城南的大宅子?那里的宅院虽比不上东街,但也价值百金,只是买进卖出就能赚这么多?” 燕娘狠狠点头,满眼羡慕。 陈小粥笑她们没见识,转脸问:“阿芜,你怎么不说话?” 沈芜指指嗓子:“还有点疼。”她看了一眼燕娘。 燕娘会意:“沈姑娘是不是也想做这个买卖?” 沈芜点点头:“想是想的,只是这价格日日浮动,要是不能及时去看,错过了卖出的时机,就不好了。”她笑着瞧向陈小粥,又不说话了。 陈小粥冷冷一笑:“你这人真是贪心。” 沈芜:“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陈小粥倒也成全她:“我分一个伙计给你跑腿,你自己就别到处乱跑了。” 沈芜:“叫赵兴一起去吧,赚钱的事还是交给自己人比较放心。” 钱是要过手的,何况若是那伙计报措价就麻烦了。 陈小粥打量着她,没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沈芜惯会蹬鼻子上脸的,又道:“最好能给他一个陈记的办事牌子,这样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他。” 陈小粥:“你不觉得你这人挺不知分寸进退的吗?” 只要能与她有好处,沈芜从不要脸皮:“还好吧。” 陈小粥:“你是天生如此,还是……”她不再继续往下说。 沈芜状如寻常:“一个人想做一件事,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不问,在一回两回地试探下,便能猜出我在其中的价值。既然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那何不利用我的价值多给自己争取一些东西。” 陈小粥这才明白,那几次看似无理的要求,其实也是她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都是聪明人,她也将话挑开了说道:“好,其实我对你的要求也很简单,学好礼仪,断绝家中联系,最好和渔利口的人也不要再往来。只要你能做到,我可以给你身份地位和钱。” 沈芜没多少惊讶不忿这种没用的情绪,更多的是冷静思考。 陈小粥料定她挠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大发慈悲地说道:“我知你对渔利口的人有感情,我不强求你马上离开他们,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人是最多情也是最无情的东西,一旦没了共同拥有的情感或利益,就会变,而她注定不会跟这些贫民同路。 沈芜却想,陈小粥真是个不错的领导,应了她:“三个月够了。” 陈小粥曾经料想过几种情况,若是沈芜是个贪图富贵爱慕虚荣的,那她就给她钱和虚荣,若是沈芜是个硬骨头,样样都不顺她的意,那她就用毒将人控制起来。 她也听说过世上有一种奇毒叫声声慢,给人种下,必得月月服用解药,否则痛不欲生,烂遍全身而亡。 可她没料想到沈芜是这样一个沈芜。 她清醒地顺从她,这让陈小粥想不通。 沈芜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猜测,顺势提醒道:“楚王府里的茶当然是好茶,不过你在外面还是要当心些,别误食了东西落入圈套。”她将赵兴给她的五石散从怀里掏出递给她看,“有人在拼命往你的地盘塞人,也有找到我和赵兴头上的,想让你染上这个,我猜是想通过控制你,控制陈府。” 陈小粥秀眉紧蹙,将那小纸包丢进茶炉里烧了。 “真是贼心不死,眼见着楚王就快来荆州府了,生怕我生了二心吗?” 从第一次见陈小粥到刚才,她的眼眸中总是蓄着笑意,有虚情假意,有轻慢讥讽,却从未见过火气,看来是真生气了。 沈芜没有问她是何人,问了也不会告诉她,不用惹人嫌。 一阵大风刮过,将水榭外的细雨猛推进来,染湿了衣裙,燕娘和明姑赶忙撑开纸伞为陈小粥遮挡,反而溅了沈芜一身一脸。 第48章 沈芜瘪瘪嘴,无奈地抬袖擦拭脸上的水珠,惹得陈小粥掩唇笑起来,方才的火气烟消云散。 沈芜:“你们不顾我也就算了,好歹将书先顾着吧。唉,这本《南园离魂记》还挺好看的,我还挺想知道这位冯秀娟小姐是不是和情郎双双成仙了。” 陈小粥:“你看不出她那情郎是图她的钱财吗?她后来后悔极了。” 沈芜:“你看过啊?” “嗯。”陈小粥一点没掩饰,“看过。” 沈芜:“那还让我读?” 陈小粥:“我没让你读啊,我想听的是《俏寡妇夜奔记》。” 沈芜:“……” 雨下小了,天将黑未黑,一个小丫鬟脚下绣鞋飞走,快步至此,行礼说道:“沈姑娘,丰益堂的宋掌柜已在前院等候多时了,让我来问问您何时动身?” 沈芜:“我马上来,让他再等一会儿。” 小丫鬟垂着头,行完礼,又一阵疾步出去回话。 沈芜感叹,陈小粥手下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 陈小粥起了心思,饶有意味地问:“丰益堂的宋掌柜?” 沈芜:“是我朋友。” 陈小粥问得很在点子上:“他不该没车吧?” 沈芜:“他有车,但他小气。” 这话要是被宋楼兰听到,他一定大呼冤枉,到底是谁小气。 -------------------- 第26章 风潮 ============== 沈芜挑了燕娘手上那柄画了山水桃花的伞,与她们告辞后往外门走。 东街大门口处,马车上老张头不在,许是等的时间久了去方便,但不知为何宋楼兰没有撩起帘子。 夏日闷热,天又渐晚,往日他要是老远见着她,早抱怨起来了。 有些反常。 她朝宽阔的大街上四处张望,并未看到可疑之人,这才上了马车。 收了伞,掀开车帘进去,宋楼兰正坐在里面打盹儿。 或许是她多虑了。 宋楼兰:“伞丢外面。” 沈芜瞧瞧他又瞧瞧滴水的伞,听话地放在了外头。 “你没睡着?” 宋楼兰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聋子也被你吵醒了。” 沈芜竟没有回怼,依旧笑脸相迎:“要不然,你明天就自己先回去吧,你也怪累的。” 宋楼兰睁开眼睛,斜乜着她:“不行,我太吃亏了。” 就付个茶钱和赵来的医药费,也不至于蹭这么久的车吧。 沈芜:“行吧。” 反正干等的不是她,坐着不舒服的也不是她。 赵兴这几日都歇在养鹤堂,渔利口也不回去了,往日三个人在马车里还不觉男女同车尴尬,现在只有他们两个,车又不宽,对面坐,他腿长,难免会碰到她,若是并排坐,又难免会碰到肩。 一时间,车厢内竟有些狭小,呼吸相触,到底太过亲近。 她刚才还读了一个香艳故事,联想此情此景,更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小黑脸上红晕渐生,心跳声清晰可闻,绵长的呼吸节奏混乱,她一伸手掀开车帘,让冷风冷雨吹进来一些。 然后再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车里太热了。” 宋楼兰:“原来你也会害羞啊,还以为你从不把男女之防放心上呢。” 沈芜暗骂他尽说些废话,她又不是不识男女的幼童。 全当没听见他说什么,又看了一圈街上的铺子,铺子里的店家,客人与路过的行人,侧身才惊觉,宋楼兰坐到了她身边来,本能地往后退,后脑勺撞在了车厢上,也顾不上疼顺势挪到了他对面。 宋楼兰饶有兴味,惹得沈芜白了他一眼。 “你刚才坐在车中这么久,有没有觉得有人盯着我们?”沈芜脸上的绮色早就散了,“不对,是盯着我。” 没将她戏弄得更好玩些,宋楼兰还怪遗憾的,不过他也无所谓就是了,本来他就对她没这份心。 既然说回正事,那他便说道:“盯着你也正常。” “悦来茶馆又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有心人想查是谁替他们想了这个主意,一查便知。不过是碍于你出入陈记,摸不清你的身份,也不知你是不是代陈小粥行事,所以只好天天盯着,也有跟风买进卖出的意思,谁让陈小粥是出了名的会赚钱呢。” 沈芜:“也有几分道理。” 老张头终是来了,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慢慢行动起来。 摇摇晃晃的,倒让沈芜的心境平和许多。 “你为何不参一股?”挂牌茶价,他全程旁观,他真的能忍得住吗?“你也不像是对钱没有欲望的人啊。” 宋楼兰:“我穷。” 宋楼兰穷?沈芜肯定不信他这鬼话,哪个穷鬼会花百两买一盏玻璃风灯?在她面前说穷,八成是装的,担心她觊觎。 沈芜:“可以用东西抵呀,比如铺子,房子之类的。” 宋楼兰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铺子、房子、耕地,他有是有,就是怕他拿出来没有哪个钱庄敢接。再一次想到这些赏赐的东西,他就觉得不值,还不如赏他银钱呢。 沈芜瞧他脸上纠结神色,想来是被自己说动了,再接再厉道:“以你的智商,一家铺子换两家,一套院子换两套不再话下。” 宋楼兰略一点头,似是做了重大决定,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的信笺。信笺大红洒金,雕镂刻画龙凤呈祥,像一份喜帖。 第49章 “这是婚书,我将这个抵给你?” 竟是婚书! 她要婚书做什么? 她要他的婚书做什么? 沈芜推拒:“你这是想让我倒霉吧?要是被人家姑娘家知道了,你的腿被打断也就算了,我的腿我还是想要的。” 什么叫他的腿被打断也就算了? 宋楼兰:“我怎么会害你呢?你仔细看看。” 沈芜打开婚书,上面八句多是溢美之词,官方套话,下书男女双方生辰八字与姓名。 “陈粟,李危。”沈芜将男女双方的名字轻念出来,疑惑问道,“别人的婚书怎么在你这儿?” 宋楼兰特别理直气壮:“我刚捡的呀。”还指着上头的婚期,说,“还剩下三个月,你等人来赎,定然可以大赚一笔。” 沈芜:“你可真缺德。” 最近鲁镇发生了一件事,起初只是在城北不起眼的一家茶馆中摆出一张公示茶价的大牌子,后来成日路过的商旅发现了其中的微微异样,原来每日茶价都有波动起伏,比如江南道下大雨,商队受阻,那么来自江南的碧螺春、龙井茶价就在上涨,再比如荆州府本地的毛尖、紫笋,此前都因干旱,导致产量不足,现下天公施以恩德,陆续降下甘霖,茶价必然会降,但其中也可能会因抛售导致小小涨幅。 这些小商旅,通过价格微小的波动,买进卖出赚了不少钱。 于是,茶馆热闹起来,每日都有等茶价公示的商贾泡在其中,只因这价格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有变化,若是错过良机,那恐怕连本金都会赔付进去。 与此同时,一种叫茉莉香片的茶慢慢风靡起来,此茶茉莉香味浓郁,茶汤色泽澄亮,入口甘润,余韵悠远,尤得女子喜爱。 传闻因某位官家夫人喜欢,使得此茶在荆州府贵女中盛行。上行下效,很快民间也开始流行饮用此茶,因此茉莉香片的价格始终降不下来,遥遥居上,还在一路狂飙。 听闻已有贵人入场,单买茉莉香片这一种,已赚不少财帛。 多少人因此茶发了大财,其余小商贾虽跃跃欲试,但单股价格实在太高,入不起,只能干瞪眼,等着它跌落神坛。 是以,也有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唱反调,强调此茶名过其实。 论茶汤茶色不如碧螺春,论香味甘润不如龙井,实在不该如此高价。高官显贵之人,饮用此茶反显奢靡,叫人笑话穷人乍富的无礼形状,殷实之家更该懂得“持久”二字,不要露了怯。 谁知,越是如此,价格更是不降反升。 只因这种种都是落魄之户或是少才之人,对世家大族们生活的一种猜想,他们永远也无法想象那些人的财富到底有多少。 区区茉莉香片,只能说他们赶潮流,却不能说奢靡,比此物还要贵重百倍的东西,他们都不屑一顾,拿来当玩物的比比皆是。如那清河郡宋氏,为搏美人一笑,拳头大的夜明珠给猫儿当弹子玩,只会引为笑谈,谁在乎夜明珠价值几何。 何况这翻倍的买卖,他们赔了几千金只算得一个小失误,不会放在眼里,而身为散户的平民可是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 这只是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常人视若珍宝的,难以获得的,患得患失的,他们不在乎。 他们不仅不在乎,还以此为乐。 这只是一个游戏罢了,玩得尽兴就好。 渐渐的,也就没人再对茉莉香片的色香味评头论足了,只有抓心挠肝地买或不买的纠结。 赵兴天天来替沈芜盯着,跟他一道的陈府伙计让他跟沈芜打听打听,掌柜的买哪一支,他好跟着买。 赵兴说是盯着茶价,其实只盯茉莉香片一种。 “昌平哥,我姐说掌柜的叫我们自己随便玩玩,她没有空闲参与这种小生意。” 这二人这些天,天天出入茶馆,身上戴着陈记的办事腰牌,好多人都盯着他们,听赵兴一个小童如此说,自然信了五分。 伙计昌平无限遗憾:“我也买了一点,投入少自然赚的也少,想博个大一些的,但又不知道选哪一支,唉——” 好多人也同他一样,而未说出口的是,他们也胆怯。 小老百姓赚钱不易,拿他们辛苦积攒的一点东西,去博,他们不敢。 当然也有那胆大的。 “听说了吗?三生巷的常三爷赚了钱,买下了咱鲁镇最好的酒楼醉仙居!” “谁敢和常三爷比啊,他胆子多大,谁不知道。” “不止常三爷,镇子上好几个大财主都买了,他们这些人玩的比我们大得多,不知道又得出多少个万贯家财的大富翁,有眼光的都跑去荆州府买产业去了。” 到晚间,赵兴将听到的这些闲言碎语也都转告了沈芜。 “收盘时茉莉香片涨到多少了?” 赵兴:“一百三十五吊八厘。” 这个价格已是正常市价的十倍,成本价的十五倍。 沈芜:“看来该入局的人都入局了,可是光入局还不够。” 市面上所有的茉莉香片都是从她手上流出的。 自从在悦来茶馆试水的效果不错以后,她就在渔利口组织村民们制作此茶,如今每户人家都在做,她手上已握有五百斤左右的货,而茶的保质期有限,她不能等太久。 这股风潮还得更流行,更火爆。 第50章 -------------------- 第27章 手帕 ============== 推开盆景园卧房的窗,湿漉漉的桂花巷在烟雨朦胧中苏醒过来,屋檐还在滴水,包子铺热气腾腾,油条酥饼葱香十里,对面豆腐坊的豆花豆浆雪白浓郁。 连月烟雨,朝朝暮暮烟火香,仿佛梦回江南小镇。 一整个雨季过了,八月也就过了。 沈芜瞧见对面正在买豆花的宋楼兰,喊了他一声。 宋楼兰最近特别喜欢这里的甜豆花,纵使在渔利口吃过早饭了,每天还是要来买一碗。老板娘认得他,说帮他留一碗,他才放心走到沈芜的窗下。 “没想到你住在这儿,我还以为养鹤堂待你如上宾,怎么也得给你分一套宅院的。” 沈芜:“有免费的住所,还包一餐饭,这条件比你们丰益堂要好吧。” 宋楼兰不耐烦听她揶揄:“你要是找我说这些,我就走了。”豆花不比她甜不比她白啊。 不是他先提的吗?沈芜不跟他胡扯了,说道:“我听说七皇子受封楚王,荆州府是他的封地,他这几日就要到这里,到时荆州府尹定然会举办宴会替他接风洗尘,你有没有什么门路,让我混进去?” 想必是陈小粥已收到崔范的请帖,被沈芜听去了。这本就不是隐秘事,宋楼兰只是没想到她会打起这种主意。 “这事儿你想都别想,你以为楚王是吃素的吗?当日一定守备森严,要是被抓到,就不是坐牢了,是会被砍头的。” 沈芜好像真被砍头吓到了,退而求其次道:“其实我混进去也没什么用,我就是想能不能让我的茶进入宴会,一举成名。” 实则,她深谙若是直接说把茶带进去,宋楼兰张口就会拒绝,若是说让她混进去,那必然是不行的,然后再退一步说茶的事,显得容易很多,他能答应的概率会增大许多。 原来是打这个鬼主意,宋楼兰左颊的小酒窝隐隐显露:“短短一个半月,你的茶,茶价就翻了三倍,还嫌不够?你知不知道一旦你出手,会让多少无辜的人受牵连,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火了。” 沈芜:“你看见哪位佃农买股了?” 一位饱受徭役赋税地租欺压的佃农,他连抬头望望天的想法都没有,他会去买股搞投机? 而如此高价的茶,也没有哪个平民买了吃。 宋楼兰一时哑口无言,她设计的这场戏中,没有无辜之人。 “你去求求陈小粥,不比求我有用?” 沈芜:“小粥也不是万能的。” 宋楼兰:“原来是求过她不成,又来求我。” 沈芜倒没有计较这个“求”字,格外乖觉地说:“我就认识你们两个大人物,你还想我求谁?” “这倒也是。”宋楼兰自嘲,“这回你找对人了,楚王府我还真有认识的人,过几天引荐给你认识。” “别呀,就今天吧,中午我请你们在对面酒肆吃饭。”她大方地数了八枚铜板,塞进宋楼兰手里,“你的早饭我也一并请了,不客气。” 宋楼兰看着手心里的铜板,再看看被细雨染湿的衣襟,自己怎么这么凄凉呢。 “沈姑娘,你打发要饭的呢。” 多少有点咬牙切齿,但他转身倒快,一转眼就给了豆腐店老板娘,还哄人家说:“这豆花真水嫩,跟老板娘的手一样。” 油嘴滑舌。 炎炎夏日即将结束,这一个月阴雨绵绵,太阳鲜少露头,于是不爱打理自己这张脸的沈芜,被燕娘按着开始美白,这件事还惊动了陈小粥,她竟连这样的小事也要管,还特意嘱咐了管厨房的王妈妈,每日将自己的燕窝分一份出来给她吃,也不知王妈妈是怎么理解的,不仅给她熬燕窝,连每日一餐饭都单给她做美容养颜餐。 难道她真的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吗? 忍不住盯着老板娘的手瞧过去,真比豆花还要白,还要嫩。又看了看自己攀在窗沿上的手,虽比以前白了些软了些,但…… 依旧云泥之别。 还好,她不靠脸吃饭。 沈芜关上窗,将外头的喧闹关上,也将巷中一对晦涩的目光关上。 晌午要出门时,沈芜不自觉地又去照了照镜子。 她从前长得也不漂亮,顶多称得上可爱,若是上妆,也能暂时冒充大众喜闻乐见的普通美女,不至于在会议“厮杀”中被人看出来不够端庄。 而如今,她五官精致有特色,可惜皮肤黑黄,养了一个多月仍有菜色,身材干瘪头发分叉毛躁,看着就一副没吃饱的模样,只能用气势压人。 想了想,还是打开妆奁,坐下,试着揉了两团粉在脸上,描眉抹唇,不白也得看上去有气色才行,头也重新按照她的喜好梳起来,她将所有头发都挽在头顶心,露出额头和脖颈,精神头出来了。 这才满意地去东西酒肆。 她跟掌柜要了一间雅间,没坐下多时,宋楼兰便带着一位公子来了。 此人相貌堂堂,气质雅正,眉宇唇角都平直似尺,身形也站如松坐似钟,颇有君子威仪。 宋楼兰介绍道:“卫先生是楚王身边人,你有什么事都可托付他。” “在下卫牧。”他看了一眼宋楼兰,又看沈芜,眼含笑意,眉目和善,“楚王面前我还能说的上话,沈姑娘有事尽可直说。” 第51章 沈芜嚅嗫,她还想来个起承转合的,必要的近乎也想套/套,难得她又认识一个大人物,谁知道会不会是她人生的伏笔,以后还要依仗呢。 正不知怎么开口时,小二来请示点菜,沈芜一口气点了五道菜和一壶上好的剑南春。 剑南春是大周剑南道一带酿造的高纯度酒,曾一度是皇室贡品,近几年才飞入寻常百姓家,价格可想而知的高,沈芜下血本了。 宋楼兰盯着她瞧了良久,他还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地瞧她,越瞧眉头越皱,她一个从不在乎外貌穿着的人,今日为了见卫牧,竟然擦了粉! 这般舍得牺牲,真不像她。 “先吃饭吧,也就是请你,我才能蹭上她的饭。” 卫牧看着桌上的五个菜,实在想象不出,沈芜平时还能多小气。他端起酒盏就敬起宋楼兰,好似在说这么久辛苦他了。 宋楼兰挂上假笑,小酒窝都比平时深三分:“卫先生辛苦。” 沈芜一听宋楼兰是在和卫先生献殷情,也举起酒盏应承道:“辛苦卫先生。” 三人喝过酒,话才热络起来。 酒酣时,沈芜推销起来:“我听说崔府尹也请了各府女眷,此茶颇受本地女子喜爱,想必楚王妃会喜欢的。” 卫牧:“王妃还未过门,不会出现在宴会上。” 即将成亲的男女,不宜临近婚期相见,不吉利。 沈芜顿时心凉了半截,茉莉香片早在荆州府流行开,她想更进一步,就只有通过自长安来的贵女们将其推进长安,让长安人也趋之若鹜。 结果,搞半天,这楚王还没结婚。 根本不会带什么长安贵女来。 沈芜:“他都多大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娶亲?” 话里话外都是抱怨。 喝了酒容易上头,说起话来都少了几分顾忌。 卫牧瞧向宋楼兰,宋楼兰神态寻常,却没出声。 卫牧说道:“楚王生母早亡,不受圣上宠爱。” 寥寥数语,已能想象这位楚王在皇宫里的日子不太好混。 沈芜皱眉,心更凉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未婚妻子未必如她想象的一般是什么长安贵女,而他生母早亡,他的生母也很有可能是一个位分低微的可怜女子,如此他也没有外家能依仗。 那么,他便没有任何的政治人脉。 那她的茶怎么可能通过他卖到长安去,他就是条死路啊! 一切都是猜测,沈芜就想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现在在吹一个大泡泡,但我觉得它还不够大,我铆足了劲,但力量太小,得借外力……”她无奈地抓起最后一根稻草,是不是思路试试再说,“或许楚王也爱喝茶?爱喝香片?” 卫牧:“沈姑娘真是慧眼如炬,他爱喝。” 宋楼兰不知为何转过身去轻啜一口盏中酒。 今日总算有一件事是如她的意的,沈芜舒了口气,展颜一笑,脸往下直点,像一朵被劲风吹过的铃兰花。 她不胜酒力,一个没支撑住,额头就要碰上桌案,宋楼兰眼疾手快,伸手帮她垫了一下。 她仿佛才察觉到他也在,迟钝地想起是宋楼兰帮她引荐的卫牧,笑得有些痴,有些可爱。 “宋掌柜,你真是活菩萨。”端起酒盏就要敬他,“来,祝你财运亨通,永远有钱。” 宋楼兰收回手:“你少饮一些,没人要你敬。” 沈芜知情识趣,马上领悟了他的暗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 这荷包是她将手帕的四只角互相系在一起做成的,她将其递给卫牧:“给先生的见面礼,事成之后,沈芜一定再好好酬谢先生。” 她不会女红,自然是不会做荷包的,平时出门不便,就用了这个法子,倒也有些巧思。 卫牧见这帕子眼熟,又瞧向宋楼兰。 宋楼兰也没想到他的帕子她早洗干净了,她不仅不还,还做成了荷包要送给别人,险些气死。 他一把夺过来,将里头的玉扳指和银钱全倒出来,塞给卫牧,帕子塞进自己袖袋,也不嫌脏了。 沈芜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既然收了她的钱,她的事就成了一半,喜滋滋地结了账,送走卫牧。宋楼兰见她东倒西歪的,不放心,便一直跟在她身后,一路将她送回养鹤堂。 等人进去了,他才回头走自己的路,但她身上的香味隐约还在他鼻端萦绕,似她不从离开。 宋楼兰展开手心,他还握有她的脂粉香。 -------------------- 第28章 茶价 ============== 沈芜睡至傍晚方醒,阴云晦昧,窗外有隐约吵杂声,应是桂花巷里的食客。 她翻身起来,点上烛火,洗了把脸,准备动身去渔利口。 许是赵兴在隔壁听见动静知她已起,便来找她。 “傻姑,宋大哥说你恐怕会头疼,叫你好好休息,他会替你跟乡亲们告假的。” 经此一说,沈芜脑子一抽,确实很疼。 “下午,掌柜的派人来找过你,听说你喝醉了,掌柜的很不高兴。”赵兴忐忑不安地问,“傻姑,掌柜的会不会辞退你啊。” 上工期间喝醉,这放在哪一家都是说不过去的。 沈芜:“我提前告假了,她也准了,怎么又不高兴?” 赵兴也不明白陈小粥不高兴哪儿,猜测道:“是不是不高兴你喝醉了?” 第52章 沈芜:“真麻烦。” 她确实不知陈小粥对她到底有什么企图,她愿意听从她的安排,完全是出于有利可图。无论是陈小粥的身份还是陈小粥的实力,对沈芜而言都是一根不错的大腿。 但毕竟她是抱大腿,不是做她的狗腿,做小伏低她承认她是做不太来的。 “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赵兴偷瞧她的脸色,随口安慰道,“也兴许是她不高兴你和宋大哥喝酒喝醉了,让他送你回来。” 宋楼兰送她回来的?算她没白交他这个朋友。 她蹙眉,头更疼了,在她的认知里,陈小粥不是那般谨守闺仪,反对女子见外男的人,再说她明知道宋楼兰是她的朋友,为何要做此猜疑。 “哦,我知道了。”看她依旧疑惑,一条新发现在赵兴脑子里一闪而过,脱口而出,“掌柜的喜欢宋大哥,她一定是吃你的醋了!” 他最近与昌平走得近,昌平常跟他提起内院的一个叫莲儿的丫鬟姐姐,昌平送她点心帕子,说这是爱情,但昨日他瞧见前院的李工头送莲儿姐姐回家,很不高兴,莲儿姐姐就说他吃醋了,昌平郁闷了好久,说他失恋了。 一定是这个道理。 沈芜:“吃醋你个头。” 别说她和宋楼兰不是那样的关系,她也不信陈小粥会是个恋爱脑。 “别瞎说,更不要瞎猜。” 一个人不高兴必然是有原因的,但沈芜不关心。 “哦。”赵兴很听话,过了一会儿又问,“傻姑,你饿不饿?” 沈芜看了一眼妆台上的时漏,是到饭点了。 “你饿了?” 赵兴:“我吃过了。” 沈芜点点头:“昨日我买的点心还剩下一些,随便吃点吧。” 她端着烛台与赵兴一起来到前堂,打开斗柜,一股淡淡的霉味儿飘了出来,她打开装点心的纸包,昨日还好好的杏仁酥上长了一朵极小的绿霉点。 近日阴雨连绵,食物难以保存,茶叶干燥但也容易受潮。 “明日我和你一起出门,你去悦来茶馆瞧价格,告诉茶馆掌柜,我要出手三百斤。” 常在悦来茶馆泡着,赵兴也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弯弯绕绕。 “三百斤?”他惊讶道,“要是一下出手这么多,茶价该降了。” 他不明白,傻姑不是要让茶价高出天去吗? 沈芜:“一篇故事要讲好,就该起起伏伏,让人看到希望。” 赵兴偶尔聪明了一回:“你想让他们买得更多?” 高峰抛,低谷入,炒股买基金最简单的规则。 若是再传出楚王的接风宴上也用的茉莉香片,那么此茶还是看涨,若是不在低谷时多多买入,定然会觉自己痛失一个亿。 第二日的悦来茶馆,茶客们一片哗然,有人落井下石,喜不自胜,以为自己的预判成真,瞧那些公子王孙赔个倾家荡产,而公子王孙们却提前得到宴会换茶的消息,趁势买入更多,形势胶着混乱,许多散户看不清状况,依旧游离在外围,不敢入场。 在沈芜几次三番的拨弄下,越来越多的资金流入进来,何东来是第一批入场的,他又是崔范的狗腿子,自然知道宴会的事,知道宴会必然就知道茶的事,是以,他也是第一时间在低谷时买入的,并一直买入。 直到起落三四回,他意识到有人在幕后操控,直到他派去看住沈芜的人回来说,沈芜从渔利口拉了一车茶出去,他便有所怀疑,赶紧找来钱管事求证。 “这个陈小粥还放话看不上这样的买卖,原来她才是幕后黑手。”何东来坐在太师椅上,手心里握着一把被茶水浸润的滑亮的紫砂壶,“你去跟村民说,老爷我要收购他们手上的香片,若是他们卖给我,我减他们半年的地租。” 钱管事不敢不从。 只是回来复命说:“他们都不肯,都说是自己留着吃的。问急了才说是沈姑娘让他们不要卖给别人。” 沈芜背后是谁,何东来自然清楚,恨得他砸掉了掌心的紫砂壶。 何东来眼珠子转来转去,将一把小山羊胡子捋了又捋:“不对,她是为了渔利口的地!” 陈小粥提前三个月逼他签了渔利口土地优先购买文契,当时他不愿意卖,一定是那时她就做了这个局,逼他卖地,她还真舍得下血本。 “你去给陈府下个帖子,就说我与小粥小姐有要事相商。” 钱管事立刻就去办,可惜又碰了一鼻子灰。 “陈府的人说,小粥小姐去溪州查账,五日后才回。” 那通传的小厮还说他们等得就等,等不得就不要等,二小姐没有闲工夫。 他没敢说给何东来,他们何府的人向来不招陈府待见,要不是老爷自抬身价,真没人好意思去碰这个灰。 “老爷,这陈掌柜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何东来一肚子火,要买地的是她,搞出茉莉香片的也是她,现在他想服个软,她却连个台阶都不给他下。 这是仗势欺人啊! “蠢才,蠢才!我怎么知道!” 钱管事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河东来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怎么办?难道要我干等着?” 他瞧着房内燃着艾香的香炉忽生一计,向钱管事勾勾手指,钱管事不得不贴耳上去。 他面露难色:“老爷,这不大好吧。” 第53章 何东来嫌弃鄙夷又无奈:“怕什么,老爷我有什么能耐你是知道的,不会让你吃亏的,快去办。” 钱管事唯唯诺诺,只好应是。 得不到,就毁掉。 何东来倒要看看,到底是地头蛇厉害,还是强龙厉害。 在敖风的训练下,渔利口村民的精神面貌已截然不同,连曾经老弱的赵婆婆都挺直了腰杆,看人的眼神冒着凌冽杀气,即使没有钱管事的五个伙计,也没有外人敢轻易进村。 钱管事的五个伙计依旧在此地设卡,阻拦外人,就显得有些多余,却没有撤岗的意思。 村口的岗亭是赵来和赵老汉等人重新搭建的,岗亭不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座小土围,土围四面都开了窗,又可以遮风挡雨,又可以瞭望远处大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车马,若有可疑的人,便燃一道彩烟做信号,巡逻的村民便会警觉起来。 老张头将马车停在岗哨边,沈芜与宋楼兰自行下车进村。 何苦与断眉正在吃晚饭。 他们的饭菜一向是钱管事派人送来的,有些村民瞧他们这些时日也算尽职,空闲时还帮他们拔草捉虫挖沟,有时也会送一份小菜给他们加加餐。今日餐桌上就多了一份酸辣萝卜头,看那色泽和搭配,应是胖婶端来的。 两人与沈芜点头致意,何苦问道:“沈姑娘今日在哪里讲课,我与断眉换了班就去听,我们不要你的钱。” 上沈芜的课,每人能得三文钱,起初何苦去听也得了这些钱,但最近他与断眉买茶赚了不少,思来想去都是得益于听了沈芜的课。 是以,他们再拿沈芜的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沈芜还是点头:“今日在赵婆婆家,你们来吧。” 沈芜也没有说些别的,就是将悦来茶馆茶价板上的起起伏伏说给村民们听,提了几个问题。 反应过来的村民立刻问道:“若是我们将手里的两千七百斤香片全部出手,那这个大泡泡一定会破掉,但我们何时出手呢?” 王五道:“要是有人将我们的两千七百斤茶及时买入,是不是这个泡泡还不会破,反而会吹得更大?这样我们就不能将何地主打倒,拿回土地。” 李三道:“哪个人有本事将这么多香片全部吃进,他不怕亏死他吗?若是我是有钱人,我遇到这种事最先做的应该是赶紧脱手。” 这样有益的讨论,让沈芜很高兴,她提醒道:“你们不要忘了楚王这个因素,茶价高低不仅仅受实际因素影响,比如下雨,路远,水运等等,也受舆论影响,舆论影响甚至更大于实际因素。” 一时间大家都沉思起来。 断眉:“我们既需要楚王为我们造势,又需要楚王为我们控制住泡泡在它该破的时候破,这怎么能办到?” 楚王忽然成为了解题的关键,宋楼兰站在窗边,将外面的黑暗都遮蔽起来,屋内的烛火照亮他的全身,但看不清他的脸,他朦胧地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正紧紧地盯着沈芜,想看看她会怎么做,沈芜同时也盯住了他,还向他示意,似乎很确定他能左右楚王的决定和行为。 宋楼兰一时疑惑,难不成她猜出了点什么? 神色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 第29章 有理有据 ================== 沈芜的目光如同掉入潭中的一粒石子,荡开一圈涟漪,扰乱了潭水,但这深潭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宋楼兰:“楚王身边的卫先生会帮我们。” 若是以往,他一定是似笑非笑,小酒窝隐隐挂在左颊上,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他却显得尤为认真。 连沈芜都觉得他正经了好多,竟让她生出“他很可信”的感觉。 宋楼兰身上偶尔显露出的真诚气质,让她很陌生,不过她还是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她当然知道,光凭一个玉扳指是不可能收买到楚王身边的人的,她也从未想收买过谁,她只想要借他的影子。 靠不上大树,但有一片树影就能让人以为是大树。 沈芜管这叫借光。 赵婆婆想法很朴实:“那可是王爷啊,会听一个下人的话吗?” 宋楼兰吃了一瘪,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沈芜道:“婆婆,那个王爷不受皇帝重视,可以信奈的人必不会多,卫先生应该算一个。” 赵婆婆心想这皇帝怎么也跟他们平民百姓一样,一碗水端不平,到不奇怪这个,只是问:“那卫先生为什么要帮我们啊?” 沈芜:“他不是帮我们,他是帮王爷。这王爷不受宠,母亲又死得早,在朝中毫无根基,听说好几岁的人了才封了楚王的头衔,被踢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他也不是强龙,若是能借我们的手打压当地的势力,他为何不借?除非他能忍受一群乌合之众宵小之徒都蹦到他的头上群魔乱舞。” 赵婆婆眼中的锋芒在看着沈芜时变得热切,当她解释这些时,赵婆婆格外专注,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听不懂的得过且过,而是直接发问。 “傻姑,啥叫乌合之众啊?” 沈芜倒也好耐心:“就是如何东来大地主,三生巷常三爷卜世仁这群人,无组织无领导,一通乱来的人,他们在一起说的好听叫联手,实则便是乌合之众抱团,虽有共同的目标,却互相猜疑盲目获利,横冲直撞的,看着很吓人,实际一击即溃。” 第54章 赵婆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下了定论:“那他们就是一泡污。” 村民们哄笑起来,连夸赵婆婆说的对。 沈芜也频频点头,人民群众淳朴智慧,骂人也这么精准无误生动,也笑了起来。 宋楼兰瞧着她的笑容,脑中想起那一晚,她在厨房看见烧好的洗澡水时的那一抹微笑,好似山中幽兰,而今日她的笑与那时略有不同,是开怀的笑,是和村民们一样的淳朴而真挚的笑。 直到她离开渔利口,他都没有缓过神来。 心中忍不住想,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方式,能和村民们打成一片,这就叫得民心吧。 大路还是泥泞,老张头驾车多走了一刻钟才到养鹤堂。 沈芜刚迈进后门,在游廊里焦急等待的燕娘就飞了过来,都顾不上绣鞋上沾染泥水。 “沈姑娘,庄妈妈等你半个时辰了。” 沈芜讶然:“为何等我?” 今日没有礼仪课,这个时刻也不该是上课时间。 燕娘:“恐怕跟你私自与外男饮酒,酒醉失仪有关。” 她怕沈芜还是不明白,又添了一句。 “小姐不高兴了。” 沈芜蹙眉,她不懂陈小粥的思维逻辑,但她不再试图理解,结果对她更重要。 “那她想怎么罚我?” 燕娘摇摇头:“小姐找庄妈妈询问了一个时辰,将我们都赶了出去。” 连明姑都被赶出去了吗?沈芜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刚迈进盆景园,园门轰隆一声被门后两个壮妇关上,并站在门边值守。 她瞧向燕娘,燕娘也苦着脸,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是她们都能感觉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芜垂头,走在燕娘前头跨进门槛。 庄妈妈在正堂正襟危坐,身旁是一位面孔生疏的陈府侍女,她手中捧着一张蒲团。 庄妈妈目光平直,一脸冷峻的瞧着沈芜:“沈姑娘,我可算得你的老师?” 沈芜垂目:“您当然是我的老师。” 庄妈妈:“古人云天地君亲师,我既然是你的礼仪老师,那我有教授和纠正你为人处世上的错误,以免你越错越深,走上歧路的责任。” 沈芜心知当日她喝醉确实不对,不仅是对卫先生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不敢回嘴。 “您说的是,学生受教。” 那位侍女将蒲团放置在沈芜面前,沈芜心领神会,跪了上去。 庄妈妈:“我不过是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多知道一些这世间的道理,对你与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有些益处,所以你们尊我为师。那么我希望你能明白,今日对你的教训是让你来日不再犯更大的错,惹出大祸来,祸及家人乃至全族。 在我眼中,女子与外男接触不是错,二小姐是妾生庶女,天资聪颖,对商贾之事颇有见地,自小立志愿为陈氏一族安身立命。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不与外男接触?只是我要求她有三条,第一爱惜己身,第二凡事占理,第三不为恶。 我瞧你也并非庸碌之辈,不知你志向为何,但若是你以小粥小姐为榜样,我也该以这三条同样要求你。” 沈芜听得很认真,庄妈妈说的与她以为的很不一样。 她并未以陈小粥未榜样,但她并未反驳。 庄妈妈:“你一定认为我为何提前不与你定下规矩,非要等你犯了错,要罚你,才让你知道。你想的没错,我就是要让你犯了错再来与你说清楚,不然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你一不该饮酒过量导致醉酒,醉酒伤身,不知爱惜自己身体,若是身体坏了拖累家中父母兄弟,醉酒失仪更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需知一个人存活于世,名声于己如生命,若是坏了名声,拖累家中姊妹事小,拖累一族事大。 二是你不占理。” 所谓拖累于沈芜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孤身一人。 但沈芜明白,这个时代,一个人的名声坏了,无论男女,就如同社会性死亡一般,说得通俗易懂一些,便是号练废了,想要重开,几乎不可能。 但不占理这一点,她不同意。 沈芜:“我跟小粥请过假了。” 庄妈妈冷冷一笑:“你请外男饮酒,确是你的私事,但你还是不占理。我问你,你与宋掌柜还有卫先生是何样关系?有何牵扯?为何要请此二人饮酒,且无人陪同?” 沈芜不能回答,她不想让这件事被陈小粥知道,但她也不能对庄妈妈沉默。 “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与宋掌柜是朋友。” 庄妈妈:“既然是朋友,为何单单就你喝醉?” 沈芜:“……” 庄妈妈:“你可有不服?” 沈芜垂头:“学生认罚。” 庄妈妈这才点点头,饮了一口茶案上的茶,又轻轻放下茶碗,说道:“那我罚你在自己的院子里禁足一个月,你有没有不服?” 一个月?一个月后黄花菜都凉了。 沈芜不想隐瞒庄妈妈:“不是学生不服,只是学生这一月有件极其重要的事,关乎我……”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渔利口的村民,抿了抿唇,“关乎所有人的未来。” 这些话极其像托词,但沈芜坚持说下去:“所以能不能将这惩罚延迟至下个月,为此我愿意领受打手板或抄十遍女则。” 庄妈妈:“你又错了。” 第55章 沈芜头垂得更低,读研究生时,因为听不懂村民的方言,统计出的数据有误,为此受了导师好大的一通骂,那时她也是这般垂头羞愧,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庄妈妈继续说:“你错在此时,我要让你长记性,必定是要罚在此时,若是你下月再错,我下月再罚。” 她起身,带着丫鬟走了,燕娘也不敢久留,只是在她耳边轻语,去帮她跟陈小粥求求情,但沈芜不抱什么希望。 园门开了又关,连赵兴都被迁至别处厢房去了,沈芜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千般算计,万般算计,实在没想到庄妈妈会禁她的足。 如此想来,陈小粥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让人佩服。 她们两人签订的合约是聘用关系,陈小粥无权干涉她的私事。 于是她自己便没有理由出面,便让与沈芜有师徒之宜的庄妈妈来罚她。 唉—— 为今之计只有跑这一条路。 沈芜打定主意,走进卧房,如她所料,卧房的窗被封了起来,又跑去庭院,爬上放置盆景的大石桌,踮着脚,想看看院墙外面有什么能踩踏落脚的地方。 粉墙黛瓦,院墙上层并未封死,是用瓦片拼出的死窗,她瞧见外头的豆腐店和三娘蒸糕坊,再往上看,就看不出了,只瞧见豆腐店的屋檐上有一双灰色布鞋,大脚指将鞋面顶出来,顶得很薄,那是一双粗糙的大脚,跟腱很结实,小腿上绑着绑腿,还溅了一层泥点。 忽然那双灰布鞋动了起来,它从豆腐店跳到了隔壁的蒸糕坊上,又从蒸糕坊消失,出现在她家的墙头上。 沈芜这才瞧见他的全貌,他穿着灰布衣,背后背一把朴刀,头戴斗笠,脸上有道疤从眼角斜下去,下面半张脸蒙着面。 他蹲在墙头,盯着她看,两人视线相交时,这人似乎笑了一下,像只老鹰一样直冲而下,拔出朴刀,沈芜往后一滚,跳下盆景台,带倒一片价值连城的盆景,她抓起碎花盆向他砸去。 那人动作迅捷,一一躲过,沈芜边丢边跑,已退至屋内,将门关上,大呼救命。 可门口的两个壮妇以为她只是在发脾气,两人脸色从容并不理睬。 木门实在不牢靠,那人一脚就踹断了门栓,沈芜躲之不及,被他捏住小臂,她本能反抗,只是空有招式,却无力量,那人速战速决,一刀背砍向她的后颈,一股强烈的钝痛袭来,让她失去了意识。 -------------------- 第30章 劫案 ============== 桂花巷里华灯初上,三娘又蒸上一笼桂花糕,烤肉铺的炭炉搬了出来,油花从焦嫩的肥肉上滴落,刺啦刺啦的响,与豆腐坊炸臭豆腐的声音相应相合,东西酒肆小二的叫卖声热络亲切,夜晚的喧嚣再一次上演。 一墙之隔的盆景园却静悄悄的,屋内茶案上的一盏烛火只能照亮门槛内一尺,昏昏暗暗的院中,破碎的盆景散落一地,“黄山借韵”碎成七八瓣,“独钓寒江”也折断了手腕粗的支杆,黄泥盆参差不齐的碎裂边缘还留有暗红的血渍。 凄清得如同一间被暴风侵袭过的废院。 这一夜与以往的一夜没有什么不同,旭日东升时,门口的两个壮妇努努嘴。 “里头那位,一开始那阵,我还以为是个受不了委屈的小娇娇。” “只要我们一声不发,任她怎么折腾,她也是白费力气,谁也不傻不是。” 丽娘和桂香两位都是陈府中的老人,以前是跟着掌家夫人专门整治处理姨娘通房与恶仆的,力气大,嘴巴牢。她们被夫人送给二小姐以后,很少出面,一旦二小姐让她们出面,所有人都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这次派她们来看管沈芜这种小丫头,确是大材小用了。 下巴上长了一粒媒婆痣的丽娘嗤笑起来,带着那颗痣一颠一颠的:“还是太年轻。” “说起来最难对付的还是二小姐。”长了美人尖的桂香偶然提起从前,“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夫人也是罚二小姐禁足,二小姐就满院子跑,折腾得我们一个个瘫在院中,那时的二小姐是顽皮了一些,却像一只自在的小鸟。” 丽娘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现在二小姐也长大了,夫人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两人正聊得起劲,不知不觉到了饭点,该交接班的时候。 老远就见燕娘双手提着好大三层食盒,满脸愁容地走了过来。 “两位妈妈辛苦,小姐吩咐,两位妈妈与沈姑娘一同用饭,烦请开门,我替诸位摆饭。” 丽娘认得燕娘,知她是二小姐身边伺候的,立马还了礼,口中称谢,感激二小姐体恤。桂香从腰上解下钥匙,将院门打开。 目光落在院中盆景台处的废墟之上,相视一笑,没有多言。 倒是燕娘流露出一瞬间的讶异,她印象中沈芜冷静稳重,情绪内敛,不轻易对人发难,又怎会胡乱摔东西,就连昨日受庄妈妈惩戒时,也不曾流露出半分不服不快。 她心中存着疑惑,往前堂走去。 那支蜡烛已燃尽,烛台上垂落的蜡油像一座倒立的太湖石,似乎没有人整理修剪过它,她看向两位壮妇,她们二人也疑虑重重,赶紧往里间走,瞧见门栓断落,门框上有一记很重的大脚印,茶案歪斜似被人拖拽过,一张矮凳被打翻过去,屋内似有歹徒闯入。 第56章 桂香呼和一声“不好”,与丽娘对视一眼,赶紧去同陈小粥汇报。 沈芜被人劫走,事关重大,陈小粥立刻封锁盆景园,下令不准任何人说出去。 燕娘不解:“小姐,不报官吗?” 陈小粥:“人人都知养鹤堂是我陈氏陈小粥的地方,陈小粥是荆州府一座金刚罗汉,若是让人知道在我的底盘,我的人丢了,还是有人从府中将人劫走的,那我还怎么在商场上立足?” 燕娘将她疾言厉色的神态看在眼里,吓得垂头不敢再有半分质疑,连连称是。 紧接着她又下令道:“去府中请展护卫来。” 这样强硬干脆的手法,不似普通劫匪。展鸿霄展护卫原在军中任职,常年剿匪,知悉不少江湖上的匪徒,若是有他在,必然能查出来是谁敢在养鹤堂作案。 陈小粥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狠狠拍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上头的茶碗东倒西歪。若是被她查出来,她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竟敢坏她大事。 赵兴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沈芜真的在禁足,一大早也顾不上会不会遇上常三爷,就跑去通知宋楼兰,想让他想想办法。 正巧在豆腐店碰上他,他正奇怪,沈芜那扇开在桂花巷的窗怎么被封上了,听闻此事,不觉好笑,狐狸精也有被人拴住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宋楼兰高兴地帮赵兴也叫了一碗豆花:“吃完了再说。” 赵兴哪有这闲心,问道:“宋大哥,没有傻姑,我们怎么办?” 宋楼兰悠闲地舀起一勺,吞下一大口,含糊道:“没有她不是还有我吗?” 赵兴:“你怎么能行?” 宋楼兰顿觉被这小屁孩小看了,将他面前的豆腐花端到自己面前,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是陈记的人。”赵兴难得用一回脑子,又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傻姑能坚持到现在,全是因为那些人不敢碰陈氏的人,你一出面,岂不是要变成活靶子?” 断人财路,被人活剥了都有可能。 宋楼兰这才受用一些,安抚他道:“放心吧,这件事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她沈芜一个人能促成的,你和你们村的人都功不可没,没了她不是还有你们吗?” 赵兴也学着他翻了个白眼。 昨日沈芜说何东来和常三爷是乌合之众,那他们就是群氓。 二者不相上下,都难堪大用。 宋楼兰叹了口气:“难不成你们要指望沈芜一辈子?” 赵兴望着他,好似不明白:“不行吗?” 宋楼兰丢掉手中的瓷勺:“那她要是跑了呢?死了呢?” 赵兴:“傻姑才不会死!你快呸呸呸!” 宋楼兰无奈:“好好好,不死不死,行了吧,那她要是嫁人了呢?你们难道指望她一辈子都只为渔利口打算吗?你还小,但你现在也明白了吧,没人会像你娘一样毫无保留的为你奉献一辈子。沈芜又不会当娘,还是这么多人的娘。” 一说起他娘朱氏,赵兴就明白了,并深有感受,自然而然地被他说服,但他还是害怕:“宋大哥,我们自己真的能行吗?” 宋楼兰:“我不是说了吗?还有我。” 他吃完豆花,付了钱,又眉开眼笑没脸没皮地称赞了老板娘白,这才离开。 赵兴小脸颇为严肃,低声自语:“不太靠谱的样子。” 转身出了豆腐店,绕到陈记的大堂等昌平一起去悦来茶馆。 “我听说沈姑娘被关起来了,严不严重?” 有莲儿在内院,他的消息总归会多一些,还没等赵兴跟他说,他就提前知道了。 赵兴道:“不严重,有吃有喝的,就是得关在院子里,不让出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昌平羡慕极了,“沈姑娘也是被聘进来的,我也是伙计,怎么我没有她这样的好命,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吃有喝还有钱拿。” 赵兴大感不可思议,同一件事,他们两人的想法天差地别。 他虽然知道傻姑没犯什么大错,但被禁足就代表着掌柜的不高兴了,一个伙计惹掌柜的不高兴了,那她还能继续被聘用吗?对以后找其他事做有没有影响啊? 而昌平竟认为这是大好事。 “快走吧,她被禁足,但我俩的差使掌柜的可没说不用做了。” 他想过了,要是傻姑被陈掌柜赶走,那村里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养到她嫁人,要是村里人不愿意,他就自己养她,从现在开始就为她存嫁妆,还她的恩情。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天天来悦来茶馆,到了晚间就将一日见闻说给燕娘听,让她帮他写在纸上,送饭时送给沈芜看。 他送的条子越来越多,但从未得到沈芜的回应,问燕娘,燕娘只说她也不清楚,沈芜就让他每日盯着,然后等。 傻姑叫等,那就等。 她曾说过,要等楚王的接风宴。 那他就等,渔利口也会等。 赵兴是个孩童,与其他孩子一样,耐心欠缺,经历过这许多事以后,渐渐的,他的心境也被磨砺得缓钝,比一般孩童要沉稳沉默很多。旁人看来他这样就是乖顺,懂事,是个不闹心的好孩子,是以不管是燕娘还是门口的丽娘与桂香都不曾厌烦过他,也会编一些沈芜的消息安抚他。 第57章 这事竟就被瞒了下来。 一连瞒了七日。 “我打听过了,这段时日没有匪盗从剑南道流窜入荆州府,应是本地的匪盗。” 展护卫查了七日,将自己判断的结果告诉陈小粥。 陈小粥:“本地匪盗何以有这样的胆子?” 她不是怀疑展鸿霄的能力,而是在向自己提问。 她对沈芜买茶一事从不过问,却也知晓其中利益纠葛。沈芜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她都一清二楚,这样想来是这丫头自己惹祸上身,而她没能罩得住她。 不由冷笑一声:“又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蠢蠢欲动,想翻天了。” 若是她不让此事有个交代,岂不是要让那帮子暴发户骑到她头上去了么! “去吩咐丰满钱庄将三生巷的所有存额都封存起来,对外就说我要查他们的账。” 展护卫领命去了。 明姑倒不担心自家小姐救不出来人,做不成事,而是担忧沈芜这个人做的事,会不会对自家小姐不利。 “您就不担心沈姑娘真把荆州府搅个底朝天吗?” 陈小粥:“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她哪儿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婚期将近了。” -------------------- 第31章 四娘 ============== 浓稠的黑,像一块立方体的巧克力,而沈芜就像巧克力里的巴旦木,被搅在其中,与黑融为一体。她感知到自己是从床上醒过来的,被褥散发着浓重的脂粉香,掩盖了其中的腥臭味,枕头上留有女子常用来梳头的桂花油的味道,不知被多少人睡过,非常呛人。 她坐起身,摸到床沿转过身,试着在床边找鞋,刚一伸脚,就撞上了墙,疼得她鼻头发酸,又转向另一边,用脚一点一点地碰,脚指头挨上一个光滑柔软的表面,触碰到表面上的同心扣。 找到了。 这双鞋是陈小粥特意叫人给她做的,锦缎面,耐脏的酱红色,绣了燕子衔泥的图案,鞋尖上缝有一对同心扣。 但她并没有穿上,而是将它踹进怀里,站了起来,伸出双臂,缓缓去够,去摸,手脚并用,好像一个盲人。 她用了两天时间,不知撞了几次头脸,才将这间乌漆嘛黑的“巧克力”的布局和大小摸清楚,此时她正坐在靠街巷的一个气窗下听外头的人声。 这条街有一段很安静的时间,在固定的时候又会想睡醒了一样苏醒过来,它像一个醉汉似的,醉了就开始吆喝与咒骂,声声不堪入耳,醒了又淫词呼和交相辉映,时常还会喊出“大小”“自摸”和推牌的声音。 这位醉汉满身恶习。 她已猜出七八分,刺激酸臭的尘土味道再一次飘进来,她已可以确认,这里就是三生巷。 她拆下挂床帐的钩子,坐在气窗口,时不时敲击一下,一直等到凌晨,热闹渐渐散场,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因而为此驻足,但她没有放弃,连着三日,日日如此,终于有人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渔利口人?”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压着嗓子,似乎在躲人,没听见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傻姑?” 问得更轻更小声了。 自从赵兴的钱被偷了之后,沈芜就一直怀疑渔利口还有人在三生巷中,没想到在此时相逢。 “我是。” 那女子问:“你是被卖进来了还是被抢进来的?算了算了,都一样。”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她又说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话音落得很急,跑开了,在嘈杂声中,远远的能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四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孟大官人刚从赌场下来,正在找你呢。” “你这刚画上去的唇脂怎么又淡了,赶紧再抹抹。” 这女子的声音很幼嫩如同稚子。 四娘满口应下:“我马上去,他今日还叫你唱曲儿吗?” 那女子道:“叫的,但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所以来寻你呢。” 两个女孩走远,沈芜听不见了。 她自言自语道:“四娘?她叫四娘。” 村里只有赵来家的三个孩子这样排着叫,难道赵三郎下面还有个妹妹叫赵四娘吗?可她怎么没见过她,就连赵大郎过世,这位四娘也没有出现。村里也没有人提起过她。 自那以后,沈芜没有等待太久,第三日饭时,送饭的人就变成了四娘。 四娘没有押下送饭的小门板,就这样让它敞开着,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当日你被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我看见了脸,我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变这么白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沈芜将饭菜放在一旁,没有马上吃,问道:“你知道我?” “当然啦,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四娘多少有点遗憾,“也是,当时你还傻着呢。听说那老头儿的医药钱都是你和赵婆婆出的?你倒对他好,你不会想做他女儿吧,小心他把你也卖了,哦,你已经被卖了。” 还真是赵来家的小女儿。 沈芜:“那赵兴的钱是你……” 四娘:“那是我的钱。” 她对此非常在意,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度,不让沈芜将“偷”字说出来,生怕被她瞧不起。 “那日珠儿姐听说我在存赎身钱,就说她挣的钱也留给我,她死前正好凑满八十两,怎么能被赵来那小鬼头独占了,我让三哥帮我拿回来,有什么错。” 第58章 她依旧不让沈芜提出疑问,自顾自地说:“你要是不吃的话,能不能给我吃?” 这问的是饭的事。 沈芜没有犹豫,留了一个馒头,就将饭食又递了出去。 她又道:“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红烧肉了,你真的是被卖来这里的吗?” 听她这语气,还有点羡慕似的。 “我是被敲晕了绑来的。”沈芜并不隐瞒,问道,“外面有人找我吗?” 四娘:“没听说官府在找人啊,也是,这年头谁还信官府啊。你被带进三生巷,轻易是出不去的,就别想了,死心吧。” 沈芜却没听进去,只是问她:“你能帮我给丰益堂的宋掌柜递个消息吗?” “能是能。”四娘答应的还算干脆,但她戏谑地问,“他是你男人吗?” “啊?”沈芜哭笑不得,“是朋友。” 四娘:“只是朋友吗?朋友还能豁出命来救你啊?” 沈芜:“我没要他救,就是想递个消息给他。” 递饭的挡板一直开着,强烈的日光从底下穿过,像一盏深入矿床的探照灯,将漆黑的室内照出灰暗的轮廓。 这间屋子与沈芜脑中想象的三维结构一样,就是实际感受上面积要小一些,屋顶很高很高,仿佛身在狭小的枯井之中。 沈芜:“这间屋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四娘:“关刚买来不听话的丫头的。” 难怪要这般做。 在无尽的黑暗中,恐惧与疼痛都会放大数倍,不知时间流逝,看不到希望,在绝望中就会被激发出求生本能,然后屈服在常三爷的淫威之下,成为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 沈芜:“今日是九月初几?” 这里每日就吃一顿饭,沈芜在心里数日子,时间久了就会错乱。 四娘:“九月初十。” 她已被掳来十日。 沈芜:“你帮我传个口信,就说我相信他们,也相信他。” 四娘:“还说他不是你男人。” 沈芜:“……” 四娘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张口就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傻姑是常三爷抓回来的人,她帮她递消息出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就是此时,她与她说这么久的话,被人发现都要脱一层皮。要不是她在三生巷时间久了,与常三爷手下的浪哥儿关系匪浅,也不能替他来送饭,与她有接触。 “我帮你赎身。”沈芜承诺道,“我还可以帮你弄一个新的身份。” 她料想四娘赎身后不会回渔利口,说不定还会离开鲁镇,有一个新身份,在别处能更好的立足。 四娘半天没吭声,忽而笑道:“难怪三哥说你变得很聪明了,说村子里再没有人卖儿卖女给何东来了。” 沈芜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应和她,只是想着这如地狱鬼窟一般的三生巷应该同何东来一起被推到,被清扫,这里的人至少是四娘这样的孩子,不应为他们所做的恶牵连,葬送一身。 “四娘,你离开这里以后想去做什么?” “我想做个裁缝,我的绣活和裁衣的本事都是荆州府数得上号的,等挣到钱,我就捐一间学堂,专门教女孩子读书识字做生意,免得家中无钱花时,将她们卖了。” 九月初十,正是荆州府尹崔范为楚王李危接风洗尘之日,荆州府内通往府衙的主道,青石板上纤尘不染,主道两旁的商铺与摊贩全都被肃清,只有夹道的一众大小地方官员着官服与着礼服的各大家族名流,垂目迎接。 彩旗招展,风声猎猎,在前方打探传信的哨兵驾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声,清冽刺耳,像敲响的战鼓。 不过一刻钟,八匹骏马不紧不慢地拖着一辆华盖款款而来。 马车四角悬铃,车厢上是皇室徽标,车阵前有旗手四位,车后是护卫亲兵,威风赫赫,庄严肃静。 卫牧坐在马车箱门外,手执马鞭,将马车赶至牌坊下,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顿时紧张起来,躬身相迎,不敢抬一下眼皮。 车厢缓缓打开,楚王身着明黄色亲王朝服,头戴雕龙金冠走了出来,站在车上,身高而腿长,眉目俊朗英气,似一株伟岸的白杨。 他轻轻一笑,左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将浓重的肃然庄重气质一扫而光,变得可爱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又荒唐纨绔爱闯祸的少年郎。 陈小粥站得不远,只轻轻一撇,大惊失色,万般思绪一齐涌入脑中,心似火烧一般,焦灼不安,后背冷汗直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丰益堂的宋掌柜怎会是楚王? 楚王怎会是一个药堂掌柜? 怎会是他? 怎能是他? 一连串的疑问深深地震撼着她,,让她浑身发抖,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若是风再大一些,她就能似一缕烟尘全散了。 全完了,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位楚王竟在鲁镇潜伏一年之久。 他与沈芜的关系又那般好! 陈小粥紧紧咬着后槽牙,眼前发黑,但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既然已撞南墙,索性就硬撞再撞得狠一点,撞出一个新局面。 为了大姐姐,一切都可以牺牲。 -------------------- 第32章 等 ============ 不止是陈小粥,在场的许多人都与宋楼兰打过照面,受到的惊吓都不亚于她。 第59章 接触过他的人对他的看法偏差到离谱,好似在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有的人说他仁义待人真诚,有的人说他阴险狡诈笑面虎,还有的人说他对女人的喜好特别……就是喜欢非常人能欣赏的来的美人…… 众说纷纭,他们偷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觥筹交错认真观看歌舞的楚王,又瞧了瞧跳舞的舞娘,舞娘很软很娇,各个白得发光…… 这不是审美挺正常的么。 宴会就在这样尴尬又不失亲切的气氛中进行。 有人沉不住气,暗搓搓地问崔范会不会有麻烦。 崔范面上风轻云淡,拈须淡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能有什么麻烦。” 这人又道:“但是那亲王仪仗规制不像不受宠的样子啊。” 他是本地官员,从未入过长安,他们这个地方山高水远,路途艰难,又从未有过哪个亲王公主来过,这般威风的仪仗,他想都想象不出来。 崔范把盏轻啜:“你懂什么,那只是半部仪仗,维持皇家威严而已。” 这官员替他斟酒:“是属下见识浅薄了。” 说实在的,楚王潜伏在荆州府这么长时间,他竟不知,当然不是他手下的人办事不利,而是他从未在乎过,不在乎当然就不会留意。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冷宫偏殿长到十岁上下,被三公主偶然发现带回抚养,不在朝中任职,也不在军中立业,身后没有母家,就算查出来一些他们的事,又能怎么样。 若不是看在三公主的面子上,他根本不会办这场接风宴。 三公主李纯,生母堇妃,出身清河郡门阀崔氏,与他同宗同族,论起来,他该唤堇妃一声姑母。若不是三公主亲自过问楚王的婚事,陈氏也不会迫于压力与他联姻。陈氏也不傻,鸡贼地挑了一个旁支的女儿,不过就这都是高抬他了。 崔范虚与委蛇地带一众大小官员与名流与他敬酒,力求宾主尽欢。 笙箫簧冷,筝弦渐淡,唯有手鼓咚咚,依旧明快,宴饮即将接近尾声,舞台上却更加精彩起来。一名胡姬赤脚如玉,脚踝上挂着腕铃与如葱的脚趾相连,步伐随鼓点而动,转出许多圈,铃铛声越来越急,鼓点也越来越急,像阵雨,像劲风吹转的风车,不知疲累不晓晕眩,引来阵阵掌声。 直到撤宴换茶,台上的旋转还没有停。 宋楼兰轻嗅茶盏中的茉莉香,荡了荡茶中飘起的茉莉花瓣,小酒窝陷得更深了。 今夜之后,局面都会不同了。 崔范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看他此时笑得不寻常,散席后,便命人将这胡姬送上了楚王的马车。 宋楼兰稳坐车中,未出片语。 卫牧碍于维护楚王荒唐的名声,没有拒绝。 那胡姬是崔范专门训练过的,不管这楚王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她都能让他荒唐下去。崔范也没什么阴谋诡计,他只是想让楚王舒舒服服的做个闲散王爷,别来插手不该插手的事,更不要为了不该觊觎的东西要他祭天。 就这样,他走他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他们两不相干,相安无事就好。 “王爷。”胡姬妖娆地跪坐在宋楼兰腿边,半边身体趴在他的小腿上,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膝盖,“奴婢帮您捏一捏。” 纤纤玉手揉按上他的大腿,越按越往上,宋楼兰睁开假寐的双眼,眸光有一瞬的冷凝,伸手按住她的动作,左颊的小酒窝忽现:“美人是用来疼惜的,怎么好让你劳累?” 顺势扶她坐在了对面。 亲王车架宽阔得如同一座小宫殿,两人对坐,如此,距离变得远了许多,暧昧的气氛瞬时变成相敬如宾。 胡姬啜泣起来,泪珠如断线的珍珠滑落脸庞,顺着美丽的下颌,落在雪白的胸前。恰似鬓云欲度香腮雪,梨花一枝春带雨,美得不可方物,难以形容。 “请您不要嫌弃奴婢,奴婢……” 声音也清润娇软,酥入骨髓。 宋楼兰在袖袋中掏出帕子,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寒暄道:“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是荆州府人吗?” 看上去不合时宜的亲切,好像在和老乡攀谈,根本没把她外露的情绪放在眼里。 胡姬见他不为所动,只得自己擦了眼泪,答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叫般若奴,是剑南道人士。” 宋楼兰:“般若姑娘官话说的这般好,是自小就离开故土了吗?” 般若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还含着泪,稍稍点头,泪珠又一次滚落下来:“奴婢在成都府的彩云班长大,跟着班主四处卖艺为生,所以会说官话。五年前班主遣散了我们,我就留在了成都府,没曾想这几年剑南道闹盗匪,奴婢半年前就来了荆州府。” “般若姑娘身世可怜,让本王动容,从今以后,你就安心留在王府中。”宋楼兰指了指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鼻头都泛着殷红,似受了很大的委屈的娇弱美人,将她的娇与媚看在眼里,“以后都用不着,擦了吧。” 般若奴愣住,还有男人不喜欢软香玉骨吗? 这楚王真是奇怪得狠。 “你脚腕的铃铛怪有意思的,为何不成对戴?”宋楼兰没在意她的表情,好奇地问道。 般若奴轻抬玉脚:“胡旋舞步很快,若是戴成对,铃铛声交杂会影响鼓点,让节奏错乱。” 他曾见过一截比这还白的脚腕子,宋楼兰眸光幽暗:“过犹而不及,原来是这样。” 第60章 过犹而不及?般若奴微抬脸偷看他,他是嫌她哭太多了吗?赶忙擦了泪。 鲁镇上悦来茶馆中这几日人心受茶价影响动荡不安,散户们都不敢看茉莉香片的茶价,玩其他茶叶的又觉没滋味,想走又舍不得这热闹,光耗在茶馆中浪费光阴。 “陈小粥何日从荆州府回来?”何东来坐小轿冲入卜世仁府上,他站在大厅中一幅猛虎下山的中堂下,焦急地问前来回话的卜府管家,“我账上已经没钱了,我要卖地,我要卖地!” 卜世仁:“你急我比你还急,先坐下吧。” 消息生了翅膀,比人跑得快多了。 楚王到任,入住王府,即将大婚,因在接风宴上尝到茉莉香片很是喜爱,决定婚宴上也用此茶,一时间茉莉香片价格疯涨,直奔历史最高值,还没有停下的趋势,即将破万贯。 何东来能不着急吗?他已将现金与宅院全部投入,还嫌不够,要将地也抵押,这次他必然能成为一方巨贾,无论他买多少五石散都一辈子不愁了。 卜世仁比他还急,他的钱被冻在丰满钱庄,一文都拿不出来,如今全靠三生巷的现金流,但赌坊的现金一旦动了,就难以维持正常停业,而茶馆靠五石散赚钱,周期较长,来钱太慢,只有让那些婊子日夜不停地接客,可还是太少。 他眼见这何东来的财富成指数级增长,不仅眼红,而且着急。 谁知这夯货竟还来找他借钱,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不会自己买入吗?借给他能得几个利息。 三生巷中的脚步声比前几日更快了。 沈芜坐在气窗下,贴着耳朵聆听。 她摸着窗框上的划痕,是五条,四娘已经消失了五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转天在人声沉寂后,窗边响了三长两短叩击声,这是沈芜与四娘定的暗号,她来了。 “这几天姐妹们白天夜里都在忙,没能出去过,你的消息我也递不出去了。”四娘很虚弱,嗓子嘶哑,坐下来时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卜世仁真不是人,没日没夜的叫我们陪客,钱也全部收走,我好不容易趁空遛出来跟你说一声。” 沈芜倒没在意其他的,张口就问:“他缺钱?” 四娘:“废话,谁不缺钱?” 她还有力气怼人,看来只是累,并没有生病。 沈芜:“再坚持几天,很快你就能自由了。” 沈芜判断定然是有人对三生巷下手了。 四娘虽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其实不太理解她为何如此说,为何要如此安慰她,她将一切归结于,傻姑是个好人。 “你不用安慰我,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要是没有这点觉悟,也活不到现在。” 沈芜并不管她当不当真,自顾自地说道:“再等五日,五日内一定会有转机。” 月光下,四娘的脸毫无血色,苍白而森然,她冷冷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沈芜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得出,常年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相信什么转机的,她知道语言的无力,但还是坚持说道:“相信你哥,相信渔利口的村民。” 四娘沉默良久,好似打了个瞌睡,醒来时说道:“我走了。” 其实她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在想,她没办成她的事,她们的交易自然就不成立,是以无论傻姑说什么,她都并未再对此抱有希冀,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 “放心吧,比这再难的日子我都过过,我熬得住。等你男人来接你,记得给我点钱,也不枉我对你上过心。” 沈芜:“我们真不是那样的关系。” 四娘踉踉跄跄地已经走远,没能听到她无力的反驳。 三生巷外,距离鲁镇十里地的渔利口,一场熊熊大火烧红了整个西面的夜空,那里正是村子西面存放几千斤茉莉香片的谷仓。 这场大火,何东来站在府中的天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盛大,绚烂,壮美,好像一座发光的金山。 -------------------- 第33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 何东来笑得猖狂:“去,去跟卜老爷说,在三生巷哪有不接客的女人,那村姑抓都抓来了,别浪费了。” 管家得令,一溜烟小跑地去了。 他自己依旧站在高台上,愉悦地看那大火。 钱管事这把火烧得好啊,将渔利口的库存都给烧没了,挑事儿的村姑也毁了,再也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当他财路,他即将成为全荆州府最有钱的人,他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看不起他。 陈小粥?陈小粥算个屁,不过是个虚张声势没人要的老姑娘。 不过,她那个,那日来他府中送信的女婢倒是长得不错,要是这把能出头,他一定弄来尝尝滋味。 火一直烧到早上才灭,喜得他一夜没睡,一大早就打发小厮赶紧去悦来茶馆盯着。 明亮的日光冲破黑暗,如同洪水一般朝她席卷而来,瞬间占满整个枯井房,将她裹挟。不等她的眼睛适应,看清更多的事物,便被冲进来的人兜头盖住了脸,然后拖了出去,她揣在怀里的绣鞋掉落,被他们随意踩踏踢至去四方。 蓝色璆琳压襟从她袖笼中滑落,也被踢到床下。 沈芜闭着眼不敢睁开:“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这群人有一种不顾她死活的狠劲,她知道他们不是来救她的。 第61章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她:“当然是带你去好地方。” 沈芜神色微凝,三生巷能有什么好地方。 卜世仁缺钱,四娘说她不眠不休接客五六日,这些天她也没再来过。 到底带她去干什么,她已经能预见。 她看不见她身边有几人,但这几日她的听觉被练得很好,从脚步的轻重缓急上能听出来带她的只有两人。 沈芜没有任何犹豫,整个人往后坐,哎呦哎呦哀嚎:“大哥,我肚子疼。” 那人蔑笑:“别跟我耍花样啊。” 沈芜:“大哥我说真的,我好像来月事了。” 没有哪个女的能将来月事了,说的这般没羞没臊,没遮没掩的了,两个小地痞愣了一下,沈芜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故作娇羞道,“那个,我真的很疼!”还假模假样地带着哭腔,“我想去方便。” 没人理她,这两人拉着她依旧往前走,其中一个忍不住讥讽道:“等会儿你跟常三爷说去吧。” 三生巷里什么奇葩没见过,沈芜拙劣的演技不可能骗过任何人。 既然是去见常三爷,沈芜又不慌了,不再吭声,路也好好走了。 两地痞只当她是怕了。 沈芜头上的罩子被揭开,她缓缓睁开眼睛,只是微弱的光也让她双目刺疼,何况屋内很明亮,她只敢睁开一条缝,匆匆瞧见那张脸上一条刀疤从眉心横跨鼻梁到下巴上,正是那日劫持她的匪徒。 也不知他当日蒙脸有何意义。 “你就是常三爷?” 刀疤脸:“你别管我是谁,我就问你,你和陈小粥是什么关系?” 沈芜:“聘用关系啊,她聘我做她的伙计。” 刀疤脸:“就只是伙计这么简单?” 沈芜:“就只是伙计这么简单。” “那她可真够疯的。”刀疤脸在太师椅上挪了挪屁股,讪讪道,“也是,她一直就是个疯婆娘。” “是她断了三生巷的现金流?”沈芜细眯着眼睛,一路摸索到他对面坐下,“她怎么做到的?” 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普通伙计,刀疤脸不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让陈小粥将三生巷的钱尽快放出来,要么你就去接客帮我们挣钱。” 说是两个选择,其实就一个,正常姑娘谁会想着去接客。 沈芜好笑道:“舍得放我回去了?你能做主?” “他不能做主,我能做主。”从中堂后走出来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常三爷起身行礼站至他身后。 沈芜见他这反应,猜测道:“卜世仁?” 卜世仁:“正是。” 沈芜指着刀疤脸:“那他确实是常三了。” 卜世仁瞥着常三爷,不悦道:“尽做些多余的事。”这个蠢货还真把何东来的话当回事了。 卜世仁看她不好说话的样子,也不再绕弯子:“沈姑娘可能还不知道,昨夜渔利口大火,烧了一个谷仓。” 沈芜确如他所料,神色变得内敛,但很快又轻快一笑:“那我不能走了。” 卜世仁脸色骤变。 他与何东来互通有无,知道那谷仓里是渔利口屯的几千斤茉莉香片,也知道是沈芜代陈小粥出面行事,要不是知道这些,他也不会同意将人劫到三生巷关起来。这么做为的就是断了渔利口与陈小粥的关系,将屯茶处理掉,不让陈小粥出手。 现在茶没了,陈小粥没了筹码不可能出手。他将人放了,也能卖个好,不至于得罪得太狠了。 可是,她不肯走了。 为什么不肯走? “你什么意思?还真想在这儿接客啊?” 沈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要等掌柜的来赎我呀。” 现在局势明朗,她已知是陈小粥在帮她,便不再担心。 陈小粥不派人来救她,只是阻断了三生巷的现金流,那就意味着他们不敢真的伤害她,甚至不敢关她太久,不然也不会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这么多天。 卜世仁被气得不轻,她还敢反过来威胁他?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沈芜没被他的气焰压住,还笑得出来:“您说的也对,我替您想想办法吧。” 卜世仁:“你同意了?” 沈芜:“不如您将三生巷抵押出去?应该能换不少钱吧。” 卜世仁怒拍桌案,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沈芜往后仰了仰。 “这要是能抵押,还用得着你在这里耍聪明?” 沈芜脑子转得很快,料想这三生巷不是卜世仁的产业,只是他背后的人暂时寄放在他的名下,交由他管理,微微一笑,耐心劝说道:“有什么不能抵押的,到时候再赎回来就是了,只要结果是好的,谁还会计较过程。”她见卜世仁面上阴晴不定,再接再厉,“再说您不也说了,现在已经被逼急了,事急从权,做大事赚大钱就要会变通。” 卜世仁也这样想过,但他始终犹疑不定,被沈芜这样一说,反而不犹疑了。 他吃了一口茶,拍案起身:“把她送回去,好好看管。” 他忽然生出与何东来一样的野望,若是他成了富商巨贾,既有靠山,又有钱势,他就不信,那陈小粥还敢看不起他。 崔范崔大人不敢对她动手是碍于读书人的体面,他们这样的人,可没有那些穷讲究,什么都做的出来。 第62章 沈芜被送回枯井房,将璆琳压襟和鞋子捡起来,再次揣回去。 这算得上是她的两件信物,若是遇险,也有人能认出来她,及时找到她。 又被没入黑暗,她眼睛的疼痛好了很多,入了夜后不久,四娘又来了。 四娘:“听说你今日被带出去了?” 沈芜轻轻“嗯”了一声,敲了敲送饭的挡板:“我给你留了吃的。” 四娘掀开挡板,接过来就吃,好像饿了很久似的。 “今早我三哥来看我,我把你被关在这里的事告诉了我三哥。”四娘自认自己还算仁义,“你的消息我传出去了,你男人什么时候能来?” 那看来今日,他们就会动手,沈芜也不由紧张起来,无心再争辩“男人”一词,说道:“你今日不忙了吧?” 四娘:“总算能喘口气,对了,他们带你出去没让你接客?” 沈芜:“就这两天了,你再坚持坚持。” 悦来茶馆中,茉莉香片的价格从万贯涨至一万六千贯,卜世仁拿着钱全入,午时茶价达到顶峰一万八千九百贯。 神仙打架,在场的散户们早就不再买入,只管看戏。本以为涨至一万贯已是不可思议,竟然涨至一万八千九百贯,简直叹为观止。 他们还在想,以前知道鲁镇有钱人多,也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换了三壶茶水,申时将至,茶水点心也没人在意了,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价版,想看看今日收市前茉莉香片能涨至多少钱。 在时漏还剩下三分之二时,价格稳在一万九千三百贯,这时不知是谁传出昨夜渔利口大火烧掉了几千斤的茉莉香片,茶价再一次飙升,每个人都不停地说些小道消息掩饰紧张,手心扣在大腿上揉搓,将汗擦了,有的人尿急也憋着,就是不想错过最后的时刻。 时漏还剩下三分之一…… 还剩下六分之一…… 价格直飚两万五千贯…… 何东来与卜世仁在府中让账房算着这一回能赚多少钱,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焦急又兴奋。 直到算出来的金额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五倍子都用不完的天文数字以后,才心惊胆战地坐了下来,然后又一惊一乍地叫小厮再去悦来茶馆看价格。 前一个小厮还没跑出府门,守在悦来茶馆的另一个小厮又跑回来了。 他跑地很慌张,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也不敢停,跌跌撞撞地奔至大厅门口,扶着寿星蟠桃图案的门框大叫道:“不好了,老爷!” 卜世仁:“什么不好了?有话快说!” 他现在听不得这些晦气的词,很不高兴。 偏这小厮喘着大粗气,越喘越说不出来,焦急地只剩气音:“老爷……茶……茶价跌了!” 何东来差点没撅过去:“跌了多少?” 眼看就要到申时收市了,跌一点也是合理的。 另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端来一碗茶水喂给这小厮吃了,他才喘匀了气:“跌到五十两四文了,我来时还在跌。” “什么!”何东来与卜世仁异口同声,双双跌坐在交椅上,全身发软,站不起来。 卜世仁抓住小厮,借力站了起来,又怒又急道:“快去三生巷!” 管家也急匆匆来报:“老爷,官兵将我们府外都围住了,检查司的大人已带人冲入二门。” 怎么这般快? 卜世仁再一次跌坐下去,急拍大腿,大哭大叹:“全完了!全完了!” 何东来,手脚瘫软,双眼发黑,顾不得头晕脑胀,叫小厮赶紧抬轿子来,他要回家。 三生巷中宋楼兰混迹在官兵的队伍里,按照赵三郎给的消息找到了枯井房。 -------------------- 第34章 今夜月色很美,真可惜你看不到 ====================================== 下玄月如一片茶盏留下的水迹,挂在淡黑的天边,美得出尘。 月光如华,柔光似水,从敞开的门倾泻而入,停在沈芜脚前,似在与她的脚争辉。 她坐在绣凳上,仰头从那片清辉中看去,因久在漆黑之中,不能马上见光,匆匆瞧见来人,又马上闭上了眼睛。她见那人身穿官兵战衣,起身展开双臂挡住身后的女子,明明她什么也看不见,动作却很利索,可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身材纤瘦的单薄女子,此刻却好似能庇护世人的神仙妃子。 “我们都是良家女子,若是你们肯放我们一条生路,送我们出三生巷,我等这些年积攒的财物都愿献上。” 这话说的好似他是什么毫无道德底线的急色鬼,在她们心目中,朝廷已与匪徒无异了么? 宋楼兰从那双脚上移开目光,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芜听音辨人,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手臂:“吓死我了,是你来了。”又重新坐回绣凳,“终日不见光,暂时失明,过两天适应了就能恢复。” 宋楼兰将刚拿出来的火折子又放了回去,从袖袋中掏出手帕,在手心叠成了长条,敷在她的眼睛上。 她坐在绣凳上,他站在她身前,双臂绕到她脑后,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结了一个小巧的结,顺手将她脸庞的碎发勾到耳后。为了方便,她只梳了一根长麻花辫子,倒让她的脸看上去圆润了一些。 沈芜能嗅到他满身的茉莉花香气,清冽中混合着苦味又饱含浓郁的花香,让人不觉清冷反添温润,应是从某个茶会染上的。 第63章 她不知为何想起他左颊上那个调皮的小酒窝,和这香味很般配。 她双唇上翘,勾出一道文雅的小勾,若是换做其他女子,这般与人亲近,早该害羞了,但她丝毫没有,宋楼兰冷冷地哼着,他早知她就是这德性。 这个一身反骨的女人,难得这般乖巧听话,任她摆布,他怎么可能忍住不讥讽她:“你在这里关了多久,眼睛都关失明了?你一向聪明怎么没自己想办法逃跑?” “我一来就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们也不许有人跟我接触,我又不是神,怎么跑?”沈芜不是软弱的人,但现在说出的话却莫名的有一点点委屈,她顿了顿,“你这么聪明怎么也没想到来救我?” 起初宋楼兰确实不知她被劫走了,后来得知丰满钱庄封了三生巷的帐,就去查了查,也就查到了。 她这是在跟他撒娇?沈芜会撒娇?宋楼兰的心底仿佛被月光照亮了一片,变得湿软,那里有一粒早已播下的种子,迅速发芽。 他轻笑:“我为什么要救你?” 说出的话冷漠得能将人冻死。 “……”沈芜气得哑口无言,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找不痛快,“说的也是。怎么样,三生巷的东西拿到了吗?” 她对卜世仁说抵押三生巷的那番话并不是灵光一闪,是她这几日被关在枯井房里想出来的。从四娘口中得知卜世仁缺钱,但一连几日等来的都是四娘她们被逼接客的消息,她便已察觉卜世仁和常三只是三生巷的产业管理者,他们背后还有人,。 而她被关在这里半月有余,陈小粥早已出手,宋楼兰不会不知,他如此关注她在渔利口的所作所为,明知此时是关键时刻,却没想任何办法营救她,必然是有缘由的,她能想到的缘由便是他想要三生巷。 正好她看三生巷早不顺眼了。 是以,她也不着急跑了。 她果然很聪明,宋楼兰笑得高兴了一点,左颊的小酒窝盛满盈盈月光:“嗯,多谢。” 四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焦急地问:“你们说完了吗?可以走了没有?” 她们是□□,衣着暴露。外头这些官兵常年见不到女人,难免会做事极端出格,若是被带走审查,后果难以想象。 她们虽然是□□,也是不愿被人强迫的。 她将姐妹们都带来枯井房,就是希望傻姑和她男人能护住她们,现在看来她男人正好也是官兵,应是能保她们平安离开的吧。 宋楼兰抓住沈芜的手,想起自己穿的是战衣,没有衣袖和下摆可以给她牵,只好伸出小拇指让她握住:“走吧。” 她的眼睛看不见,这样能走得快些。 沈芜身后,四娘带着姐妹们鱼贯而出。 巷子里很混乱,官兵们忙着查抄茶馆和赌坊,见到她们,就跟没见到似的,绕道而去。 四娘想,她又赌对了。 “今夜月色很美,真可惜你看不到。”宋楼兰走在巷子里,完全无视周遭穿进穿出乱入的人群,回身想瞧瞧她的脸,发觉她还赤着脚,不悦道,“你的鞋呢?” 沈芜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正在心中喟叹好舒服呢,听他问,从怀里掏出绣鞋来:“那屋子一点光都没有,光脚能增加我的触觉感知。习惯了。” 这人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儿,月色再美,也不能改变他的臭脾气,不看也罢。 她松开他的小拇指,抬起一只脚套上鞋,像一只斗鸡似的单脚站着,宋楼兰见状蹙眉,抓住她的小臂,让她保持平衡不易摔倒。 沈芜却因看不见,穿不整齐。 宋楼兰不耐烦地蹲下身,帮她整理,顺手将另一只鞋也帮她穿上。 “你好歹也注意一下仪态,多跟人家姑娘学学。” 那她弯腰撅着屁股岂不是更没有仪态可言?沈芜都懒得和他争,随便说道:“非礼勿视是为君子也。” 宋楼兰:“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 沈芜:“哦。” 宋楼兰:“真敷衍。” 又让她牵着他的小拇指继续往外走。 四娘与她的姐妹们瞧着这两人的相处情形,嘴角溢出笑意,好似在看香艳的话本子,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了一些。 四娘快走两步靠近沈芜,轻声取笑道:“还说不是你男人呢?不是你男人怎么会对你这般好?”她指指沈芜牵住的小拇指,满眼的羡慕,想起她瞧不见,悻悻地收回手。 沈芜:“真不是,你没听他说他不想救我吗?” 四娘掀掀眼皮,想了想:“好像也是。” “那你跟他关系应该还不错吧?”四娘有点担忧,“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沈芜:“待会儿我问问他。” 沈芜捏捏他的小拇指,宋楼兰:“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 沈芜根本无视他的臭脾气你,才不会被他堵回去,顶着他的话问:“能办到吧?” 她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宋楼兰:“对我有什么好处?” 从本质上说,他们是相互利用。 她帮他拿到三生巷,他帮她制造影响茶价的舆论,当然这笔交易她是不知道的。 他在她脸上看出了无奈神色,却不为所动。 沈芜:“你是官府的人吧?安置三生巷的受害者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也想要个好官声吧。” 第64章 宋楼兰:“那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安置他们?” 沈芜马上就听明白了这个“他们”所指代的是何人,说道:“当然是烧了所有五石散,将茶馆的客人拘役强制戒断,犯罪人员入牢狱,依据律法审判判刑,其余人员当遵循个人意志,是送回家也好还是学习技能重新谋生,官府都应予以帮助和支持。” 宋楼兰:“你被关的这些时日想得还挺多的。” 沈芜:“你答应了?” 宋楼兰却不回答她:“你是从何时看出来我是朝廷的人的?” 沈芜斟酌半天,终是以诚相待:“你说要住在渔利口的时候。” 竟这么早。 宋楼兰:“为何?” 沈芜:“你一个药堂掌柜为何会对村子里的杂事这般上心,还因此要住在我家,这很不合常理啊。” 宋楼兰点点头,心想这月光确实赏不成了:“你明知我是官府的人,还敢和我做交易,不怕我抓你?” “哦,我看出来你大概不是荆州府本地官员。”沈芜又捏了捏他的小拇指,让他停下,而后自己上前一步与他靠得更近,“你是中……长安来的吧?” 说不定是来查赈灾粮的,不然为何要她去找陈小粥的暗账?米行掌柜的暗账,只能和粮食有关。 这种事不能让本地官员自查,多是从京中调派,帮手也要从旁的地方抽调,否则容易串通。这也与他转换身份,暗中行事相符。 “你猜得都对。”宋楼兰看着她的脸,发现她在月光下好像白了很多,看起来顺眼不少,又从她的脸上移开,瞧向她身后的女人们,一改方才温柔浅笑,变得肃杀起来,“不过这都被她们听见了,我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只好灭口了。” 他们停在巷子口,卫牧正带一路人马在这里等待,他身后还有旁人和一辆马车。 “沈姑娘!”燕娘从马车上跳下来,脚步迅捷地赶过来,“小姐让我来接你回去。”她身后跟着展鸿霄展护卫,明姑则慢条斯理地下车,步伐平稳地走了过来,对宋楼兰俯身行礼。 “小姐说,沈姑娘未犯大周律法,如此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出入官府,若是有事需要询问,可来养鹤堂寻人。”明姑瞧着沈芜还牵着宋楼兰的小拇指,心想这沈姑娘还得庄妈妈严加管束才行,蹙眉断开两人的手,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沈姑娘受惊了,王妈妈熬了安神汤,盆景园中大夫也相侯多时,你的眼睛一定会无碍的。” 根本不给宋楼兰说话的机会,而沈芜还在替姑娘们担心,她瞧不见,自然不知道众人是何等表情,也感觉不出气氛的微妙,将明姑的手放在一边,喊四娘:“我会想别的办法,若他敢为难你们,我就将他所有的事都宣扬出去,反正我是陈小粥的人,他再厉害,也不能厉害过荆州府陈氏。” 明姑紧捏帕子,擦了擦鬓角的冷汗,这小祖宗还不知道宋楼兰是亲王殿下,荆州府陈氏再厉害也就是在荆州府,他们还能厉害过亲王么,抿着唇,惶恐又肃然地跟燕娘使了个眼色,燕娘只当她多虑了,不过还是乖巧地上前搀扶住沈芜:“先回去再说吧。” 走前明姑又跟宋楼兰行了大礼,只望他不要计较沈姑娘的胡言乱语。 -------------------- 就为什么不甜呢?我好无能啊!orz 第35章 月色是可以听的 ======================== 月光照不进的幽暗的窄巷里,只剩下卫牧和宋楼兰二人,□□已被他们的人带走处置,三生巷里还在忙着盘点,没有人打扰他们。 “卜府的东西都拿到了吗?”宋楼兰问。 卫牧点头:“他们没来得及转移。” 宋楼兰笑了一下:“办的不错。” 卫牧垂目,松了一口气,心情不错道:“事前我们没有和她有过任何说明,她与我们能有这般默契,这很难得。” 宋楼兰收敛了笑,冷了下来,看着卫牧。 和我们有默契? 我们? 这话他不爱听。 卫牧在他身边已有十年之久,不像宋下童那般迟钝,敏锐地感受到宋楼兰的不悦,说道:“我以为沈姑娘应成为您的幕僚。” 宋楼兰点点头,走了。 他之所以要留在渔利口,要住进她家,不是她以为的他在观察渔利口,而是他在观察她,观察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成为他的幕僚,现在不用观察了,他已将她当做默契的伙伴。 伙伴吗?好像也不太确切,应是比伙伴还要再重要一些的存在吧。 毕竟她真的挺聪明的。 下玄月滑落至西边的树梢,夜渐渐深了,明姑亲自守在盆景园的前厅,大夫为沈芜把了脉,她身体无碍,只是还是气虚,需要好好休养,又被两个妈妈检查了全身,只有小腿和手背上有点撞到后的青紫,没有其他伤痕后,就被燕娘拉进澡盆好好泡了个热水澡,才算折腾完。 她如同被抛光的一块璞玉,懒散地趴卧在贵妃榻上,已经抬不动一根脚指头,如猫儿一般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将案上冷掉的安神汤喝了,直起身来,顶开窗户,撑在窗台上,静静地听。 宋楼兰说今夜的月色很美,他说可惜她看不到了,他不知道的是月色也是可以听的。 夏末的蝉鸣,屋檐上滚落的露水,树梢微动催走的薄云,潮湿街道上鞋履轻踏,有节奏的咯咯声,还有豆腐店飘来的酸涩豆香,和三娘的桂花糕的甜香。 第65章 “傻姑!主人说的是真的,你真住这里啊!”宋下童将一包桂花糕从窗外递了进来,“我来给主人买夜宵,主人叫我顺便给你送一份桂花糕,说你爱吃。” 她的思绪就此暂停。 沈芜眼睛上还绑着宋楼兰的帕子,她并不是真的失明,只是睁眼会被光刺激得流泪,她将那帕子往上抬了抬,试着看了一眼,确实是宋下童,确认他说的主人是宋楼兰以后,才毫没有推辞意思的接过桂花糕。 “你从渔利口回来了?那边的事进展如何?” 宋下童有时觉得沈芜和他主子宋楼兰真像,从不客气这点最像。 “他们准备明日一早就将茉莉香片全给何东来和卜世仁运过去。” 那何东来岂不是要破防了? 想想就开心。 沈芜将一整块桂花糕含进嘴里,吞进肚子以后,舒服地长叹一声,问:“何东来的地卖了吗?” 宋下童:“权抵押了,就剩渔利口了。” 沈芜点头:“那明日我和赵兴一起去。” 既然破防了,那让他更破一点,她岂不是更开心嘛,嘿嘿。 宋下童:“傻姑你笑得好吓人。” 像个瞎眼的僵尸娃娃在笑,阴森森的,跟宋楼兰更像了。 沈芜小嘴一抿,重新笑了一个给他看,更瘆人了,宋下童吓得赶紧跑了。 “小屁孩。” 沈芜吃了口茶,将窗户关上,屋内陷入可怕的安静中,仿佛又回到了枯井房,全部的黑暗满过她的头顶,窒息感渐渐侵蚀她,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只好又趴回窗台,顶开一丁点窗户缝,耳朵贴在上面,不敢离开。 不知何时,三娘糕点坊的坊门一扇一扇被关上,夜静得可怕。 她咬着牙,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连蝉都累了,停止叫嚷。 “得想想别的,这里是盆景园,窗外是桂花巷,这里一点都不黑,这里全是人……” 她自言自语了不知多久,就好像她还在那个没有时间没有光明的地方。 悠悠的清风从窗缝中穿过,吹进她的衣领,她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些,转瞬间婉转动人的笛声也如清风一般钻进了她的身体,那笛声好似与孤月作伴,与清风戏耍,静静地流便她的全身,轻轻地走进她的心里,安抚她的不安,温柔地抚慰她,她紧紧蜷缩的脚趾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日光被窗纱折射出轻软的光晕,她从贵妃榻上醒来,身上盖着一床薄被,窗也不知何时被何人关上,睡在窗下,她竟也没有着凉。 她试图睁开眼睛,还有些刺疼,又闭了起来,伸手在枕头附近寻找宋楼兰的那张帕子,却摸到一柄玉笛,她忍着刺疼,睁开眼睛查看,这笛子与昨夜的月色很般配,笛尾上还刻着两个字,是“李危”。 很眼熟的名字,她踩着鞋子,在妆台上摆放的妆奁里翻出那张宋楼兰捡到的婚书,那上头写的新郎的名字也是“李危”。 还真巧。 宋楼兰丰益堂掌柜的身份不是真的,那他的名字会不会也不是真的呢? 沈芜是不信什么巧合的,但她也不信宋楼兰会吹一夜的笛子给她听,他又不真的是菩萨。 “傻姑,敖大叔赶了五辆驴车将茶叶全部拖到何东来家的大门口了,我们也快去吧?”赵兴在她房门外敲门喊她。 昨晚二人相见,赵兴哭得好大声,还以为她真瞎了,又自责又心疼,沈芜安抚了很久才让他相信,她真的没瞎。 “你在外头坐会儿,我收拾好就来。” 她摸索着套上衣裙和绣鞋,重新梳了麻花辫,最近她的头发也养得光滑油亮,镜子里的脸娇嫩白皙不少,好像个子还长了一点,衣裙似乎短了一小节。 不再像刚来这里时,不仅瘦骨如柴还没有力气和朝气。 东街街尾,何府的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边,五架驴车停在府门口的汉白玉台阶下,何苦正在帮着喂驴干草料,不知是哪头不识相的驴,在石狮子底座下拉了一大泡污。何东来被艳红扶着,一夜间苍老了十岁,拄着拐杖,扯着嗓子大骂,活像一头仰着头乱叫的驴,其余的驴听见他的叫嚣,果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场面一度失控,不仅刺耳而且很臭。 钱管事并不管他现在如何生气,也没有委婉和旁敲侧击,直言道:“老爷,渔利口的人说了,这茶还是给您送过来吧,他们的仓库用一天要花五十文,时间久了,怕您赖账。” 何东来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你!就是你!你……你什么时候成陈小粥的人了?我给你的好处还少吗?你这个狗东西!” “我们就像你养的牲口,你高兴了就给点,你不高兴了就又打又骂又扣钱,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钱管事对他的怒火不为所动,反而喜滋滋地告诉他,“我儿子立秋就要进麓山书院读书了,我可不想我儿子和我一样,给人当牲口。” 何苦和断眉也频频点头,他们是没有家要养,但他们想要老婆,就他们这个形象和以往干的勾当,没有哪个好女人愿意嫁给他们,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他们也不愿做坏人,他们也想有尊严的活着。 “何老爷,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沈芜打断他的咒骂。 何东来马上闭了嘴,他身边的艳红眸中微惊,转而变得怅然若失,全是后悔,当初三生巷中早知是她,她就该与她真的亲近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她说她住在东街八百八十九号,正是陈记的养鹤堂! 第66章 艳红眸光一转,没有跟着何东来进府,而是等在了沈芜身边,双目含泪,轻声道:“救我。”随即又跟了上去。 她一早就听说了三生巷姐妹们的事,而她的身契已不在那里,她本以为丝毫指望都没有了的,还好沈芜来了。 沈芜不动声色坐在正堂上,想来也不会上茶招待她了,干脆说道:“听说你要卖地。” 何东来拿出最后的余威:“都到这个时候了,陈小粥还不亲自来见我吗?” 沈芜不痛不痒地说道:“您的脸还不够大,人也长得不够美。” 何东来将拐杖猛地一杵地:“哼!” 沈芜握着赵兴的手臂,站了起来:“您要是不卖的话,我也不浪费时间了。” 她并不执着于渔利口的田地,如今有钱了,村民们去哪里买地都行。 何府和其他田地早被他抵押了出去,今日还没有人来收是因为还款的最后日期还没有到,但也快了,就在下个月,他手上急需要钱。而渔利口的地因早先与沈芜签订了优先购买文契,是以没有哪个钱庄敢要,还滞留在他手上。 “卖!”他决定得倒挺快,“我要三千两。” 沈芜:“五十两。” 何东来不再像最初时那般暴怒,而是脸色变了又变:“两千两,姑奶奶,就不要再戏耍我了吧,这可是三百六十七亩地啊,您这是趁火打劫。” 沈芜:“您说的对,我就是趁火打劫。” 渔利口位于湘江江畔,背靠邛崃山,田地从山脊上蔓延而下,大旱三年以来将邛崃山靠近江边的荒地也都开垦了出来,实际要比三百六十七亩还要多。 何东来心痛啊! 忍不住哭道:“沈姑娘,一千八百两你看行不行,再少真的不行了,您总不能看着我流落街头吧?” “你流落街头也好,东山再起也罢,我不关心。”沈芜斟酌着,“不若这般如何,您家所有仆役我也一并带走。” 何东来:“……” 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低头。 没钱了,他其实也养不起这些人,就算不放人,要是有个心狠的从他手里抢身契,说不定会伤了他,划不来划不来。 沈芜将早就拟好的文契拿出来,又补了几句仆役的事,让何东来签上名字,按上手印,收了渔利口的全部地契和仆役的身契,握着赵兴的手,说道:“叫何府的人都在前院集合。” 赵兴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对艳红道:“姐姐去帮我叫吧。” 艳红紧张的不得了,双脚打颤地去叫人,她不知道沈芜会将他们如何处置,是再次卖掉,还是赶去做苦力,无论哪一种都是从一个地狱掉进了另一个地狱。 等待时,何东来问:“沈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将这批茶藏在哪儿了吧?” 沈芜大发慈悲:“前段时日下雨,茶叶都存放在谷仓里容易霉烂,所以就分给村民们自行保管了。” 渔利口一共二百八十户,每户存放三百斤,各个都对存储很上心,保质保量。 何东来:“你就不怕他们自己偷偷卖了吗?” 沈芜:“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这是战争,要是败了,整个渔利口永远翻不了身,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做地主的奴隶,关乎现在关乎未来,关乎自己关乎孩子,沈芜的课可不是白上的。 艳红忧心忡忡地将人全带来进前院,沈芜不管何东来是震惊还是无语,吹着了火折子,对赵兴说:“将他们的身契全烧了。” 赵兴丝毫没有迟疑,当着他们的面,点过他们的名字,然后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灰都吹散了。 艳红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哭。 她一辈子都没有想过会这样轻松地离开这个虎狼窝!如今三生巷也没了,再也没有常三爷这样的人来恐吓威胁她了,她终于可以从阴沟里爬起来做个人了。 何东来脸黑似烧了五十年的铁锅底,沈芜将这里的一切处理完,才回身与何东来说道:“何老爷,你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她站在前院,站在明亮的日光下,身后是敞开的大门,像通往某个光明之处的大门,而他站在厅堂里,以往他觉得最舒服的所在,变得阴冷昏暗,像一座地牢。 “什么意思?” 沈芜:“从一开始,就是我们要买渔利口的地,是我们要让你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何东来被震慑得不敢出声, 沈芜:“我现在告诉你,是想让你和你背后的人知道,别以为我们老百姓好欺负,他要是还敢为所欲为,我们不会放过他!” 天灾人祸,总该有个了结。 -------------------- 第36章 所谓婚姻 ================== “敖大叔,麻烦你找两个人看住他,别让人欺负他。”沈芜与赵兴出来后与敖风说道,“他常年吸食五石散,活不了几天了,让他体面一些。” 敖风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懂得其中的道理:“我明白。” 就算是敌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该给他起码的为人的尊重。 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不做禽兽的事,不与他为伍。 折辱他不是我们的目的,让他质疑我们,理解我们,成为我们才是。 钱管事早已让驴车绕去了何府后院卸货,大门前被污染的巨大石狮子下,敖风遥望着被赵兴搀扶离开的单薄背影,深深一拜。 第67章 从此以后,渔利口自由了。 沈芜没有在外面逗留太久,倒不是庄妈妈没有传来解了她的禁闭的原因,而是她的眼睛需要休养。 当然她卧房里的那扇窗被解封,也是一种寓意,寓意着陈小粥不会再关着她的意思。 她唇角上添了些许笑意。 “赵兴,你那八十两我在三生巷时帮你问过了。”沈芜踏进盆景园,邀他一起在桂花树下坐坐,“是你娘答应了赵四娘的,你娘过世,她便擅作主张拿了去。” “赵四娘?”赵兴并不像以前对此执着,“我认得她,她是赵三郎的妹妹,我娘跟我说过,她像我这般大时就被卖进了三生巷。” 沈芜:“那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兴垂髫之年,所经历的这些比有些人一辈子还多还难,这段时日成熟了不少。 “可能吧,我娘说过远亲不如近邻,她又心软,恐怕照顾过赵四娘一段时日,也许我娘后来回到渔利口再见到我就又反悔了。” 她在挨鞭子之前一定想过很多,只可惜自己太弱小,想保护的人又太多。 沈芜:“那你怎么说?若是要拿回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要。” 赵兴想了想:“她要走的路比我要难得多,还是留给她吧,有钱总要好一些。”他捏了捏自己的荷包,忍不住地笑,“过几日我就要去跟敖大叔拜师,这次赚的钱够了,以后我自己还会再赚。” 沈芜摸摸他的头,很欣慰:“你长大了,以后就不能这么摸你了,趁着这几天,多给我摸摸。” 已是夏末,暑热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兽,作威作福不起来了,盆景园中的桂花树梢上已见星星点点的金黄,青稚的香气若隐若现,时间过得太匆忙,不知不觉赵兴似乎也长高了很多,沈芜高兴之余,无限感慨。 人生原来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相遇和送别。 “你们也不问问我到底有没有把她们都灭口,就这般打算起来了?”宋楼兰不知倚在墙下听了多久,贸然出声,将沈芜跑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她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窗下。” 说出这三个字时,沈芜顿觉,怎会这般暧昧。 当初她念给陈小粥听的那本《南园离魂记》中就有这么一段:小姐外出郊游,与书生在山下桃林中匆匆一瞥,一眼定情。有侍女出谋划策里应外合下,放她独自前去游园,一人在园内,一人在园外说着相思与未来,后来日日夜夜相会院中一扇雕花窗下,终是被家中母亲发现封了窗,垒了高墙,小姐思念成疾,离魂赴约。 她暗自冷哼:“又老套又俗气的故事,也不知道是谁天天在看这些东西。反正不是我。” 沈芜刚在贵妃榻上坐定,窗外的宋楼兰就说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赵四娘的安置。” 他这是有多着急?沈芜又哼了一声:“你问吧。” 宋楼兰:“我有一门婚约,对方家中权势可助我,但我与她……”不知从何启齿。 沈芜:“盲婚哑嫁,包办婚姻,懂。” 宋楼兰满腹愁肠,一腔仓惶,渺茫的前途,困顿的一生,就被她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给说完了。 她根本不懂。 昨日夜里,陈小粥处理完沈芜的事回府已是亥时,也已深沉,还是被守在绮罗园入道口上的丫鬟叫去,说夫人有要事相商。 陈夫人是本地大户卢氏的女儿,从未离开过荆州府,自来眼界就不高,年轻时跟柳姨娘争得两败俱伤,陈小粥身为柳姨娘的女儿没少受苛待,但她自小不凡,并不与柳姨娘为伍,凡事都以陈夫人为尊,渐渐得了陈夫人的信任。尤其是这几年,陈小粥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合她的心意,便对她更加仪仗。 陈夫人将楚王递来的拜帖推给陈小粥看:“这是什么道理,婚期就在眼前,他倒想起来要见一面了。” 陈小粥翻开拜帖,细瞧:“明日一早,这般急?” “谁说不是呢!”陈夫人不知等了她多久,腿脚早就僵了,脸色不大好,“之前只是一张画像,如今这一见必露出马脚。” 任谁也没有料到宋楼兰就是楚王,而陈小粥找到沈芜之前,沈芜就与他相熟。 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了。 陈小粥眉心隐隐跳动,她一向有些邪运,而在长姐的婚事上,一开始就状况频出,出乎她所料。 “那就不让他见。”陈小粥心一横。 昨夜,宋楼兰离开三生巷,就派人去陈府送了拜帖。 月色下就他一人,不免失落,便去桂花巷里转了转。 今日一早,沈芜去街尾的何府,他入街头的陈府。 他一路被人引进内院的翠华烟雨楼,走进小花厅,陈夫人与陈老爷已在主位上等待,见他来,忙站起身相迎行礼。 宋楼兰心事重重,循规蹈矩地与他们客套完,端起茶盏又放下,说道:“我今日来是与陈小姐有事相商,还请小姐出来一见。” 陈老爷请他坐上主位,陈夫人就站在陈老爷身后,不知是进是退,也不知手脚该如何自处,垂目不敢多言,宋楼兰请她入座后,也这只附和应承,一听他说要请小姐出来一见,慌张地手中的帕子都乱做一团。 “小女,小女生得弱,上次赏花中暑后一直未痊愈,恐怕让殿下染上病气。”她不敢看宋楼兰,当然也看不见他是喜是怒,说着说着也顺溜了一些,“但……但又不敢违逆殿下,是以还请殿下见谅。” 第68章 等她说完,四个丫鬟抬上一座硕大的鎏金屏风,挡在右侧陪厅上,随后又有两个丫鬟摆上一把交椅,垫上三四层厚垫,打开陪厅通往厢房的门,又有两个丫鬟将小姐扶出来,辅助她对亲王行跪拜礼,帮她坐下才告退。 陈粟身软似无骨,若是没有细软支撑,怕是要化在交椅上。双手交握摆在心口,仿若随时要喘不过气来。 宋楼兰淡然地注视着屏风后种种影动,不动如山,面色如常。他此次前来见不见得到她的面不重要,也更没想过对她的姿容评定一二,仍旧淡然地说道:“近日我在荆州府的酒宴上带回一胡姬,颇得我心。” 陈夫人脸色骤白,楚王在做皇子时,十三四岁便有花名,曾因调戏皇后内宫的宫女受陛下叱责,此后便常常流连长安的寿康坊,风流荒唐名动京城,是以她才不肯将陈粟嫁给他,鲁镇偏远,谁知他在长安养了几房外室,几位通房,如今听他如此说,更坐实了她心中所想。 陈老爷怒目圆瞪,即便他们只是清河郡陈氏旁支,也容不得一个不得宠没有势力的亲王跑到门上贬低。 不过亲王纳妾收通房外妇乃是家事私德,他就算是亲王未来的老丈人,也不好逾矩多言。 只盼女儿能有些骨气。 陈粟捂着帕子急喘,咳得头上步摇轻动,发出叮叮咚咚碎玉之音,丫鬟上前帮她顺背顺了好一会儿,她才嘶哑地开口,细弱蚊蚋:“王爷做主便是。” 宋楼兰:“陈小姐是赌气?” 陈粟吓得微微颤抖,哽咽着说道:“小女子无才无德亦无福,身弱而恐不寿,难以操持内宅中馈,若是府中有姊妹相协一二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并不是赌气。” 宋楼兰突然站起身,两步走至屏风后,在场的陈府几人惊得从座位上弹开,陈粟更是往交椅中缩了缩,小脸微仰地看向宋楼兰,微红的双眸中满是惊恐,像只一口就能被野狼咬死的兔子。 她脸上戴着面纱,宋楼兰并不能瞧见她的全貌,只是这双眼睛他有些眼熟,但眼中的惊慌失措与退缩软弱让他意外,只因他相熟的那双眼中从没有过这些。 在陈老爷冲过来指责之前,宋楼兰又退了出去。 “陈小姐宽容,本王多谢。” 他想试探的都得到了答案。 陈粟确如他调查的一样,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受身体所累,性子柔弱。 这次相见她虽然只说了两句话,他亦能觉察出,这女子并不胡搅蛮缠的人,而是个偏安一隅,随波逐流的后宅闺秀。 这对他来说应是有利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错。 但就是最后那一双望着他的相熟的眼睛,让他皱了眉。 他没忍住去找那双眼睛的主人。 他此时正站在窗下,问那人:“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沈芜的眼睛还不能见光太久,依旧被他的帕子蒙着,不过她还是换了个姿势,趴在窗台上,仰着脸,好似在看他。 她嘿嘿一笑:“当然是逃婚。” 宋楼兰一震,想了想,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那要是跑不掉呢?” 沈芜若有所思:“跑不掉?怎么跑都不跑不掉的话,那就是撞南墙了呗,是我,我就只能试试了。” 宋楼兰:“妥协?” 沈芜不喜欢他这个说法:“这叫变通,若是他能带来利益,又能被我喜欢,岂不是皆大欢喜?为何不试试?再退一步说,我是支持决定一起过一辈子的男女,婚前试婚的。” 宋楼兰比她说出逃婚时还要震惊:“试婚?”是他理解的那样吗?这是女子可以做的事吗?也太吃亏了吧。 沈芜却不以为然:“就是试试婚姻生活。不住在一起试试,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不爱洗澡,睡觉磨牙打呼噜,不会扫地洗衣做饭,衣服乱丢东西乱放,吃饭打嗝放屁?要是对方是这种人,外表再如何光风霁月,我都不要,麻烦。” 宋楼兰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会烧洗澡水行不行?” 沈芜:“对,这个也得加上。” -------------------- 第37章 新娘 ============== 沈芜当然看不到他脸上的颜色有多精彩,只当陪他东拉西扯,他的心情也没有方才那般不快活了。 “所以,四娘她们到底怎么样了?”沈芜自以为掌握了时机,见缝插针地问道。 昨夜被他激得实在生气,都没来的急细想他说的话,就将狠话放出去了,后来想想,他也不是那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否则大可不必救赵来,也不必帮她救赵婆婆,更不会救小赵兴于危难之时。 还挺愧疚的。 “三生巷游娼众多,农忙时回家耕作,农闲时卖身接客。”既然她这么在意,宋楼兰也没有再有意吊她胃口不说,“赵四娘她们十八人则不是,她们是卖了身契的□□,当时卜世仁是将□□与小厮的身契同三生巷的地契房契一同抵押,如今三生巷已在我手中,她们的身契当然也在我这里,你想让我放人,你凭什么?” 他是在怪她做事欠考虑吗? 沈芜:“她们是良家女子被逼卖身的,这样也不能放人吗?” “那也得一一查明才能放。”宋楼兰无视她的失落,“你还记得帮我拿账本的事吧?你现在这么有钱……” 第69章 沈芜听出来了,他这明晃晃地是想赖账啊!还有一点点眼红? 半晌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他又说道:“你知道赵四娘她们怎么说的吗?她们各有专长,却都不想回家,只想远走他乡赚钱,然后办一所只收女子的学堂,教她们读书识字做买卖,长成一个有用的人,让家中不再因为贫穷卖了她们,也不再因贫穷而受困顿。她们想得很美,你难道不为所动?” “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好,但她们这么美。” 她原先以为这是四娘一个人的想法,并未想过这是所有三生巷的女子的想法,原来在肮脏幽暗腐烂的阴沟里,真能开出花来! 这般朴素却震撼的梦想,怎么可能不让她触动,“我很感动,你呢?” “我可以帮她们,但你要帮我。”宋楼兰不忘补一句,“不要谈钱,这很划算了。” 沈芜扁扁嘴,好似很可惜少了一笔收入,痛惜地答应了:“行吧。” 事情说完了,宋楼兰挺直脊背,又不要脸起来:“后日我成亲,你是不是该随个礼?” 沈芜才不上他的当:“那就祝你百年好合,一夜暴富吧。”免得再眼红她的钱。 荆州府是山南道的治所所在地,荆州府尹不仅是地方要员,也是长安了解山南道的最重要的渠道之一。 只是它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大周多有将此划分给亲王公主做封地的,但从未有哪位皇子皇孙在此建府立番,真来此地定居的。 按照惯例,无论婚否,受宠的亲王多会被陛下留在长安建府,公主更是如此。 唯有这位楚王,因要迎娶陈氏女而获封亲王获得山南道这一小片作为封地,又在获封亲王后立即被赶至封地。 也不曾有过,哪位亲王大婚,陛下不下旨恭贺不赐佳酿珍馐不赏珠玉珍宝的。 这位楚王又是破天荒头一位。 听说他这府邸还是自己给自己买的一桩旧宅改的。 难怪看上去像地主家大院,毫无庄重威严可言。 长安无人来贺,楚王府邸又如此市井可亲,今日来吃喜宴的下里巴人,反而放开了,斗酒作诗,跳舞伴奏,纵情恣意,热闹至半夜,兴意正盛未有阑珊之意,楚王烂醉,被人推进后院,笑闹催促他去洞房。 倒没有人有意要闹一闹洞房,一是没有与他亲近相熟之人,一是顾忌陈氏颜面。 都是醉酒的人,竟还留有这根神经,也是可笑。 后院的游廊上,夜风习习,吹落一朵橘色的凌霄花,像一只红色的小鼓槌,扑嘟掉在他的脚边,好像他的喜服上掉下来的一块红。 宋楼兰倚靠廊柱,滑落在栏杆上坐着,自嘲地笑。 谁能知道他花名在外,其实从未碰过女人。 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女人,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洞不洞房都成了难题。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沈芜说的话。 他是不是不爱洗澡,睡觉磨牙打呼噜,不会扫地洗衣做饭,衣服乱丢东西乱放,吃饭打嗝放屁? “好像除了做饭,我还算是个合格的结婚对象。”他自言自语,“她倒没在意是不是除她以外还有别的女人。” 宋楼兰左颊的小酒窝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叫隐藏在暗处的侍卫。 “去跟王妃说,本王酒醉不醒,去书房睡了。” 那侍卫正准备去,卫牧从游廊另一头走来,说道:“王妃的侍女说,王妃身体未愈,已经睡了,请王爷自行安置。” 那侍卫又隐没进黑暗中,卫牧瞧向宋楼兰,他的小酒窝更幽深了。 他对卫牧说道:“我没看错人吧,她确实温柔体贴。” 一点醉意都没了,满身的酒气也在夜风中渐渐消散。 婚房内,红彤彤的一片,连窗纱都被换成了大红色,入目似血雾一般,如入红色修罗,正厅上一张大红双喜字中堂震得人满眼昏花,好似比前院的喜宴还要热闹摄人。 门窗紧闭,红烛过半,将室内的金色的摆件,裹红的物什,照得一片明艳,泛着金光,还有浓烈的烛火味和焚香混合在一起,又油辣又燥香,憋闷得比梅雨时的灶房还让人窒息,却无人过问。 烛花偶尔噼啪作响,烛火跳跃,让室内更显幽静诡异。 红色床帐透出一道美人身影,卧在其中,由龙凤喜被掩盖,看不见头脸。 想来新娘确实病弱,熬不住大夜,受不得半点风寒,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让人疑惑生寒。 咚——咚咚——咚咚咚—— 连续两三次,敲击木板的声音在静谧的婚房内响起,像有人想从棺材中跑出来。 越没人理她,她越挣扎得厉害,甚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吵醒了床上的新娘,她没有马上出声,而是等了好半天,好似才想起来今夜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的床下好像要爬出另一个人来。 因不信鬼神,便不害怕鬼神,烛光刺得她双眼生疼,浑身被汗水浸湿,黏腻烦躁,她心坚如铁,抿直唇角,一股脑爬起来,掀开床上所有的被褥,将床板撬开,黑暗的床底似一个洞穴,里头真的躺着一个女孩,与她一般大小。 她擦掉因疼而生出的眼泪,背着昏黄的烛光,看上那女孩的脸。 那是一张秀美的小脸,她日日相见的脸,惊呼:“燕娘!” 第70章 燕娘获救了,瞪着蓄满眼泪的大眼睛,瞧清新娘的脸:“沈姑娘!” 两人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喜床相见,而一个人在床上,一个人在床底。 沈芜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两人搀扶着离开这架喜床,推开窗,难闻的气味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一溜烟地飞了出去,这才好过一些,身上的汗干了大半,也让沈芜清醒一些。 “这是谁的喜房?” 这世上没人是菩萨,陈小粥对她关怀备至,照顾有加,必然是要在她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的,而她也利用这点获得了陈氏的庇护,成功扳倒了卜世仁和何东来,为三生巷和渔利口的人拿回了自由。 如今看来,陈小粥想要她付出的东西就在眼前。 “糟了糟了,这一定是那个楚王的喜房!”燕娘都来不及擦眼泪,急切道,“今日楚王与陈家大小姐大婚,我一早就被派遣去府中帮忙,然后就被领进了一间暗房,小姐她与我说,我同你关系好,所以让我陪着你,然后给我吃了一块糕饼,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芜:“你的意思是,我代替了陈大小姐嫁给了楚王?” 一个门阀旁系,一个亲王殿下,应算是不错的姻缘,这陈府为何不满意,陈大小姐又为何不嫁? 不嫁就不嫁吧,为何要找她替嫁? 沈芜比燕娘冷静得多:“你帮我一起去找找我的身份文牒和鱼符,不知在不在箱笼里。” 燕娘赶忙一起去找,问道:“为何此时要找这个?” 沈芜:“若只是替嫁,我的身份没换,我们就寻机会逃出去。若是我的身份也被替换,这就难办了。” 燕娘将箱笼中的一个小匣子端了出来:“以往我收拾小姐的箱笼时,都是将文牒等物放置在这等小匣子中的,想来陈大小姐应也是如此习惯。” 揭开小匣子,确实是身份文牒和鱼符,那上头的姓名写的是陈粟。 陈粟? “陈大小姐叫陈粟?”沈芜见过这名字。 燕娘:“我也不知啊,女子闺名只有在议亲时才告知旁人,在府中时父母只叫她乳名的,何况陈大小姐常年卧病,很少外出,我都没见过她几回,跟别说进她房中伺候了,我是连她的乳名也不知道的。” 沈芜无言,这得是个多金尊玉贵的小姐啊,连自己妹妹的侍女都没见过她。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叫陈粟。 为何宋楼兰会有李危与陈粟的婚书? 而那支落在她枕边的玉笛也是李危的。 她合理怀疑宋楼兰便是李危,那他是楚王? 沈芜将乱糟糟的箱笼推开,脱了婚服,解了头发,走进内室,将床铺又重新铺好。 燕娘:“你不跑吗?我刚才看外头连巡逻的侍卫都没有,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新郎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沈芜已将鞋袜脱了,躺了上去:“睡醒了再说,你也上来睡觉。” 燕娘:“啊?” 这怎么睡得着。 沈芜:“新郎我们都认识,明早跟他说清楚就行了,你不用担心。” 燕娘:“啊??” 这都能认识吗? -------------------- 第38章 月黑风高 ================== 喜房的龙凤烛不能中途掐灭,需燃得越久寓意越好。 室内通明,忘却时刻,窗外前院酒宴声渐淡,车马渐远,燕娘与沈芜一同躺在喜床上,她支起身瞧了瞧躺在里面的沈芜,烦躁地又躺下。 “沈姑娘,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 她不信,沈芜被替换,她以后都要以陈粟的身份行走世间,这她都能睡得着。 “你的身份文牒和鱼符不是简单的调换,小姐做事向来妥帖,想必早去县衙做了周全的准备,上头就算有人来查也查不出纰漏来。陈家在荆州府只手遮天,楚王一个外来的是斗不过他们的。” 这就好比高考填志愿后,她的名额被人换了,从此以后她就只能过另一个人的人生。 沈芜当然是不愿意的。 陈粟锦衣玉食的生活和她半点不沾边,她也不羡慕就是了,可恶的是,她但凡有点动作,陈氏就会知道,会被时时监视。 得不到回应,燕娘也不在意,她只想将自己能想到的全说出来你:“你说新郎我们都认识,那二小姐认不认识呢?若是新郎早知替嫁的事,他是与二小姐串通好来坑你的呢?你执意要见到他,岂不是正好中了圈套,今晚不走,会不会以后都走不了了。” 沈芜最初就想到了这种情况,就算她被下了迷药,无知无觉地被抬进王府,那她又是怎么顺利地拜堂,顺利地躺在喜房里的呢? 然而她却不想将宋楼兰往这般阴险的地方想这是其一,其二是…… “你是说他不想娶陈大小姐,想娶我?”沈芜对此更慌张,“不可能不可能,他是有多想不开啊。” 燕娘猛然坐起身,盯着她:“你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可能?” 这不是可不可能的事,是不能,这个时代女子一旦成婚就被困在后宅,她还想看更辽阔的天空,怎么能结婚?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个亲王,十个亲王九个想夺权,她一点都不想卷入皇权纷争,搞不好要身首异处的,她还没活够,不愿冒这个险。 沈芜没接她这话,说道:“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们现在就跑。” 第71章 宾客散尽,月黑风高,正是逃跑好时机。 燕娘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拉着她下了床:“别穿箱笼里的衣服,那是楚王府为王妃准备的,容易让人认出来,穿我的。” 帮她找出一套耐脏的灰蓝色布衫,给她穿上。 燕娘脱下绣鞋,道:“绣鞋也穿我的。” “盆景园石台下西北角,我在那里藏了一块金砖,那是留给我爹的,你去帮我送过去。” 沈芜:“你不跟我一起走?” 燕娘:“我的身契还在二小姐手上,你将金砖给我爹,让他来赎我。” 沈芜:“好,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来赎你。” 她那样的爹,是指望不上的。沈芜会找个可靠的人,办妥这件事。 沈芜走时并未回头,也并不知,她走后燕娘穿上她换下的喜服,躺在床上装作新娘的模样,帮她拖一时是一时,只望她能逃出去,以后天高海阔,任她飞。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自语道:“哭什么,是好事。” 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却越擦越多。 楚王府后院,花木都是才种下的小苗,仿佛走在荒地,没有一个可以遮挡身形的地方,沈芜只好猫着身子,在短促矮小的影子里穿梭,幸运的是,楚王穷得连个巡逻的侍卫队都没有,新娘带来的仆役应是被陈小粥交代过,也不曾有一个人看守。 风起云动,初月皎皎,她的眼睛已能适应柔光,自然也能瞧见这么美的月色。 草丛骤动,似有劲风钻过,沈芜一惊,瞧向那处。 一团墨绿色的灌木里,似有活物钻来钻去,喵呜一声,让沈芜惊在原地,她寻声望去,咫尺之遥的墙头上坐着个人。 那人跨坐在墙头,一只长腿撂在白墙上,明晃晃的,能瞧出肌肉强健而苍劲,身姿挺拔如竹,一身劲装在月色的勾勒下,隐隐如蓄力虎豹,彪悍却内敛。清辉似格外眷顾他,将他的眉眼照耀得清晰而俊美,一双眸似将星子碾碎粘在一起,落在她身上时,越发明亮。 从前见他时,沈芜倒没在意他原来是这般俊俏与旖旎交杂的少年。 好似人间一场烟雨,添了一场美色。 又似一段风月故事,多了一段佳话美谈。 左颊上的小酒窝泄露了他此时戏谑的心情,不知看她多久了,面对如此男色,沈芜依旧没忍住骂他:“你就这么看着,不知道来帮忙吗?” 宋楼兰轻笑:“你为何会从喜房出来?” 沈芜:“我正想问问你,我为何会从你的喜房出来?” 宋楼兰的小酒窝立马就没了,垂目道:“你都知道了。” “还真是你捣的鬼啊。”沈芜自嘲地笑笑,她这运气也是没谁了,想跑路,正巧遇上新郎了,“说吧,你要怎么样才放我走?” 宋楼兰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这人是真不知道?沈芜不怀疑是不可能的,她仰着头,攒紧眉心:“这样说话我头疼,要么你下来,要么你下来接我上去。” 宋楼兰动作灵敏,从那般高的墙头跳下来时腿都不带软一下,没等沈芜惊呼,他将手臂一横,搂着她的腰,又跳了上去。沈芜瞧着下头的小树苗,腿发软,一双玉软香胰抓在他胸口,不敢往下看,宋楼兰按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将如软缎一般的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呵!”沈芜脸色发白,“还是坐下说吧。” 宋楼兰也依她。 她说话时,宋楼兰也一直在看她。 他还记得,她坐在悦来茶馆的破井台上卖金银花,瘦削的小脸上肤色黑黄,一头稀疏的发枯得像秋日的草,他那时没多在意她,就是觉得这人稀奇。 后来,越跟着她,就越觉她稀奇。 如今再看她,她好像在枯井房里呆了半个月,变得不像初见时那个黑瘦女子了。 眼角与唇角的小勾越发明显,眼睛比从前还亮,粉盈盈的鼻头上挂着细碎的汗珠,好似蒸笼底下的白瓷盘,他猜测,她好香。 今夜的月色,真像她。 “看来我是被陈小粥算计了。”她说完了,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我是该称呼你楚王殿下,还是李危?” 宋楼兰浅浅一笑:“还是叫我李危吧,连名带姓的叫,像你。” 他竟不觉愧疚,还多少有点庆幸。 结婚对象是沈芜,好像也不是很坏的事。 沈芜长吸一口气,也很庆幸,还好他不是同谋。 “那现在怎么办?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李危弓起长腿,踩在墙头上,毫无仪态,似一个游侠。 “你以前不是说,我跟在你身边留在渔利口是为了体察民情吗?其实不是。”他无比认真地攫取她所有的目光,“我是在看你。” 沈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瞪回去,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更不要脸的话。 楚王殿下:“渔利口的事,桩桩件件我都看见了,你做的很好,所以你通过了我的考察,做我的幕僚吧。” 沈芜被气笑了:“幕僚?” “楚王殿下说让我做你的幕僚,我就要做你的幕僚吗?你考察过我,我可没有考察过你,你是否值得我效命,还有待商榷,但我想我要解释一下,我做那些事可不是为了做你的幕僚的。” 李危并没被她激怒,眼中的精光乍现:“这样如何,替嫁一事,我们将错就错算计回去,我有心收拢你做我的幕僚,你也趁此机会好好考察一下我是否有这个资格。” 第72章 沈芜才不信他这样好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李危:“我想办法将你送去陈府,你帮我拿到账本。” 沈芜:“那账本到底写了什么,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李危这回没再隐瞒:“我来鲁镇就是为了查清赈灾粮被贪没的事。” 沈芜明白了,表面上她以炒作茉莉香片,依靠股市的差价,买入卖出,舆论造势等手段将卜世仁和何东来等一干地主恶势力搬倒,实际上这些人跟赈灾粮贪没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他趁此机会掌握了大量证据。 她之前也想过,这件事出乎意料地顺利,现在说得通了,是他在幕后做了许多事吧,尤其是接风宴换上茉莉香片这一件事,都够她为他效力一二了,这人竟然也没有以此相挟。 这让沈芜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 “陈小粥是开米行的,赈灾粮的事上她应该才是关键,看来你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啊。”沈芜嘴角的两道小勾上挑,娇俏得狠,“我帮你拿到账本后,我们就合离,这笔交易不错吧。” 怎么算都对他有利。 李危没有犹豫:“成交。” 他本就是想要她做幕僚,没想过要做夫妻。 东边一线粉色的光划开天幕,层云尽染,他们坐在这墙头上,不知不觉聊了一夜。 李危眼尖,瞭见一行丽影朝喜房走来,走在前头的人是婀娜曼妙的般若奴。 他从小在禁宫中长大,这般女子的心思,他最清楚。 “唉,你快下去准备准备,她来给你请安了。” 替嫁的事,不便让外人知道,沈芜还需要扮演一个合格的王妃,她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太累了。 不仅要找账本,还得帮他演老婆。 真的太累了。 李危瞧她不虞,垂目解释道:“般若奴是剑南道人,以后有用处,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芜冷哼:“少自以为是了。” -------------------- 第39章 威 ============ 红烛终于燃尽,烛台上血红的烛油,似一滩凝固的泪,滴滴答答零落一地,无人过问。 喜房里寂静无旁人,燕娘哭肿了双眼,坐在床沿上像一尊剪了线的木偶娃娃,房门骤然被推开,沈芜闪身而入,她才有了一些生气,讶然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芜:“等会儿再说这个,你先帮我梳妆应付一下院子里的人。” 燕娘不动。 沈芜:“事有转机,不用跑了。” 燕娘依旧不动。 沈芜:“怎么了?” 她不是以为自己即将面临险境才哭的? 燕娘还是不动。 沈芜倒也没刚进门时那么急了,索性跟她一起坐在床沿上,并排坐着,腿靠着腿,脚挨着脚,说道:“丰益堂的宋掌柜你知道吧?他与我关系不错。” 燕娘终于又开口了:“这与宋掌柜有什么关系?” 沈芜:“他就是楚王李危。” 燕娘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鼻头微微翕动,眼睛一热,哇得一声哭了。 “呜呜——阿芜救我!我我我……”她指着自己的嘴巴,大哭道,“我被小姐喂了毒了,叫什么声声慢。我刚挣到那么多钱,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啊,我不想有钱没命花,呜呜——” 居然下毒!沈芜也是没想到陈小粥这般无视人命。 不等二人再说些什么,外头有侍女通传,说王爷的侍妾般若夫人拜见王妃。 燕娘擦了眼泪,赶紧将沈芜按在了妆台边的团凳上坐下,拆了她的发,拿起牛角梳,替她梳头:“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怕了,我信你们。” 她与沈芜相处时间不久,可人与人相处并不是时间越久感情越深的,她就是相信沈芜。 沈芜叹了口气,倒不是想打击燕娘,而是她原本以为陈小粥与卜世仁和何东来这样的人不同,她试图在她心中也种下一粒种子,可惜没有成功。 一个人的经历决定了她今后的选择,与失落同时,她更好奇陈小粥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她拍拍燕娘的手,让她安心,也让自己安心。 般若奴在王妃议事的小花厅斑斓居等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身旁的小丫鬟香儿撅着嘴,都不耐烦了。 两人花枝招展的,仿佛昨日迎娶的是她们。 “她还真把自己当王妃啊,听说王爷昨夜根本没有宿在这里。” 女子新婚初夜丈夫就宿在别处,总要被人笑话的。 要么笑话这女子没有手段,要么笑话这女子不够尊贵,不受丈夫重视,总之都是笑话这女子的多。 般若奴嘴上叫她别说了,心里却是一样的想法。 并且庆幸自己是受王爷青睐的女子,世上又有几个沦落风尘的女子能得到她这份殊荣。 王妃还有三天过门,王爷就迫不及待地赶去王妃娘家相商将要纳她的事,这是为她长脸面,也是给王妃一个下马威。 想到这里,她的眼眸微荡,又转瞬即逝,好似被窗外的竹影晃了一下。 王爷那日在车辇上,她差点以为他对女色没兴趣。 没想到并不是。 也是,哪个男人会对她这样的尤物无动于衷呢。 一道浅淡的身影从竹林的尽头向这里走来,她身后只跟着一个侍女,侍女身着淡粉,看上去都比她喜庆。 第73章 然而在斑驳的竹影中,这道浅淡的身影亭亭玉立,昂首信步,如此的相得益彰,她背着光走进斑斓居,浅淡的衣衫上只在腰上挂了两枚红色珊瑚裙压,以示喜庆,除此以外,云鬓微卧簪一把犀牛角簪,淡扫蛾眉,唇如春樱,眸似淡月,通身的气质舒淡浓烈相宜,恰应了“冰清玉润,霞姿月韵”八个字。 般若奴自认自己能得“妖冶”二字,可与她比起来,属实浅薄了。 可那又怎样,她挺了挺胸脯,王爷就喜欢她这样的呢。 她此次前来就是来认个脸的,礼要做足。 不再盯着沈芜看,起身行了个大礼。 沈芜在主位上示意燕娘,燕娘下首一两步将人虚扶:“般若夫人请起。”又回身命人上茶。 守在暗处的侍女这才现身,摆上茶点。 般若奴主仆二人脸上飞红,想来等待时的情态早被人看光了,却不自知。 这样一来,她已落得下下层。 只得寒暄两句,不敢耀武扬威有意无意说几句恃宠而骄的话气气王妃,请过安,就告辞了。 沈芜也松了一口气,她没跟人抢过男人,互扯头花这事儿她还真做不来,幸好这位般若夫人识趣。 就是一想到还要帮李危干这样的活,她就气不顺,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骂了句:“臭男人!” 李危从内院的月洞门穿梭入书房,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只以为是沾了粉尘,不想是有人骂他。 卫牧在书房内守候多时,瞧见他从外头来,说道:“你又一夜未归,前日你也一夜未归。” 他是三公主李纯给李危的伴读,也是侍卫,自小就跟着他,见过他恐惧惊慌,见过他低微入尘没入泥塘,也见过他拼命挣扎仰望黑夜,自然就比旁人更亲近一些,问这话不为过。 李危:“心里烦,散散心。” 卫牧:“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烦,烦到吹一夜笛子?” “……”李危走入书房内室,里头有一间隔间,放着床榻和箱笼,他脱了外袍,想换身衣裳,装作不以为意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从李危让他去见沈芜时,他就察觉李危对这女子不一般。 他仍然记得那块被当做荷包的手帕,李危是如何气急败坏地抢了去,又是如何像个小狗似的,跟在人家姑娘身后护送的。 昨夜在墙头,他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以,他问:“后日回门,你如何打算。” 李危:“当然是拆穿她。” 卫牧:“……” 真无情! 鲁镇东街上的陈府,三日前陈小姐与楚王大婚的红还未摘下,喜事未尽,仆役们格外卖力,天光未亮,便洒扫布置起来。 陈夫人卢氏却不见喜色,焦躁得一夜未眠,四十出头的年纪,徐娘半老,应是风韵犹存的,如今脸浮肿得厉害,双眼黑洞洞得如同要入土的人,如此更要躲在屋里不愿意见人的。 “去跟二小姐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她筹划的,那今日也交给她去处理吧。” 反正她这般能干,应该没事吧。 她从未想过,陈小粥也只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她定过亲,还没嫁过去对方就亡故了,未穿过嫁衣就已是寡妇。 现在却让她去面对一对新婚夫妇,还要作为娘家人面对回门的新婚夫妇。 她是该多心酸,又是该多难过。 卢氏从未为她这般想过。 陈小粥就是从这般的心酸中学会看眼色,学会处事,学会软硬兼施的。 她穿一身妃色,头梳高髻,将她整个人足足拔高了半个头,身后跟着明姑等六个丫鬟,路过李危与沈芜时,不行礼,不下跪,连个眼神都没有,端方阔步地走到主位的太师椅前,旋身坐下。 “殿下这是何意?” 出口就在质问,好似她没耍任何手段,没做错任何事。 李危指着沈芜说道:“你说呢?她不是陈粟。” 陈小粥淡淡乜了一眼李危:“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 “既然你想不明白,那我就帮你想明白。” 她振袖,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比李危这个亲王有气势得多。 “七皇子李危,母亲是长公主府上不入流的舞妓,引诱醉酒不省人事的当今陛下,一晌贪欢以为能凭借生下皇子飞上枝头做凤凰。当今陛下何等贤明,怎容得下你们这群妖魔鬼怪扰乱皇室清誉,不待见你十几年,你该明白,似尔等这般无依无靠,空有皇子身份的人,比皇太后身边养的宠猫儿还不如,就算你将此事上达天听,陛下也只会认为是你骄纵矫情,不会责怪我陈氏分毫。” 李危的身世,如同陈年的旧伤躲在痂盖后血粼粼的血肉,就这般被她轻描淡写地曝露出来,鄙薄,鞭笞,贬低,踩在脚下。 沈芜瞧向他,他只是坐着,不发一语,好似在认真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 或许他听过比这难听上百倍的话,他已麻木了吧。 心窝被剜久了,就没知觉了。 沈芜将痛惜的情绪按下,也装作面无表情。 “我们两家结亲已成事实,我是绝不会将长姐交给你带走的,为今之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是我家收沈芜为养女,此事就此揭过,再不提起。” 陈小粥睥睨着沈芜与李危二人,将他们视作蝼蚁。 第74章 她的口吻不似商议,而是通知,是命令。 沈芜甚至都能瞧见她眉心隐隐地威吓。 也对,燕娘被下毒,她就是想威胁她认下。 现在又威吓李危也认下。 忽然,她看向沈芜,问道:“你意下如何?” 只要沈芜愿意,她以后就是陈氏女,无论于她自己还是楚王都是最好的选择,她不觉得她会拒绝。问她,只是出于同为女子的考量。 沈芜冷笑:“他非良人,我为何同意?” 这倒让陈小粥没想到,颇为嫌弃地瞧向李危,好似在埋怨他连个村姑都搞不定。 李危猛地站起身,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案几,暴怒道:“你们欺人太甚,本王好歹也是皇子,你们戏耍皇室,还有理了不成?我今日就是来退货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她就是个村姑,如何能入皇室宗籍,如何能当本王的王妃?她也配!” “你别忘了,这桩婚事是三公主保媒,出了这等丑事,你觉得她会不追究吗?陈氏再权势滔天那也是清河郡陈氏,你们不过是个旁支,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沈芜也怒了:“你骂谁是村姑,你骂谁呢?” 李危:“骂你呢,就骂你呢!” 两人吵了起来,高声吵骂的声音要将陈府的这间安雅堂的房顶给掀翻,吵得还如此单调,来来回回就这两句,都不如市井村妇,陈小粥捏捏眉心,颇为烦躁,大吼一声:“别吵了!” “都当我荆州陈氏是什么地方了!” 世界顿时安静了。 安静不过一刹,李危气愤地哼道:“我要去剑南道剿匪,等我回来,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说完看都没看沈芜一眼夺门而出。 沈芜眼尾泛红,杀气腾腾:“你最好死在外边儿,做个寡妇都比嫁给你强!” 她瞧着他走远的背影,心想好像有点过火了。 屋中再一次安静,这回安静得久了一些。 “你从前和他关系不是不错吗?”陈小粥见沈芜确实没有要走的意思,斜瞪着她,“我叫人送你回去?” 好似将这场闹剧当做他们夫妻间的情趣,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吵完了日子还得过,更何况这对夫妻,是她亲手安排的,都到了这一步了,决不能散了。 沈芜又往交椅上一坐,真像一个耍赖的妇人一般,赌气似的说:“我不回去。” 吵架是不是真的陈小粥不在乎,但沈芜留在这儿她不安心:“这不像你,你到底为何要留在陈府?” 沈芜反问回去:“你还问我?”她目光坚定有力,像要将陈小粥瞧穿了,“你给燕娘下了奇毒,我必须留下来找解药!” 合情合理。 -------------------- 第40章 幽会!偷情? ====================== 陈府巍峨古朴的大门开在东街街首,入门的牌楼上雕四季花卉,头顶鹿飞九天横梁,青石板大道比东街还要再宽半截,每走九步就有一个小鹿雕花,迎门处是一片牡丹园,初秋时节,仍是一片荒芜。 长而宽阔的步道,将东街的市井,鲁镇的市井,整个荆州府的市井都冷淡了下来,府中一片沉寂,仆役被训练得很好,手脚稳而轻,眼神明锐而稳重,不在明眼处大声喧哗窃窃私语。 穿过九曲桥,从玫瑰花廊往前的一排黄杨树篱后就是陈夫人卢氏指给沈芜的居所——醉心居。 醉心居位于陈府东南面,不是客居厢房,而是一片主屋。 卢氏从沈芜与李危回门那天开始,就再没出过自己的屋子,陈小粥也很少回府,回府也只是探望陈粟,过后就走,于是沈芜倒像是这府里真正的主人。 陈小粥不在,以往她在养鹤堂认识的人也都不在。 反而是与她有过“过节”的桂香和丽娘,在这几日的相处中更加熟络起来了。 桂香有一道美人尖,年过四旬,还是一头乌黑油亮的,浓稠如缎的墨发,平日最在意的也是头发。 沈芜便请她来帮她养发。 醉心居的天井院里,摆开红泥火炉,炉上烧一大壶水,楠木脸盆架,玫瑰花露油,澡豆与一把牛角大梳,一把樟木细梳,一把双尾篦等等一排精致用具。 桂香又另带来一瓶独门秘方。 “这养发,洗发是第一步,日后每日早中晚三梳,每梳一次都用我这独门桂花油,连着用三个月,保管见效。” 沈芜擦着燕娘帮着她洗干净的头发,拎着发黄干枯分叉的发尾,发愁道:“真的能行吗?” 桂香拍着胸脯保证:“肯定行,不信您瞧瞧二小姐那一头比鸦翅还黑的黑发,那也是我帮着养出来的。” 沈芜疑惑道:“二小姐原先的头发也如我这般吗?不应该啊,她生在这富贵堆里。” 桂香摸了一把发髻,笑着说道:“你们不是这府里长大的那你们不知道。”燕娘瞧她起了话头,将身旁的交椅往她身侧挪,请她坐下,又给她端一盏新茶,她饮了,正了色,抿抿嘴说道,“大夫人生养大小姐时伤了身,不能再生养了,大小姐也一身的病,养到三岁头上,凤仙院里柳姨娘养了二小姐,这二小姐刚生下来就粉妆玉琢的,酷似老爷,因此深得老爷喜爱。” 燕娘:“二小姐生来就有这般福气……” 桂香冷哼:“福气?坏就坏在这里了,二小姐是庶出,打小就养在大夫人的翠华烟雨楼里,有一回,大夫人急着要回娘家,二小姐那时五六岁吧,不小心砸了一只茶盏,那茶盏原是一套的,砸了一个,一套六只连一柄茶壶都不能用了,气得大夫人将她关进了柴房,不准人送饭。” 第75章 “那时寒冬腊月,细雪连绵,柴房冷得跟冰窖似的,偏生大夫人本就急着回娘家,走了就忘了,等从娘家回来已是五日后!” 燕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小姐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 桂香叹息垂目:“所幸大小姐提前了两日回府,将二小姐接了出来。五岁的小姑娘被冻得全身青紫,抱出来时像只冻鹌鹑,大小姐捂了两日才救回来的。” 沈芜停下了梳头的动作:“这位大夫人怎会这般粗心?” 桂香盯着她,轻笑反问她:“怎么会这般粗心?” 夜半,秋虫歇了吟唱,没入草从,沈芜躺在床上睡不着,三日前,她留在陈府以后,燕娘去养鹤堂将她的东西都收了回来,其中有那只玉笛。 她握着它,玉色沁凉,指腹一遍一遍来回摩挲笛尾上刻的名字。 她与李危分别已有三日,她还在后悔,他临走前,她不该说那样的话的,现在叫她在心里再复述一遍,她的心还跟着隐隐钝痛。 他走了三日,这份钝痛,三日来日日不减。 “剿匪应该很危险吧。”沈芜喃喃自语,轻轻坐起来,瞧了瞧睡在内侧的燕娘,小心翼翼的,不想吵醒她,下了床。 洗沐后,沈芜穿了一身珠粉色的袍子,站在白日的院子里晃悠,愧疚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人家还曾吹了一夜的笛子陪她的,她却说了那样的话伤他。她轻轻叹息,百无聊赖地蹲下看池中游戏莲叶的小鱼,看着它们互相追着尾巴,时不时浮上来吐一串小泡泡,游进莲叶的阴影中躲藏又游出来。 “是鱼就好了。” 她又喃喃自语了。 天外飞石砸落进这泊小池,飞溅出一连串水珠,沈芜躲之不及,愤愤地回身找罪魁祸首,那人正坐在醉心居的屋檐上笑,左颊的小酒窝看上去就惹人嫌。 沈芜仰着脸,瞧见是他,又忙瞧四周,四下确实无人,她压着嗓子问:“你没走?” 李危这回没有等她发话,飞身而下,搂住她的腰,浓郁的桂花暖香扑鼻而来,发丝似丝绦绕过他的指尖,缠上他的腰,落下时,手上还留有滑腻软润之感,久久难以回神。 他从怀中提出一份油纸包裹的桂花糕递给她,还是热的。 她好香,比桂花糕还香。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沈芜一口吞下一块,樱唇上粘了些白色的糕削,像落了雪的桃花,一点也不淑女,李危眼神幽暗,喉结随之上下滚落,小酒窝更深了,也拈了一块吃。 “谁说是给你买的。” 他的嗓音是久未说话的暗哑。 沈芜含着桂花糕,瞧他傻笑。 “你说去剿匪,是骗人的吧。” 他们回门前日便商议过,要大吵一架,当着陈府人的面吵,吵得翻天地覆那种,然后沈芜趁机留下来,留在陈府找账本。 李危:“是真的,这几天就动身,今日是来跟你道别的。” 真正的道别。 沈芜心尖发颤,舌尖上的甜让她脸颊发热:“上次的话,是我胡说的,你别听。” 李危眉尾不动声色地微挑:“那这次你准备跟我说什么?” 沈芜瞧出他的得意,不让他得逞:“先说正事吧。” 他有点失望,却没再多说。 沈芜吃到最后一块,陈小粥的故事也即将接近尾声:“她的婚事是陈老爷定下的,你猜是谁?” 李危摇头:“总不至于是卢氏的侄儿之类的吧?” 沈芜:“还真是,是卢氏的外甥。” 李危:“表兄妹结亲的也不少,何况陈小粥并不是卢氏的血脉。” 沈芜:“奇怪的是,陈小粥及笄前,这位表哥亡故了。” 李危:“这件事人尽皆知。” 早在渔利口马车上匆匆一瞥时,李危就曾告诉过她。 沈芜点头:“桂香姐说那位表公子才学人品皆是上佳,本打算中了进士后就完婚,但后来在上长安赶考的路上偶遇一绝色□□,那□□与别人有首尾,这位表公子与人决斗而亡。” 大周风俗,一事裁决不定,便可向裁决司申请决斗,有生决和死决两种,在长安街头决斗屡见不鲜,但在偏僻地方,如剑南道,山南道这类山区,很少有人会这么做,沈芜也是今日听桂香说起才知道的。 在长安,似抢老婆的事,那必然是死决。表公子一介书生,想来无论如何下场都不会太好。 李危:“你怀疑这些事都是陈小粥安排的?” 沈芜:“我没证据,但听桂香姐说,陈小粥那时已帮着陈夫人理事,陈府的生意账目也都经由她手,若是表哥高中回来迎娶她,她此生就不能再碰陈府的事。” 卢氏是本地大户,与陈氏比起来,却如麻雀与鸿雁,麻雀不值一提。 “之前养鹤堂教我礼仪的庄妈妈也说过,陈小粥自小立志要为陈氏安身立命,她不会轻易嫁人的。” 李危感叹地瞧着沈芜:“亲夫都不放过啊。” 好似将她看成了陈小粥。 亲夫他个头! 沈芜:“都叫你别听了。” 说好了要演一遍吵架,吵架的内容也是自由发挥…… 总之,她后悔了,但她不能自我反驳,不然就中了语言的陷阱,她可以认错,但她不能吃这个亏。 “陈小粥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你在这里要小心。”李危将油纸包裁出一块长条状,在指尖七折八折,折成一颗星星,送她,“我走了。” 第76章 沈芜双指捏着小星星,上头还有桂花香,怪有意思的。 她感谢一笑:“你也是。” 李危又握住她的腰,飞身而下,姿态比上回要稳上许多,等她能站稳才收回手,往她身后退开一步,轻轻拂手让她快进去。 可等她刚走两步,他忽然戏谑地问:“你觉不觉得我们像在幽会?” 若他们是幽会,那一定比《南园离魂记》要精彩,不过还是比不上《俏寡妇夜奔记》,那场面过于风情,她这辈子都不会那般放浪形骸。 胡思乱想一通,沈芜打了个寒颤:“我觉得更像偷情。” 她又马后炮似的看看四周,醉心居在东南边,是主屋,附近行走的侍卫,睡不着遛弯相会的侍女,若是被人瞧见…… 瞧见就瞧见好了,反正他们也没做什么,又不是真偷情。 李危瞧她挺直身板,一身雅正,暗恨自己多余问她。 “我说笑的,你别听。” -------------------- 第41章 男胎 ============== 致和十五年秋,陈府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陈氏女出阁,三日后回门就被楚王丢在娘家客居,至今已有半月有余。 第二件是陈老爷去岁冬新纳的小妾怀孕了,已足六月,传出是个男胎。 头一件事,是个笑话,鲁镇茶余饭后嘴碎的会说上两句,第二件事是喜事,却也成了鲁镇茶余饭后的谈资,事情的关键不在这位新纳的年轻小妾,也不在陈老爷年过五旬宝刀未老,而是在陈小粥。 外传陈小粥要为这位未出世的公子让路,掌家地位岌岌可危。 而近日让陈夫人卢氏最头疼的却是秋社。 陈记是做米行起家的,所以每年秋社,祭祀丰收,她都要带着陈府女眷去位于邛崃山东山脚下的硕庄起社祈福。 今年也不例外,头疼就头疼在,要不要带沈芜。 照陈小粥的安排,沈芜已被认作陈氏养女,记在她的名下,当然要带去,但她是出嫁女,还有个楚王妃的头衔,若是带去,她身份贵重当以主祭祀人祭祀,如此的话,卢氏当然不愿意,到底是山野村姑,学了两天闺仪家礼,要是出了差错,得罪了丰收神,那怎么得了。 最后,她咬咬牙,偷偷带着其他女眷走后一日,府中才有人告知沈芜。 沈芜正在院子里饮茶赏鱼,听说这事儿,高兴地差点将茶盏摔了。 燕娘忙将溅出来的水渍擦干:“二小姐还在镇上,陈府又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沈芜眸光一转,凝望燕娘,露出奸诈的笑容:“那就只能使诈了。” 燕娘:“二小姐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的。”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沈芜捏了捏她消瘦的下巴,“宋下童前几日来帮你解毒,说再有几次就能清除干净,差的那味药,我已让敖风大叔帮着丰益堂一起找了,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燕娘乖巧地“嗯”了一声:“我不担心。” 她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中迟缓地涌动,时常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最近也比平日慵懒,总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当真的闭上眼时,思绪又似烟花一般在脑中炸开,让她不得片刻安宁。 沈芜瞧出她的疲惫:“坐下歇一歇,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陈府后院一道似炊烟的细烟幽缓飘上夜空,而后是两道三道,整座陈府被滚滚烟火淹没,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见过邛崃山着火的人,很快就能发现异常。可惜此时是亥时,良宵漫漫,秋夜风凉,人们正酣睡。 养鹤堂距离陈府不远,两处有一道半里长的甬道,两头连接着小门,陈府的小厮狂奔在夜色中的甬道上,敲打养鹤堂的小门,将半条街的人吵醒,才叫来人开门。 那小厮在养鹤堂的前庭又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陈小粥才穿戴整齐走出来,身后站着明姑,手持茶壶。 随后一壮妇搬了一把交椅放在庭前的檐廊上,陈小粥就这样坐下了。 那小厮还想请她回府主事,陈小粥却吩咐,将府内火情报过来即可。 到丑时末刻,她瞧了一眼西边渐散的烟。 并未因为火势压下去了,她就放松了警惕:“让府中管事妈妈清点,记录,核对各院烧毁的物什,让养鹤堂的伙计看紧我们这边,任何人进出都要有记录。” 明姑亲自去传令。 陈府中众人又忙碌起来,一通收拾清点,竟在卯时初刻就将集成的册子送了过来。 陈小粥在前往巡店的马车上翻阅起来,竟无一样物什损伤,就连一棵树,一朵花都没有。 她按下册子,冷笑:“宵小伎俩,真以为能唬住人吗?” 明姑陪在她身侧,目色沉重:“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以为她烧一场大火就能找到解药吗?” 陈小粥:“并没有着火。” “没有着火?”明姑更不明白了,“那烟冒了足足有大半夜,怎么会?” “障眼法。”陈小粥唇边忍不住轻笑,“她想诈我,目的也不是解药。” 他们那场演技拙劣的吵架,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楚王不得陛下恩宠,但他的皇子身份不可更改,他是三公主李纯抚养长大,三公主背后是清河郡诸姓门阀。她忍不住在心中嘲讽李危,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那个位置。 第77章 马车款款,沿着东街一路往东行去,晃动的车帘正对着陈府门楼上的飞鹿,那是陈氏的守护神,神鹿的头脸朝向东南,好似在俯瞰玫瑰花廊下的醉心居。 醉心居里,沈芜站在院中拉伸,白里透红的俏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应是刚刚做完运动。 燕娘从卧房出来,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陈小粥精得狠,哪有那么容易让我找到嘛。”沈芜却没有失意,反而得意地迎向她的目光,“不过我知道在哪里了。” 燕娘:“不是说没骗到她吗?” “大火虽然是假的,但是也足以让府里的人胆颤心寒了,陈小粥却一动不动,稳守养鹤堂,那般紧急时态,出入人员也都要清晰记录,事后还让人严查火情损失,可谓事无巨细,心思缜密。”沈芜依旧挂着笑,“条件全部给出,你猜账本藏哪儿了?” 早晨是燕娘最清醒的时候:“你是说藏在那里!”她指向西边的养鹤堂。 沈芜点点头:“不过有得必有失,她应该也察觉到我留在府里的真正目的了。” 燕娘:“那怎么办?还是让楚王殿下赶紧把你接回去吧。” 沈芜拍拍她的肩头,准备去浴房洗漱:“别担心,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燕娘:“为何?” 沈芜:“我还有用。” 陈小粥的马车在一处陈记铺面停下,鲁镇入口又一辆马车滚滚而来,溅起的泥水甩了旁边摆摊的人一脸,但它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将咒骂声远远甩开。 马车没在陈府门楼处停下改换软轿,而是直冲府中,被一道九曲桥拦住,车中被颠簸得筋骨散架的妈妈顾不上不适,慌忙跳下车厢,冲进醉心居。 “请王妃做主啊!” 燕娘一惊,刚咬了一口的荠菜豆腐素包掉在了食案上。 沈芜蹙眉瞧向跪在厅中,年过半百的管事妈妈:“你是哪个院里的妈妈,有急事就快说,不用这些虚礼。” 那管事妈妈不但不爬起来,反而匍匐在地:“回禀王妃,奴婢是凤仙院万姨娘的管事妈妈勤婆,我们万姨娘在硕庄遭小人暗算,险些落胎,请王妃替我们姨娘做主啊!” 万姨娘?陈老爷新纳的那位姨娘,受了委屈来找她做主,这还真是稀奇。 沈芜不动声色:“万姨娘信不过大夫人?” 勤婆低泣:“自从万姨娘怀上男胎,大夫人与二小姐就看她不顺眼,这次在硕庄这般好的机会,她们怎么会放过。” 常理上看,陈府中卢氏和陈小粥是最不想万姨娘生下儿子的人,被万姨娘怀疑也不奇怪。 “那柳姨娘呢?” 柳姨娘是陈小粥亲生母亲,陈小粥被夺权,对柳姨娘也没有任何好处,但她们在府中人尽皆知的不和。 沈芜故意试探问道。 勤婆:“柳姨娘一向与二小姐不亲,二小姐掌家这般久,柳姨娘连一个子都没有多得过,她越吵闹,二小姐就越不理她,去年还差点被发卖了。还是我们万姨娘出面替她说的情,两位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感情好,但这趟出门,柳姨娘刚到硕庄就水土不服倒下了,不然也不会让大夫人和二小姐得逞。” 这不是来请她去主持公道,这是在让她选边站队。 这趟浑水越来越有意思了。 沈芜没有考虑太久,随意收拾一番,带上燕娘就上了马车,路过丰益堂的时候给宋下童留了张便签,告知他,她们的去向,就往硕庄去了。 傍晚到了硕庄,风尘未洗,勤婆便催着她往万姨娘屋里去。 一进门,万姨娘就从床榻上拖拖拽拽地走下来,挺着隆起的肚子,跪在床边哭求:“王妃娘娘救命啊!” 沈芜扶她起来,安抚了一会儿,她还是泪流不止,末了说道:“多哭伤身,对胎儿不利。” 万姨娘一愣,擦了眼泪。 沈芜淡笑:“我来是有个疑问。”她瞧瞧她隆起的肚子,“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怀的是男是女的?” 万姨娘又是一愣,但面对沈芜温和的笑容……难道王妃也想生儿子吗?她瞧了一眼勤婆。 勤婆会意,试探地说:“不知道王妃听说过求子泉吗?就在硕庄的坝下村。” 沈芜目光一凝,没说话。 勤婆连忙垂目,继续道:“那泉水神得狠,只要连续饮用三个月,半百老妇都能怀孕,而且一怀必是男胎。” 沈芜:“这也行?” 两人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万姨娘将手腕上一串佛珠抹下来送给沈芜:“王妃若是不嫌弃,这串在观音菩萨身边供奉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佛珠就赠与王妃了,能保佑王妃一举得男。” 沈芜:“……” 她接过佛珠看得仔细,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子沉郁刺鼻的香火味,亏她真能一直戴着。她忍住喷嚏,问:“这是你自己求的?” 面对王妃,万姨娘不敢说假话:“是柳姨娘特意从庙里为我求来的。” 沈芜捻着佛珠站起来,活像一尊惩奸除恶的尊者菩萨,放得话也硬气:“如今有本王妃在这里,你不用再担心有人暗害你,安心住着,等祭祀仪式结束定能平安回府。” 万姨娘感激不尽,又要跪下千恩万谢。 沈芜不许,带着燕娘出去。 听说沈芜前来看望万姨娘,陈夫人诚惶诚恐,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叫底下人将自己住的主屋收拾干净,搬去简陋的西厢与柳姨娘挤一挤,请沈芜入住。 第78章 沈芜瞧着那架金丝楠木雕花拔步床,比王府里她当日睡的喜床还要豪华得多,就不推辞了,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因她们是傍晚到的,卢氏只吩咐人送了晚餐来,不敢多加打扰,是以主屋十分清净。燕娘今日奔波劳碌,吃过晚餐早早就睡下了,沈芜依旧少眠,坐在床头望窗外的明月,想着好几次他都是带着月光来见她的,月亮好像也有了小酒窝,怪讨喜的。 扑嘟一声,仿若一只大鸟歇在了窗棂上,一个黑影跳了进来,沈芜大惊,转而又欢喜,急急切切地踩着绣鞋下了床。 秉烛夜游,怀民亦未寝。 人生最浪漫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烛光下的身影逐渐清新,照出一张相熟的脸,却不是他,是宋下童。沈芜方才的兴味转瞬成了失望,宋下童瞧她暗下去的眸子,轻咳了一声。 “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主子在去剑南道的路上被太子的人行刺,受了重伤。” 沈芜眸色更沉了:“那你怎么还来这里?”想想又不对,他该是帮他治了伤才来的,“没死就行。” 刚刚她不还在想人家的吗?怎么说的话这般冷漠? 宋下童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问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主子?他在渔利口。” 渔利口在邛崃山北面,离硕庄大约二十里路,骑马的话,也只要半个时辰。 沈芜:“我又不是大夫。” -------------------- 第42章 秋社 ============== 宋下童还以为她对主子是有情意的,毕竟主子又是烧洗澡水,又是吹笛子,又是送桂花糕的,看样子是他想多了。 无言叹息,主子被射了个对穿,流那么多血,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又得气撅过去,真可怜。 沈芜:“既然你来了,帮我看看这东西有没有问题。” 她还能没心没肺地想其他事,方才眼中的那一点点的慌乱,就跟刮过一阵的风,来无影去无踪了。 宋下童从未见过这么无情的人。 沈芜瞧他还有心思胡思乱想,那李危必然不是危重,才不管他怎么想,拿出那串佛珠递给他:“说是在菩萨面前供过,香火味道很浓。” 宋下童收起心神,接过佛珠,上手温润,色泽光亮,味道确实过于浓烈呛人,他闻着闻着眉眼跟着鼻头皱在了一起。 “这香味里不只有香火,还有别的东西。”指腹一拢,一捏,一粒佛珠跟着碎成两半,落在他的掌心,“珠子里藏了害人的东西。” 沈芜就着烛火瞧去,是黑黑的一小坨,看不出来是什么,想伸手去摸。 “别动它,这是虫子的食物,里面可能有虫卵。”宋下童制止道,“这种虫子肉眼是看不见的,一般都存活在动物身上,一旦孕妇沾染上,早期会流产,中期便是胎死腹中,弄不好一尸两命。好人也会因此高烧不退,难以痊愈。” 看不见的虫子,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芜好奇地看着他。 宋下童:“我曾经跟随师父在宫中行医,见过用这种手段的妃嫔。” 宫中岁月寂寞,有些妃嫔饲养宠物,每日近身,有这种手段便不稀奇了。 沈芜将佛珠收回来,放进一只锦盒里:“你刚才说是太子的人在李危前去剿匪的途中行刺,太子与剑南道匪患有关?” 宋下童摇摇头:“十之八九吧,还需要更多证据。” 沈芜轻轻“哦”了一声:“你明日来,送我一张太子的画像,我有用。” 宋下童倒没问她做什么用,眼眸在内室落下的床帐一角打了个圈,沈芜:“她近日很嗜睡,你要不要帮她再……” 他没有理会沈芜,径直走进内室,掀开了床帐。 燕娘清丽的脸在夜色中略显苍白,眉心轻攒,脸颊清瘦,双手紧紧交握拂在心口上,深陷在噩梦中,爬不出来。 他躬身捏住她的脉搏,感受了一会儿,将床帐收拢整齐,出去。 是与往日不同的麻利与灵巧。 “还需要一些时间,那味药,丰益堂也在找,一定会找到的。” 也不知是想安慰谁。 窗外起了风,秋风萧瑟,宋下童走后,沈芜顺手将窗关上,窗外的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转眼就到了起秋社的日子。 陈府的女眷们换下日常穿着的长裙,步摇耳坠手串手镯戒指护甲也都摘下,换上干净的短打布衣,发髻用布巾包起来,绣鞋也都换成旧的。 万姨娘被勤婆扶着,因未施粉黛,俏脸泛黄,人瞧着有些憔悴,也或许是前几日确实被吓到了,还没恢复过来。 她身旁站着一位三四十来岁的妇人,身穿绿衣,身段纤细,长相肖似陈小粥,就是眼尖尖的略刻薄了些,应是陈小粥的生母柳姨娘。她唇色泛白,脸上也有菜色,气虚短促,似乎来硕庄就没吃饱过,现在站在这儿都有些不稳,更别说等会儿要一起下田收割,捆穗。 唯有陈夫人精神头很足,站在沈芜身边腰杆子都撑得笔直的,双眼直视前方万里麦浪,好似豪情万丈征服万里江山的将军。 “王妃,起秋社,我们陈家有下田割麦子的习俗,为的是与老百姓一起感受劳作的辛苦与丰收的喜悦,等会儿还有抢割最后一把麦穗的习俗,若是谁抢到了,谁就是今年的丰收女神,将麦穗分给众人,以散播好运。”卢氏谄媚道,“希望王妃今日能拔得头筹。” 第79章 沈芜也假模假样地对她笑笑,什么也没说。 万姨娘在后头“嗤”了一声,卢氏才反应过来。 沈芜以前是个佃户,最会的就农活,她这么说就是揭她的短。 卢氏闹了个大脸红,不再好意思同沈芜说话,只盼着仪式快些结束。 说起来是下田割麦与民同甘共苦,其实是佃农们将成熟的麦子收割得七七八八了,各位姨娘夫人才下田象征性地挥舞两下镰刀,抢最后一束麦穗时,也都用眼睛瞄着沈芜,就等着她动手割最后一束。 整个过程毫无乐趣可言。 不过她们发现一个事实,王妃也跟她们一样不太会割麦子,甚至还不如她们。卢氏瞧了一眼万姨娘,也对她“嗤”了一声。 万姨娘:“……” 这谁能料到一个乡野村妇当了王妃没几天就连镰刀都不会使了呢,她也就是命好。万姨娘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跟卢氏示威,只要她生下孩子,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等到午时,准备了数日的祭祀用品一一被摆进庙宇,往年都是卢氏这位名义上的当家主母祁念祭词,带领陈府上下祭拜,今年有沈芜在,她不敢逾矩,多次请沈芜主持。 沈芜推辞道:“夫人,家族祭祀应当照家礼来,陈府女眷当以你为主。” 沈芜不信神佛,一时也不会去说服谁和她一道不信,让她做主祭人,怎么看都不太好,就算如此,她也不想扫了她们的兴。 这个时代不好,是时代让他们只能求助于神佛,若是此道能让人生出勇气,她也不会阻止。然而所做之事都依靠神佛,而生出超出自身力量的希冀,那她也不认同。 卢氏听闻她说“陈府女眷以她为主”,高兴地险些将帕子给撕了,嘴角一下咧到了耳朵根,挑衅地剜了一眼一旁的万姨娘。 万姨娘冷哼了一声。 整个祭祀冗长肃穆庄重繁琐,期间也有些小插曲,类似万姨娘对卢氏翻白眼,柳姨娘摇摇欲坠险些昏厥等等,挨到傍晚总算是顺利地结束了。 众人在自己的仆从搀扶下各自回屋歇脚。 不久,万家的人来请万姨娘。 万姨娘让勤婆去请沈芜,请她一同前去娘家吃席。 “那边来请,说荷塘里捞上来十几斤肥蟹。”勤婆两腮鼓起,眼睛笑成一条缝,这放在农家是最精贵的了,只因它肉少吃起来麻烦,农家不爱费这个事,就是富户也是限时限量的精贵吃食,过时不候的。 想来用这个招待王妃,应也是不算失礼的。 沈芜敬谢不敏:“我从小吃不得蟹,会起疹子发高热。” 勤婆听闻此话,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不敢再继续相邀。 燕娘从沈芜的妆奁里捡出一只玉扳指塞进勤婆的掌心:“多谢你家万姨娘好意,住在硕庄屡次受你们的照顾,王妃感激,还请不要嫌弃。” 勤婆怎会嫌弃,欢喜地收下了。 白日里大夫人与王妃眉来眼去的,还说了那样的话,她们还以为王妃反悔了,原来并不是,王妃还是站在她们这一边的,等万姨娘生下儿子,又有王妃的支持,指不定将来谁才真的是陈府的女主人呢! 等她走了,燕娘才问沈芜:“你到底买了多少个一样的扳指?” 沈芜两支食指交叉,想来燕娘看不懂,只好蠢蠢地举起两只手掌。 燕娘:“你也太会省事了。” 沈芜:“很贵的。” 这等人情不做不行,既然都是虚情假意,那她敷衍一下也行的吧,再说,确实不便宜。 万姨娘的娘家是硕庄佃户,家中曾帮着陈府种田,三年前存了些钱,将万姨娘送进书院读了两年书,为的就是能让她攀上个好婆家,没想到这就被陈老爷看上了,他们万家从此登上了青云梯,野鸡变凤凰。 此次万姨娘又怀上了男胎,万家更是把她当成娘娘供着。 娘家去年起了四排厢房,她的几个兄弟都娶上了媳妇,生了好几个内侄,她一回来,张灯结彩的,大摆宴席,比过年还热闹。 筵席结束时夜都深了,万姨娘便宿在了娘家,谁知这就出了事。 卢氏半夜叫人掌灯,西厢房亮如白昼,她荡着茶碗,话说得很轻:“她吃蟹了?” 勤婆不是自己跑回来的,是卢氏派人“请”回来问话的,她此时比见沈芜时更加小心翼翼:“没有没有,万姨娘一向很注意,万家也很当心,给姨娘单做的一桌席面。” 万姨娘晚间下身出血,万家火速请了大夫,本欲将此事平安度过,不予以告知卢氏,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跑回来报得信,要是被她知道了,定要好好打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卢氏目光错过勤婆,吩咐自己的贴身管事妈妈刘氏:“去将万家围起来,只准进不准出,要签了死契的去。”拈着帕子的手,指着勤婆,“将她也看管起来,若是陈家的男胎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腌臜货就跟着一起去吧。” 勤婆终是怕了,双腿一软,瘫坐倒地。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一定是大夫人做的好事,算计得万姨娘! 想到这里,流下两行泪,她的指望全没了! 泪眼婆娑地瞄到隔壁那间内室的门,门缝中一片绿色衣料划过,那里住的是柳姨娘。 她殷切盼望柳姨娘能将消息递出去,递给王妃。 第80章 如今只有王妃能救万姨娘了! -------------------- 第43章 开始即结束 ==================== 西厢闹得动静大,沈芜又少眠,竖起耳朵听了听,似是一时半会不会消停,她便起身想去看看,一开门,开门口多了一尊门神。 这门神身长九尺,一身劲装,头戴斗笠,背上两把朴刀,双臂抱怀,一双冷眼似要将目光所及之处冻成冰雪。 沈芜:“你是?” 门神侧身对她行礼:“小人展鸿霄。” 这话铿锵有力的,一点听不出“小”。 她走出三生巷时,展鸿霄应也是护着陈府的马车来的,她那时双眼暂时失明,没见过人,只听过声音。 沈芜:“陈府的展护卫?” 展鸿霄垂目再行一礼,并未要走的意思。 沈芜:“不知展护卫为何在此啊?” 展鸿霄:“小人奉命在此保护王妃安全,王妃请。” 他展开长臂,手上的厚茧迎着沈芜手中的烛火,写满了过往的狠辣。 她这是被软禁了,沈芜往后退了一步,退进屋内。 烛火照亮她脚前一尺,画了一个圆,将她置于圆中,不得破开。 “看来西厢出了大事。”沈芜坐在花厅的轩窗下,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什么事,望着窗外晃动的人影,“万姨娘的事若事发在娘家……” 那串佛珠万姨娘怀孕以来便随身携带,还日日手拂,想来那些虫卵寄生在她身上,也该有一段时日了,若是就在此时发作,那卢氏再傻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难怪要让人将她也监视起来。 她就算想救也来不及了,只能等。 后半夜时,起风了,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迷了沈芜的眼,她拉了拉窗框,想将窗户关得更紧些,一张纸条陡然划眼前。 纸条上头是用娟秀的小楷写的一封简信,写的事与沈芜所料想的一样,只是这纸条又是谁送来的,展鸿霄也没有阻拦。 稍稍细想,她便明白了,是柳姨娘。 或许柳姨娘也不真像表面一样与陈小粥关系恶劣。 可她却为万姨娘递求救信,这对母女可真有意思。 庭院内的大树被风刮得沙沙作响,阴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清晨时,天色阴沉得一点光都透不进来。西厢的刘妈妈从外头回来,不知跟卢氏说了什么,屋里的灯又都灭了,卢氏登上马车,瞧这阵仗,事情已成定局,沈芜打开门,门口的展鸿霄已随卢氏一道离开。 勤婆被人看管在西厢,柳姨娘得了自由,从后头的垂花门绕到主屋,求见沈芜。 沈芜只站在门口的廊上与她攀谈,并不请她入内。 燕娘还在休息,她不想让人打扰到她。 柳姨娘尖刻的细眼眯着,闪着几点泪光:“王妃容禀……” 沈芜抬手制止了她,不想看戏子做戏,轻笑:“听说你去年险些被自己女儿发卖,是为什么?” 柳姨娘眼中的泪光转瞬干了,尴尬地笑了笑,方才还昂起的头垂了下去:“王妃也听说了。” 沈芜紧追不放:“是为什么?” 柳姨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王妃操心。” “柳姨娘倒将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淡。”沈芜站在游廊上,本就比柳姨娘高,她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压向她,压迫感更强了一些,“还是你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绝对不会离开陈府?” 柳姨娘的脸更白了,低垂的眼睛只盯着脚尖:“我不明白王妃在说什么。”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沈芜直起身子,望着院子里的一棵被风吹乱的树,“一棵树想要长得好,扎在地下的根,看起来不起眼的枝叶,都不容忽视,你说是吧,柳姨娘。” 柳姨娘:“王妃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万姨娘的事我会处理。”沈芜不再和她打哑谜,“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吧。” 柳姨娘微微仰起头,在迎向沈芜的目光时,又赶忙垂下:“多谢王妃。” 只是这一瞬的瞥见,柳姨娘唯唯诺诺的伪装消失得一干二净。 沈芜盯着她离开的背影,也冷冷一笑。 天阴得像在海里盖了个盖子,并且越压越紧。卢氏在万家看过万姨娘后,脸上的颜色就没好过,跨出玩家的门,不等上马车就咬牙切齿地对刘妈妈说:“怎么没让她一起死了。” 万姨娘这夜血流不止,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流产,落胎全身青紫,显然在腹中就已死了,不过倒真是个男胎。 还好没生下来。 刘妈妈:“那么大个死胎,生下来,人都废了。” 卢氏:“后院还很空,叫人收拾出来,让万姨娘搬去静养吧。” 刘妈妈:“夫人仁慈。” 卢氏:“至于万家,一群泥腿子终归是泥腿子,还想和我斗,哼!” 刘妈妈忙劝她勿言::“夫人谨慎,谨慎。” 她是卢氏从卢家带来的人,从小跟着的,知晓她的秉性,平时都劝她收着点。大门大户的小姐夫人可不能喜形于色,让人看笑话,偏卢氏是个直肠子,从来藏不住事。 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顶着狂风,一道回了硕庄,万姨娘则先一步送回陈府。 卢氏还未坐定饮一盏茶,就有侍女来请她去主屋,王妃有要事相商。 第81章 卢氏惶恐地看着刘妈妈,刘妈妈宽慰道:“想必是为了万姨娘的事,但是她说到底是王妃,管不得我们的家事,夫人就去应付应付就是了。” 卢氏:“我不是怕,我是……” 算了,她就是怕。 沈芜回门那天起,她就怕她,她天生克她。 可王妃要见她又不得不去。 主屋内的侍女上了茶,就在燕娘手下退得干干净净。 卢氏不由头皮发紧,摸了一把腕子上的镯子,不敢看沈芜,只看碗盏里的茶叶梗子。 沈芜开门见山:“万姨娘的事,夫人如何看?” 卢氏心想她还真是来帮万姨娘出气的么,忍不住说道:“她流产是在万家,如何与我都扯不上干系,但那是陈家的种,我处置万家总是没错的。” 沈芜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夫人以为她为何流产?”见她真的思考起来,又提点道,“陈老爷知道此事定然会痛惜万姨娘,到时她一口咬定是夫人害她,再有柳姨娘作证,夫人觉得陈老爷会怎么办?” 卢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是诬赖,是陷害!”恨不得拍起桌案来。 沈芜不动如山:“夫人如何证明呢?” 卢氏就像被水泡过的炮仗,点了火也响不起来。 屋外隐隐的雷声,像要掀开这片盖子,闷闷的。 沈芜将一只锦盒放在桌上递给卢氏:“这串佛珠是万姨娘给我的,她说是柳姨娘为她求的。” 卢氏看着珠子很惊讶:“佛珠……”又看向沈芜,“怎么了?” 沈芜:“我让有经验的大夫看过,佛珠里有害万姨娘流产的东西。” 卢氏吓得手一松,弹跳着靠在圈椅的一角:“那万姨娘知道?她想对王妃图谋不轨?” 这就想得有点多了,沈芜蹙眉,不知这卢氏是真傻假傻:“若是她知道这东西害她,她还会这般与柳姨娘要好吗?” “万姨娘流产,只有夫人大动干戈,本来就说不清的嫌疑,如今更是坐实了。” “但有了这串佛珠,你该明白谁才是你真正的对手。” “您是说柳姨娘?”卢氏总算是听明白了,“等我回去就将她发卖了!” 沈芜:“真的能将她赶出去吗?” 沈芜神色冷峭,目色幽深,卢氏心下一寒,柳姨娘是陈小粥生母,这对母女如何关系恶劣,终归是割不断的。老爷会看在她为陈家生了个女儿的份上,留她在府中,何况这个女儿是陈小粥这般人物。 沈芜:“想明白了?” 卢氏垂目点点头。 天边的雷鸣呜咽,响得更频繁了。 卢氏按在帕子上的手指指骨分明,压出了一道一道痕迹,泛着白,咬着的牙关让嘴唇也变得平直,整张脸都皱着。 “王妃叫我来,不是就想告诉我这些吧?” 若是指认柳姨娘,万姨娘从来与她要好,不会信,她背后还有个陈小粥,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置于死地,这就是个死局,但是让陈夫人担负残害子嗣的罪名,她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她的女儿陈粟是个病秧子,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陈粟就是陈氏的累赘,不能为她撑腰,不能救她于危难,老爷不会为了一个病秧子而保她的。 而她要是被休回娘家,又有谁能保住她的女儿?陈小粥吗?她总是不放心的。 沈芜:“我是有一个主意,就看夫人敢不敢了。” 卢氏眉心攒出好多道川,急道:“求王妃救救我们母女。” 天边划响一个炸雷,紫色的闪电仿佛就落在硕庄的院子里,像一张绞杀鱼的网。 沈芜:“若想让陈府陈老爷都听你的,你得拿回掌家大权,若想拿回掌家大权,就得比陈小粥会挣钱。” 卢氏哀叹:“我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都是花钱的主意,如何能挣钱?” 她也知道,陈小粥内外一把抓,府中上下,都听她的,就是在族中耆老面前,她也有说话的分量。 陈府里也只有沈芜拿她当夫人,府中除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人,根本无人理会她,万姨娘更是都爬到她头上去了。 她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但她是真不会。 沈芜瞧向佛珠:“我听说硕庄下坝村有一口求子泉,为何没有一尊求子菩萨呢?” 卢氏:“?” 沈芜:“求子泉千年修成人形,正是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只要将这座太子菩萨请回家,日日供奉,必能一举得男,至于求子泉本就在硕庄坝下村,是陈氏的地方,圈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饮用,应也合理吧?” 卢氏:“您是说,卖菩萨和泉水?” 简直闻所未闻! 沈芜:“菩萨怎么能买卖,这是请回家,是请。” 与卢氏商议妥当,晚间宋下童将一副太子画像带了过来。 沈芜像得到了宝贝似的将其放在枕头底下。 宋下童眼睛跟着她的动作,随即茫然,不理解,她这是看上太子了? 沈芜:“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是你给我的。” 山高水远,没几人见过太子真容,这要是被查出来,是要有个撇清的说辞的。 “先不说这个了。”宋下童从来没弄懂过这人,“主子高热不退,若是挨不过今夜,恐怕就……” “他一直念你的名字,还请你去见一见他吧。” 第82章 “也许是最后一面。” 宋下童不想说丧气话,但又怕沈芜听不懂,还像昨夜一般冷漠。 沈芜:“怎会?你昨夜不是说不会死吗?” 宋下童:“是我无能。” 沈芜的云淡风轻开始崩坏,她好像被什么古怪的欣喜炸掉了脑袋,不真实却又很可怕。 他真的要死了?这个时代又没有抗生素,受伤后的死亡率很高,她怎么昨夜没想到,死才是大概率事件,他能死里逃生才是奇迹发生。 原来是她一直搞错了。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为何,为何他就要死了?那她现在做这些是为什么?他不能死,他决不能死! 酝酿一天的大雨,在此刻落了下来,雨声大如雷,打得院中的树像一只落水的鸡,一点神气都没了。 -------------------- 第44章 死 ============ 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三天了,从一开始时的呼救到现在慢慢安静下来,节省体力。 头顶上宫人来往,脚步轻快,侍卫走过伴有金属杵地撞击,这世上确如他所想,没人会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仿佛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颗孤星,昏昏沉沉不知岁月。 那些骂他娘是贱货,骂他是小贱货的羞愤,那些只因他多会几个字多被老师称赞句话而遭到的毒打和践踏,那些瞧他哭而折辱他连一根草都不如的不甘,在此时此刻被放到无穷大,环绕着他。 原来他是污泥,是尘埃,是可以被任何人踩上一脚的蝼蚁。 原来活着这般令人绝望。 一线光,从井盖的缝隙里泄露下来,照亮黑暗的一角,让他瞧清枯井泛灰的井壁,接着是黑色软泥的井底,一股一股湿气从那里冒出来,又沉下去,他顺着湿气,摸清井壁上的潮,有一点水从上面渗出来,他用食指沾了一点,舔了一口,清润而甘甜。 只要有水,石头缝里也能生出兰花。 不知为何,这句话震耳欲聋,将他脑内想要自毁的想法统统击碎。 有泪,夺眶而出,他又赶紧擦去。 那线光很快又消失在井底,让一切恢复黑暗,转眼又有更强的光刺进来,他就靠着这小小的光,辨别晨昏,辨别时间。 黑暗并不能抹去时间。 黑暗并不能放大他的卑贱不甘与痛苦。 因为再黑的夜里也会有月光,他喜欢月光。 他在黑色的枯井里掬起一捧光,送到她的脚边,她的脚上没有穿鞋袜,雪白的皮肤比月光还要清亮。她现在好白,比他在凉棚下初见她时白好几倍,她坐在月光下吃桂花糕,白色的糕屑沾在唇上,好像落了雪的梅,很香。 为此,他好想她。 沈芜冒着大雨前来,脸庞发丝还在滴水,衬得她更清透了,无论宋下童如何护着,还是让她湿了绣鞋和衣角,很狼狈的样子。 被夜色与阴云染黑的眸色写满了无奈和伤怀。 她坐在床榻边,看李危紧闭双眼,深陷黑暗的梦魇中,一遍一遍呼喊她的名字。 沈芜微垂着脸,靠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来了,我在这里。” 他浑身的热气裹挟着她,使她的鼻端也燥热起来。 这很不寻常,很不好,会死。 沈芜望向宋下童:“他高烧几天了?” 宋下童:“反反复复三日,今日用药也退不下来。” 沈芜:“伤口怎么样?” 宋下童:“红肿难消。” 几乎可以确定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死。 沈芜:“能吃东西吗?” 宋下童摇摇头:“只能咽下去水。” 沈芜轻缓地揭开他胸前的衣襟,贯穿的箭伤似一口血泉,泉眼边红肿糜烂,不知被清创了几回,流了多少血,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肤,像一只倒光了水的旧水囊。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宋下童:“用药是手段,是将他的身体调到最佳战斗状态的手段,能不能打赢这一仗的关键,还是在于他自己。” 沈芜:“难道要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死掉吗?” 她白净的脸越发惶惑,痛惜取代了初时的震惊。 她来到这个地方后,先是大旱与地主欺压,天灾人祸,吃不饱穿不暖,亲身经历了赵兴的母亲朱氏只因八两的地租被鞭子活活抽死,后来是赵来,那三道如裂谷一般的伤口,烙印在她脑中,永远难以忘怀,接着就是赵婆婆被人“抓猪崽”,险些成为别人锅中的食物,然后是燕娘被陈小粥喂了声声慢的奇毒,在她眼前日渐消瘦,一次比一次睡得更沉。 这一次轮到李危了吗? 一次一次,不停地和死亡作对。 死好简单,是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好难。 面对宋下童的淡定冷静,她显得很无力,过于多情。 宋下童端来一壶剑南春和一张磨圆润的竹板:“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让他的体温降下来,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你愿意帮我吗?” 沈芜点头。 “用高度白酒刮痧能降□□温,但伤口还是得靠他自己愈合,如果伤口一直不愈合,仍旧会反复高热。” “而刮痧需要消耗许多身体能量带出体内热气,重伤的人本就伤了元气不该这样治,这是兵行险着,说不定等会儿李危就直接断了气。” 第83章 沈芜蹙着眉,汗水从额角滑到下巴,眼角的泪也静悄悄地落,一滴一滴砸在李危的背上,像时漏,一刻一刻滴漏,将这长久难捱的一夜变成永恒的一刻。 一夜的狂风暴雨,黎明时分渐止,日光从纸糊的门窗透进来,像一块轻盈明亮的薄纱落在每一处角落。 就连沈芜居住时嫌暗的床头,都变得亮得晃眼。 日光吵醒了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湿了眼眶,迷蒙地睁眼时,才惊觉,自己昨夜风雨兼程赶来了渔利口的家,李危正因重伤躲在这里,经过几日的治疗,终将无力回天。 混乱的一夜。 她瞧向床上的人,被烧得殷红的唇变得苍白,握着她的手恢复了温热。 “发生奇迹了?”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难以辨认。 宋下童轻手轻脚地从外头走进来:“高热退下去了,现在只要能好好吃饭,应该死不了了。” 沈芜虽然不想李危真的死掉,但是她还是怀疑宋下童,转过身,闷闷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吓我的?” 明明他的治疗手段很多,偏要等她来才用。 宋下童:“昨夜你也看到了,真的很凶险。” “如果他醒了,就让他吃下去。”他将刚煮好的肉粥放在床头的桌案上,“我去煎药。” 沈芜:“我要回去,燕娘还在硕庄。” 宋下童:“我煎好药就去看她,主子身边不能离人。” 沈芜:“……” 宋下童医术确实高妙,正如他所料,李危在午后醒了过来,见沈芜在此,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是也在枯井里吗? 又见日光强盛,周遭不似梦里的场景,恍惚道:“回来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小时候,有井壁,有小小的水流,有她,还有兰花和月光。 “既然你醒了,就将粥吃了,我也要回去了。”沈芜起身,毫无眷恋的样子,“下次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宋下童很担心你。” 李危接过粥,力气欠佳,碗差点翻到身上,幸好沈芜没有松开,及时又接住了,无法只得重新坐下,拿着勺子喂他:“这么重的伤,去不成剑南道了吧?” 李危就着她的手吃粥,吃得很慢很慢,张嘴的力气都少得可怜。 “不行啊,非去不可,爬也得爬去。” 沈芜:“嗯,也对。君死不需哭,徒劳枉却声,将军马上死,兵灭地军营。” 李危:“……” 她怨气好大,一句话两个“死”,李危不敢接。 一碗粥喂完了,沈芜还是要走:“临走前我再多问一句,你昨夜濒死,为何要叫我的名字?” 李危错愕,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做梦叫了她名字,还叫了一夜,然后是惧怕,陡然又变得嬉皮笑脸。 “你欠我十两银子没还,我快死了,当然是叫你还钱。” 他刹那间千变万化的表情,沈芜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心想这么说倒是他一惯的作风。只是,她不解:“我如何欠你十两?” 李危:“曾经你答应帮我找账本,事成我给你三千两,分期付,已支付过十两,如今不是又重新立了契约?这样算那已经支付的十两是不是该还给我。” “区区十两,也值得你黄泉路上还这般牵挂?”沈芜冷哼,“还是这般小气。” 她走后,室内空留他一人,面对这般耀眼的日光,如同小时候那个午后一样。 他那时八岁,与赵兴一般大,从枯井中被三公主李纯救起,捡回了公主府。 三皇姐对他很好,亲自教他习字读书,为他缝衣为他寻剑,教他习武,如此甚至称得上宠爱,只是他那时还是孩童,天性爱玩,每每瞧不见三皇姐时,就会与公主府中一位种花的小宫女玩耍,有时是斗蛐蛐,有时是丢沙包,有一回他玩得正兴起,三皇姐不知为何事从宫宴中折返回府,恰巧遇见,第二日那小宫女就消失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 再大一点,他喜欢的侍卫,依赖的小太监,都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公主府中便不再有人亲近他,偶尔几回撞听见府内的侍从说那些人都死了,至于是谁赐死的,不言而喻。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大了,见过皇太后身边的那只宠猫儿之后,就懂了。 恶寒从他心中生出来,将他冻得连打数个寒颤,痛苦地缩回床榻,埋进枕褥,恐惧如同囚笼罩在他周身,让他难以摆脱。 他从来谨小慎微,为何会在梦里叫沈芜的名字?宋下童回来时,李危便命他不可将此事说出去。 宋下童:“不告诉卫牧?你受伤的事?” 他总在一些微妙的时候,变得白痴。 李危若不是重伤未愈,绝不会只给他一个白眼了事:“我说梦话的事,尤其是不要提到沈姑娘。” 卫牧是三皇姐给她的人,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但他们都明白,他得向三皇姐复命,他的主人是三皇姐。 此后三月,渔利口风平浪静,而整个荆州府的妇人热衷起请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 家中少有闲钱的平民百姓请不起太子菩萨,就去硕庄的坝下村买一壶两文钱的求子泉泉水喝,而名流贵妇中则会花百金去太子庙中请一尊太子菩萨,再配合这泉水喝。 三月间荆州府怀男胎的妇人多如牛毛,至于为何知道是男胎,都是由许氏医馆的许小草大夫诊断出来的,至于准不准的,都供奉了太子菩萨了,那必然是准的。听人说,硕庄凡是请了太子菩萨的,没一个是不准的。 第84章 于是,求子一事就此盛行起来。 陈夫人卢氏以日进斗金的速度充实陈府内库,陈老爷近日也多有宿在翠华烟雨楼的时候,陈府的风向变了,陈小粥地位不稳。 而最令她头痛的是,那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的塑像正是当朝太子本尊! 她极力制止,若是被长安得知,卢氏一个人死不要紧,整个陈府都会被牵累。 卢氏却说山高水远,长安的贵人绝不会知道,又说是她嫉妒她这赚钱的本事,害怕丢了陈家的掌家权。 陈小粥反而成了陈府上下的敌人。 -------------------- 第45章 药 ============ 与翠华烟雨楼一墙之隔的东篱院内,桂子飘香,各类秋菊开得正好。 一个穿绿纱罗的婢子从湖心假山穿廊过来,被守门的小丫鬟带进院内,站在一从金黄的帝女菊边,成了深秋一景,惹人喜爱。 那小丫鬟声音清脆似只小雀一般:“请万姨娘安,我们王妃说今日小厨房这碟桂花糕做得极好,命我送来与您尝尝。” 东篱院内,勤婆忙扶了万姨娘来谢恩,小丫鬟虚扶道:“王妃记挂姨娘的身体,见姨娘日渐恢复,心里很是欢喜,请姨娘不用多礼。” 勤婆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金锞子塞小丫鬟手里,小丫鬟忙反手又压回了她掌心。 “妈妈客气了。” 与万姨娘福了福,也不多留。 等人又从假山穿回去,再也看不见时,万姨娘才道:“醉心居里的大丫头燕娘已昏迷数日,她一向看重此女,怎么还这般有心记挂着我?” 勤婆道:“可见王妃是真心待姨娘的。” “那你说当日她为何不救我,明明柳姨娘都递信给她了。”万姨娘一想起初秋时在硕庄落胎的事,又伤心愤恨起来。 其实勤婆心中早有计较,以往是不好提起,往万姨娘伤口上撒盐,此时她自己说起来,她便说道:“姨娘仔细想想,这件事其中不似那般简单。” 当日卢氏命刘妈妈将后院中的空屋收拾出来给万姨娘,那空屋都是多年没有修葺过的,漏风漏雨自不必说,眼见天越来越凉,这是有心想让她不好过。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却拨了东篱院给她住。 这东篱院不大,在翠华烟雨楼东北角上,也谈不上位置好,但原本是打算给大小姐陈粟养病用的,院内种满菊花,厢房南北通透采光极佳,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这里装了地龙,是与翠华烟雨楼连着的,冬日只要卢氏居住的翠华烟雨楼不冷,东篱院就不冷,看上去是真心想让她养好身子的。 一点也不像是要置她于死地的样子。 “那日柳姨娘去送信,已是黎明破晓,约莫卯时,姨娘仔细想想那时已成定局,她这信送不送又有多大意思?但她还是送了。那她这信送的,唯一的意思就是她想证明她待您好,没有见死不救。” “您再想想,那串佛珠的事。”勤婆瞧她茫然,又默不作声,继续说道,“那佛珠在送子娘娘面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您将这般好的东西送于也想求子的王妃,为何王妃第二日态度就微妙起来,还替夫人说了话。” 万姨娘:“你是说那佛珠有问题,而王妃发现了却怀疑是我要害她?” 勤婆脚下一顿,眼中露着寒光:“十之八九是这般。” 二人踏进堂屋,堂上供着一尊太子菩萨,万姨娘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口中祈求太子菩萨保佑,让她快些恢复,好为陈老爷生儿子。 “别在这里说,让太子菩萨听见了。”万姨娘靠着勤婆进里屋,“那这要害我的是柳姨娘?可明明去岁她要被发卖时,是我去求老爷保住了她,她这是恩将仇报!” 勤婆:“当时柳姨娘偷陈家的钱让娘家兄弟开了三间铺子,被二小姐发觉,事发后,是二小姐决意要发卖她。这二小姐到底是柳姨娘亲生的,就是当时闹得那般狠,您说会不会就是演给咱们看的?” 那以后,她与柳姨娘两人的关系就更加亲近了,同住凤仙院,她们一同做针线,一同说夫人坏话,要是老爷忙不来夜宿,她们更是同吃同寝,再好的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这般亲近的人,使个绊子,下个毒,她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去。 万姨娘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气得嘴唇发抖:“杀千刀的老虔婆,真是好计谋,和她女儿合起伙来骗我。” 勤婆忙帮她顺顺背:“这招还毒在,让您以为是大夫人害您,是大夫人看不过眼您肚里的男胎。如今回头想想,若是大小姐那身子骨比醉心居的燕娘还不如,不知哪一天就去了,大夫人不依靠您和您肚里的男胎,她能依靠谁,她又不傻,为何要得罪您?全是那对母女挑唆的。” 万姨娘一拍茶案,案上的茶盏飞跳起来。 “我要去告诉老爷!” 勤婆赶紧制止她,重新整理了茶案,劝她坐下。 “这都是我们胡乱猜测,又没有真凭实据的,您告诉老爷,老爷也不会信的。”她又指指翠华烟雨楼,“听说大小姐的药断了三日了,夫人正急得团团转,也不上心太子菩萨的事了,二小姐现在虽管不着府内的事,却还把着陈氏外头的生意,只要有二小姐在,柳姨娘就动不得,您不如为夫人排忧解难,让她知道您领她的情,与她是一道的。” 第85章 “等二小姐彻底倒了,您要打要杀,老爷还不一百个依着您?” 东篱院的这对主仆好不容易将其中关节一一琢磨出来,便更安分起来,对沈芜与陈夫人也是尊崇有加,还让自己娘家也去打听陈粟缺的药能从哪儿弄来补齐。 而醉心居里,沈芜瞧着还在沉睡的燕娘,越发焦虑。 宋下童一日比一日来的勤,施针喂药,一样也不落下,可还是不能延缓声声慢的蔓延。 她站在院中看鱼,小池上飘着焦黄的莲叶,莲花早已凋落枯萎,有的被风吹折,莲蓬头埋进了水里,成了水中小鱼躲藏玩乐的剧场。 “王妃,天暗了,早些进屋吧。”这些日子一直奉命去给东篱院送桂花糕的小婢女星儿提醒她道。 燕娘倒下了,星儿是楚王府送来的婢女,沈芜的一些日常事务都由她打理。 沈芜看鱼从不喂鱼食,只一双眼睛盯着看,她喜欢小鱼在自己的世界里游来游去,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样子,近日她看鱼的次数也变多了。 “燕娘一直这样睡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直起身子,将目光从鱼上转到星儿身上,无力地笑了一下,“你去一趟养鹤堂,我要跟陈小粥谈谈。” 星儿疑惑道:“您帮着夫人挣钱针对她,她会愿意和您谈吗?” 沈芜:“你主子不是有消息来了吗,说长安已得知山南道兴起拜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的事,太子菩萨的塑像与画像也轰动朝堂,太子本人被陛下敲打申斥,正惶惶不可终日,若是他查到陈夫人卢氏头上,陈小粥现在担着陈家的担子,这事怎么瞧都还是落在她头上。”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不愿意谈呢?” 星儿讶然,随即笑起来:“奴婢原本以为您是替王爷出气,才故意用的太子的画像,没曾想您是看重了太子的威势,想恐吓二小姐交出解药。” 她笑自己真是想多了。 沈芜想了想:“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吧,不过就是顺手的事,你告诉他不用跟我客气,别再计较那十两银子就行。” 星儿掩着唇又笑:“王爷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天色尚早,她们用过晚膳后,沈芜就让星儿自行行事,不用管她。她先坐在卧房的床榻边瞧了一会儿燕娘越发消瘦的脸,帮她整理了一下被角后,起身拿一本最近爱看的《大周地方志考》,走去窗下的贵妃榻上躺着看起来。 迎着烛火,还是有些暗,她的眼睛看得有些吃力,于是只得靠近烛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小火苗噗噗地骤燃几根飘在外面的毛躁须发。 她看得正入迷,想这霖城的澎湖中藏有水怪,隔几年就出水害一次人,也太奇怪了,看描述,又不像常见的两栖动物,别是瞎编的吧。倏忽,她后腰眼上被人打了一枪似的疼得她一哆嗦,趴在了桌案上,烛油溅翻在手背上,又是疼得她泪花直冒。 “谁看书像你似的坐没坐样,蜡烛都要烧到眉毛了。”李危站在窗外,离她不过半尺之遥,“这回就是让你长长记性。” 沈芜双眼泛红地瞪他,樱唇撅着,委屈得不得了:“也没你这样害人的。” 李危瞧着她捏着书脊的手背,雪白上泛着殷红,好似雪地里染上的霞光,谁让她太娇了,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在了贵妃榻上,她的裙边。 “烫伤药,抹了就好。” 沈芜捡起就往手背上倒,清清凉凉的,有一股好闻的淡淡药香。 李危消失在窗外,绕到正门,推门而入,大大方方地进了她的卧房,又往她看书的小茶案边正襟危坐。 “我听说你要和陈小粥合作。”李危目光亮着火苗,“我不同意。” 沈芜:“燕娘缺的那味药,一会儿说在岭南,一会儿说在北地,一会儿又说长安的皇宫有,这般兜兜转转都没找到,她的毒不能再拖了,不如直接一点,找陈小粥要。” 李危:“如果陈小粥让你不许再追查账本,你就为了燕娘不追查了吗?” “当然。”沈芜方才的痛劲过去了,但眼中的泪还没有收,依旧通红,瞧向他时,仿佛在哭,“既然答应了,我肯定不反悔。” “那你也答应了我的,要帮我找账本,就偏偏对我反悔?”李危像是在耍赖,忽然察觉这般态度过于亲密,换了个说辞,“账本牵涉朝中贪腐,一旦公布,涉嫌人员不论是朝中要员还是地方小吏,都会被论罪,这是好事,大事,对百姓有益的事。即使这样你也要为一人而放弃这件事吗?” 沈芜:“没有账本,也会有别的证据,但燕娘只有一个。” 李危一派肃杀,浑身冒着寒气,压抑着喉管里的痒意:“在大事面前,个人生死无关紧要,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只好让卫牧将你带回楚王府看管,免得留在此地惹是生非!” 沈芜双手压在裙边,紧紧握着拳,口中因呼吸变沉干燥无比,双眼比方才更红了,眸中是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与恼恨。 李危没等她质问,也没有一句安抚的软话,就离开了。 -------------------- 第46章 交易 ============== 他来时扰人清净,走时让人伤心。 沈芜瞧着掌心的小药瓶握紧了,一拳砸在枕头上,气得直掉眼泪,可恶又可恨的东西。 李危飞身越过醉心居的墙头,扶着身旁的假山,狠狠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一直跟着他的宋下童从袖袋里摸出一颗药丸递给他。 第86章 “吃了。”他站在一旁冷眼,“都跟你说了,你伤还没有好透,不能动真气,就是不听,活该。” 李危吞了药,靠在假山上缓口气说道:“明日我回长安一趟。” 宋下童:“你要去公主府,求三公主赐药?” 昨日,他查出皇宫中跟声声慢相关的那味药,在三公主出嫁后随嫁妆一并入了公主府,但李危好不容易才离开公主府,如今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危:“你也觉得不该救她对吧?” 宋下童脸一红,垂眸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打趣我了。”此去凶险,他又道,“我和你一起去。” 李危:“不行,燕娘需要你在。” 他休息好了,抬步要离开。 宋下童忙跟上:“你既然已有这般打算,刚才为何不对沈姑娘说清楚?” 李危:“我想让她讨厌我。” 宋下童:“……” 连夜宋下童替他准备好行囊和充足的药,再三嘱咐他不可动真气,及时休息,燕娘的毒他再拖上月余不成问题。 李危走后,他又坐立难安。 那时,李危母亲早逝,他虽然是皇子,但是因为母亲身份卑微,父亲早已将他遗忘,是以经常受太监宫女的嫌恶和克扣。 那群人精最会见风使舵,内务府也懂得讨好逢迎有恩宠的皇子皇女和娘娘,久而久之,吃不饱穿不暖,变作常态。 等到他该受蒙的年纪,按宫中惯例,皇子都去弘文馆读书,而他因个头矮小,又没有母家支持,常被殴打欺负,跟老师告状只会被欺负得更狠,只得默默反击,反被诬告阴险狡诈,宵小之辈,终得众人唾弃。 有一日他被三、四、五皇子连哄带骗带威胁地带进废院,被他们合力扔进了枯井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八岁的小孩差点死在井里。 是三公主李纯察觉枯井边的脚印不对,找到了他,将他救了出来。 从此,他日夜在公主府中,公主教他读书,教他武艺,待他如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后来她越教越多,吃饭坐姿,如何握箸,咀嚼几次,睡姿朝向,穿几支纱的亵衣,用何等香料,平日该如何谈吐,甚至该哭该笑,该皱眉该瞪眼都要一一过问安排,不许他有超出她设定的性格之外的任何行为,就连多迈一步也不行,若有违拗就被带去密室管教。 那不是他的救赎,那是他的牢笼,是困住他的模印,让他变方还是变圆,印梅花还是寿桃的模印。 三公主李纯对李危有养育之恩,李危不得不报答她,听她的话。 好不容易寻得机会,出了公主府,出了长安城,他又要回去。要是卫牧已将替嫁的事告知了公主怎么办?李危还能回荆州府吗? 宋下童想到此处,不在坐着,骑上快马,翻越陈府的高墙将沈芜带了出来。 “沈姑娘,如今只有你能拦住他。”宋下童将事情说了一遍,“他这人就是嘴贱,您别计较。” 沈芜气还未消,要不是宋下童动作太快,她是不愿意来的,这马背又很颠簸,她胃都要颠出来了。 宋下童再接再厉:“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我又不能跟着,他一个人上路,太子的人指不定又给他一箭,这回神仙也救不回来,真的会死。” 沈芜嘴硬道:“他不是说,大事面前,个人生死无关紧要吗?” 宋下童:“都说了他是嘴贱。” 沈芜还想怼回去,马跑得太快,风沙扬起来非吃一嘴沙不可,只好闭嘴。 宋下童见她不说话,就当她是被他说服了,鞭子扬得更快了。 李危已走至山南道两县之间的交界处,此处山道只有两辆马车宽,两边山梁高耸林立,最好伏击。 他本打算快速通过,但又想上回是他故意透了消息给陈小粥,试探她与太子到底有无关系,这回他走的隐秘又匆忙,他们应来不及埋伏,索性便在一处山谷中烧火煮茶休息一会儿再走,说不定真遇上太子的那群人,他还能套几句话出来。 然而没有等到太子的人,反而等来了宋下童,他骑着高大壮硕的骏马,怀中还抱着一个姑娘,等他们从远处奔袭近前,李危才看清楚,那姑娘是谁。 他眸中郁色渐生,脸上却丝毫不显:“这又是闹哪一出?” 宋下童下马,伸手让沈芜借力下来。 李危的唇角陡然抿直,喉结滚动,捏紧了拳头,怒气隐隐萦绕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压迫感,宋下童赶忙将沈芜压在身后,李危似剑锋一般的眸光飞刺而来,吓得宋下童一抖,磕磕巴巴说道:“我我我想了想,你不该回去,还是让沈姑娘和陈小粥去谈谈比较妥当。” 李危往前走了一步,宋下童在似冰山袭来般的威压下,没受住,脚步一转藏在了沈芜身后。 沈芜抬眸,迎着他的怒他的冷看向他。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昨晚要说那种违心的话,但是我觉得宋下童说的对。” 李危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她说宋下童说的对,她说别人说的对,他何时说过他说的对了? “哼,当然是为了气你。”他冷声冷气地说。 幼稚! 沈芜觉得她就不应该来,他死不死的关她什么事。 “那你成功了,现在可以跟我们回去了吧。” 我们?她和宋下童?我们?李危杀人的心都有了:“我不回去,我要去公主府拿解药。” 第87章 “你怎么能回公主府,你不怕吗?你回去就……”宋下童意识到他不该说这些,尤其是当着沈芜的面,“总之你不能去,公主也不会给你的。” “沈姑娘说了,陈粟的药握在太子手上,太子也是用此办法威胁陈小粥替他解决山南道太子菩萨的事,要是她的法子不管用而我们的法子管用,她为了陈粟,一定会将解药给我们的。” “主子,你不要拿自己去冒险啊。” 李危:“那账本怎么办?” “账本在养鹤堂。”沈芜懒得理他那些小情绪,“我可以说服陈府的人帮你找。” 李危:“谁?” 沈芜:“万姨娘,陈夫人,谁都行,她们都不想陈小粥手握掌家大权,而且万姨娘与陈小粥的生母柳姨娘有血仇。” 内宅明争暗斗,李危曾生活在禁宫,见得多了。她这么说倒也可行。 李危:“我跟你回去,但你不能和他共乘一骑。” 沈芜:“你是小学生吗?” 李危不懂什么是小学生,只强硬道:“反正不行。” 沈芜面对“小学生”耍无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按照他的意思,借着他的手劲爬上了他的马。李危却没有跟着骑上去,而是像个马童,牵着缰绳,走在一边。 沈芜:“你这是做什么?” 李危:“你是个姑娘家,和谁共乘一骑都不行,我这是为了保全你的名节。” 宋下童满腹牢骚不敢说,他还要快点回去看顾燕娘,就放星儿一个人在醉心居,他可不放心。 但李危一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没办法,只好说道:“主子,我先回去叫卫牧来接应你。” 也不等李危答应,他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飞驰而去。 李危对他的怒意这才消了大半,却未见高兴,反而长叹一口气。 沈芜也跟着叹气,照这种走路的速度,不知道天黑透前能不能赶回陈府。 晌午,他们在城郊找了一个面馆吃了两碗雪菜肉丝面,沈芜又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后,看向蔫儿了吧唧,累得眼睛都快闭起来的李危,冷哼道:“你说你是为了我的名节,所以不愿与我共乘一骑,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的名节早没了。” 李危一下子就不困了,惊骇道:“是谁!” 好似要马上冲过去将那毁了她名节的贼子宰了。 瞧他这般态度,沈芜就高兴了:“是……”她仰起脸,目光从高处划了一圈,又俯身落在他眸中,“你啊。” 李危:“我何时……” 沈芜:“名义上我是你的王妃,在外面被人瞧见我们两人一起,顶多传出些王府风月罢了。” 李危不是想不到,是根本没想过。 自从他濒死时叫沈芜的名字以后,他便不敢多与她有过分接触,他很害怕,非常害怕。 害怕到根本不敢想她与他还有名义上的这层关系。 他咧嘴笑了笑:“你说的很对。” 翻身而上,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窒塞,这人真的还重伤未愈吗?沈芜存疑,她是不是不该怜悯他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李危还颇有埋怨,让他白花这么多力气,快累死了。 沈芜:“谁让你惹我生气的,活该。” 好在在傍晚时,他们回了鲁镇。 沈芜没回陈府,直接去了养鹤堂。 陈小粥正在东厢歇息,等着用了晚膳再回府看望陈粟,听有人通传沈芜来了,懒懒地从榻上坐起来,明姑简单地为她整理了一番,在花厅见了。 沈芜没要明姑上茶,她看陈小粥穿着素服便装,也不像是要长谈的样子,开门见山说道:“我是来要解药的。” 陈小粥轻笑:“我没有看错你,你真的很重感情。” 沈芜:“我拿什么能跟换解药?” 她是一点都不想再与陈小粥周旋,一点也不想花心思在她身上。 陈小粥:“你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东西能跟我换。” 沈芜想了想:“我可以帮你灭神。” 陈小粥微微笑着摇摇头,她看上去一点不担心陈粟断药的事,好似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 沈芜脸色微沉:“那我就等等看。” 看看她有什么办法灭神,看看陈粟活得长还是燕娘活得长。 -------------------- 第47章 粮食 ============== 天阴沉得仿佛要下刀子,东篱院里万姨娘早早的叫人烧了手炉,自己穿了一身绸花大袄,人也养得鲜活如花,只是瞧见桌案上,大厨房送来的菜色,脸沉得与这天一样阴沉。 一碟素菜,一碟豆腐,一碗肉饼蛋羹,一盆山芋,白米饭参合着各色豆子苞米杂在一起,也不见几粒白米,如此连一盆汤都没有。 好歹她也算个病号,如何就被苛待成这样。 “大旱三年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都说外头买不到粮食了,这陈家的二小姐就是统领荆州府米行的,做的就是这个生意,怎么连自己家都顾不上。”万姨娘捻着筷子,气鼓鼓地说,“不是一向看重长姐吗?我就不信翠华烟雨楼的那位大小姐,她也给她吃这个?” 越想越气,筷子拍在案上,捧着手炉,离了席。 勤婆劝道:“我听王妃那边的小丫头星儿说,她这是在跟夫人斗法呢。” 第88章 万姨娘:“这是什么道理?” “您瞧瞧这两个月,还有人来请太子菩萨吗?坝下村的求子泉泉水也卖得少了。”勤婆将下人们私下里传的话转述道,“听说陈记在荆州府的粮仓都是满的,是二小姐故意不放粮出来,迫使粮价翻倍,让老百姓都买不起,这人一旦开始饿肚子,谁还会想着去求子啊。” 万姨娘大骂:“真是坏透了,黑心肝的。”她娘家原本是佃户,晓得种地农民的苦,“平民百姓刚从大灾里缓口气,她又弄这出,都是饿怕了的人,必定是再高的价也要屯一些的,她这钱赚的不黑心?怎么官府都不管吗?” 饿怕了,就屯,高价粮也要屯,越屯价越高。 恶性循环。 这个道理万姨娘都懂,陈小粥怎会不懂。 “姨娘还是多少吃点吧。”勤婆苦口婆心道,“您不能饿着,各院的点心也都没了,厨房近日也闹得不可开交。” 陈夫人卢氏身边的刘妈妈刚从大厨房回来与卢氏回话:“大小姐每日都要用的燕窝,说是存的都用完了。” 卢氏:“她竟敢克扣我儿的吃食,她这虚情假意的东西!” 刘妈妈:“说是大小姐自己个儿不要的,让将这笔开销省了多买些粮食。” 卢氏:“再省也不能省她的,去拿我的钱给她添上去。” 自从她从太子菩萨这里赚了大钱后,陈府内宅的掌家权就又落回到她手上。府内开销大,之前她挣得多,还不觉得,如今闹上这一出,没了进账,每日都在坐吃山空,眼见着陈小粥又要起来夺她的权了,越发不安。 刘妈妈瞧她满心烦躁,从里屋称了十两银子出来,说道:“不如去找王妃商量商量?” 卢氏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她自己是清楚的,弄出个太子菩萨来,是沈芜要与陈小粥斗法,只不过是由她出面,既能占到好处,又能有个由头。 现在这太子菩萨已然闹到长安朝堂之上,必然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不是陈小粥使出这招来压灭太子菩萨越烧越旺的火,明日就是朝廷派人来了。 要是朝廷的人出面,沈芜是王妃,谁还敢真动到她头上去,而卢氏就不同了,若是事发,以陈老爷的个性定然是立马休了她,与她切割,免得牵连陈氏。 不如趁这个机会就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生意了。 但这个实在太来钱,请一尊太子菩萨就要花百金,一口求子泉的泉水就是二文钱。荆州府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妻妾,商贾名流算起来足有万余众,况且要是头回没得男胎,还有下回,还有下下回,只这两个月,她就赚了几万白银。 不做又太可惜了。 她还在权衡利弊,醉心居已用过午膳,沈芜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回卧房小憩。天太阴沉,气温也越来越低,室内燃炭,不能紧闭门窗,一溜细风从窗户的留缝中吹进来,正打在沈芜的脖颈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贵妃榻还放在窗户下,她想,该挪个位置了。 这一冷睡意全无,又坐了起来,瞧了一眼床榻上,床帘纹丝未动,那边应是暖和的。 不由长叹一口气。 陈小粥故意抬高粮价,迫使全荆州府断粮,这一招对付兴起的太子菩萨,确实效果拔群,但是攻击范围,伤害面积也太大了,无辜的老百姓都平白受了牵连,况且马上就要落雪。 她若再不制止,燕娘的解药拿不到,还要害死更多的人。 “你这愁容满面的,是不是后悔了?” 李危不知何时又从外头溜进了陈府的醉心居,熟门熟路地坐在她卧房里。 沈芜已见怪不怪:“我今早去见了敖大叔,大旱缓解后,渔利口今秋只收了小麦苞米山芋上来,水稻要等到明年秋才有收成,如今村里的口粮能勉强维持,但拿不出多余的来供给旁人。想来山南道其他地方应也是这般,朝廷没有消息吗?” 李危:“此时整个山南道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陈小粥每隔十日才放几十石粮食,有钱的人屯了一些,粮食的价格还在继续上涨。荆州府尹崔范已向朝廷提议再批一批赈灾粮下来,三个月后应该能到。” 赈灾粮?三个月后?沈芜眉心一攒:“我想开米行。” 李危:“?” 沈芜下了榻,穿上鞋,走至他对面坐下:“赈灾粮运来,都要入陈小粥的粮仓,粮食还是在她手上。为今之计唯有将陈小粥手下的粮商逐个击破,为我所用。” 如今已至初冬,衣裳不再如夏日单薄,沈芜穿了一件薄袄子,小憩时脱了,只着一件嫩黄色中衣,许是老是翻来覆去,衣襟松了,露出一截似桂花糕似的白糯锁骨。 李危目色发沉发暗,沈芜没注意,只觉肩头有点冷,转身将那件薄袄套在了肩上,又回身对他说:“她手上的米行几乎占满整个荆州府,那么多家铺子,难道就各个对她心服口服,半点怨言都没有吗?只要抓住这些人,再小的火源,我也能让它烧成熊熊大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绕在袄子的绳结上,那一节桂花糕白糯的锁骨还是露在外面,李危别开眼,让自己镇定一点。 “你一个姑娘家别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先管管好自己吧。”他侧身,“我会逼崔范将粮食都交出来,发放出去。” 沈芜双手压在桌案上,上身下压,双眼瞪着他,好像要痛骂他异想天开,他回身差点擦过她的脸,赶忙又侧过身去,不敢瞧她的眼睛,而鼻端却无故冒出一股桂子幽香,惹得他越发燥热,喉间发痒。 第89章 沈芜才不管他如何,愤愤说道:“三生巷和何东来已经倒台,这二人背后靠山是谁,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就是那位清河郡崔氏门阀出身的崔范崔大人,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怎会没有防备之心,他要是铁了心不给你,你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能拿他如何?” 还有一句,他都不能将陈小粥这个清河郡陈氏门阀旁支如何,更别说崔范了。 末了还是没说,到底是怕伤了他自尊的。 李危被她的话,她的气息,她的香味,扰得满脑子只有那一节桂花糕般白糯的锁骨,喉间痒得忍不住喉结不断滚落还是止不住,只得用舌尖抚慰。被刺激得快要发疯的李危,回身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越贴越近的樱唇,手一伸精准地捏住她的衣襟,将其拢握在一起,手背无意间碰触到那一节不敢细想不敢细看的锁骨上,被烫了似的又收了回来。 “别着凉。”他又背过身去,却泄露了发红的耳廓,双肩抖动,闷哼似的咳嗽起来。 沈芜双手握住他拉过的衣襟,挡在胸口,陡然脸也跟着他的耳廓一道红了,瞧他咳得像个卡住的扫地机器人,不停地咳咳咳,止不住又说不出一句话,便怀疑自己多想了,他是因想咳嗽才背过身去,也因咳嗽才耳廓变红的。 于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别以为你卖惨我就会同意你的做法,就算崔范将赈灾粮全数发放了,那也是解了一时之危,等到来年秋天还有整整一年呢,到那时,我用太子菩萨这事儿来逼她交出解药,必定是不奏效了。” 李危从袖袋中掏出一颗小药丸,端起茶盏用水送服后才道:“我没卖惨,上回伤了肺,见不得冷气。”他指指她那窗户上的留缝,意思是冷风吹到他了。 沈芜细想,他好似确实没必要这般逗她,收了戏谑的笑脸,跟他道歉:“我没想到你这伤这么难好。” 李危摆摆手,不在意道:“算了,反正我说你也不会听,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胡说,明明他说她就会听,她还红着脸想反驳,外头星儿通传说陈夫人卢氏来了。 沈芜瞧了一眼李危,他不是从正门进来的,是不是该躲一躲,还没等她想好让他躲哪儿,卢氏就撇开星儿冲进了她的卧房,嘴上嚷着:“王妃,这府里是要饿死人啊!” 刘妈妈扶着她,没她那般表演天分,拉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卢氏才睁开眼瞧去,见李危也在,吓得忙带人行了大礼。 李危也没有为难她,卢氏瞧他还算和气,便挂上微笑,唠起家常来:“王爷是来接王妃回王府的,我就说这天地拜了洞房都入了的,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分开,伤了夫妻感情呢?”她也晓得这话说了亏心,但不这么说要怎么说,反正她是决计不会交出自己女儿的。 刘妈妈又拽她衣袖,跟她使眼色。 卢氏脑子转了个弯,想到要是沈芜跟李危回去了,那她肯定斗不过陈小粥那死丫头啊!又瞧他们脸上都挂着红,倒像刚吵过架,转脸又拉下脸说道:“不过呢,这夫妻也有翻毛腔的时候,最好还是分开冷静冷静,王妃如今是在娘家住着,王爷也不必担心,等王妃气消了,您也想明白了,我立马派人将王妃送回去,您看如何?” 李危甩袖冷哼,没说一句话,抬脚就走了。 好似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样子。 沈芜知道,他这是故意留白让陈夫人好将戏演下去。 -------------------- 第48章 米行 ============== “王妃您别伤心,这男人啊,在外瞧着光鲜亮丽,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卢氏捏着帕子苦口婆心地说着,“当时我年轻,比你还小点儿,也长得如花似玉,家中疼爱的,嫁给老爷后,我们二人琴瑟和鸣,十分谐美,羡煞旁人。” 她回忆起过往,脸上带着点笑意,好似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如今不复再了,难免伤怀,眼中落几滴泪,拿帕子点了。 用脚指头想也知,后来生了陈粟,她也年老色衰,陈老爷一心盼望家业有人继承,就纳了柳姨娘,后来是万姨娘,一个赛一个的年轻。她这陈夫人不过光有个头衔,还没有陈小粥风光,连一点体面都没有。 要不是沈芜帮她搞来这个生意,又拉拢万姨娘,她还哪有今天。 “这楚王我早听说了,就是个皇帝根本不当回事的皇子,他母亲是长公主府上的舞姬,更谈不上母家势力,是内外一点权势都没有,未来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坐。”卢氏越说越起劲,总算大周民风淳朴开放,贩夫走卒都能闲话两句国事,她一个内宅妇人说两句皇家密辛也不算出格,“王妃你可不一样,你已是陈氏养女,入了族谱的,以后清河郡陈氏就是你的靠山,他要是敢气你,你就气回去,他要是敢动你,你就回来告诉我,我让老爷替你出气。” “我可听说他是长安寿康坊的常客,刚刚十几岁的少年,还未弱冠,就敢碰皇后身边的女官,还常年住在三公主府上,姐弟两个说不出的亲昵,简直荒唐至极。”说着,她瞧着沈芜,内心多少还是愧疚的,捏着帕子道,“还是委屈你了。” “他这么个腌臜破落户,却要你这般人物来配,唉——” 沈芜:“倒也不是,他人还可以。” 卢氏更加愧疚了:“你年纪小,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家大族里的公子小姐,通身的气派,言谈举止儒雅温婉,从不说刻薄人的话,也不提伤人心的事,还最是体贴下民,哪像他似的,一点点小事就能将新娘给退回娘家,毫没有胸怀。” 第90章 沈芜:“到底是我与陈大小姐不能比,我就是个村姑,他好歹是个皇子,有气也是应该的。” 卢氏一想好像还是她对不起李危,半天憋出一句:“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王妃。” “我是被他感动的。”沈芜神态向往,秀口生花,“他说小粥这般行事会害了无辜百姓,他想去找些粮食发给百姓,但这件事不能他出面去做,免得有人以为是他想要个好名声。夫人您说他这样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是不是让人感动。” 卢氏:“……” 沈芜:“但我想发粮不好,会让老百姓以为这波粮价降不下来了,产生恐慌,不如我们也开个米行吧。” “开米行?”卢氏抿抿嘴,不是很赞同,“我娘家就是开米行的,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得听陈小粥的。” 沈芜眸子瞬间亮了:“怎么没有听夫人提起过?” “我家是荆州府大户,家里就是做米行生意的,我父亲与陈氏相识也是因为这个,本来卢氏的大兴米行才是荆州府最大的米行,后来陈小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一众小米行都收在旗下与大兴米行打擂台,后来大兴米行输了,为了保全生意只得听她一个小丫头的。”卢氏话说得随意跳脱,“这几年大兴米行稍稍有些好转,正好大旱,本应接应赈灾粮的该是卢氏手上的粮仓,结果陈小粥一句话给拨了。” “父亲定是怕我与粟儿在陈府受罪吃苦,才没再与她斗的。” 想起去年回娘家见过的老父亲,皱纹多了,头发全白,她又哭了。 沈芜:“这确实欺人太甚。” 她将茶盏递过去,让她顺顺气,又道:“那夫人就没想过帮娘家一把吗?” 卢氏按下茶盏:“怎么没想过,可我儿羸弱,我又分身乏术,管不住家……” 说到底就是她没用。 沈芜:“要是夫人信得过我,可否为我和卢老爷搭个桥牵个线?” 卢氏“咦”了一声。 沈芜笑道:“您想不想大兴米行再兴旺起来呀?” 不出三日,鲁镇隔壁的万华镇新开了一家叫杂容的米行。 这米行开在万华镇不起眼的樟树巷,因不起眼,所有店租很便宜,杂容米行的店就比别家米行大了一些。 里头卖的东西也与别家米行不同。 三间门面,一间摆放成袋的稻、黍、稷、麦、菽,品质与一般的米行无二,中间一间也摆放这些,不过都是挑拣剩下的小的或有虫眼的或因是前几年的旧谷子,外壳稍稍有些发黑的,成色不好,但能吃,是以价格是第一间门面中摆放的五谷杂粮价格的五分之一。 第三间则是山芋、山药、苞米、芋头、南瓜、板栗等等这些能填饱肚子的杂食,也与前两间一样,里头一部分是优等品,一部分是个头小表皮难看或是因霉烂被砍掉坏的留下好的残次品,价格比第二间店面内的更低廉一些。 一开始没什么生意,后来杂容米行请人画了数十张单子,宣传了一日,逐渐有人来采买,起初只买便宜的,想瞧瞧这老板是靠什么赚钱,后来瞧着并不短斤缺两,有时还抹掉零头,一下子竟火爆起来。 连隔壁鲁镇的人听说了,也蜂拥而至。 有些附近的佃农家中也种了些杂食,只是品类单一,日日吃总归是要腻的,就拿自己的山芋换苞米换板栗的,杂容米行也愿意换。 如此,便更火爆了。 几乎到了三日一补货的地步。 一开始陈氏听沈芜提要开米行,还不怎么相信她,现在看来这位王妃是做什么事都很有一套的,她父亲还叫人捎来口信,说又拉拢了几个有些交情的老板,要一起加入沈芜的杂容米行呢。 万姨娘也让娘家帮着杂容米行,说服了两三家小米行。 但摊子大了也有个难处,便是缺货。 卢氏大堂内,众人正聚在一起。 肖记米行的老板顶着光滑的脑袋,皱着眼睛说:“跟着陈小粥卖高价粮食,起先还是赚钱的,后来她出货太少,价格又越来越高,买得起的人寥寥无几,我天天愁得掉头发。” 林记也说:“是啊,她要抬高米价,受损失的都是我们这些小米行,她也一个子都不补贴我们,我是不想跟她干了。” 吴记就更直接了:“原本我就不看好一个女人做生意,眼光太短。”抬头瞧见沈芜,忙尴尬地说,“我不说您,我不是说您。” 沈芜没跟他计较,这世上总有些偏激想法的人,她能反驳,但不能一一逐个反驳,言语无力,只要有能力力挽狂澜,女人的话这种人也得听。 “现在有一个问题,没粮食卖了。”早期杂容米行的粮食都是收购这些人手上的余粮得到的,生意太火爆,消耗得超出她的想象,“还能支撑三日。” “啊?”林记老板刚涨起来的热情,一下被浇灭了,“这这这不行啊。” 坐在沈芜身边的卢姥爷一副看不争气门徒的表情瞧着下面的一干摇头晃脑的人。 他说道:“我还有几个老伙计能弄到粮食,但也禁不住这样卖。” 沈芜:“若是有想退出的,我不阻拦。” 吴记的老板不吭声,好像真的在考虑。肖记的老板破釜沉舟般说道:“我不退出,跟着陈小粥我的米行也没出路,前后都是死,我想搏一搏。” 第91章 这也是实话。 其他几位老板便不再开口。 沈芜点点头:“既然大家想法一致,那我说说我的想法。” “以往追随陈小粥,手上能拿到她的货的米行,还继续卖米。” 底下一圈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迟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不能单卖,要合着米票一道卖。” 卢老爷:“米票?”任是他年纪大,见识多,也没有听说过“米票”这个东西。 沈芜解释道:“米票就是代表大米的单据,卖的是未来的大米数量。你们可以制作一张全年的大米单据,例如陈府一年要买六千石大米,分到每月便是五百石,你们便照着单据,未来一年按照每月五百石送货。如此即使你此时手上没有六千石大米,也能拿到六千石的钱,这个价格还可以根据订货的时间长短调整,时间一年的可便宜四分之一,两年可便宜三分之一,三年可便宜一半。” “若是小户人家,没有这般大量的,可以分至每旬或每七日。” “这样一来,大米均价就降下来了,手头上的大米也能足额分配。” “而杂容米行的货,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短缺。” 卢老爷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往常可没这样卖过米。 底下也窃窃私语消化理解,林记老板脑子转得快,问道:“要是卖米票,有人买了米票又高价卖给别人怎么办?” 卢老爷:“现在是要吃饭的人多,还有谁吃饱了撑的去哄抬米票的价格。” 沈芜抬手道:“陈小粥应很快会注意到,一旦她注意到就会想到将米票全部买回来。” 吴记老板也急了,问道:“那怎么办?” 沈芜邪邪一笑:“让她买。” -------------------- 第49章 没良心 ================ 天阴了好几天,风雪欲来的势头与荆州府米行的米价一样,连片的大小米行为了不倒闭,有样学样地发行起米票来。 陈小粥坐在养鹤堂,手上拿着一张小小的米票,冷笑道:“真是个好办法。” 她连着两日都没有去巡店,去了,那些油嘴滑舌年过半百的人精也只会哭着喊着求她多放点粮食出来,好似要被逼死了一般,转脸就笑着跟人推销起米票来,不再把她放在眼里。 明姑为她烧了个手炉,她坐在小花厅里已有半晌,再坐下去人就该冻僵了。 “小姐,不如将解药给她吧,燕娘好歹也曾是您身边服侍的人。”她瞧她脸上并无不悦斟酌着说道,“现如今无人再提及太子菩萨的事,事也算是平了,太子他老人家到底身份摆在那儿,不会不给您大小姐的药的,您又何必跟她闹僵了呢。” 陈小粥捂着手,唇边漠然地笑着:“我还没输。” 只要粮食在她手上,她就不会输。 明姑一时不再说话,她是家生子,从小跟小姐一道长大。当年被分去服侍小姐,爹娘诸多不愿意,她是庶出,再好的前程也顶多是给个寒门子弟做妻,攀上高枝就做不得妻只能是妾。贴身婢女是要陪嫁过去的,少不得跟着一道受气受苦,弄不好还要做姑爷的房内人,这样的前程,任谁都不想要。 尤其是,小姐还被夫人处处针对苛责,爹娘就更想她赶紧离了。 只是明姑自己不愿意。 她懂,这个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子有大志向,从未想过囿于后宅,嫁人生子都不在她的盘算里,她要做的是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值得,值得陈氏信任。 她与全荆州府的男人们做生意,她掌着陈氏的家业替荆州府陈氏选择了太子,她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地位,她的大志向就要达成。 都说她看重长姐陈粟,多是因着小时候那救命之恩,实则是她瞧大小姐可怜罢了。 别人不知,明姑是知的,若是在外不摆出这点怜悯良善之心,旁人就会想去找她的真正弱点。 她其实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明姑懂她。 天阴得像一件乞丐身上的旧袄子,灰黑得瞧不出一点蓝,风一吹就将它吹破了,扯出一条一条的白棉絮来,飞得到处都是,但这一点点,也成了这破天气里的一点白。 陈小粥望着虚空,像要将这点白瞧透,白雪纷飞中她仿佛看见东街赶出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厢上挂的不是陈氏的鹿形徽标,而是楚王府的徽标。 她当然瞧不见这些,只是所思所想化成了幻觉,但沈芜确实今日出门,要去渔利口。 敖风大叔传来口信,说村民们有事要与她商量。 沈芜也很高兴,这还是她被暗算替嫁以来,头一次正大光明地回村去见见赵婆婆他们,也不知她突然走后,赵兴怎么样了。 车上码了整整一箱子的礼物,有吃的有玩的,还有送给胖婶儿她们的帕子手巾胭脂水粉耳串簪子这等装点门面的小物件。 她刚到村口,正在岗亭看守的赵三郎就奔了出来,帮忙牵马。 “四娘去长安了,写信回来说长安人可喜欢她绣的东西,就连公主都特意派人来买呢。”他眉梢眼梢都弯成了小月牙,“这都得多谢傻姑你和王爷,四娘现在比以前开心多了,虽然还不愿意见我爹……” “是她自己有本事,我只做了该做的。”沈芜下了马车,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宽心,“你爹知道她过得好,就算她不回来,他也是开心的。” 第92章 两人边走边聊,转眼就走到了自家的小院。 赵婆婆早早的就守在院子里等着了,瞧见沈芜进来,一双眼睛满含热泪,要下跪给她行礼,星儿一把将她扶住,让她站稳。 沈芜握住她的双手,一双粗糙长满倒欠的手,还如起初一样,而赵婆婆捏着她比以往都要白都要软,指甲养得透粉如水晶似的手,又湿了眼眶。 这还是那个与她一同去邛崃山采金银花,在悦来茶馆连吃两碗米粥的傻姑吗?咋变得这么白这么好看了呢?她握住她的手,确实不一样了,但她眼中的光分明又和那时一样。 雪越下越大,她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还要再说两句,李危从门后冒出头来:“大家都等你半天了,还不进来。” “你怎么还在我家?”沈芜一见是他,就跟被戳了一下腰眼似的,一瞬间的酸疼不爽。 赵婆婆没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拉着她的手就往屋里走:“瞧我光顾着高兴了,屋里烧了炉子暖和。” “他一直在渔利口?住在我家?”沈芜问赵婆婆。 赵婆婆点点头:“屋子没人住就会倒的,他说要帮你看着。” 沈芜默默嘀咕一句:“要他假好心。” 巴掌大的小屋子里,围着炉子塞满了人,坐在李危旁边的就是敖风,因为带村民训练体魄建立对敌系统,村民们都将他当做了村长。 敖风身后站着断眉,还是那般一拳打死一头牛的强悍模样,他身边挨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只手攀着他,妇人神态姝美,歪着头瞧沈芜的样子温和静怡,小肚子腆着,大约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此女子正是赵婆婆守寡的外甥媳妇,没曾想这二人能有这样的缘分。 沈芜眸中瞬间璀璨,大家瞧她也眼中放光,都想上前与她说话,一个叫她吃花生,今年刚收上来的,一个叫她吃板栗,也是才采下来的。她瞧着自己曾经吃饭的小饭桌上摆满了吃食,满心满眼都是高兴,她来此一年多,还是头一次见渔利口的桌子上摆这么多吃的。 “我听敖风大叔说,你们有事跟我说。” 屋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咕嘟咕嘟的水壶调子冒着烟,响着水。半天,众人中赵老汉一向自觉高明,辈分也高,自然是他先开口说。 “我们不是给隔壁镇樟树巷的杂容米行供些杂食吗?那边生意那么好,我们就想在鲁镇也开一家。”赵老汉自以为很体贴地说,“不过你放心,我们不卖大米,只卖杂食。” 沈芜噙着笑:“大家的意思是一起出钱在鲁镇盘一个档口,开一间不卖主粮的杂食店?你们想过怎么分钱吗?” 赵老汉笑得憨厚起来,少了平日的伶俐:“大家你一言我一嘴的还没定出个章程来,不过多劳多得这点是肯定的。” 赵来接话道:“我家种的杂食多,就是种类少,主要是想换点别的吃,赚不赚钱的好说。” 胖婶说:“我家不够吃,能不能让我去站店,我也不要钱,我就换点吃的就成。” 大家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聊了起来。 每家的需求都各不相同,沈芜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沉思。李危一直注视着她,她说话时爱盯着人瞧着,她笑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她摆手时喜欢抓抓袖口,吃花生不揉皮喜欢一起吃……透过薄薄的水雾,他却将她瞧得越发仔细,连指尖上沾了一点粉红的花生皮都一清二楚。 他抬手想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擦擦手,正是此时,她却开始说话,让他的动作变得有些尴尬,只好换成端茶盏。 “渔利口要合力开一家杂容米行,我当然赞成,但大家的需求都各自不同,当然衡量标准就不一样,若是这般,长此以往会因为分配不均生出嫌隙,嫌隙多了就生怨怼,到时候别说合力赚钱了,生出仇来也是有的。”沈芜垂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依我看,大家都将自己的需求统一换算成钱。” “胖婶若是站店,就付工钱,若是买杂食就付货钱,赵叔若是出货多就算钱,若是换杂食也根据价值交换相同价值的杂食,将账目标明,丁是丁卯是卯,清晰明确,有错漏也能查出补上,不至于真结了不愉快,生了仇怨。”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做生意不一样,光讲人情也不行。你们还记得契约吧?做生意就是跟各种人结契约,结了契约就立了规矩,丑话都说在了前头,按照规矩办事,再错也不会错得离谱。” 一旦扫除各色各样的需求,核心问题就是赚钱,大家的思路也就清晰起来,胶着的问题也能理顺了,渔利口去鲁镇开杂容米行的事也就确定下来。 人散去后,满室的喧闹陡然沉寂,唯有李危还留在这里,他起身提起那只在炉子上烧开好久的水壶调子,走至洗脸架子边到了一盆热水出来。 “洗把脸去里屋歇会儿,被褥都是干净的。” 窗外大雪漫天,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成。 沈芜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一错不错地盯着,等他转身时,她正明媚地笑着,让他心尖尖跟着颤了一下,随即她说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李危又像一只瘪了气的气球,将水壶调子放下:“你说,我听听看。” 沈芜:“我想你去找崔范,让他出面支持卢老爷成立米行商会。” 李危:“为什么要去找崔范?” 第93章 他倒不问她为什么要成立米行商会。 “这批赈灾粮还在他手上,他总要找人帮他做事,陈小粥如今与太子牵涉过深,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再将这件事交给她的,此时正是与他合作的最好时机。”沈芜幽深地望着他,“你总不想一直是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子吧?否则也不必大老远的潜伏在荆州府,像只孤狼似的,独自收集赈灾粮吞没牵涉的人员证据了。” “好。”李危答应地轻巧,这里头涉及的博弈与风险沈芜很清楚,弄不好又要将他至于死地,她欲言又止地瞧着他,好似担心他敷衍了事想再嘱咐几句,又怕自己啰嗦遭他逆反,又好似见他即将涉险,有些于心不忍。而他迎着她的目光看向她时却满含不忿,“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些?” 听这意思,应该将她的担忧说出口吗?沈芜抿了抿唇,怕扰乱他心思,说道:“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吧? 李危蹙眉:“你个没良心的。” 骂了一句,转身掀了幔子,进了自己给自己隔出来的那间狭长的卧房,躺在榻上生闷气。 -------------------- 第50章 收场 ============== 沈芜平白被他骂了一句都没有不高兴,倒是他先生气了。 她瞧向星儿,星儿摇摇头也不是很懂。 她是李危在荆州府大街上救下的一个孤女。大旱三年,大街上多的是她这样的人,她被救以后,李危说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寻出路,那时哪有什么出路,她便没要钱,只说要留在他身边服侍他报恩,李危那时自身飘摇并不想要一个拖油瓶在身边,就让她留在了丰益堂的铺子里。几年下来,见她安分守己,乖巧伶俐,正巧沈芜身边空了一个缺就派她补了上来。 她偶然想到了什么,捂着嘴巴,踮着脚靠在沈芜耳边轻声说:“王爷是不是那个了?” 沈芜:“那个?” 星儿抿着下唇,目光笃定地点点头,又挨近沈芜说:“我娘说过男人也有那么几天,特别别扭。” 沈芜:“哦!那个啊!” 躺在里间的李危,一直在偷听她们,她们咬耳朵时,他便觉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浑身难受,好想知道她们对他有什么不满的,不敢当面跟他说。等沈芜恍然大悟似的喊出“那个”时,他头皮一紧,不知正对上了他想的哪个,如临大敌,冲动地差点跑出来找她抵赖。 沈芜这时却无事人似的,轻咳了一声:“我们去找敖风大叔,也不知道小赵兴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相携而出,不再管他。 出了门,沈芜对星儿说:“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 星儿:“王妃说的对。” 下雪,天黑得早,等沈芜回到醉心居,天黑得灯都点不亮,好在有宋下童在此陪着燕娘,她才可安心去渔利口做这些事。 燕娘正坐在里屋给沈芜缝新的里衣,她如今身子不好,不能费神,好不容易清醒着,就带着做两针,听见门口动静,忙丢下去迎她。 “小厨房炖了你爱喝的汤,我再下一把面,你们吃着暖暖身子。” 宋下童按住她:“我去吧。” 星儿瞧宋下童真去了,眼睛瞪得老圆,说实在的在她们那里男子进厨房也是很少见的,不过她今日涨得见识多,也没震惊太久。又见燕娘精神好,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笑盈盈地说:“我来煮牛乳茶,今日吃了一天的清茶寡得我肠子都疼。” 燕娘笑她小心生痘痘又叫她帮着挤,星儿做了个鬼脸,装作不理她。 沈芜也跟着笑,瞧燕娘脸色不错,说道:“我们发行米票的办法奏效了,最近陈小粥找人买了全荆州府三分之二的米票在手里,她一定以为只要货在她手上出多少她就能买多少。” 燕娘喜欢听她说这些,疑惑地问道:“难道不是吗?” 沈芜:“当然不是。” “首先她以为货都在她手上就是错的,她手上只有现在收上来的粮,以后的粮可就不好说了;其次她买了米票就以为将粮收了回去,将米票等同于粮食来看,这也是不对的,这两个可大不相同。” 燕娘:“确实不同,米票又不能直接吃。” 沈芜:“看吧,大家都知道,偏她不知道。” 燕娘:“那接下来怎么办?” 沈芜眸色深邃,瞧着远方,好似在替某人担忧:“接下来就看李危了。” 燕娘:“那楼里大小姐快不行了,全城的大夫都请过了,小童也被请去过,就这几天的事,二小姐不肯相信,叫人去长安找宫里的大夫,不知等不等得到。” “今日大夫人来过,说是太子菩萨的事她已安排人去做了,用不着几天就会起一波流言。” 宋下童端着面进来,燕娘站起身,将面从他手上接过来,放在沈芜面前,沈芜接过筷子吃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 星儿也端着牛乳茶来,将茶放在一边佐面吃,她先吸溜一口面,夸赞道:“嗯!宋大哥你这手艺能开铺子了。” 沈芜暧昧地瞧着他与燕娘,两人默契不错,他又会做饭,嘿嘿笑道:“你很不错哦。” 燕娘羞涩转身,脸红得像火烧云。 宋下童倒一派坦然:“我一向比他强。” 谁要和他比了。 沈芜低头吃面,当做没听见,汤很热,脸就被热红了。 第94章 一定是这样。 醉心居中有多惬意暖心,养鹤堂里就有多冰冷料峭,亏得庄妈妈来能坐得住。 “我瞧你这几年行事,都颇为有分寸,为何这件事上做的漏洞百出。”庄妈妈将目光从门外的大雪转向被烛火照得憔悴的那张年轻的脸,“你请我教沈姑娘时我见了她便知你想做什么,我本就不赞成你这么做,但你做便做了,为何要给燕娘下毒?” 陈小粥笑得浅淡,自嘲:“她那样耀眼,我怕自己拿捏不住她。” “您别看她是个泥腿子,荆州府那阵子风风火火的高价茉莉香片都是她做的,不知叫多少嚣张跋扈的人一夜跌进泥潭,街尾那个姓何的大地主如今在府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有她的手笔。” “她一出手就是满城风雨,比我当年强多了,我……”她仓惶落寞,“想和她斗一斗。” “当年你救了个苦力,硬要在崔老爷母亲的寿宴上要他给这苦力赔礼,就从这儿我就看出来,平日你乖巧懂事那都是做在人前给旁人看的,就同你如今见人就给个笑脸一样。”庄妈妈也疼惜昔日的学生,只是本性难移,学再多东西,没悟出来也是没用的,“如今你想怎么收场呢?” 陈小粥买了全城发售的所有米票,并放出风声,等过完年,粮食价格还要继续上涨,只要她不出货,任谁都没有办法。 就算崔范如今手上的那批赈灾粮不交给她,她也有办法让他吃不进嘴。 庄妈妈瞧出她还在逞强,长叹道:“难道你还打算继续与她斗?” “粮食是性命攸关的事,你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这样做真的能为陈氏安身立命吗?我知你定然是在帮什么人做事,但那人如此践踏黎民百姓,对你又会有何不同。” 陈小粥捏着冷掉的小手炉,想着翠华烟雨楼中的长姐,此时强撑着一口气,好像就在等她去救她,而太子却迟迟不肯将缺的那味药给她。 罢了,本来她也是怜悯长姐才为了她做这许多事,她找人帮她替嫁救了她一命,也当是还了当年的恩情。 只是她为荆州府陈氏选的这个人,确如庄妈妈所说,不行。 他不行。 “我晓得怎么做。” 风雪在黎明时分停歇,天光乍亮,满城雪白似一个大盐罐子。 被寒风冻得,鲁镇的人就像腌在盐罐子里的咸菜,蔫儿了吧唧的,都不愿出门,到晌午才有一两个出来,先就往桂花巷里的酒肆去找吃的。 冬日里当然是吃个羊肉锅子最暖和,第一个锅子烧起来,东西酒肆陆续就有人进来了。 “唉,你们快去陈记米行,那里在卖米票呢。” 能跑来吃羊肉锅子的,家里也不会穷得揭不开锅,不过都知道现在粮食紧俏,能买到米票就是赚到。 “我听说陈记米行收购了全城的米票,他们现在卖多少钱一张?” “原价卖的。” “原价?” “真就是原价卖,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这么一来,大家伙儿都稀奇起来。 “那赶紧去买啊,去晚了别抢不到了!” “这陈记也怪着呢,还搞限购,一户最多只能买三张,要拿户籍去买的。” 一传十十传百,陈记米行的米票卖至傍晚就售罄了,陈小粥也将手中的烫手山芋丢了出去,自以为丢了出去自然就无事了。 沈芜在醉心居,一大早就听陈夫人跑来说了这事儿。 “她想得太简单了。”沈芜瞧着冻住的小池,里头的鱼儿早早的被她捞了起来,养在了室内,那小池被冻透了,池底的泥和烂掉的水草都看不清,黑洞洞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一般拿得起放得下的。” 若是将黑洞洞的冰池敲碎搅动,不知小池内会有怎样一场战争。 陈夫人是不知她到底在说什么,只高兴得自顾自说道:“她这事儿无论做得如何,我儿的药她到底是给我找来了。” “恭喜夫人。”沈芜也不再与她说这些她不感兴趣的事,“想必大小姐不日就会大好的。” 陈夫人脸上的喜色变得沉黯,干笑两声:“大好是不敢想,能像从前一般,偶尔能出来透透气就好。” 她断药时间太久了,吃了药也不见得就能恢复,当然是比不吃好。 沈芜又安慰她几句,陈夫人才重新换上笑颜:“王妃别笑我痴心妄想,我有时瞧着你,就好似瞧着我女儿是好人的时候,有时想若是她如你一般健康,是不是也这般聪慧讨人喜欢。” 沈芜一时竟没有话答她,一直等她走,她才想出一句话来:“夫人要是愿意,就常来醉心居吧。” 天还没黑透时,翠华烟雨楼那边冒出一声恸哭:“我的儿啊!” 好似一记闷雷,惊动寂林深处。 养鹤堂与陈府连接的那条甬道上脚步声在里头回荡,像闷在铜钟里的飞蛾,胡乱扑腾着,闹出不成调的响动,明明已经拼了命地着急了,却仍旧不得其法。 整个陈府都乱做了一团。 -------------------- 第51章 宝贝 ============== 雪未融,陈府只有翠华烟雨楼银装素裹,摆设灵堂。 陈家大小姐陈粟,自小身体羸弱,甚少出门,没有结交三五密友的机会,上至荆州府,下至陈府,见过她面的人十个手指都能数的过来,来吊唁的自然寥寥无几,只有陈夫人卢氏坐在灵堂上,哭晕过去数次。 第95章 陈小粥与她对坐,面上没什么表情,呆滞的神情不知沉郁在哪一段回忆中。 或许人死了,才能真正地觉察出她的好处来。 那时节,她刚与大夫人娘家外甥方显定了亲,人人都当是件喜事,只有柳姨娘与她自己知,这是卢氏为了将她推出去,又免得便宜了外人,私自做的主。 她小时候因长得肖像父亲,得到他几分疼爱,后来她越长越像柳姨娘,又加之卢氏从中作梗,父亲就再没有过问过她的事,就是婚事,也因她是庶女,草草决定了。方家是还未显达的读书人家,父亲倒也省了一副嫁妆。 是长姐来宽慰她。 “二娘,我少时就病着,读书学礼样样都不精,所以大道理我也不知道多少,不过我瞧你比我有力,也比我聪慧,若是你真不想,谁也做不了你的主。”陈粟向来娇软,说话都是出气多进气少,音色就带着沉郁沙哑,好似有一点恨在里头,“你我没有兄弟,我又病榻缠绵,不能帮你分担一二,以后爹娘故去,我也只有你,是以你如何做我都支持你。” 陈小粥忽而从中抽离,露出一个冷笑来。 心想,不就是怕我抛下你不管么,说的这般好听。 又流了一串眼泪出来,她再也没有姐姐陪了,这个陈家,也不知还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她又哭又笑的,让明姑的心七上八下的,就怕她想不开,正想劝慰两句,门口通报沈芜与李危前来吊唁。 即使陈小粥人在守灵,也听说了。 今日鲁镇有人在卖米票,卖的价是买入价的两倍,见这个价也有人买,价格又涨至三倍,四倍,五倍,俨然有变成第二个“茉莉香片”的趋势。 她昨日售卖时,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才做了限售,没想到她有张良计,人有过墙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等他们祭拜完,陈小粥麻木地问:“你们是来嘲笑我的?” 他们明明是来祭拜陈粟的,但她就是看出来了,沈芜是来嘲笑她的,嘲笑她不如她。 她悠悠地抬脸,用一种极尽恶意极尽无情的眼光去瞧她。 “在你着手买米票那天,我已经嘲笑过了。”沈芜没有让她失望,轻声答道,“今日只是来祭奠她的。” 陈小粥别过脸去,“嘁”了一声:“不用你假好心。” 她应恨才对。 恨她为了长姐,找她替嫁。 “在我眼中她是一位病死的可怜人,我同情她,便来祭奠她罢了。”沈芜并未被她激怒,淡然说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该以贫弱区别,不该以身份区别,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陈粟很无辜,我也很无辜,燕娘很无辜,百姓更无辜,希望你能及时收手弥补,不要让更多的人受牵连。” 李危扯住她的手腕子,不让她过多停留,他如何看,就如何膈应。 当初三公主在清河郡诸姓中挑中陈氏,陈氏递上了好几位小姐的画像,不知为何,她偏偏挑中了荆州府陈氏的陈粟,便将陈粟的画像交给他,他瞥过一眼。 不是不愿多看,只是他知道这门婚事轮不到他来挑拣,所以看得也就敷衍,没在意长相。相比陈小粥是认定他见过陈粟的画像,所以才千挑万选找了与陈粟相似的沈芜替嫁。 如今一想到棺材里躺着一个长得与沈芜酷似的人,他就膈应。 更让他膈应的是,婚书上还是陈粟的名字。 要不是沈芜要来吊唁上香,他是不愿露面的。 临走前还瞪了一眼灵位上“陈粟”两个字。 陈粟的灵堂只摆了一日就撤了,卢氏被陈老爷的绝情寡义给气得卧病不起,陈老爷不仅不知羞愧,竟然还夙在与翠华烟雨楼一院之隔的东篱居里,好在万姨娘近日敬着卢氏,只服侍他好生歇息,别的一概不依,没弄出什么丑事来。 陈小粥也冷静了好几日,她实属想不明白沈芜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士农工商,高低贵贱,天生就不同,怎么能一样呢?她那话说的好生冒犯,真是庄妈妈教的道理都教到了狗肚子里。 “明姑,将解药送过去。”她站在廊庑下吩咐道,等人捧出那只装解药的小锦盒,往醉心居去了,她才又自语道,“大姐姐不能白死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随即又吩咐外头候着的小厮:“去给楚王府下个拜帖。” 清河郡诸姓门阀中陈氏算不得大姓,近些年本家在朝中任职的郎君也没几个,全是因着大周建朝不久搞出一个科举制,温水煮青蛙,分解了门阀的部分特权。 荆州府陈氏自不必说,更是沾不到朝堂的边儿了,若不是她破了士族的规矩,出面经商,陈氏早没落的与东街尾上连片的暴发户似的。 等她帮陈氏在荆州府开辟了一席之地,也是时也命也,同出清河郡的崔范成了荆州府尹,两人互看不顺眼,却有合作的基础,也正是此时山南道大旱,荆州府连着大旱三年,他们动起了赈灾粮的主意,此时陈小粥也有了参与朝堂事务的资本,攀上了太子。 在陈小粥的运作下,赈灾粮一部分掺了沙子发放给灾民,一部分处理成银钱,崔范交给手下的地主们连同三生巷的黑钱都洗成白的,还有一部分全部运去剑南道,供养太子的私兵——匪盗。 这本账本至关重要。 不仅牵涉到崔范等一众大小官员,还牵涉到太子。 第96章 更可怕的是,今日请太子菩萨供奉的风气又在抬头,民间如此推崇,长安少不得对太子生疑,储君在民间广受百姓爱戴,将天子置于何地呢? 若是陈小粥再将账本交出去呢,那太子的地位必定岌岌可危。 但交给谁呢? 这本账本成了陈小粥的资本,也是她扶持下一个靠山的投名状。 一接到明姑送来的解药,宋下童就验了,确实是真的,才敢给燕娘吃,只是她这毒就算有了解药,身子也要好好将养,宋下童也好,沈芜也好是万万不让她再操劳的。 燕娘被夺了手上的针线好笑道:“我就是个丫鬟,反倒叫人伺候着,像什么话。” 星儿心胸开阔也跟着笑:“大家都是姐妹。” 沈芜也不是磨人的人,一般的事务都自己做了,许多都用不上她。 沈芜坐在明间还在看她那本《大周地方志考》看得出神,没在意她们聊什么,等李危来,才迫不得已将书收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 不怪她嗔怪,是李危一天好几趟不好好在王府或渔利口待着,老往她这里跑,他不嫌腿酸,她都嫌眼睛累,并不想招呼他,却也不想给他知道她在看什么书。 李危自己倒了盏茶吃了口,自觉得狠:“才从养鹤堂来的,你猜怎么着?” 沈芜也没费力,猜道:“小粥将账本给你了?” 李危:“你再猜猜。” 沈芜还是不费力:“她问你,你为谁效力。” 李危:“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面上的兴奋之色稍减,左颊的小酒窝却一点没平,还是深深的,能看出他确实很高兴。 “你一个手里没有半点实权的皇子,她怎么会将宝压在你身上,傻子也能想得到,你背后还有更大的人,不过是不是三公主我可不知道。”沈芜压压被她反压在案上的书的书角,将其压直,“唉,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在帮谁,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李危张开的口又闭上了,兴奋劲儿却还在。 “不说便不说就是了。”他又拈了一块糕点,张嘴就吃,也不知将东西咽下去,开口就说,“我跟山南道节度使借了点人,明日就再入剑南道剿匪,你猜领兵的是谁?” 沈芜终是抬眸瞧他了:“不是你?” 李危:“我不能出面惹人嫌疑。” 沈芜“这倒也是。”她一点不想参与皇权争斗,所以不让李危说他在帮谁,但有时候由不得她不想,谁让她沾上这个人了呢,但她想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李危看她依旧兴致缺缺,也不再打哑谜:“是崔范,你说有意思吧。” 沈芜:“他这是想戴罪立功?” 李危点点头:“聪明。” 等沈芜松懈时,他一把将她手上压着的书抢了过来。 那夜他瞧她在烛火下看得入迷险些烧掉眉毛就想问她看的是什么书,这般勾着她,今日又见她故意压着封面不给他知晓,他早在心下猜测起来,别是什么不入流的话本子吧。 他是知道的,长安城中的小娘子们私下都爱看什么《夜奔记》《南园》之流,沈芜藏这样紧,又背着人看,他就想拆穿她,好笑话笑话她。 沈芜当然要去抢,怎奈,她这一年只比刚来时多长了一拳高的个头,李危跨一步,她得跳两步就算了,他一举起来,她就算跳也够不着,气得她抱着他的胳膊就是一顿掐,疼得李危嗷嗷乱叫,根本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书,等沈芜趁机将书够住时,他才瞧清,只是一本《大周地方志考》。 顿时没了逗她的兴致,将书还给她。 “我还当是什么宝贝。” -------------------- 第52章 懊悔 ============== 沈芜将书抱在怀里,往卧房走:“你懂什么,这才是这世界的真相。” 李危屁颠屁颠地跟着:“你看出什么了?是霖城水怪呀,还是山峡县地坑?” 沈芜懒得理他,将书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又出去了。 正巧星儿从屋外急匆匆地跑进来:“王妃,大夫人她又来了。”她话落,卢氏左脚就已迈入了门槛。 “王妃,我瞧你这里素净得狠,让人给你添置了些东西,看看喜欢吗?” 一溜儿的仆从一个一个从外头进来,每人手上抱着一件东西,有的是一只圆肚花瓶,有的是一张喜鹊登枝绣样的锦被,有的是八角琉璃灯,有的竟只拿着三根孔雀翎。这队伍很长很长,穿过了醉心居的院门,不知排到了何处。 沈芜瞧瞧李危,李危翻了个白眼,转脸就挂着点点笑意迎向卢氏:“夫人真是周到,连扫把都送过来了。” 那仆从正拿着扫把从他身边走过,他一顺嘴就赞了句,让人听不出好赖来。 卢氏干干地笑道:“扫把么用处多,也容易坏,我多送一把过来备着。” 用处多?这扫把除了用来扫地还能干吗?打孩子吗? 李危陪着干笑几声,不敢瞧沈芜瞪他的样子。 沈芜是客居在陈府,迟早要离开的,屋子素净些,走时也方便,而卢氏这举动显然是不想让她走,想让她长居陈府上了。沈芜让李危出面,意思也很明显,她不愿拿人手短。李危也有私心,他即将随军奔赴剑南道剿匪,放沈芜一个人回王府,倒没有在陈府安全。 第97章 见李危迟迟不动,沈芜只好自己上:“让夫人费心了,楚王府有不少好东西,明日我让人给您都补上。” 李危:“……” 楚王府都没陈府大,连一棵像样的大树都买不起,全是小指粗的小树苗,哪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沈芜还尽想着拿他的东西还人情,他就是有再多的好东西也禁不住她这样送人呀。 还好卢氏并不要她还:“王妃用得顺手就行。”她自顾自地在室内转了一圈,瞧着那高案上还是空荡荡的,吩咐刘妈妈道,“也给王妃请一尊太子菩萨供着,好让我早日抱上外孙。” 沈芜:“……” 送走卢氏后,沈芜半晌都没醒过神来。 她不是草木之人,甚至比别人情感更丰富一些。 瞧着卢氏,她想自己的母亲不知还好吗,得知自己的那趟飞机失事,她的尸骨被找到,名字被列出时,有没有撑住,时隔一年,不知他们有没有走出来,是不是也会像卢氏一样,将感情投射在其他相仿的女孩身上。 这样想着,她好嫉妒,又略感欣慰。 鼻头一酸,眼窝发热,一腔热泪眼见就要滴下来。 李危瞧她好像挺伤感的,没有感受过亲情的他,不太理解。 “你这是被她感动的?” 沈芜刚爬上脑门的情绪,被他这一问,又缩了回去,连带着眼泪也都缩了回去,狠狠地刮了他一眼,问道:“那崔范要带兵去剑南道,那建立商会的事怎么办?” 李危:“你还不知道?你成日住在陈府里,陈小粥没跟你说?” 沈芜:“我没收到任何消息。” “那她还挺能憋的。”李危阴阳怪气的,“她开了条件,山南道建立米行商会,她得做会长。” “那卢老爷……” “她到还没那般小气。” 沈芜:“为何?她为何忽然要做会长?” 李危:“她要报复,报复太子,报复崔范。” 一本账本还不够,她要将商会握在自己手上,来日方长,她和崔范的帐还有的算。 沈芜眉头攒得像只小笼包子褶儿,浑身恶寒地打了个颤:“真可怕。”她仿佛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你去剑南道剿匪,身边不跟人吗?小童要看顾燕娘,卫先生是不是随你去?” 李危一向不着调,眼神偶尔端正清明,此时听出她担忧自己的安危,左颊的小酒窝乍起,格外不着调起来:“你怕我死啊?” 沈芜最见不得他这样子:“祸害活千年,你是千年祸害成的精,我才不会怕你死,我是怕你又跟上回似的,要死不死的还要污蔑我欠你银子。” 她今日格外敏感,说了这话,自己也不好过起来,转身回了卧房。 燕娘一早与星儿去回廊下一面做针线一面守着,留他二人在屋内说话。搭眼瞧见沈芜回了里屋半刻都没出来,李危面有悔色坐在交椅上呆愣愣的也没像先前那般死乞白赖地跟进去,察觉两人闹了不愉快。 想来也不为别的事,定然是因为李危不日就要去剑南道剿匪的事。 任谁也知道那里是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沈芜一定是担心李危了,但坏就坏在李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往日沈芜不与他计较,偏生方才卢氏来送了好些东西勾起了沈芜的心绪。 燕娘咬断线头,将做好的里衣放在一边,交待星儿自己等会儿再来,进了偏房,拿出一样精细物件来找李危,递给他看。 “王爷看看这是什么。” 李危从懊悔中晃过神来,接过来看,是一只绣工精湛,每一面都绣有不同花卉的绣球,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玩意儿。 “看这个做什么?” 燕娘指着一处让他再看:“这是大夫人刚刚遣人送来的。” 李危瞧见那处绣着一个“粟”字。 陈老爷给两个女儿取名潦草,也都没有小字。有个“粟”字便知这是陈粟生前的东西。 李危不解:“陈夫人为何将她女儿的遗物送给沈姑娘?” 燕娘道:“我想她是将沈姑娘当做大小姐了吧。” 李危错愕,还能这样吗?沈芜不觉得别扭? “沈姑娘心善。”燕娘见他还不明白,点拨道,“沈姑娘从不说自己身世,我听赵兴说过,她是被自己爹娘用一把蒙汗药蒙晕过去丢掉的。” “又瞧大夫人这样儿,大概起了孺慕之情,心里不好受吧。” “你现在招她,她更难受了。” 燕娘不是来安慰他的,是来帮沈芜出气的,李危更懊悔了:“那怎么办?” 燕娘:“听说你在长安是有名的荒唐纨绔,怎么这时候就不知道哄哄沈姑娘了?” 还真是来帮沈芜出气的,她将他手上的绣球夺了过来,又跨了出去,继续去廊下做针线去了,那里衣,她还想在袖口前襟上绣些东西。她做的这件里衣不是白色,是珠粉色,要是再添点紫黄二色的小花点缀,沈姑娘皮肤白,肯定更衬她。 李危侧身瞧了瞧廊下的两个小丫鬟,尤其是燕娘,闷头闷脑地想,他竟还没个小丫头了解她,看来他确实不是喜欢她,那次濒死念她的名字也就是偶然。时间一长,他也忘了做梦的事,反正他早就想忘了那些了。 燕娘等了半天,李危始终没有进卧房去宽慰沈芜,面前的茶都冷了,他都没动一下,等他终于想动了,却是抬脚走了。 第98章 燕娘纳罕地对星儿说:“原来王爷与沈姑娘不是那般关系啊。” 跟着陈小粥听了那么多花前月下的话本子,她还以为她不会看走眼呢。 星儿闷闷地“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 “王爷对王妃不一般。”她换一种颜色的线,正在穿针,“当初他捡到我时,可是将我往丰益堂一撂,人就走了的,要是对沈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早就跟她撇得一干二净了,为何要像现在,扯不清道不明的。” 燕娘还是头一次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从前只觉得她年纪小,当她不知呢,原来花样年纪的女孩儿都是无师自通的。 她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笑着笑着,她又沉下脸来,“你可别起念头。” 星儿:“啊,王爷阴晴不定诡秘莫测的,我不喜欢这样儿的。” 全当是夸赞他聪慧吧,燕娘不再计较。 鲁镇的这场瑞雪,将镇子足足冻了十来天,才刚有松动,官道上垫了几层防滑的茅草垫子,黑泥浆子和雪,看着就脏。 沈芜一早裹着厚貉子斗篷,守在去剑南道的必经之路上,脚上的一双鹿皮小靴粘了好些泥水,她倒不嫌弃,依旧立在荒废的茶棚里,伸头看。 昨日李危一走,沈芜就缓过劲儿来,她跟他置什么气,本就是和气生财,互利互惠的关系,她不该失态的。 失态也就罢了,她昨日还气到又忘了跟他说一事。 不过这事儿不急,待到他回来再说也不迟,他要是回不来,也就不用说了。 正想着怎么又像是在咒他时,马蹄“踏踏踏”蹬在地面上,幽缓清脆地从林中传了出来,不多时,为首的崔范与其他二位副将,骑着青葱骏马裹细鳞甲显身,离马三尺外一队十二人的步兵执长矛跟着,再到后边才是真正的主力部队,他们背着行囊,行囊袋下压两把朴刀。 沈芜瞪着眼睛找李危。 他与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是在军营受训的正儿八经的士兵,不是农时耕作,闲时操练的屯田兵,而李危不过是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在身的生手,他这样儿的在战场上更容易因逞能,轻则违反军纪重者被敌所杀。 她正瞪着眼睛找呢,一记口哨吸引了她的目光,正是敖风大叔,他身后还跟着何苦断眉等人,他们竟也跟去了。 沈芜没多想,将手中的一个包袱塞进了敖风大叔怀里:“都是吃的。” 敖风知道这丫头向来日子过得粗减,要是不说到自己所涉之事,嘴也笨得狠,倒没在意她没说两句吉祥话,譬如祝他们凯旋而归之类的,只略点头。 倒是断眉成家以后变成了好事之徒:“他在队尾。” 掉在队尾,多说几句温存话,也没人会留意,自然就无人驱赶。 沈芜:“我知道了。” 竟没等人,而是进了茶棚与那边候着的老张头汇合,蹬上马车准备走了。 -------------------- 第53章 远行 ============== 星儿被留在马车内,沈芜没让她跟过去受冻,等去剑南道的部队到了,她掀了车帘帮沈芜一起找人,远远瞧见她与旁人说了两句话,包袱递了出去就又回来了,等人一蹬车,她便问道:“您不见王爷一面再走吗?” 沈芜摇摇头:“不见了。” 星儿:“为何?” 她看得出王爷对王妃有那意思,王妃对王爷也不像寻常女儿家对外男般回避,那该是两厢都有意,不然大雪天的来送行做什么,还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可为何来都来了,等都等了,就不见了呢。 沈芜道:“我与他是损友,见了也说不出句好话来,不如不见。” 星儿又问:“你们不是夫妻吗?” 沈芜道:“那都是假的,是搞错了,等他回来以后,我就让他和我一道去官府说清楚,将这段婚姻判定为无效。” 星儿心想官府可不管这事儿,又想自己是王爷的人,是不是该把这消息知会王爷一声,但沈姑娘又对她不错,告诉了王爷是不是就等于背叛了沈姑娘呢。她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雪地里,马车走不快,走了小半刻钟才走出半里地,李危与卫牧压在队尾,眼睛时不时望一下远处山道上,心里盼着她能来送自己,又觉自己混账,昨日将她气成那样,一句对不起都没说,竟还想着人家来送自己,好处光给他一个人占了是吧。 自嘲笑笑,又垂头继续走。 卫牧手肘碰了他一下,让他看坡上,有辆马车在雪地里艰难行走,不是往他们这里来,而是离去的。 李危不解:“什么?” 卫牧:“是陈府的马车。” 马车穿过一道树荫,阳光斜刺下来,照在车壁上的一处鹿形标记上,那是陈氏的族徽,确实是陈府的马车。 李危一双眼睛似两只勾子,勾住了那辆行动缓慢的马车。 卫牧瞧他神态,忍不住泼他冷水:“咱们都非自由之身,不该想的别想,不该有的也不会有,这个道理你从小在那府里长大,应是比我还知道的。” 李危终是将目光移开了,转而似冰霜刀剑一般刺向卫牧。 卫牧浑身犯寒:“我没说,但你也知道她不止派了我一个来盯着你,我不说,别人会不会说我也不知,你若是真喜欢,就离得远远的,看也不要看,梦话也不能说,否则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第99章 李危知道,他当然知道:“她非笼中鸟,今日不见我,必然是不想被我束缚,等我回来就了了这桩事。”他不笑时,芝兰玉树,说的话也能让人信上三分,“你放心。” 卫牧终究是不再吭声,伴在他身侧。 马车一直爬到山坡上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沈芜站在车轩上往下瞧,能瞧见整支队伍,离得太远她根本瞧不清人的脸,挂在队尾的李危跟其余人也没什么两样,但她就是能知道那个人就是李危。 等队伍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才又重新钻入车厢,挨着车壁坐了下来,靠在迎枕上闭目休息。 星儿料想她还是舍不得王爷,想安慰两句,沈芜却道:“我们不回陈府,去养鹤堂。” 星儿闭了嘴替李危难过,沈姑娘心里有事,这事儿比王爷要重,王爷都要上战场了,她一点都不想王爷的事。 “去找二小姐做什么呢?” 沈芜道:“米价虽稳住了,以后却还有祸患,得让他们拟出来一个章程与官府谈,日后山南道的粮食都由商会定价出售,不得超出定价的两成,这般才能让老百姓放心。” 星儿好奇起来:“这确实好,以后再也不会买不到米了,只是商会的会员都是米行老板,这么做他们不就没钱赚了吗?他们会同意吗?” 沈芜笑道:“有商会保护,他们再不必自己去跑通粮道,也不用害怕被外商欺价,而且商会有信息网,他们能最快得到商业消息。愿意加入商会,就要遵循商会的规则,若是不加入商会,单打独斗,也未必就能赚得多,你说若是你你如何选?” 跑通一条粮道,就要花一年的时间,若是对方因故不能再提供粮食,就要再花双倍的时间,还要自己沿途建驿馆,自家还要有粮仓,这笔花销巨大,若是有商会,都是共同出资,成本分摊,个人承受的就少了,当然划算。 这还只是一条好处,还有一条是商会建立信息网的事,只要是商会成员,定期互通消息,南来北往的消息中外人听了只当好玩,商人听了就是商机,诸多时候,挣钱就是打的信息差,这是最吸引他们的。 “哦!我知道了。”星儿想不出这些门道,听沈芜说的也听不太懂,她只是想起一事来,“去年王爷那时还不是王爷,是丰益堂的掌柜,出门去外地进货,听说就遇到了当地药商合起伙来宰客,王爷为此就丢了一条进货的渠道,要是也有个医药的商会,王爷那时就不用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还折了一大笔银子了。” 沈芜倒是没听人提起过李危这段过往,她还以为他只是潜伏在丰益堂,不做什么实际的活计呢,毕竟他都不识药性,怎么还能进货呢? “怎么个灰头土脸法儿?” 星儿回忆起来:“回来时身上的皮袄子都被人扒了去,头发都打绺儿了,像是讨饭回来的,我们差点没认出来人,宋大哥熬的一锅粥,他喝了大半才缓过劲儿来。” 沈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都没带人去吗?” 星儿:“带了,在路上都散了。” 沈芜:“……” 那时大约是李危刚来荆州府鲁镇上吧,人家都以为他是丰益堂年轻有为的掌柜,他不笑时确实有几分唬人的气度在,谁知其实他是真的一点事儿都不会做,吃了这样大的亏,不知回店以后,又怎样令手下人信服的。 星儿却想,这样看起来,王爷确实是配不上沈姑娘的,要是这回王爷能挣一些军功回来,应还能往沈姑娘身前站一站。 又想到她是王爷的人,多少有些惆怅:“王妃,你要是离了王爷能不能将我也带走,我没有签奴契,不用交钱的。” 她还想的挺长远,沈芜道:“好是好,那你打算往后做什么营生呢?” 星儿怔住了,沈姑娘真打算不和王爷好了啊!满脑子都是知道了惊天大秘密想找人分享的憋闷,没在意沈芜真的问了她什么,只随意嚅嗫道:“什么都好。” 沈芜莞尔:“那你想好了再跟我说。” 城外雪深,老张头想稳住车,走得就慢了些,入了城到了镇子,东街上的雪早就扫清了,走得就快些,赶在晌午前,他们就进了养鹤堂。 陈小粥一听就明白了沈芜的意思,赞赏归赞赏,她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何事事都想着别人,自己多赚些钱不好吗?” 沈芜将茶盏捂在手上,她一入养鹤堂的花厅就脱了披风,花厅烧了地龙暖和得似三月,就是刚才在外面冻得手冷。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那个卖火寸的小姑娘的故事吧?”沈芜没有抬眼,只盯着茶盏,看它不冒烟了,手上的滚水也温了下来,便浅浅地饮了一口,竟是茉莉香片,“好茶。” 陈小粥:“你仍然认为你是那个小姑娘?” 沈芜抬了抬上眼睑,眸中璀璨:“谁又不是呢?” 陈小粥从前没将这故事放在心上,她以为只要人人努力,敢拼敢闯,就有活路,难道不是? 沈芜:“桂花糕要做大了,才人人有份,老百姓也能沾沾光,不然你们把桂花糕全拢在自己怀里,老百姓连个味儿也闻不到,再肯拼搏也是徒劳。” 陈小粥听出来了,她就是想将“士”的天捅破了,倒是雄心壮志,不由笑起来,眼中有些癫狂:“好!” 彩云易碎琉璃脆,她就喜欢看美好的东西破碎时候的样子。 第100章 “李危是指望不上,但他背后的三公主倒是可以合作。”陈小粥从她言辞间意会出更深的东西,饶有兴致地说道,“本朝可还从未有过女帝。” 沈芜讶然,她可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朝堂之事我没兴趣。” 陈小粥故作惊讶:“嗯?你和李危闹翻了?”她不是一大早还去送行了吗? 在她眼中沈芜与李危还是夫妻,是利益共同体,怎么会对皇权不感兴趣,故而再次试探。 沈芜:“嗯,不打算将错就错下去。” 陈小粥扼腕叹息:“李危这人真是很难评,他早年丧母不得陛下青眼,住在人迹罕至的冷宫偏隅,气运差到极致,怎料垂髫之际遇见了三公主,时来运转了,如今凭借我陈氏的威望得了一个楚王的封号,建府立业,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王妃却不干了。” “说他运气好吧,他遇见了三公主,遇见了你,说他运气差吧,他出生入死去剿匪,却不知自家后院要分家了。” “怪可怜的。” 沈芜:“我更可怜。” 陈小粥转脸瞧她,想了想,道:“也是。” 说不定李危回不来,她就成寡妇了。 是楚王的未亡人,一世声名都要和李危这死人纠缠在一起。 -------------------- 第54章 妾 ============ 大米一旦被定价,那些高价米票就都成了废纸,只得按票面定额领取米粮,荆州府这一波粮食危机总算平了下来。 陈夫人卢氏看准了机会,又造了一波太子菩萨的势,鲁镇中人的后宅都在请这尊菩萨。就城东的李二娘生了两个儿子还不罢休,四十多岁了,竟还想再生一个儿子,也请了一尊回去。 卢氏正拿此事与沈芜说笑话呢。 “她也不怕人家说她老蚌生珠,要是真让她怀上了,岂不得让人笑话死。” 沈芜还从未与人说过这般是非家常,淡淡地说:“也不见的,到时候人们只会说太子菩萨显灵,夫人的生意会更好。” 卢氏笑得脸都僵了,拍着大腿说:“可不是,我们正想到一处去了。” 这位夫人才失了女儿没出三个月,竟已像没事人了一般,不知夜深人静处,是不是会偶然想起陈粟来,觉得对不起她。 卢氏忽而道:“昨夜我梦见粟儿了。”她盯着沈芜的眼神好似在看另一个陈粟,“她说她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儿。” 沈芜捧在手心里的手炉有点热,热得她手心汗涔涔的,不是滋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难当。 瞧她不接话,卢氏又道:“唉,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把她生成一个健康的孩子,让她过想过的日子,再不让她遭一天罪。” 她双目幽幽衔着泪,依旧望着沈芜。 沈芜只得道:“大小姐一定很感激你,让她最后一刻也没有受什么罪。” 她似乎有感而发。 最后一刻,最后一刻她是在想什么呢?飞机强烈颠簸震动的时候,她正紧张认真地听机长的救生指南,机械地穿上救生衣,拉紧安全带,玻璃被震碎时,强风刮过她的脸颊,将她吹透,她的心跟飘起的热气球一样,悬了起来,想的是若是死让她死得干脆些,别像电影里的一样,被尖锐的飞机残骸穿刺心脏,血流干了再死。 最后一刻,她真是一点都没有想过与父母告别,也没想过要好好感谢他们,更没有懊悔遗憾平日没有好好陪伴他们。 反而是来到这里以后,她时不时地就会想想以前。 虽然这里的日子她也过得惯,但总觉得自己的根在从前。 卢氏点了点眼睛,没让眼泪流下来,门外宋下童跑了进来,着急忙慌的样子,沈芜瞧他脸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出事了?” 宋下童紧蹙着眉,咬着牙点了下头,从袖袋中掏出一纸便签来:“还请王妃回府一趟。” 卢氏也跟着慌张起来,直起身子,站了起来问她:“出什么事了?” 沈芜将便签收了,回身与她道:“夫人,我要出趟门。” 进了里屋随意收拾了个包袱,就要跟宋下童回王府,星儿燕娘也都跟着去了,卢氏插不上手,只得眼巴巴地站在门口问:“还回来吗?” 沈芜从马车内探出头:“您去帮我跟小粥传个信儿,让她帮我盯几天渔利口的铺子。” 渔利口的铺子哪需要人看,燕娘知沈姑娘这是怕大夫人无处寄托哀思,故意给她找点活儿干,果见她满口答应,眼露戚戚。 陈府的马车一路奔至城西郊外楚王府外,没人敢拦,门房见来势汹涌,当是府中事发了,忙给在他这儿吃茶闲唠嗑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一路抄小道,奔去了后院。 后院般若奴穿着件薄纱,露着双腿赤着脚,正在水榭中央的亭台上跳舞,姿态婀娜活像一只戏水的水鸟,可惜大冬天的,水榭的水都结冰了,瞧不出灵动来。 一旁唯一的观众手上拍着一只手鼓,断着节奏。 两人双眼都黏在彼此身上,浓情蜜意的,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是府中一个叫薛萍的侍卫。 王府空荡,三公主将公主府中的卫兵拨了一半过来,其余人都是卫牧在当地雇的,平日李危和沈芜两个名义上的主子都不在,由卫牧管事,近日卫牧也走了,王府就没了主事的人,就由般若奴主事。 第101章 般若奴是被李危带回府中的舞姬,自称是他的妾室,当是半个主子,竟也能让人信服。 可惜王府太小,王爷又不在,她从小走南闯北,就喜欢别人给她捧场叫好,爱热闹,于是就每日在府里跳舞,引得不少小厮丫鬟喜欢,侍卫们也多是年少之人,又道哪个少年不怀春,被她勾得是三魂出了七窍,争得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般若奴制止了他们,让他们不许打架,否则就再也不跳舞了。 他们便商议出,每日轮流来看她跳舞,今日不巧,正好轮到薛萍。 那小厮吹了一声长哨,薛萍警觉,收了手鼓,问他怎么了。 “快都撤了吧,王妃回府了。” 任凭哪个正经的府邸,也不愿见到府中女眷与侍卫这般没规矩的,又是在王府,弄不好是要一起被杀头的。 薛萍将手鼓一撂,抓起解下的剑就往小道奔走。 怎奈王府穷,修建的园林都还是小苗,遮挡不住他,正被进来的沈芜瞧见,薛萍生出一脑门子的汗,给沈芜请安,出他意料的是,沈芜没做半分停留,径直走向般若奴。 般若奴心虚地往后靠,靠在了栏杆上。 沈芜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拉离栏杆,拖至身前,凶悍的眉眼松快起来:“般若夫人比上回见时又漂亮了,怎么大冷的天还穿这么薄。”扯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侧脸问跟来的丫鬟,“怎么不给夫人准备冬衣,王爷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吧。” 那丫鬟忙赔罪,扶住般若奴就往厢房去替她换衣。 沈芜竟也跟了过来。 “星儿,你去帮般若夫人换衣服。”又指着般若奴的丫鬟吩咐道,“你去帮夫人收拾个包袱出来,我们要出趟门。” 那丫鬟抬眸瞧了眼般若奴,不懂沈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撒手,王妃可是有处置府中姬妾的权力的,发卖打死都能做主。 沈芜补道:“我们不好看夫人的箱笼,出趟门要带什么还需你亲自准备一番才好。” 那丫鬟忍住眼泪,不敢再忸怩耽搁,只得应了一声。 人走后,沈芜才又道:“王爷走的匆忙,没能回来跟你道个别,特意叫我来给你赔个不是。” 般若奴正背对着沈芜脱衣,没有少女羞涩,脱得随性自然,不似那个丫鬟那般担心自己的命运,反正她这种人早被卖来卖去的,习惯了。 她故意裸露着如若凝脂的肌肤,玉骨旖旎,好似在炫耀,手腕生花,动作好似舞姿伸展没有一丝停滞,嘴角轻笑,并不说话。 她只觉好笑,李危将她接进王府后,就再没有来找过她,即使说是去陈府为她争一个名分,到头来还不是没给,久了,她也明白了,李危对她当真就是没有半点动心的,出趟门怎么会想着来和她道别,沈芜这说辞很是有趣。 沈芜轻咳一声:“他来信说想你了,让我带你一道去找他。” 般若奴换好衣裳,脸上妆容艳丽,表情却冷若冰霜:“王妃,您逗我有意思吗?” 她什么人没见过,从前在戏班的时候,见多了被夫人撵着拎回去的恩客,还有被丫鬟骗进府虐打的姐妹,或是被路过的书生骗了钱说是考取功名要给姐妹一个名分之类的。 不过像沈芜这样的倒是少见。 沈芜垂眸,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将人骗去剑南道,但与她说出实情,又怕她不去,若是绑去,她也不会愿意帮李危。 斟酌再三,她说道:“确实是李危要见你。” 般若奴瞧她比方才要真切了几分,掩唇笑起来:“他避我都来不及,他会要见我?” 沈芜不解道:“你不是他带回来的人吗?” 般若奴见她真不知:“真有意思,你们两人真有意思。” 她不知是看出了什么,沈芜也揣测不出来,只是催促道:“事情有些急,我们走吧。” 见她还不动,伸手攒住了她的手腕子,拽着她往外走。 她倒也没有拒绝,任由她拽。 反正她身娇体软,轻似鸿毛,也费不得沈芜几分力气。 上了车,般若奴也不问去哪儿,就盯着沈芜,沈芜头一回被人这么盯着多少有点不自在,好在她坦荡,也不怕被人看,也看回去。 般若奴冷笑:“我一直想问王爷,为何在大婚前三日,要去陈府为我求一个名分,但王爷总躲着我,我只好来问王妃了。” “至今我也没有被提了身份,是王妃不允吗?” 沈芜替嫁的事,陈小粥做的极其隐秘又周全,不是涉及其中的人根本不知道。般若奴也不知,只当她是真的王妃,以前她猜测李危将沈芜送回娘家就是因着沈芜不肯接纳她身份的事。 她是舞姬,出身不光彩,哪个世家小姐都接受不了,这也正常。 现如今看来,这其中还另有隐情,这位楚王应是极其看重王妃才是。 恐怕是自觉王府简陋,委屈了人家也不一定。 沈芜:“?” 当日李危确实说他接般若夫人进府是为了以后做准备,但这与他纳不纳她为妾并不冲突,沈芜也没放在心上。 她一直以为李危是纳了她的,怎么,没有吗? 听她问起,只好摇摇头:“我并不知晓这件事,等你见到他自己可以好好问问他。” 般若奴还当她在装,继续问:“王妃不阻拦?” 第102章 沈芜:“李危与我正打算解除婚事,他的家事他自己做主。” 般若奴原本还以为她在赌气,但瞧她不怒不悲,脸上还有几分喜色,不得不信了。 这对夫妻确实有意思。 -------------------- 第55章 生意经 ================ 此去剑南道剑门,路途艰险,不仅遇大雪封路,而且均是山路,马车行进缓慢,车后跟了四人护卫,骑马相护,也走得很是吃力。 走了大约半月才堪堪抵达山南道与剑南道的交界处,沈芜叫车停了两日,与般若奴商议道:“剑南道匪患猖獗,我们这一路太招摇,不如都乔装一番再行进入。” 般若奴与她在马车上同吃同寝半个月,不再像原来那般剑拔弩张,张牙舞爪,但唇边还是挂着讥诮。 “王妃真是要带我去见王爷?” 她跟她绕了这么长时间,想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绕来绕去,瞧起来还是与她所料差不离,趁着王爷不在府里,想将她发卖了。 这回是卖进土匪窝吗? 沈芜向来认真,接触的人也都是正经人,一旦与般若奴这样在江湖上闯过的人接触,总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好似说什么都能被人看穿。 无奈叹口气,她果真就玩不来阴谋诡计那一套。 “确实是。”她准备和盘托出,“李危在剑南道剿匪,有人被俘,但他们听不懂剑南道剑门一带的方言,难以交涉,所以才需要你前去解围。” 饶是般若奴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这么一回事,精致的妆容出现了一丝裂隙。 沈芜拨着火,不去瞧她:“此去危险,我怕你不肯……”沈芜又叹口气,“我实在不太会说服人,得罪了。” 般若奴冷笑:“原来他初次见我就打了这个主意,难怪他不看我一眼,不是我不行。是他心不在我这里。”说最后一句时,目光落在沈芜脸上。 沈芜在她魅惑的笑容中丧失自我:“竟还有人忍得住不看你。” 般若奴忽而笑出了声。 沈芜木讷地直盯着她,不明就里:“嗯?” 般若奴陡然换了话题:“我听说王妃的妹妹是荆州府有名的女商人。” “哦。”沈芜垂眸,“算是吧。” 般若奴一改前几日犀利的眼神,热络起来:“那你能跟我说说,她的生意经吗?” 沈芜没有拒绝她,真的说了起来:“陈氏这一脉从清河郡迁至荆州府,祖上为了谋生就置办了米行,那时都是聘用掌柜去做,毕竟是士家大族拉不下脸。可这生意实在是小利,仅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到了我们……”她说不出口“父亲”二字,“到了陈老爷这一代已经败落得差不多了,三家米行只剩下一家,那时小粥的未婚夫婿意外身故,她坏了名声,索性挑起了家中的担子。” 这些事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般若奴入荆州府就被崔府豢养,后来被李危接到楚王府,她为了博一个妾室的名分,就断了独自出门招惹是非的念想。 这些话在她这里倒是头一次听说,尤其是听到陈小粥是坏了名声的女子,便更起劲了。 “听你这么说你妹妹接手陈记米行时,陈记快不行了吗?那她是如何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呢?” “倒也没有这么夸张。”沈芜浅笑,“她是找对了路子吧。” 见般若奴一脸期待,沈芜没有卖关子:“一般米行的客人多数是平民百姓,小粥她就靠着陈氏清河郡门阀的名头找上了荆州府内的衙门行会,还有当地的望族巨贾,这些地方每月需要的粮食是零散客人的数十倍,陈记吃下这些,渐渐就有了起色。” 般若奴没有过硬的后台,身份也低微的似蝼蚁,平时在路上瞧见她的行人,都不自觉地避开,生怕挨着她就沾惹上了泥点子似的。 瘪瘪嘴问道:“这些其他米行也能想到,除了她出身陈氏以外,一定还有什么其他过人之处吧。” 沈芜对她的敏锐倒是挺惊喜的,点点头道:“还有价格,她供货的价格比荆州府内所有米行都要低。” “荆州府的米行都有自己的粮道,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条,有的从江南道进货,有的从剑门道进货,还有的收购本地地主的粮食。小粥她起初是借别人的粮道,后来她进货比人家主家还要多,粮道慢慢都变成她在维护,如此不用寻找粮道,租金也因此而变得几乎为零,成本大大降低,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压低了自己的利润,前期甚至是亏本经营。” 般若奴:“啊?亏本?” 沈芜:“嗯。这么做她取得了市场份额,吃掉了大大小小荆州府三分之二的米行,以后荆州府的粮价都握在她手中,她瞧中的是长远利益。” 般若奴有点恍惚。 沈芜笑道:“怎么样,你瞧出其中的门道了吗?” 般若奴轻声道:“竟然要亏本吗?”忽而仰脸问她,“她多久才回本的?” 沈芜掰着指头算到:“三年吧。” 般若奴长长吸了口气,竟要三年! 沈芜:“你想做什么买卖?” 都到这份儿上了,沈芜再瞧不出来就真是傻的了。 般若奴也不瞒她:“我喜欢跳舞,想在荆州府开个歌舞行。” 闻此她并不差异,一般人都是从自己喜欢的行业入手的,不过,她问道:“为何会觉得开歌舞行能赚钱呢?” 第103章 般若奴怅然道:“我们戏班解散后,我就入了山南道荆州府,自荐入了崔府做府姬,在那里认识了不少跟我一样的人,都是零散被府衙买来养着的,当然也有府里养不起的,就从戏班子里借人,我们这些人散得跟沙子一样,被人欺负了也没人帮衬,只能自己笑着脸赔不是,被人动手动脚更不敢反抗,我就想开个歌舞行,将我的这些姐妹召集起来,大家一起挣钱养活自己,等手中有了钱,再找个靠山,不再被人欺负。” 沈芜:“想法倒是不错。” 般若奴听她赞同,眼睛一亮:“王妃的娘家有钱有势,不如投我一股?” 沈芜笑,原来是主意打到了她身上:“陈氏在荆州府有一个钱庄,叫丰满钱庄,你知道吧?” 般若奴:“知道是知道,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吗?” 沈芜:“你去丰满钱庄,找那里的掌柜将这想法跟他说说,他们正在找一些有潜力的行当做投资。” 若是有陈氏的钱投进去,整个荆州府应也是没人再敢轻易侮辱她们了。 般若奴目光闪烁了一下:“哦。”好似不怎么信,不会是骗她的吧。 沈芜:“等这回从剑门回去,我跟你一起去。” 般若奴大喜:“真的吗?真的?” 沈芜点头:“那我就当你愿意去剑门帮李危这回了?”她确认到。 般若奴也学她的样子点头:“我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帮他。” 沈芜:“我和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真就只是朋友之谊。” 般若奴:“只是朋友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将我交给侍卫送去就是。” 沈芜垂目,轻声道:“等我回过神,人就已经在路上了,来都来了的。”她越说越多,像解释又像掩饰,结果更像印证了般若奴的想法,“再说,他上回伤到了肺,养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好透,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再受点伤,在战场上恐怕真的会丢了性命。啊,我倒是不在意他会不会死,只是他若是死了,我平白要担个寡妇的名声,就要跟他绑一辈子说都说不清了,而且……” 般若奴没等她的长篇大论说完,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沈芜立马住了嘴。 般若奴:“或许你自己还没注意到,但你真的很在意他。” “不是……”沈芜还想再挣扎一下,般若奴却不让她继续说了:“王妃,人的语言是有信念的,假话说多了,就成真的了,难道你真的希望他死吗?” 沈芜慌忙捂住了嘴。 剑门一带山林密布,狭隘多,大部队行进容易遭遇埋伏。崔范派遣一支先锋小队,先进山中去探虚实,卫牧主动请缨。 李危瞪着他,军令已下,大军前不能起争执,他只能瞪他,向前迈了一步,卫牧又反过来瞪他,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像说了很多话,李危仍旧没有缩回迈出去的一步。 “我也去。” 崔范侧身瞥他,没有搭理,让副将给卫牧发了一支令旗。 李危:“我也去!” 崔范嫌他吵得慌,急令卫牧带人快速进山。 李危还想迈出去,被崔范勒令:“你要违反军令吗?” 李危止了步子,怒视崔范。 崔范挥手让其他人整理行装,留下李危:“我知王爷立功心切,但进山风险太大,王爷理应明白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 李危:“你是怕我在此地有失,没办法跟三皇姐交代吧。” 崔范被拆穿,却脸不红心不跳:“这正是我想说的,请王爷为公主着想,莫要让公主伤心。” 李危知卫牧为何要做先锋,他想搏一搏,搏一个军功出来,好调离他身边,离开公主府,自行建功立业,为国家效力。 卫牧是清河郡人,清河郡诸姓门阀中的一员,只是卫氏是个小士族,与崔氏不能比,他祖父为了给家族博一个前程,将他送入了公主府中做家臣,转而却没料到,三公主将他送给了李危。 他从前很恨李危,恨他为何一个皇子却没有实权,还要寄居在公主府,后来两人朝夕相伴,了解了彼此的诸多无奈,又成了相互防范的敌人,心心相惜的伙伴,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相伴至今。 李危按着自己的佩剑,没再瞧崔范一眼,独自往山里走。 似乎没听见崔范的威胁。 -------------------- 第56章 逞能 ============== 崔范以为他贪功冒进,这点他说错了。 他之所以明知不该进还是要进,是因为卫牧进了,他不知李纯在此处暗中培植了多少人,只有跟着卫牧才能探明白。 三公主李纯是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女儿,排行第三,大公主李红前些年被送去辽北和亲,而今陛下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留居京中。早些年为她定下了弘农杨氏的亲,婚后一年便因辽北入侵,杨氏驸马随军出征战死沙场,从此三公主寡居长安公主府。 寡居的年轻公主,不涉朝政,身后有清河郡诸姓门阀都兜底,又有的是钱,贪图享乐,养了一屋子的侍卫幕僚,陛下疼惜公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危就是那时被她捡回府中的。 经年与她朝夕相处,她到底是作何想,有何目的,他怎能不知。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自己来荆州府,暗藏起来以待时日,成为她的刀。 第104章 山中盗匪庞杂,太子以为自己养了一支精兵,实则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三公主暗藏的人。 山中积雪厚,以往被人走出来的小道被雪覆盖,再也找不到。他依循着前锋小队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爬,本就被崔范耽搁了不少时间,落后他们不少,李危索性就不追了,适时隐没,一路暗中跟着。 冬日天黑的早,在雪的映照下却比夏日亮堂,他们为了避开山匪的侦察,不敢生篝火,只坐在雪窝窝里啃冷肉干。 崔范那般大张旗鼓地来讨伐,早就惹动了这群人,山中指不定也有陷阱和埋伏。李危没有他们那般心大,藏在黑影里,只抓了把雪润润喉。 卫牧安排了两人值守,下半夜再换两人,如此确保敌人偷袭能及时应付,但到底在敌人的底盘,人不敢睡得太死。 正静默至后半夜,是人最困倦,睡得最死的时候,“咻”的一声,一支箭矢穿透了甲胄,发出一声顿音,其余的士兵纷纷惊醒,摆出一个圆阵,活似一张靶子。 “咻咻”两声,又有两个人倒下,卫牧反应过来,呼和道:“快散开,注意隐蔽。” 紧接着,四面八方露出箭手的脸,成群的山匪也从他们身后站了出来,为首的那人胸前戴一根红巾,满脸大胡子,一对招子被雪照得澄亮。 “区区数十人就敢进山,当我们是死的吗?” 声如洪钟,猛得在寂静的学林中回荡,震得压弯枝头的雪掉了下来,吓人一跳。 这人手中握一把钢刀,声音又有如此威力,卫牧到底是李纯的人,猜测出他是何人。 “阁下可是前辽远军营副将顾亭?” 这猛汉身形不动,问道:“你认识我?” 卫牧没答他,自报家门:“在下卫牧。” 顾亭眼珠子转了一半:“清河郡卫家?” 会这样简洁的自报家门的还能是哪个卫家,只能是清河郡卫家。 卫牧:“是。” 顾亭满是胡子的脸,忽而皱在了一起,笑了:“正好,你爹欠我三两银子没还呢,跟我走。” 这就是说鬼话了。 顾亭是前辽远军营副将,为何是前呢,正是因为他贪没军饷受了军法,被剥了军籍和官职,想必他那张胡子脸下还被琼了面,他就是个受刑的罪人,怎么会与卫牧的父亲相熟到互借银两的地步。 他这是找个借口,将他带走。 卫牧也没有反驳,只在心里讥讽,太子连这种人都招募,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 卫牧几人一走,李危隐没在树影里喘了口气。 太子在荆州府的事已揭破,他撺掇崔范领兵前来镇压匪患,就是为了看住他藏在这里的这支队伍,或围困,或剿灭,总之是要让它动起来,如此一来,将账本递交,太子必死无疑。 然而崔范不懂其中要义,当真以为是要将这些贼人绞杀的,竟主动入山。 李危无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而卫牧却急了。 这其中还有李纯的人,若是太子的人不动,那李纯埋的这步棋就废了,所以他宁可被顾亭带走,深入敌营才能探明情况,斟酌行动。 李危是这时才想明白的。 从始至终,卫牧都没有站在他这边过。 不由有些烦躁。 李危回了山下的营地,只对崔范说没有找到他们就回来了,随后又从队伍里找到敖风,让他放了信给陈府的宋下童,让他将般若奴带过来。 这山中没有一个向导,是不行的。 而且他昨夜听顾亭他们说话,都用的当地的方言,有些消息错漏了,他们实在太过被动。 这一等,崔范领的兵马就在山下等了五六日,山中依旧寂寥,只偶尔又雪压下来碎裂的声音。 除此以外,连只鸟儿都没有。 再这么等下去,军心就散了。 崔范着急想不等卫牧回来,就大军开拔进去,却被李危劝说道:“崔大人何不与剑南道节度使的兵马一道入山?” 崔范白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 要是他先进了山,将山匪剿灭,再搜查出太子屯兵谋反的证据,这可是大功一件。要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兵马管用,还轮得到他来立这个功? 李危又劝:“山中情况不明,我们又没有向导,贸然进入,只会被他们打散,逐个击破,到时被俘,别说功劳,可能性命都没有了。” “无论太子是不是真想举事,难保不会先杀一个朝廷官员祭旗振奋军心。” 这话倒是唬住了崔范。 他道:“那就再等三日。” 李危知盼着卫牧快些吧。 没曾想第二日山里就有了动静,那些山匪胸前都挂着红巾,举太子的旗号往下冲锋,嘴里胡乱喊着一句口号。 沈芜与般若奴二人换上男子行装,王府中的侍卫也被沈芜分成两队,分散入关隘。穿过城区,找到最近的一家丰益堂,对了暗号,丰益堂派了一个当地的伙计当做她们的向导,一路将她们带到了李危跟前。 本来没有将军的命令,营地是不能放闲杂人等进入的,丰益堂早有准备,亮明了身份,还有崔范的一份文书,说是依照崔大人的要求,来送草药的,这便混了进来。 沈芜一眼就看到了李危正与敖风断眉他们坐在营地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下休息。 李危也瞧见了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没走过去跟她相认。 第105章 一时情起,等忍过了,理智回潮,又暗自咬牙,这宋下童是如何办事的,自己是让他带人过来,他怎么能让沈芜来。 剑门形势复杂,刚才山匪冲锋又打了一仗,此时军营里到处是血,哀鸿片野,治伤的治伤,骂娘的骂娘,哪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应该来的。 她不仅来了,还进了医所。 那岂不是那些袒胸露腿,满身脏污臭汗的汉子都要被她看光了? 李危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跟了过去。 沈芜刚要掀帘子,手就被人擒住,她看那人正是李危,脸上的惊吓变成欢喜。 丰益堂的伙计和般若奴将药草都送了进去,她怎被李危拉往一处清净的角落,说话。 “君子不立危墙,你不知道此地危险吗?” 他咬着牙,恶狠狠的样子,沈芜还真有些怕。 “我接到你的信,没想那么多。”她心虚地笑笑,拉着他看,“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李危呼吸一滞,她一向谋定而后动,这可不像她。 “你说实话,是不是宋下童忽悠你来的?” 沈芜摇摇头:“不是,我真没想太多。” 李危:“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回去。” 沈芜却没动,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我临走前特意去三娘铺子里买的,你将就着吃。” 李危眼尾都红了。 她还有脸提。 当日她明明来送行,还在雪地里等的手都冻红了,却不让自己见到。非要他自己去跟敖风打听,这也就罢了,他瞧敖风打开包袱,包袱里全是吃食,里头就有一盒桂花糕,那分明是她要递给他的,却被她送给了旁人。 那日她到底是为什么来送行了,又假装没来,李危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楚。 “你走。” 沈芜的笑容一僵:“来之前我已听小童说过你的打算,我不会妨碍你,我在丰益堂等般若夫人一起走。” 她真走了,李危的心尖尖跟着一颤,酸涩一片,桂花糕放了足足有半个月,还好天冷都冻住了,香气也淡了很多,吃在嘴里也没有刚出锅时候甜,甚至还发苦。 等他意识到自己追过去时,才惊觉不对,想要掉头走掉。 沈芜却及时叫住了他:“我心里放不下你,别受伤。” 李危回身,满脸震惊,她在说什么胡话,自己怎么听不懂。 沈芜的眼眶鼻尖脸颊都泛起了一抹红晕,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舌尖抵着齿间,回眸说道:“李危,这次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不喜欢纷争,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一起。” 李危仰起头,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淌出来,冷笑道:“少自以为是。”他将这句话还给她,还有一句更冷的话送她,“你以为你是谁?” -------------------- 第57章 山 ============ 好好过日子? 这话与别人说都是好话,天底下千万人都能好好过日子,唯独他不行,他是一把刀,命途就是杀戮,结局就是被人砍折,如何好好过日子。 沈芜被他这话刺地心中发疼。 连日来,她都被缠在为何自己如此冲动,会亲自跑这一趟,也想过是不是担心他,想来亲自看一眼,一眼就好,又想他这人一张嘴说出来的话都是气人的话,她才不担心他,脑子里全是乱线头,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直到般若奴很肯定地跟她说,李危必定是她心中很重要的人。 原来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就她自己还蒙在鼓里。 她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鼓足了勇气才说了方才那一番话。 谁曾想,他不领情。 还对她冷嘲热讽的。 换一个脸皮薄的姑娘早就哭了,但沈芜不同,就死硬着头皮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危,你这人说话向来不让人,我知道的。”她深吸一口气,眼见着胸前起伏不定渐渐缓了下来,“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没有父母老师教导的缘故。” 这话说的真像骂人,李危嘴角一抽,别过身子,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不敢擦,怕被她看见。 他可不就是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吗?她说的没错。 沈芜以为他要走,慌忙道:“我这人说话算话,你先考虑,等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军营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虽然藏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但是巡逻的士兵也会巡过来。沈芜不敢久留,更不敢再高声,盯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声:“保重。”转身就去寻方才一起进来的丰益堂送药的伙计,打算再一起回丰益堂。 剑门还乱着,街上到处都是流民和被炸烂的铺子。 她不敢独自一人行走。 她真走了李危才转身,脸上的泪都被风吹干了。 十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跟他说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这人可真逗。 天边黑云压了过来,天又要阴了,恐怕还要下一场大雪,李危收敛心神,往主帐走去。 将军帐中,崔范端坐在虎皮上,瞪着大案上的舆图,都要将这副舆图瞪烂了,也没瞧出哪里能埋伏,哪里好围守,哪里能摆阵。这剑门天险,易守难攻是出了名的,他要想在这里剿灭山匪,真不容易。 好在卫牧被俘了进去,两边总算有个沟通的口子。他派人跟着信使,探查了三日,总算摸清了山匪的老巢,今日清晨趁着夜色,攻了上去。 第106章 他带的是山南道精锐军士,战斗力照理说比山匪强多了,只是山匪盘踞在山间多年,地形熟稔,利用地势将他们打得溃败逃窜,带进去的五百人,回来清点折损了三四十人不说,一百来号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他这是着了人家的道了,气得大骂卫牧定是倒戈做了叛徒,给他们出主意了,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判断有误,瞎指挥造成的。 李危:“卫牧被俘,你不救人倒也罢了,只想着贪功冒进丝毫不顾人死活,这事儿传回清河郡,你准备如何跟卫家交代?” 清河郡不似从前那般威风,几个家族就像搓麻绳,都搓在了一起。崔范这般行径等同于抛弃伙伴,给崔氏抹黑,与卫家起嫌隙。 崔范也犯难,破罐子破摔:“那怎么办?” 李危反问他:“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人明明姓崔,却一点也不像崔氏那老狐狸,做事怎么不带脑子。清河郡日渐式微果然不假,青年里都没几个能拎出来的才俊。 崔范被他一质问,眸中蹿出两团火来:“竖子小儿,你有本事你来?” 好歹是皇帝的种,他敢骂出“竖子”二字,足见真是急迷糊了。 李危瞄了一眼大案上的将令,一把夺了过来,崔范吓得靠在了虎皮上,以为他下一息就要拔刀宰了他。 李危是明白为何陈小粥都能将他逼得下不来台了,这人空有一副花架子,在小官小吏跟前还敢摆谱,耀武扬威,真要有人压住他了,他比谁都先低头,生怕伤了他一根毫毛,真是长了一颗鼠胆。 他没理会崔范的失态,一心想着要尽快将沈芜送出去。 没等两人再说话,外头来报:“将军,山匪忽然下山,离营还有二十里。” 二十里,行军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骑马怕是半个时辰就到。 李危不能再等,出了营帐,去医帐寻人。 医帐内三个军医,七八个药童忙得团团转,还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送进来得不到医治,丰益堂的伙计和般若奴也被拉来磨药煎药,这里没有说话的人呢,更找不到管事的人,沈芜立在这里好似一颗小豌豆被推来推去的,推到了一个角落,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空药碗,和一把扇药炉的蒲扇。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药碗洗了,把下一副药煎了!” 一声爆喝,把沈芜从一团乱中拉了出来,跟着按照吩咐真的做起事来。 医帐内没有闲人。 沈芜笨手笨脚,不会这些活计,也找不到人解释,只好硬着头皮上。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没人讲究文火还是武火,一副药煎成几碗水了,在将士们的痛苦□□里,只想快些,再快些,给他们药让他们舒服。 李危到时瞧她忙得满头是汗,已脱了袄子,只穿着件单衣,袖口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腻白的小臂,正环抱一个没穿上衣的黑脸士兵包扎腹部,那姿势好像要将那士兵的头抱在怀里,怎么看怎么让他不舒服,别人做起来他从没觉得什么,伤患为大,不存在什么男女有别,但她不行,在他眼里,她就是不行。 一步上前,将她挤了过去:“我来。” 那受伤的士兵见换了个人,还换成了个俏郎君,满脸恶寒。 “你怎么还没走?”他这是明知故问,这情形他也瞧见了,她能走得掉吗?明白是因着刚才又吵了一架,他先服软,递给她一个台阶,沈芜还没有木讷成那样,答道:“脱不开身。” 李危点头,将那士兵包扎好,起身问道:“你的衣裳呢?” 医帐内人多,又起了好几个炉子煎药,很热,她又在人群中穿梭,穿得臃肿不方便,随手就脱了。她回首望了一圈,往远处的伤兵指了指:“借给人了。”她的小袄和披风都盖在担架上的伤兵身上做棉被。 李危眼角一抽,解了自己身上的斗篷,兜头将她裹在里面。 “先出去再说。” 沈芜压住他系带子的手,在一片混乱中目光沉静:“我不走了。” 李危心尖微颤:“你为了气我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吗?以后再找回来就是了,做什么要作践自己,难道你留在这儿我就会不好过了吗?” 沈芜:“我想过了,我出得了军营也出不了城,如今剑门城中混乱,昨日得到消息今日节度使会封城,王府护送我来的侍卫留在丰益堂,能保护他们,我去了只会添乱,不如留在军营,这里似乎更需要我。” 她越是这样说,李危的心就越是慌得厉害:“你别胡闹。” 沈芜不再理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还给他,走去军医身边,帮着捣药。 李危挤过人群,捏住她捣药的手腕,先将袖子给她扯下来,蹙眉道:“你要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不过要是打起来,我顾不上你,你就拿这个防身吧。”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塞给她。 他想在山匪攻来之前将她送走,若是现在跟她说,以她的性格不仅不会走,反而会更坚定地留下来。 他走至帐帘边穿过人群回望她,她已去忙着下一个伤患,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从前他对自己的生死并不看重,谁最后不都是一捧土一抹灰,他这种人死了活着都不会有人在意,最好连土连灰都不要有,是一抹烟,散了什么痕迹都没有,就跟他没有来过一样。 第107章 当然害怕也是有的,他时常害怕,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永远没有在黑暗里,害怕一个人待着,怕黑,也怕人,更怕见那个女人,甚至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和恐慌,他为什么害怕呢,还不是怕死。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也会怕死。 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活在噩梦里,那时他想不如自己去死吧,好过被折磨死痛快,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了手,后来他才知道他是不想死啊。 不想死就活着吧,等着被人杀死也是一样的。 后来他遇见了沈芜,大旱三年的荆州府,他看了不知多少生死,瞧她如何救人,瞧她如何救村子,瞧她一次一次不顾自己安慰去救这个救那个,有时候也笑她天真不知人心险恶,后来才知是自己天真。 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他想活着了。 每见她一次,就更想一点。 她好像成了一座山,他身后的一座山。 瞧见她,心底一片安稳,好像有她在,他的世界也没那么暗沉无色了。 -------------------- 第58章 偷袭 ============== 营地扎在一片山地上,李危拿着将军令去安排,先让敖风带五人将医帐迁至后方的平地,让一部分伤势轻的一起护着医帐。 又让断眉领十人查探敌营的动向,每半柱香回来报一次,并派了山南道节度使的亲信手下,带人从后山潜去剑南道节度使驻地,搬些救兵过来,来不来的不重要,但要给他们递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则守在营中,将剩余的三千将士召集起来,稳定军心。 今晨两方交手,有经验的将士已察觉出对方绝不是一帮乌合之众这般简单,盗匪使用的阵法排布,攻敌手段都来自军中,他们之中必然是有大周前军方的人。 三千军士早上吃了亏,正不舒坦,想再酣战一场扳回一局,心中也对领兵的大将军不服,指挥混乱,三条军令连发,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害他们在林子里东兜西转,自己先乱了阵脚。 “呀呀呸的,文官捧着将令,当耍猴呢!” “我看我们不是来立功的,我们是来给这帮混账王八羔子当磨刀石的。” “今早你听到他们喊什么了吗?我可听的清清楚楚,喊的是‘天下兴,太子立’。” 众人一阵唏嘘,这太子也太作死了,山南道的老百姓都在传他是护佑百姓的菩萨,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都请了太子菩萨,说是能给人繁茂子孙的。如今搞这一出,是真的将自己当成天下之主了。 李危来时,他们正讨论着呢。 一听他手里有将令,都只好站起来,打起精神听他说。 “我与诸君是半道相识,不知诸位家中如何,但我想人人皆有父母、妻女、姊妹、兄弟,我们都是从山南道三年大旱中死过一回的人,亦可互称同袍。” “现在剑南道匪患猖獗,剑南道节度使驻兵力不从心,剑南城中混乱,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离子散,多少人的兄弟姐妹被盗匪掳去,是杀是剐,是强占是欺辱,难道我们来了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吗?” “千倾良田被毁,万石粮食被抢,饿殍无数,浮尸万里,我们真能就这么不战而归吗?” 山南道节度使驻军吃的是朝廷派发下来的粮饷,但大部分粮食还是他们自己屯田种的,那三年大旱,他们也颗粒无收,有时还要靠周边的老乡接济一二,经历过这场大灾的人,听不得有人糟蹋粮食。 立即有人愤慨:“这群狗日的,竟敢毁青苗,我砍不死他!” 马上有人响应他:“算我一个,狗娘养的东西,我要剁了他去沤肥!” 李危很满意,高喊道:“敌人离我们还有二里地,诸位拿起武器,整装待命。” 断眉的人回报,敌军在山谷停了小半刻钟埋锅造饭,看架势是要等到入夜。 山谷离营地只有一里地,由此推测是要等入夜偷袭也合理。李危带了三人轻骑,亲自从山梁上绕了过去查看。 断眉正埋伏在一处石缝里瞪着眼睛瞧山下星火,李危靠了上去:“看出了什么名堂?” 断眉道:“他们至少来了五千人马,这山里能藏得下这么多人吗?” 剑南道一道山梁连着一道山梁,群山林立,比邛崃山还要高峻绵延,藏五千人马不成问题,问题是山里是不是还有伏兵,要是他们来个前后夹击,就凭他们这三千人马,恐怕要从剿匪变成突围战。 李危想到这儿,断眉忽然又问了一句:“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年头谁这么厉害能养得起这么大一帮子人?” 听意思还有些羡慕。 李危:“你没看剑南道的老百姓都活成什么养了吗?”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上也看见了,到处都是荒村废店,尽是些瘦骨如柴的老人,双目凄楚麻木,似死鱼眼珠子,双膝上卧着一个小孩,孩童已死多日,活着的也奄奄一息,要么是饿死的,要么是冻死的。 断眉连打几个寒颤:“畜牲。” 山下敌军吃了饭,又烧了好几堆火扎营。 李危:“他们是在等信儿,我们背后的山梁定还有人。” 断眉:“那怎么办?” 李危轻轻一笑,带着左颊的小酒窝也露了出来,讥诮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打呗。” 第108章 打他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他转身回了营地,抽了大半兵力出来,另抽五百人,让他们等着。 不一会儿,沈芜得了信,带着般若奴从营地后面跑了过来。 她还穿着单衣,瓷白的脖子露出一截,上面粘了一撮一撮缩成一道一道曲线的细发,那发丝描摹出汗水留下的痕迹,一路沿着脖子伸了进去,微微敞开的交领,露出锁骨的形状,被热气熏成粉色的经络,与那发丝一道蜿蜒而下,交叠在何处,让他心绪微乱,眼睛发烫。 他临走时,将她的袖子放了下来,又被她嫌碍事卷了上去,手腕子上比方才多了两道红痕,看上去是被锅沿烫伤了,害得他才起的那点绮色心思一瞬就没了,眼角抽了一下,想开口让她跑慢点,人就已到了跟前。 李危抿了抿唇,将心底冒起来的情绪压下,指着沈芜边上的一个俊俏小哥,对那五百人道:“般若奴是我从剑南道找来的向导,她带你们进山,进山后见机行事。” 说着就让敖风领着人往山上去。 般若奴瞧了一眼沈芜,沈芜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才跟着敖风离去。 随后李危就带大半兵力准备出营攻敌,临走前也瞧了一眼沈芜,瞧了半天,磨蹭出一句:“上回给你的烫伤药自己抹抹,别让我觉得你碍事。” 等沈芜反应过来,他骑着马又旋风一般走了,好似她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一样。 哪有这样的,临行前不都该说什么照顾好自己之类的温馨之语吗?他却另辟蹊径给她留下一句这种气话。 沈芜轻轻怼回去:“你就别扭吧,别扭不死你。” 怼归怼,还是掏出了他给的小药瓶抹了抹手腕上的烫伤。 早上刚起了一场混战,还没出晌午,敌军就集结好往他们的营帐进发而来,李危还来不及在山间做些陷阱埋伏,只得仓促架起三台机弩,从山梁上伏击下去,为后方将士开道。 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底下毫无防备的敌军乱了阵脚,领兵前来的正是那日活捉卫牧的顾亭,他也没料到崔范这老匹夫吃了早上那个大亏之后,竟然还敢主动出击。又披上战甲,扛起大刀跨上马背,组织起溃散的兵力,进行反攻。 两路兵马,狭路相逢。 偷袭,讲的就是一个“快”字,李危分散兵力,三五十人一小队,将顾亭的兵力分股包抄,有几股反扑凶猛,被山上埋伏的机弩压制,还有几股见势缴械投降,这五千人马仅剩两千不到。 其中有一人突围最为勇猛,他身后护着的人正是顾亭。 此莽汉长得比李危还高两个头,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李危一刀砍过去,此莽汉不躲不藏,顺手拎起一块冬瓜大的石头格挡,反而震得李危手腕发颤。 见状不对,李危收回手中朴刀,摘下背上的硬木弓,弯弓搭箭,朝他跟腱射去,怎奈距离太近,他箭法再高超,威力也减了大半,此莽汉脚一抬,将那支箭踩在脚底,断了,紧跟着一拳挥至李危面门,李危双膝一弯,向前一滚,从他背后站起,拔出朴刀奋力挥出,砍伤他的后背,动作之快,围在外场的人只觉瞧见了一道雪亮闪电。 莽汉仰天惨叫震天,震得山谷积雪扑簌扑簌往下掉。 此莽汉目眦尽裂,难以相信李危能伤到自己,转身展开蒲扇大的手,挥手去抓李危,愤怒地要将他撕成碎片。 李危不惧,跳上后方巨石,挥刀朝他面门劈下,正面相击,这人合掌压住李危的刀身,破了他的刀势,两人僵持,李危大吼一声:“射!” 山上机弩破空射出一箭,一箭穿心,此莽汉大骂:“卑鄙小人!”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危:“呸!” 他算准了三架机弩,东南东北向各发射了十支,弩箭都射完了,正东那一架发射了九支,于是与此莽汉周旋这小半刻钟,将他引到正东那架机弩的射程范围内,算准了机弩的冷却时间,才喊了那一声“射”,一发即中,一击毙命。 所幸不是因为卡壳或是别的意外,正东那架机弩才留有一箭,确实是没射完,不然李危这般算计也要落空,免去了一场恶战。 顾亭愣在当场,还想突围的几股人马也被这一下震慑地丢盔弃甲,不敢再动。 战场局势一箭定乾坤。 山中,敖风带五百人小心翼翼地跟着般若奴的指向行军,除了呼吸以外,没有一个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皮靴踩在雪上也尽量地轻。 他们从小道弯上了山梁,般若奴指着雪地上的枯树枝让敖风看,声音低得似春雨:“这里有人走过。” 那枯树枝上的积雪浅薄,树枝的折痕很新鲜,被踩成了好几段,还不止一人。 敖风点点头,对这五百人做了一阵手势,大家都分头行动起来。 这五百人是敖风亲自带出来的,秀水村的人全在其中,还有一部分渔利口的人,其余的是节度使驻兵,这两天也被敖风收编了。 他们与敖风有不一般的默契,三人根据他的指示,从后面穿插,找出一个伏兵,没有动手宰了,而是故意发出声音吓唬他,另三人也如此,用刀背将人拍疼,又自己隐没进树丛中。其余人都如法炮制。 几次三番戏弄,扰乱了敌方的军心,以为林中藏了不计其数的山南道节度使驻军,不知不觉敌军的伏兵被赶进了一个低洼地带,将人数点齐后,敖风才带人现身。 第109章 他们一现身,被围的敌军发现他们只有数百人,而被围进洼地的自己人却是对方的两倍,又不得不服。 有人想叫嚣他们使诈,敖风一刀削了那人的脑袋,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 只今日一战,李危就俘获了三千敌军,消息传回大营,崔范喜上眉梢,叫人在营中摆了好大三桌席面,将他从山南道带来的三十只羊全烤了,要庆功。 沈芜瞧这排场,蹙起了眉头。 -------------------- 第59章 庆功 ============== 医帐被迁至营地的大后方,受伤的战士在医帐附近的平地烧了火,围在火堆旁双目无神,断眉送来的五个保护他们的勇武士兵,没等来敌军,又听说打了胜仗,也都与那群伤兵一样坐了下来,闻见营地里的烤全羊香味,满脸颓丧。 好似这场胜利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也没有人想去前头参与什么庆功宴不庆功宴的。 听闻李危带人去御敌,大获全胜,俘虏三千。隔壁不如他们经年累月训练的屯田兵都立了军功,还有几个没训练几天半道从佃农参军入伍的,也抢了半大不小的军功。人人都有功,他们守医帐的这几人愣是被排除在外。 他们都怄着一口气呢! 这五人瞧伤兵的眼神也带着埋怨,沈芜从前头回来,他们其中一个叫盛凯的咂么两片嘴,不怀好意地说道:“呦,沈姑娘从前边儿回来没留在那儿和他们一起庆功?” 沈芜穿着男装,梳单髻,大周的女子外出为了图方便,许多人都这么装扮,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女儿身。她身量小,长得细皮嫩肉的,军中人一见她便知她是女人,还有般若奴,那个胡女。 军中不少人都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瞧敖风断眉李危那帮子人对沈芜的态度,也能猜出她与他们是老相识,话语间就带着刺,酸得不行。 沈芜脸色阴沉,看不出来喜怒:“仗还没打完,何来庆功之说,崔大人太心急了。” 盛凯一愣,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子还敢对大官有微词,比他个男人还强,轻咳一声,装腔作势道:“你说什么屁话呢,老子还轮不到你来同情。” 他就是在胡搅蛮缠,前头的人他不敢闹,专逮着她闹,沈芜也不恼:“剑南山脉一眼望不到边,正面来敌就有五千人,背后散兵又有两千人,山中要是能藏这么多人,再多五千也是没人知道的,盗匪到底几何,谁心里都没数。崔大人着急庆功,恐怕会引来贼子,你们要是立功心切,何不等一等。” 在坐的人听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由心里就认可了她的说法,盛凯浑身反骨,偏要与她不对付,嘴硬道:“你是怕你男人因轻敌被治罪才这么说的吧,想激我们去提醒崔大人给他添堵,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轻蔑一笑,“谁看不出来你跟李危关系不寻常啊。” 他们又不瞎。 说起来这点他也看不惯李危这群人,打仗就打仗,还带女人来,全军营几千将士,就他一个想女人,他们就活该渴着。 沈芜叱声问道:“你为何而来?” 盛凯见她面红耳赤,笑得更讥讽:“被我戳中了心思,羞恼了吧?哈哈,你们别以为我们听你两句蛊惑就会去给你们办差。” 沈芜不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依旧问:“你为何而来?” 盛凯不耐烦道:“还能为何,当然是为了剿匪,为了立功。” 要不然他一个山南道节度使精锐跑剑南道这个穷乡僻壤来干嘛?看雪吗? 沈芜:“既然为剿匪,那匪除了吗?” 盛凯被她问地怔住。 沈芜:“剑南道虽没有遇上大旱,却连连遭匪,我们旱了三年,他们被山匪抢了五六年之久,一路上你们也都瞧见了,饿殍冻死者无数,妇孺不剩,皆是银首老者,空屋断垣,井枯柯烂,你们难道不觉痛心吗?” “我的家乡曾遭地主压迫,地租成倍的涨,地里颗粒无收,山里但凡能赚钱能吃的都被抢光了,有的村妇挨不住,去三生巷做游娼,有的一家子男人要出劳力,没办法只好卖了家中小女儿,有的宁愿挨鞭子省下几两银子给家里过日子。” “我亲眼瞧见他们挨打,那一鞭子下去能将人的脊椎骨打烂,不死也残。” 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一声不吭。 大旱那三年,谁家中不是如此过来的。 沈芜:“后来我们想方设法将地主租给我们的土地拿了回来,才过上两天安生日子。” “剑南道的老百姓受苦受难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以为这个能剿匪,那个能剿匪,最后却谁都没有剿成,让他们的日子比地狱都不如。难道之前的人都是草包,剿匪还越剿越多了吗?还不是有些人把这里当成了建功立业的地方,一茬一茬的来练兵,从来没有想过将山匪真的剿清,还剑南道老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你们要是也想做那样的人,你们就确实是孬种。”她忍不住红着眼睛骂了一句,但想到李危,心跟着被抓了一把,火辣辣的疼,“好在他李危不是。”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透,肺上的伤受不得冻,忍着也要来。 她不知这山中盗匪牵涉到几方势力,他一个不受宠没实权的皇子来剿匪,以后要如何善了,但他来了,好似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第110章 沈芜越想越烧心,转身回医帐捣药,捣好一包,又拾起一包继续捣,不知是不是这药辣眼睛,熏得她一双上挑的柳叶眼发红发酸。 听见收兵的金鼓,她去前头想等李危,想看看他还好吗?受伤了没有,伤重不重,天黑得这么快,还吹着阴风,眼看着又要下雪,她很担心他。 却没曾想被人误解,越想越气,将捣药杵往旁边砸去,吓得在她旁边记录药册的军医老李手一抖,落了一个墨点在纸上,他斜眼一瞪,瞪着沈芜:“别糟蹋了我的药!” 沈芜抬起袖子擦了滚落在腮边的泪,赔不是,将药杵和药舂扶了起来。 老李年约四十,下巴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的褶子比人家五十岁的人还要多,但性子一点不稳重,脾气火爆,常常将在医所干嚎的瞎吃药的伤兵吼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对沈芜也不例外:“你是把魂丢在外面了?真气不过你去跟姓盛的那小子打一架啊,拿药撒什么气。” 沈芜:“我打不过。” 老李在医帐里都听见了,她说的那些话句句泣血,字字戳在他们脊梁骨上,那姓盛的小子是个目光短的,就是这小丫头骂的让人一点不过瘾,他有点不高兴。 老李听她这般说,猛然一笑:“我还以为你是个气性大的,骨头硬的,你还知道你打不过啊。” 沈芜抬眸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竟没有不快,反有些舒畅:“我本来也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老李“嗯”了一声:“你是因为他鼠目寸光,用自己的狭小肚量去衡量李危才气哭的?”他无视沈芜的脸红,斟酌一番,“你倒是挺痴情的,不过,你晓不晓得,这样你就得罪了那五个兵,要是正如你说的还有山匪,到时候没人护着医帐,可怎么办?” 沈芜一时被气糊涂了,经他一问,也茫然了。 老李笑眯眯的,一改刚才的不悦:“说不定他们现在骂李危骂得更狠了。”他指了指外边,让她去听。 沈芜靠了过去。 她甩身回去,盛凯就骂了起来:“就他李危一个人是大英雄,我们都是想挣军功的投机分子。” 另一个兵附和:“就是,瞧她那话说的,好像我们不是人是畜生一样。” 盛凯吐了口吐沫星子:“要不是被他李危安排在这儿,今儿个我杀四五十个都不在话下。”又指着另一个火堆旁的一群人,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死了算球,专门会拖人后腿。” 那群人捏着鼻子当聋子,不欲理他。 沈芜捏了捏拳头,始终不愿意将他们往坏处推:“李危让你们来这里守着医帐,是怕敌军瞧这里薄弱,冲进来杀同袍,你们倒好反而怪起人来了,你们能确保自己一辈子上战场都不受伤,你们能确保以后都不用军医给你们看病?一个将军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头的人浴血奋战杀敌立功,你们也有你们的荣耀,谁也不会忘了,至少我不会忘了,有你们在我才能安心救治伤兵。”她站在篝火旁,弓身一礼,感激道,“今日多谢诸君护我沈芜。” 火堆旁的其他伤兵也都站了起来,向他们弓身行礼:“今日诸君护我,来日我护诸君。” 盛凯摸了一下鼻子,本是不屑,到底是软了下来。 他在军中待了数年,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只好与其他几人一起站起身还了礼。 一堆人正站在外头你拜我,我拜你,李危带着一群人扛了五条烤羊过来,叫人就地将烤羊给伤兵和盛凯他们五人分了。 他背着光,身穿战甲,身影如同一座线条粗矿的神像,沈芜瞧不见他的表情,也瞧不见他的小酒窝,只瞧见他行动无碍,指挥利落,应是无伤。 她那双穿过山海,透过火从,传来的炙热目光,让李危浑身发烫,心跟着怦怦直跳,舌尖滚落,压下干涩狂躁的悸动。 他缩回脚步,不想再往火光中走,他难以掩饰的所有情绪,都想藏在黑暗里,不想给人瞧见,于是,他转身,想再一次走入暗影里,沈芜却叫住了他,越过山海和人群,来到了他身边。 她没有细瞧他的脸,也怕自己抑制不住:“没受伤就好。”她翘了一下唇角又压了下去,“外头的庆功宴……” 李危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庆功宴,肉都做成了肉干,菜混在粥里煮成了杂烩粥,等会儿有人送过来,你饿了?” 她就知道,他定是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上前一步,伸手去够他的手,李危又退了一步,将手藏在了背后。 “没事别随意乱走,今夜警醒些。” 不再有其他交待,旋踵就走。 沈芜站在原地瞧他远去的背影,不怨不怒,目送他走出她的视线。 -------------------- 第60章 混战 ============== 李危一步都没敢停,目光放在远处的虚空一点,不敢想,更不敢回头。 这世间给他的好太少,而她又耀眼得让他移不开眼,他惶恐,躲闪,不敢接。 晚来天欲雪,风卷残云,冻硬了的雪纹丝不动,好似一座一座冰雕。 营地上的庆功宴没有办成,但不妨碍战士们慷慨激昂,打了胜仗,浑身是胆,浑身来劲。篝火燃到半夜,外头还在喧嚣,李危抱着一壶烈酒躲进了火光照不到的无人角落,倚靠着帐子,蜷着身子,像一只秋末的蝉蛹,入了冬,早该死了,现如今只是苟延残喘。 第111章 漆黑的瞳孔里倒影着火光和三三两两手舞足蹈的人,看着他们热闹,将酒囊煨在怀里更紧了。 天很冷,冷得人直打哆嗦,营里的士兵都在享受胜利的喜悦,没有一点警醒样子,迷惑着远处一直在偷窥他们的山匪探子。李危眯了一会儿,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深。 一闭上眼,眼前又是沈芜。 她站在火光明亮处看着他,微风和煦地笑,满心满眼的柔情,撞了他满怀,他连脚趾都跟着暖得一缩,整个人都似初春萌芽的桃花,啪嗒一下开了。 他猛地睁开眼,冒出一头的冷汗。眼前还是那几个兵,已不再乱跳乱哼,坐了下来,唱了一首家乡春耕的歌。 李危静了静心神,将沈芜赶出脑子,眉头轻轻捻起,闭上眼,又慌张地睁开,确认不再出现沈芜,又再一次闭上。 靠在身后的帐子一软,好似睡进了家里的软塌,不是那座新的不能再新的楚王府,也不是丰益堂内堂那间狭小的只能放进一张单人卧榻的房间,而是被他用幔子隔出来的,渔利口那座有院子,院子门口长着一棵大榕树的家。 屋子不大,他硬生生在堂屋隔出了一间自己的卧室,从他这里再往里间走,才是一间正儿八经的卧房,那卧房也不大,卧榻却能躺下两个人,软绵绵的,床褥子一股干爽的皂荚味道,躺上去,暖洋洋的,好似阳光照在身上,烘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那一回敖风说他请了沈芜回来谈事,他没在意她来是为了谈何事,只想着她要回来,是不是要在家里歇一会儿,是不是忙得太晚就要在这里睡一晚,想得越多,就越要为她做点什么。 那床榻,他准备了一天,要是她有心,她还能闻到淡淡的桂子香。 他邀她的时候,说不出的紧张,想让她留下,又想让她快点走。他怕漏了馅儿,又怕她不知道。等她真的走了,将别人放得比他重要,他又不快活了。 心中一阵窒塞,他又猛地睁眼,火光明灭,那几个留在外面唱歌的兵都回了帐子里。 他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摸在脸上,让自己冷静冷静,别再让沈芜钻他的空子,跑进他的脑子里,扰乱他的心智。 他不再睡,站了起来,动了动冻麻了的腿脚,拎出酒囊,灌了一口烈酒暖和暖和。 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晃了几步,不由自主地眼睛放在了营地后方的医帐,那里灯火阑珊,不知她睡下了吗?营地都是男人,她该睡不舒服了吧。 李危长长呼出一口气,抬眼瞧了瞧那片黑夜和黑夜下被雪色照亮的山头。 细细的雪扬了起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满满沾在了他的黑发上,让他白了头。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李危扫开眉间那抹晦气,拽了腰间的银哨,吹响。 巡逻的士兵紧急敲响铜锣,营中警钟大作,随之有人大声呼喝:“有人袭营!” 山脚下一根火绳燎起,筑起一道火墙,藏在山中猫着腰,目光似狼一般的山匪刚摸到山下,就被烧得死伤一半,惨呼连连。 山匪毕竟是山匪,踩着同伴的尸体,跳进了营地,枉顾身后喊有埋伏,快撤回的指令。 营地内李危安排了人手,立即围杀过来。 不知为何人手不如他早先安排的一半,李危心中恼怒,应是崔范拨走了一批人。军前最忌讳的就是两个将领互相牵制,将令南辕北辙。 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李危满眼通红,好似九幽之地,修罗再世。 几个亡命之徒,被杀得顾头不顾尾,一眼瞭到营地中最薄弱的地方,往那边冲去。 李危大喊:“敖风!去医所。” 声音被北风一灌,嘶哑的好像撕得稀巴烂的一张破纸。 敖风大刀挥舞,分不开身,旁边的其他人听见了,想着那里还有五个兄弟,应是能抵当的,等敖风分开手,跑过去时,医所那边已经围住了那几个跑散的人。 那几人眼见被围,活不了了,一时奋起突围,当真杀了三个伤兵,撕出一道口子,盛凯立刻堵上,又将几人堵了回去,一个贼眉鼠眼个头小的贼人,钻了他的空子,蹲下一滚从他□□滚出了重围,抢了一根火把,扔进了身后的医所。 大帐厚重不易燃,那人又从怀里抽一只酒囊扔了过去,自己将匕首甩上去扎破酒囊,洒了一帐子,火光大作,正待高兴,身后一把朴刀飞来,将他戳了个对穿,人是死了,但火却着了。 大火骤燃,照亮了半个夜空,雪像飞在空中的萤火,还没有落下就化了。 帐子内乱作一团,不能跑动的伤兵,一边痛呼,一边往外爬,猛然又被往外跑的人踩上一脚,或是踹回原地。 又有人互相搀扶,一瘸一拐,或拖或拽,被人冲散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身上碰了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形状好似一只被烧着的虫蛹,惨不忍睹。 帐子一旦烧起来,火势止都止不住,不过半刻的功夫就全烧光了。 李危随手又捡了一把刀,将眼前的人杀了个干净,也不管前头崔范那边喊杀震天,只管往医帐这里跑。 他守了半个晚上,要的可不是这个结果。 心里痛恨崔范,脑子里又全是沈芜。 他走时说过,让她警醒,她向来对危险毫无敏感性,到底有没有跑出来。 第112章 也不管那么多了,他一心往火里冲,看得敖风都吓了一跳,忙叫前头的人:“快拦住他。” 好在断眉眼疾手快,拉不住他,一个飞身抱住了他的腰,绊住他,不让他再往前,但李危浑身蛮力,断眉只觉自己要脱力了。 断眉忍不住大喝:“你冷静点!” 李危满脑子都是沈芜还没出来,她要死了,她要是死在里面,他就进去陪她,反正他也想不出来,没她他活着有什么滋味。 “放开!” 断眉:“你忘了,你叫我把人都挪走了?” 李危被他一吼,思绪像断了片,到底是不再挣扎了,断眉总算喘口气:“不把这些贼人杀干净,营地也不安全。” 李危回过神,断眉放开了他。 敖风搭眼看了一下那边的情况,也暂时放下心。 什么人都挪走了,要是人都提前挪走了,刚才那些困在医帐里的伤兵是怎么回事。敖风明白是断眉一时情急,在李危脑子犯浑的时候,编的谎话骗的他。 这谎话也只能骗人一时,不能骗人一世,等李危冷静下来马上就能想明白,不过那时医帐就烧成粉末了,医帐里的人也早该跑出来了。 他倒是不担心沈芜是不是跑出来了,以沈芜的聪明才智,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帐子里,那几个伤兵没走掉,该是没来得及。 他们这边冲杀得惨烈,而崔范那边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却也不见轻松,反而将盗匪的火力都引了过去。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将篝火都扑灭了,东方发白,一场混战才结束。 活着的人都歇了口气。 活下来的盛凯挥着刀,一肚子气,抓住李危的衣襟将他往身边带,咬牙切齿地问:“你不是做了安排了吗?这就是你的安排?” 明明大胜归来,士气高涨,料到山中还有埋伏的匪盗,会趁着他们放松警惕夜间偷袭,做了准备,为何,为何还打得如此惨烈! 是个人都想不明白。 断眉上前,将李危拽出来,挡在他身后:“你眼瞎啊?没瞧见那群见风使舵的孬种都跑去崔大人那里了吗?” 盛凯举目,营地上满目疮痍,昨日俘虏来的三千盗匪,混战里全跑了,只剩下两三百号人。 气得喷了口唾沫:“不得好死的东西!” 营中没人知道李危的身份,敖风断眉他们也从不把他当王爷看,大家伙厮混在一起习惯了,是以就算李危夺了将令,以崔范的官威,大部分人也会选择跟着他崔大人走。 李危没说话,双眼通红,以往笑起来就会露出来的那只小酒窝,如今一点踪迹都没有,一身疲累,断眉以为他在难过痛心,拍了拍他的肩头,以作安慰。 李危却望着他问:“沈姑娘呢?” 战事都停了,营地里都是伤员,他也受了伤,沈芜应该出来帮忙救治了吧。 怎么没瞧见她穿梭的身影。 天都亮了,他应该能瞧见她了。 断眉梗了半天,瞧向敖风,敖风眼睛往四处逡巡一圈,确实没见到人:“可能在崔大人那里帮忙吧。” 在寻常人眼里,所有人都受伤的情况下,当然是先医治大官了。 李危却知道沈芜不是那种人。 他眼中的红越发浓郁,浑身泛着沉郁,手臂上的伤还在滴血,落在脚边的雪地里,一朵一朵的,像开出的梅,刺人的眼。他好似从黑夜里走来的魔,没多少理智在了。 断眉还想说,被敖风拦了一把。 李危挪动了一下脚,像一头受伤的兽,要去找沈芜。 冷峭,寂静的山间,由远及近一阵马蹄声闯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他抬头看去,骑在马上的人举一张白旗,喊道:“我们将军说,你们的人在我们手上,拿我们的人来换,要是敢耍花招,就一个一个拎出来杀,杀光为止。” 那人喊了好几声,崔范忙不迭地从帐子里面跑出来,叫嚣着不信人家的话。 那人手一指,远处一个山头上,绑了一群人。 李危一眼就瞧见了沈芜。 -------------------- 第61章 人质 ============== 那个养花的小宫女被“调走”以后,李危低沉了很久,公主府里与他玩得来的同龄人太少,经此一事,他也不太敢再跟其他人有过多亲近。后来卫牧被引进府里,成日跟他一道读书习字练剑,在外都说他是他的伴读,朝夕相伴一同长大,以后就是他的幕僚。 李危知道,他们其实都看不惯彼此。 一个清河郡士族公子,可比他精贵得多。从小有母亲疼宠,父亲管教,从来没有吃过剩饭,不知冷馒头为何物,十几岁就参加科举,没考不上也有资本再等三年,就算一辈子考不上,他也能被家族送进公主府,谋得一份像样的差事。 这样的人,可比他这位生于冷宫偏殿,躺在泥淖里翻不了身的皇子顺遂得多。 他嫉妒他。 因为嫉妒,所以他不愿跟他多谈,私下也尽量躲着他。 有一天他因书写时错漏了一个笔画被先生打了手板,同一个字,这已是第三次,他没想解释,只是心情百转千回不大好。放课后,也没打算理任何人,冷冷地独自一个人走了,卫牧一直跟着他,跟得他很不耐烦,故意躲进一处宫室,想避开。 卫牧却没有离开,喃喃自语:“怎么不见了,还想送他礼物的。”从怀里掏出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猫,摸了摸它的头。 第113章 小奶猫粉红色的鼻头被舔得干干净净,合着眼睛嘴巴轻轻蠕动,小脸宁静又安馨,睡得很香,好似在做一个甜美的梦。一掌长的小身体,软乎乎毛茸茸地趴在卫牧掌心上,文文静静的,很乖很软。 李危躲在暗处,见到他竟然从怀里捧出一只小猫,再硬的心也软了下来,见他要走,到底没忍住出来了:“喂,它还没睁眼。” 没睁眼的小猫离了母猫八成活不成,眼见已经入秋,天也越来越凉。 李危头一回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感觉一冒出来,嘴里就开始泛苦。 从此,他们两人就将小猫藏在了身边养着,每天轮流去厨房偷三公主用不完的羊奶,沾一点在手指上,让它舔。它的小舌头又暖又起劲,指尖都来不及喂它。再大一点,它睁眼了,就能自己喝了,能吃得嘴巴边缘都是白乎乎的奶抹,小肚皮圆滚滚地躺在那儿睡懒觉。等过了冬,它就更大了,不方便藏在房间里,就将它挪去了荒废的宫室,每日两人一放课,就跑着去看它,逗它一会儿。 后来他们在树底下练剑,小猫在树下学爬树,后来它学会了爬树,他们也学会了轻功,等到二人将一本大学背过一遍,小猫也长大了,学着捕猎,常常送他们麻雀青蛙之类的小惊喜,吓他们一跳。 小猫成了李危成长中的一部分,卫牧也是。 匆匆一年,小猫长成了大猫。 那日也是一样的雪天,长安的雪,比剑南道的还大,一整日一整日的落,连续落了三日,他们怕小猫冷,接回了房里,没人能想到那么冷的天,三皇姐会来找他,在他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小猫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李危不敢瞧,李纯却摘了腰上的玉佩穗子逗小猫玩儿,时不时赞叹一声可爱,甚至晚上还吩咐厨房给小猫准备了鱼片,离开时顺手将它抱回了自己的寝室。 一切看上去都好得不能再好,小猫似乎也能过上如太后身边的那只宠猫一样的生活。 李危本该感到高兴的,但他忐忑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晚上也没睡好。 翌日一早,宫人来传唤他,说是开春陛下要去春闱,每个皇子都要参加围猎,三公主让他去校场学射箭。等他去时,卫牧被绑在校场的立柱上,校场另一边放着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小猫。 李纯穿一身华丽的骑射服,拿三十石的硬弓递给他,笑容可掬:“今日练箭,要是射不中就多射几下,总有一下能射中,不要心急。” 李危捏着手中的弓,根本举不起来,似有千斤重。 同样的噩梦再一次出现。 雪停后,寒风凛冽,像把钝刀子,一道一道刮人的脸,李危早就没了知觉,手臂上的伤也因为天冷不再流血。 离得近的断眉却瞧见他紧握着的拳,手腕上青筋毕显,逼得浑身的伤口又裂开了,身体蓄着力,好似要靠近的人都撕了。 崔范瞧他情态,不敢靠近。 他搭眼瞧向远处的山头,慌忙吩咐人清点人数,核对流落贼手的名单。 捧着三十多人的名单,他又瞧向山头,好似在确认,看了半天瞧那边确乎有个人长得像卫牧,下令道:“将那五十个匪盗牵出来,务必要好好地与对方谈,确保卫先生毫发无伤地回来。” 底下的人领命而去,崔范这才敢跑来跟李危说话:“他们不知道卫先生的身份,不会有所为难,你放心吧。” 李危没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上头,一个上午都过去了,他也没吃几口东西,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呼吸一滞,眉头紧锁,又捏紧了拳头。 崔范见他不识好歹,又道:“要是听我的,昨日早些庆功,就将俘虏都带下山,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我一定会向陛下禀明,卫先生也是为国受辱,卫家也不能拿我如何。” 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摘干净,李危理都懒得理他。 断眉却咽不下这口气。 “崔大人,若不是你昨晚将手下三分之二的精兵都调离,怎会让那些盗匪钻了空子!”他是敖风带进来的人,跟随李危入的山南道节度使麾下,却被这个二流子坏了大事,这下不要说军功了,弄不好还要吃挂落,答应菀娘的事就要落空了,脾气跟着就上来了,“我们都是节度使的兵,回去也会如实禀告,我就不想这天底下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他的话也引来了盛凯,他从昨天就心情不好,现在心情更不好:“崔大人,要是现在交了人,我们就一个俘虏都没有了,怎么回去交差,光靠嘴巴说吗?人家信吗?我们眼睛一闭能当瞎子,难道你能把山南道的老百姓都刺瞎吗?我是不管的,这批人我要带走回去领战功。” 一个人耍起赖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耍起赖,要去牵人回山南道交差。 断眉瞪大眼珠子,没曾想自己发个脾气,闹出这么大事,赶忙制止,指着山头上的人道:“把那群人拿下,才真能交差领功,现在算什么?抛下同伴不管,这跟没义气的盗匪有什么区别。”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崔范搞迷糊了,他已找不到北,不知该拿什么主意,目光再一次看向李危。 剩下的俘虏都被牵了出来,李危翻身上马跟了上去,断眉敖风见状也赶紧跟上。 别人都以为他看的是卫牧,敖风知道他一直盯着的是沈芜。 沈芜是自愿被俘的,李军医让她跑,她没跑。 第114章 满医帐的伤兵,那群盗匪俘获的也都是这些人,就她和军医这几个好人,要是放任他们被俘过去,必死无疑,沈芜自觉自己要是在其中,多少能照顾到他们撑到崔范带人来救他们。 刚才她只是祈求一个盗匪分一些炭火给他们,遭到了推搡,好在她最近都在好好锻体,力量也恢复了七八成,没被他推动。 就是这一幕落进了李危眼中。 他不能再等了,一鞭子抽下去,冲在了俘虏前头。 第一个冲到了约定的地点。 顾亭被他的马冲的坐在地上,三个人才将他拉起来。 他昨日夜里被救出去,今日就让他来提交俘虏,也是给他一个挣回面子的机会,这回好,面子还没挣到,先被来了个下马威。 “你什么意思?” 李危下了马,拱手一礼,样子是做了,但态度恶狠狠的。 顾亭伸手就从身后将卫牧拽了出来,举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想从我这里套情报偷偷递消息,笑话,大爷我还能遭了你们的道?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来是干什么的吗?” 李危眉梢一挑:“你有本事最好杀了他。” 顾亭被他刺激地一顿:“我杀了他?他姓卫,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李危:“你挟持他,得罪了谁想必你也知道,她来找你算账,你一样也活不了。” 顾亭这搁在卫牧脖子上的刀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颇有些为难。 反而是卫牧,轻轻推开了他的刀,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走向了李危。 他早就可以自己回来,偏偏要混在盗匪里。 李危:“人都找到了?” 卫牧点头。 李危:“他们听你的吗?” 卫牧又点点头。 李危一挥手,敖风牵着被俘的盗匪上前。 李危道:“我们的人呢?” 他紧紧盯着顾亭身后,从峡谷里被推下来一群人,沈芜搀扶着一个伤兵。可能是临晚起了冷风,她将袄子与披风都穿了回去,看样子应是没冷着,身上也没有血痕,干净得狠。 怕再看下去叫人看出来,赶忙将目光晃到其他人身上:“清点人数。” 两方数地洪亮,人数都对得上。 在交换的当口上,顾亭又出了幺蛾子:“你们先放人。” 其实交换的人这么多,又准备的这么急这么仓促,两边人都难以铺设陷阱,李危早先也派人将交换地点的地形地势,陷阱埋伏都一一打探了清楚,确实都是干净的。 但他咬牙没有让顾亭:“你们先放,我们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你不仅要先放人还要让我们先走一里。” 顾亭深吸一口气叹了出来,大胡子跟着吹动,昂着头:“好啊。” 答应地倒爽快。 放人放得也爽快,真等人都走出去一里,俘虏的匪盗才放了过去。 山谷幽静,风吹到这里都得打弯离开,剑拔弩张地气氛让人头皮发紧,窝在刀柄上的手一点也不敢放松。 等盗匪都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顾亭忽然挑唇一笑,箭雨从头顶落下,李危拂开抬头去看,箭手明晃晃站在盗匪身后的山头上,他们没埋伏人,他们打地明牌。 顾亭眼睛很尖,跳起来往沈芜腿上砍去,李危收回目光,大惊失色,冲过去替她拦下了这一道,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撕出更深的一道口子,血再次淌下来。 顾亭嘿嘿一笑,反身往沈芜背上一划,李危收刀去挡,但手臂失血力量太小,没挡住刀势,还是让它落在了她背上,沈芜脸色一白,吃疼地往旁边倒去,被李危拉住了,她咬牙忍住,拔出匕首,李危借力将她往前一送,她一刀扎在了顾亭胸前。 李危再也忍不了了:“卫牧!” 卫牧打了个长哨,从匪盗后方又涌出了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住。 李危:“一个不留。”握住沈芜的腰,将她抱上马,往营地奔去。 -------------------- 第62章 伤 ============ 卫牧进山,为的就是找到李纯的伏兵,将他们从山匪中分隔出来,带着他们拥有一个新的正大光明的身份。 本来这件事交给崔范来做,可以少去许多麻烦,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一心想立功,进了剑南道以后就没有一天安分过。卫牧临时决定由自己亲自入山联络,李危在外配合。 任谁也没想到竟然是今天这个局面,还让沈芜受了伤。 沈芜背上的刀伤很长,因刀势被阻挡了一下,伤口没有想象的深,只破了皮肉,血洇湿了身上的披风和小袄,低落在马蹄踩不到的雪地上。她疼得狠,不敢坐直,只能趴在马上,双手紧紧插在马脖子上的鬃毛里,不敢随这马背欺负随意乱动,抿着唇咬着牙,恨不能让李危停下来。 李危一手操控缰绳,一手环住她的腰腹,她趴着,他的手那只被她按在腰腹上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温暖一丝一丝从他的指尖直抵他的心,胸腔跟着起伏不定,连夹马腹的双腿都起了些暖意,不自觉地夹得更紧了一些。 坐下的马屁感受到主人的紧张,马蹄笨得更快了一些,沈芜疼得眉心攒在一起,“唔”的一声,落在李危心口,颠地他慌忙拉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沈芜咬着牙说道:“没事,你快一点,没事。” 第115章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李危吓得脸色比她还白:“我慢一点,轻一些。” 这话说出口,不知为何沈芜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李危:“怎么?” 他问得小心翼翼,好似怕一个不小心颠得她散了架。 “你不舒服,要不然换个方向,趴在我身上?” 刚才想快点离开山匪的攻击范围,他没有想太多,只想带她走,如今想来,应该让她面对自己坐着,这样至少他的肩膀可以撑着她,让她好受些。 不知为何,沈芜又笑了一声。 李危:“到底怎么了?” 他急得满头汗,恨不得求她快点说,就跟爬上热锅的蚂蚁似的。 沈芜:“没什么,不远了,你快些跑吧。” 李危手脚僵硬,根本不敢动,一个翻身下了马,准备一路牵着马回去。 这才瞧见,她的脸色有多白,背后的血留了一路。 而沈芜就那般笑眯眯地瞧着他,轻轻道:“你怕我死?” 李危脚下一顿,挥刀将飞过来的箭矢劈下,一刀插进撞上来的山匪怀里,回脸时,眼中还有戾气,呆头呆脑地“啊”了一声。 沈芜却不给他分心的机会,今天就是一起死了,她也要让他承认:“李危你怕我死,你爱我,不是我自以为是。” 李危手上的刀猛劈了一下,没答她。 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吗? 沈芜知道他又想把头埋进沙子里了,没有再激他,瞧见有人从他左后方刺过来,忙叫他小心。 李危回身躲避,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 沈芜猛地跳起的心脏又安稳落下,再不敢逼他分心了,她还是舍不得的。 摸了摸怀里的那根被她捂得暖暖的短笛,直摸到笛尾那个“危”字才作罢,满意地安稳地待在马背上,没再说话。 李纯的人在后方截住了山匪,这场混战没有持续太久,大部分人见大势已去,便举手投降,又一次被圈起来,一起往崔范的营地走去。 这一回,俘虏就有五千人,李纯的人也有将近三千。这营地只能容纳下五六千人,崔范开心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状,却也犯了难,提议道:“我让人先押送一批俘虏回去?” 卫牧:“不如都收编了吧,他们不少人是受人蛊惑,有的是被逼的上了山。” 崔范捏着胡须:“也好也好。” 卫牧瞧对方除了脑子其他都好说,就在帐外设了一张长案,叫上人让一干俘虏排队过来报名字,列一本花名册出来,等此时都处理妥当,自己再跑一趟剑南道节度使驻地,将人都送过去。 至于李纯的人,他都列入山南道节度使驻兵里,让他们成为有军籍的军人。 此事一忙起来,就不知道白天黑夜了。 李危早将沈芜送进了一间空置的干净帐子内,军医们正在新支起来的医帐内忙着救治士兵,没有人有空过来看沈芜。 李危叫敖风和断眉在帐子外头守着,他扶着沈芜双膝跪在暖垫上,弯腰趴在一张与她半人高的稻草垛子上,整个背被撑直,比趴卧着舒服。 又往火盆里送了一颗炭,才伸手去掀她背上的斗篷。 李危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手也抖地不停:“你后背都湿了,不脱掉,会生风寒。” 沈芜抿着唇,气息变得有些乱,只轻轻“嗯”了一下,就没声了。 李危拾起旁边的剪刀,将她后背上被刀破开的袄子与里衣都剪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背,和一对傲然的蝴蝶骨,刀伤很长,从她的肩胛骨延伸至腰眼,李危想伸手去解开她的裙带,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眼睛也不敢再盯着蝴蝶骨上瞧。 那一道大辣辣的刀痕,好似将她划开的一道红线,染得旁边都是,他又不好不瞧,不仅要瞧,还要用毛巾将那道刀痕打理干净。 “会有点疼,你别怕。” 他的声音低哑的自己都觉得惊讶。 沈芜依旧没有应她,沉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李危:“别怕。” 沈芜勾勾唇角,他倒不像是安慰她,倒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毛巾沾着水,一点一点擦在她的背上,路过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的呼吸更紧一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肌骨,他只好停下,深吸一口气再继续,等他将她的被擦干净,他背心的汗也出了一层,又干透了,再到处理伤口时,又湿了一层,里衣黏在身上,让他很不好过。 沈芜也跟着他的指尖,想象着他瞧着她后背的画面,那该是怎样一幅场景。 伤药轻轻洒在她的伤口上,疼得她肩头一缩,又牵动了腰上的那一点,鼻头忍不住发酸发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以想象,那些比她伤得还重的人是怎么挨过去的。 “李危。”她疼得发颤,李危的手一顿,轻轻地吹了吹她的伤口,哄她:“痛痛飞。” 沈芜本来就疼,被他这句“痛痛飞”更是逗得哭笑不得。 他一个身长九尺,眉目俊朗,不笑时严肃雅正似松似柏,复礼克己的模样,笑起来左颊一个小酒窝尽显少年之态,可爱又迷人,现在在这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怎么想怎么好笑。 实在没忍住,她的双肩抖得更厉害了。 李危心下发狠,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咬了下去。 这回沈芜不敢笑了,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116章 李危也发懵起来,他没想这样的,松了空,瞧见她那雪白的左肩上,一排湿润粉红的牙印,妩媚又多情,跟着刀痕一比,竟生出一种柔软又刚猛的矛盾美感来,更诱惑他的心智了。 他咬咬牙,将伤药快速地撒在了伤口上,忍住不去听她疼得发颤的错乱呼吸,手下停了,她依旧在那打颤。 李危摸出一块桂花糕递到她唇边:“放了几天不大好吃,但是挺甜的。” 是她带来的桂花糕。 沈芜一口含住,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不好意思。” 李危手一缩,退到了她身后:“我去看看卫牧那里。” 等他出了帐子,整个人如同烧着了一般,脸红彤彤的,眼尾也翻红光,吓了断眉一跳:“怎么,伤得很重。” 以为他哭过呢。 敖风也担心起来,问他:“不然你带傻姑先回城里,找个看伤的大夫医治吧,这里缺医少药的。” 李危摇摇头:“皮肉伤,养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断眉:“那你这幅样子,跟死了老婆似的。” 李危:“……” 敖风想了想,大体上明白了,把断眉拉到一边去:“你懂什么,他这是害臊呢。” 李危简直没脸再站在这里,头一埋,走去了前面。 身后两人还在说。 断眉:“害什么骚啊,难不成他是头一回看女人?” 敖风:“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他才几岁啊。” 断眉:“那等他们成亲,傻姑岂不是要受苦?” 敖风:“说什么呢你,小心赵婆婆撕烂你的嘴。” 李危轻咳一声,回身冲他们道:“她还在里面,别瞎说。” 断眉赶忙闭上了嘴。 李危又继续埋头走去,瞧见卫牧正忙着,问他:“做什么呢?” 卫牧将他与崔范商议的事说了一遍,李危脸上的红晕霎时都消失不见,变得肃杀起来:“亏你想的出来,亡命之徒也敢编入军籍。” 卫牧放下了笔,仰望着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危:“你是想让山南道大乱吧。” 剑南道剿匪大胜,此事传回长安是大功一件,太子已被逼得穷途末路,李纯只要稍加操作,他便是必死无疑。 收编太子的人马,要是他们心向太子,岂不是会搅得鸡犬不宁?他不管李纯会怎样作死,但受苦受难的是山南道的老百姓,荆州府鲁镇渔利口都会乱起来,他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忙着种地生产,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 而且这群人伤了沈芜。 他捏紧了拳头,砸在长案上,案上的笔墨纸砚跟着跳在半空中又落下,乱了一地。 “全部杀了。” 他眉间满是戾气,比得知沈芜被俘时还要似兽似魔,更像一尊杀神。 卫牧心中大骇,劝道:“他们也曾是山下的老百姓,你要是不放心,我遣散他们回原籍就是了。” 李危:“他们每个人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你要放他们下山继续为非作歹?” 他们这些人被逼上山,无非是身上背了官司,或者没有土地和农具,又身无分文,只好上山为匪,抢劫图谋他人钱财。这等匪类,他还想着放了他们,他是要当活菩萨。 卫牧心一寒。 李危见他不动,转身命人将这些人分三个帐子关进去,在帐子外浇满火油。 卫牧眼见着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动作起来,一阵一阵的发寒。 “李危,她不在这里,没人能逼你再做选择,你不要犯傻。”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知道他心里的症结在哪里,他不能看着他走偏了,不得已去揭他的伤疤,希望他能冷静下来。 李危却不听。 卫牧:“你想想沈姑娘,想想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做,她要以何种心态面对你啊?” 李危眉毛倒竖,沉吟了半晌,才道:“她最好能厌恶我,离我远远的。” -------------------- 第63章 杀降 ============== 冬日天黑的早,营地中又燃起了篝火,被牵进营帐中的山匪此时再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人心惶惶,他们为了不死,早早就举了白旗,丢下武器,缚手就擒。 谁也没料到那个看上去像疯了一样的少年会下这样的命令,一个个如同脑袋揣进了一把炮仗似的,被炸得头晕眼花紧张兮兮,还有些不真实。 三四千人被圈进四五个营帐里,肩膀挨着肩膀,鼻子靠着鼻子,各个都忍不住开始抱怨。 “他妈的,是谁第一个投降的,要是早知道这样,老子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看外面架起好几个火堆,这是真想烧死我们啊?” “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们,咱们反了算逑。” “你忘了,我们本来就反了,咱们可是顶着太子的名反的。” “那还怕个屁,老子一屁股就能坐死他们。” 闹闹哄哄的一帮子人,三言两语就吵出了一个粗暴的计划。 人多,又急,那些绑着他们的绳子,稍微拽两下就松了。没有武器,就凭他们那个手劲,多拽几下,营帐也能撕破。正蒙头干事,没人再哼哼唧唧,吵吵嚷嚷,夜幕拉开时,竟意外地安静。 李危蹙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这群人在干什么。 第117章 他的做法也很干脆,站在门口瞧了几眼,拎了三个领头的,砍了头挂在旗杆上以儆效尤。 但知道再不反抗迟早要死的山匪看到这幕,更加坚决地要造反逃营,他人一走,便更加努力地做手上的小动作。 这件事引起营中将士一片哗然。 以卫牧为首,敖风断眉都劝他三思,来来去去三四拨人,他就是一意孤行,不肯听。 断眉:“他发什么疯,这群人是亡命之徒,被逼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敖风难得脸摆了下来,黑沉得要命:“这么多号人,全杀了,他这是把自己当阎王爷了,阎王爷都没他狠啊,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断眉:“卫先生那个办法确实不妥当,但也可以让他们服役几年,按照作恶罪行判刑,教化好了,在发放回去就是了,为何要这样,打仗的时候杀人我还下得去手,这战事已平,再叫我杀,我……我手抖。” 敖风点头,要是知道他以前是给何东来挥鞭子的,可能要拨他几句,但今日之事远比挥鞭子要恐怖得多。 “要不还是再去劝劝吧。” 断眉懊恼,无奈:“他也不听我们的。” 敖风也是:“唉,卫先生从前就跟着他,应是很了解他的性子,要不然卫先生再去劝劝吧。” 卫牧站在两人一边,没听他们如何商议的,喃喃道:“只能把他打晕,先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了。” 敖风:“……” 火光摇曳,映照在三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将几人恶劣地表情照得更加可怖。 恶寒从脚底滋生,慢悠悠地蹿进他们的身体里,布满全身。 断眉:“我瞧他从傻姑的帐子里出来,还像个人样,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就变了呢?” 敖风经他提醒,脚步挪动两下,看着断眉:“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断眉的那根断了的眉毛揪在一起,像一把解不开的草结,更难看了,没耐心跟他打哑谜,直白地问道。 敖风:“要不让让傻姑来?” 卫牧先一步去安排,先解了被困在营帐中的那群俘虏的危机。 李危走后,沈芜还跪着趴在草垛上,流了一身的血,又疼了一路,上完药,就昏睡了过去,也顾不得后背是不是裸露,趴着睡会不会着凉,只觉眼前一片黑。 还是断眉和敖风听闻李危的那个命令后,找来了般若奴顶替他们,他们才放心离去。 般若奴一进帐子就瞧她这幅样子,啧啧两声,捡起被刀划破的披风给她粗略地盖了盖,走进瞧见肩头上那一排牙印,脸一红,羞臊的似一只小爪挠抓她,心里嗔怪两人也不顾及点人。 一矮身瞧她睡着了,雪白的脸上烧得通红,有些不对劲,赶紧给出去叫了军医过来,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了个姿势,让她侧卧在干草垛上。 老李叫人去煮了一锅药:“等会儿给她灌下去,她这伤不重,应是惊忧过惧,又着了寒凉,休息个三五日就没事了。” 般若奴蹲身谢了谢:“这李……李危也真是的,怎么就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管了,治个伤也就治一半的。” 老李:“我听说他还要杀人。”他瞧了一眼沈芜的模样,“这人真是她男人?我先瞧着还挺般配,现下瞧着委实不配。” 一个像雪山顶上的一捧雪,一个就跟泥塘里最深的淤泥似的。 他摇摇头,真不配。 般若奴咬牙切齿:“那些人每一个是好东西,强抢民女,占山为王,杀人越货,剑南道今天的死气沉沉有他们一大半的功劳,难道不该死吗?” 她出生剑南道,长在剑南道,是看着它乱起来的,民不聊生以后,迫不得已才跋山涉水跑去的山南道谋生,她的几个姐妹各自寻了出路,有的运气不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主家,不多久家就被山匪冲了,将男人孩子都杀了,女人掳去山里当玩物,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她这一路上途中艰险不必说也能猜到,想要避开这些山匪可不易。 老李一下息了声,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况这些人确实也都是该死。 发烧的人是睡不熟的,沈芜头昏脑涨,听他们吵了几句,更睡不着了。 嘤咛一声问道:“那得杀多久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刀得砍卷了吧。” 般若奴被她这一问,松了表情,老李也找了个借口,赶紧走了。 般若奴笑了笑,坐到她身边的草垛上问:“你也觉不该全杀了?” 沈芜:“该杀,我背上被划拉这么长一条口子,铁定还会留疤,确实要杀了他们才解气。”她蹙眉,“就是不知该怎么杀才能省些力气。” 般若奴:“我听外头说,王爷要烧死他们,正把他们都关在大帐里呢,外头在找火油烈酒这些助燃的东西。” 沈芜还是蹙着眉:“看上去是省力,但是这火得烧多大啊,整个剑南道都能闻见焦臭味吧。我们离得还这样近,恐怕要被熏死。” 般若奴听闻也皱了皱鼻子,似已闻到了味道,一阵恶心。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那你说怎么杀好?”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烧是杀,都是不小的一场灾难,先不说这些该死的人,只说这场面,刀砍,不知要费多少人力,光这血流成河都不知道要影响山下的水源几天。 第118章 烧就更恶心人了,一场大火指不定还不能将人化成灰,难道还要找人去挖坑埋了吗? 挖坑,坑杀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短世间,这么多人,要挖个多大的坑,要挖几个坑? 沈芜:“你去叫李危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让她爬起来跑去找他,她目前的身体还真支撑不住,只好说些软话骗般若奴去叫人。 她提的问题看似简单无聊,仔细想想却是大问题,般若奴没有久待,起身就去找人。 她脚刚迈进李危的帐子,忽然想到沈芜肩头的那排牙印来,起了小心思。暧昧一笑,倒没跟李危说沈芜跟他商量怎么杀人的事,只跟他说:“沈姑娘烧迷糊了,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吧。” 帐子里没有点灯,李危坐在黑暗里,听见帐帘掀动的声音,不欲理会,这些人磨破了嘴皮子,也动摇不了他一分一毫,他就是要杀。 沈芜被俘后的情状还历历在目,他们拿她的安危逼他,要他选择,一想到她背上的刀伤,眸中的寒冷又增加了一层。 只是没料到来人是般若奴,还说沈芜在发烧。 想到自己出来时,两人正尴尬,她也还清醒着,怎么好好的就烧了起来。 开口时,才知自己声音有多暗哑。 “多久了?” 般若奴:“你一走她就烧起来了,我给她喂了药,一点不见效,她就一直叫你名字。” 李危脚步沉重,身上的铠甲发出金属摩擦时沉顿威慑的声音,般若奴不敢靠近他。 进了沈芜的帐子,果然见她脸上烧着两坨红晕,大惊失色,两步跨了过去。 沈芜不等他伸手摸自己额头,睁开了眼睛。 李危以为她故意骗他来的,起身欲走。 “听说你要杀人?”沈芜微弱地问他,“杀了他们我就能好吗?” 李危又从昏暗中转过身,他原本就担心她太心软,见不得人死,只可惜她还是问出了口。 “其实他们死不死的与我关系也不是很大,我没想过要替匪徒求情,毕竟想想那么小的孩子他们都下得去手,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沈芜说的狠绝,比李危还要凉薄三分,“只是这名声太难听了,屠杀俘虏,我不想你背上这个名声,你把他们都交给长安,要杀要剐,是死是活,也让他们去定。” 李危心中如同烧起了一口小泉,泉水流经四肢百骸,陡然让他浑身发软发烫,一颗被冰包裹的心,也慢慢融化,他的唇发干,嗓子发涩,双眼像落进了星子,只盯着沈芜,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我想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和他们搅合。” 李危终是松了劲,应了她。 -------------------- 第64章 活路 ============== 大雪过后的夜,晴空万里,孤月高悬,不远处有几颗星星点缀。 他看过十数年长安的月,先是在冷宫里,抬头便见,巍峨高挑的檐上,单挑一轮月,星星在万家灯火的遥相呼应下,暗淡无色,连月色也淡薄得狠,瞧不出半分出尘的气质来。 那月像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能干净什么。 后来,到了荆州府,他常常举头望月,越看月觉这月皎洁,比长安要洁白数倍,尤其是与她一同看时的月,如今到了剑南道这山中,与雪一比,这月更是美得天上人间。 比雪要白,比雪耀眼,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却干净无暇,不再似他。 忽然,又想起枯井房内,那捧与她的脚争比的月光,她的脚比月光还要动人三分。 李危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左颊上的小酒窝乍隐乍现,竟生出要把她那双脚按进淤泥里的冲动。 一白一黑,也未必不能一道。 他坐在离沈芜的帐子数步远的地方,身前燃着一堆篝火。 看不出才刚刚制止了一场哄乱,营帐内待宰的俘虏,意识到再不反抗就要被杀的局面,一个个磨刀霍霍,有几个挑事的刺头,正冒头,正好被逮出来,杀鸡儆猴。 一共两三百人,杀了也就杀了,剩余的成不了事,待到朝廷下达处置的指令,他们这趟事儿就算了了。 等回到荆州府,回到鲁镇,不知沈芜是继续待在陈府,还是会回渔利口。 又或许,她愿意跟他去住楚王府? 好一阵踌躇,恨不得现在就去问她,末了还是忍了下来。 他磨着自己的性子,将一块顽石磨成没有棱角的石子,不想让人瞧出他真正的情绪,但他知道他早就被人看穿看透了,可还是想尽量维持原本的状态。 他不想让沈芜吃苦,吃那女人的苦。 没等几天,朝廷就派了飞骑,将三千俘虏一个一个烙上火印,琼了面,圈起来,拉往长安。 李危隐没在人群中,没往前头去。 营中各人也都揣测起来。 崔范更是坐立难安。 “飞骑乃是陛下亲卫,太子这是真的倒台了?” 他找来李危询问。 李危:“这得问你啊,崔大人,这件事可都是你办的。” 三千俘虏,各个都是太子谋反的铁证,陛下派自己的亲卫飞骑来,足以说明太子之事挽回的余地少之又少。 这时候不用选边也能知道站在何处最有利。 崔范被李危的话问得一愣,捏了捏胡须,笑道:“楚王殿下说的是,属下明白了。” 第119章 这件大功放在李危身上就有狼子野心篡权营私的嫌疑,而给崔范,不仅能让他加官进爵,连带着整个清河郡都会被世人再次提及,连带着。 等李危走了,崔范依旧前倨后恭,拜了再拜。 剑南道的匪患一平,剑南道各个州府衙门收拾一片残局,李危他们走时,冰雪消融,官道宽阔平整,不过十日就回了荆州府。 荆州府宽阔的大街,与他那日来这里赴宴时一样宽阔,不过与那日不同,街道两边摆满了小摊贩,有卤煮有烤串有饼摊,咸香热辣,酸甜脆爽,混合在一起形成人间烟火的气息,闻一口,就馋得口水直流。隔着吃食摊头不远,就有卖帕子护膝,发簪手钏,鞋垫棉鞋的,叫卖与讨价还价,问询与铜板入盒的叮当之声,喧闹又热气。 沿街,连片的房屋瓦舍,倒水的倒水,烧火的烧火,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为一颗糖,追一只风车,妇人洗衣做饭,端着针线簸箩绣花缝衣,还有人在院子里摆水梳头。 荆州府的人都在热闹地生活。 李危终是将藏在心中数个日夜,千转百回的话问出了口:“你今日回陈府吗?” 沈芜一双眼睛如藏万千星辰,正半个身子都在车外张望,似是没听见李危的声音,只说道:“也不知道丰满钱庄在哪儿,这里的房价不知比鲁镇贵多少,歌舞行的位置也要选个稳妥的地方。” 说的好似丰满钱庄的钱她想借就借一般。 李危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是一向上心。” 沈芜拉着般若奴道:“房子最好租的离荆州府衙近一些,你们都是姑娘,这样安全。不够价格就要高一些了,好在有丰满钱庄,钱的事也没那么着急。” 般若奴喜上眉梢:“等我联络了姐妹们,便往府衙与各大酒楼茶馆递话,等名声起来了,我便招揽客人上门来听曲观舞,倒时你们可要一起来给我捧捧场啊。” 沈芜:“那是自然。” 李危又泼了一瓢冷水:“荆州府衙是官爷办差的地方,附近开一家歌舞行算怎么回事?一边办差一边享乐?亏你想的出来,也亏你还觉得她想的好。” 般若奴:“我们这行不就是做府衙这些大人们的生意吗,开在他们旁边不也省了跑这几步路?” 李危:“你信不信你开在这里,鬼都不会进来?” 般若奴被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吓得脸色发白,瞧向沈芜,沈芜眸色狡黠一转:“那你说开哪儿?” 李危嗅到危险的信号,微微闭目:“你想也别想。” 要是开在楚王府附近,他以后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本就是个不受待见的,要是再被参一本,他还要不要活了。 沈芜:“你想什么呢。”她转脸跟般若奴说,“等会儿我们沿街找找。” 李危:“那你现在去哪儿?” 他想问,她回不回王府,偏又问不出口。 沈芜:“丰满钱庄啊。” 李危:“那我要回家了,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沈芜掀帘往外看去,已到城郊附近,赶忙叫停马车,对李危道:“那你先回去吧,我们忙完了就回去。” 李危瞧她一双眼睛无辜地瞪着自己,好似要等他下车,至于怎么下的车,等他骑在马上就已经忘了。 左颊的小酒窝乍现,她说她忙完了就回去,回去,她说回,李危一双眼睛比雪还亮,一扫刚才在马车上的憋气,屁颠屁颠地往王府走。 一时都没将她说的“我们”放在心上,有意忽略了般若奴。 卫牧瞧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亦如往常一样,冷着脸跟在他身侧。 “如今太子被废,长安居士愈加复杂,能堪此大任的皇子仅剩下四皇子庐陵王和你,三公主迟早要动手,你真要在此处与她做对逍遥夫妻,真能置身事外吗?” 李危抿了抿唇,回头瞧他:“不必将我算在内,我这楚王的封号怎么来的,谁都知道,这风怎么吹也吹不到我身上来。三皇姐要动手就动手,我在荆州府已无能为力。” 卫牧:“你未免天真,三公主的性情如何,你我都清楚,何必自欺欺人。” 李危咬着后槽牙,这人惯会在他兴头上给他冷不丁来这么一下,说的又是事实,还无法反驳。 “那你让我怎么办?” 卫牧:“你若不争,就没有活路。” 李危翻白眼:“她不想我掺和。” 卫牧:“那是她不知道你的处境,若是她知道你的处境,她一定会帮你。” 李危又想起他邀她做幕僚的事,为了这件事,他在渔利口蹲她蹲了足足好几个月,末了,她说他自以为是,她不愿意。 她为什么不愿意,他倒没有问过她。 现在想想也是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吧,他早先也没想要那个位置,只想苟且偷生,能有几个幕僚给他出出主意。 其实他知道,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不争,也要选边站。 而他是三公主抚养长大的,任谁都知道他早已做出选择,若是四皇子争赢了,他和三公主都得死,要是三公主争赢了,他一辈子都得活在她的阴影里,不见天日,从此也没有了任何选择权,就连现在得到的也会全部失去。 李纯想让他的脑子里只有她,不能有其他任何杂质,养花的小宫女不行,小猫不行,沈芜更加不行。 第120章 李危握紧了缰绳。 卫牧:“她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崔范那里知道沈姑娘的存在,府内也有她的侍卫,你已经无路可走。” 李危挥起马鞭,狠狠抽了一记,马蹄猛然冲了出去,向郊外狂奔。 “来比一局!” 卫牧跟上:“赌注是什么?” 李危:“你赢就听你的。” 卫牧:“好!” 马蹄将荆州府甩在身后,郊外群山堆雪,银装素裹,田野白茫茫的一片,原驰蜡象,滑过眼前的景色越来越开阔,踢在马蹄下的雪散开,露出泥浆下的黄绿嫩芽,枯草衰荣,又有新生,春信不远了。 一路狂奔,卫牧紧咬李危马尾,在一座山坡前,转弯时,一个错身超过了他,直到来到山坳峡谷中将马一横,停止了比赛。 李危:“我输了。” 两人大汗淋漓,出气都是白烟,面对冰封的水塘,枯黄的柳条,哈哈大笑起来。 李危先行一步,他的马也歇了几天,而卫牧从剑南道回来就一直骑着马,其间虽有歇息,但马儿一直驮着他赶路,必然疲累。 两人赛马,卫牧已是输了一大截,却能在中途转弯时反超,显而易见,是李危故意为之。 他是踌躇,是犹豫,但他不是昏聩的傻子,非得等到刀子架脖子上了才追悔莫及。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推他一把,是对是错,他需要有个人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承担。 二人全身舒畅,回到楚王府,已是日落,管家将他们引进门,就递了一封信过来。 李危看了两眼,丢给了卫牧。 信上只有四句话: 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 你还要躲至何时? 长安的月亮又要圆了。 你还不回?你何时回? -------------------- 注:“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出自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第65章 愿意 ============== 李纯从未如此外露过感情,她想要什么东西不用她提,就会有人送至她面前,她想要什么人,只要稍微看一眼,那人就会自己来到她面前。 对于李危,她如此执着,在卫牧意料之中,但真的亲眼看见,又觉大为震惊。 “是不是你反抗她太久了,她觉得没趣儿了?” 李危:“我又不是她养的猫狗。” 不错,敢揭自己伤疤了。 信就撂在书房的大案上,人跑去前厅接沈芜去了。 沈芜踩着夕阳入门,飞来几道红霞,别在她的鬓边,雪腮沾粉,春风沾惹满身,连带着门内的李危都精神了几分,她身旁跟着般若奴,周身美艳成了背景,在外还好,遇上这二人,仿佛天地之间都容不下第三个。 般若奴识趣地蹲了个礼了,退去后院自行安置。 李危:“饿不饿?” 沈芜随他进内堂,饭案上摆了三荤三素和一碗汤,看菜色都是她平素喜欢的,明明风尘仆仆,却格外恣意温馨。 她的伤早好了,但李危却还是小心翼翼,在外条件有限也尽量给她准备淡口柔软的食物,回家了,才能吃上一口她既喜欢又适合的,有些按奈不住地连着多走了两步,净了手,大大方方地坐下,先盛了一碗火腿老鸭汤。 乳白色的汤,闻着鲜美,含在口中清爽淳香,吞入腹中暖烘烘的,鸭肉软糯甘甜,火腿独特的美味融在其中,衬托冬笋脆嫩,鲜甜可口。 回家的第一顿饭就让她恍如隔世,这道汤如她家乡的口味一样,沈芜热泪盈眶,眼角泛红。 李危:“有这么好喝?” 他不解风情地瞧着沈芜,自己尝了一口,好喝是好喝,也不至于好喝到哭出来吧,想来是一路上吃了太多苦,突如其来有了安稳之感。 顿觉有些对不起她,给她布了其他几样菜:“尝尝其他的,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常做就是。” 沈芜讶然:“这些都是你做的?” 李危摸了摸鼻子,她这般大惊小怪,他倒是不好意思了:“这有何难的?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的?” 不是说他不会做饭吗?沈芜:“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在渔利口的时候,她可从来没见过他忙吃的,鸡蛋都是胖婶煮好拿来的。 李危:“以前是不会,在渔利口住的时间长,闲来无事学的。” 沈芜舀了一勺上汤什锦豆腐,鲜滑柔嫩,满口余香,点头称赞:“好吃。” 李危左颊的小酒窝幽幽绽放,心满意足。 还记得他曾经问过她,要嫁什么样的人,她说了很多件,唯独做饭这一条,他一直记挂在心里,只因自己是真不会。今日能得到她一句“好吃”的夸赞,李危怎么能不高兴。 相识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坐下来,吃得这么正式的一餐。沈芜放下筷箸,拾起帕子抹掉唇上的汤汁,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再次落座,没急着喝,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我说?” 李危早就吃好了,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她布菜,换盏,没有要走开的意思,所以沈芜才有此一问。 李危擦了擦手说道:“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长安。” 沈芜:“愿意。”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倒让李危有些没办法开口接下来的话。 第121章 沈芜瞧着他大喜过望转而又变得踌躇难言的眸色,笑道:“就算我现在反悔要和离,你也不会愿意吧?” 李危眸中神色转而变得幽沉,摇摇头。 “去了长安,恐怕就不能回来了,也过不成渔利口那样的日子了。” 沈芜叹口气:“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出入的,我也不可能事事都如意顺心,谁叫我记挂的人是这样一个出生,我也考虑过,老天爷让我来这世上走一遭,恐怕就是不想让我过舒心日子的,既然如此,不如顺应天意,瞧瞧我们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李危被她的话震得魂不附体,全然没有听她后面说了什么,只知道她说她记挂他,只知道她说她愿意与他一道回长安。 沈芜将自己倒的那盏茶递到他唇边,他才缓过神。 沈芜说:“我没喝过,你喝吧。” 他好像更需要。 李危:“哦。”下意识地吃了一口,才道,“那你今晚住哪儿?” 不待沈芜回答,他自说自话道:“住院还空着,但你的东西应都在陈府,等会儿我让人通知燕娘都收过来,也免得你两边跑来跑去收拾行装,或者你今晚住回陈府,那里你住习惯了,该是看不上这个小院子的。” 沈芜:“你在担心什么?” 李危住了嘴,瞧她瞧了半天,憋出一句:“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沈芜:“啊?” 李危羞涩又失落地答:“没什么。” 侍女进来收拾残羹冷炙,换了茶水,沈芜默了默才意识到,天黑了,吃完晚饭了,剩下的自然是进内院洗漱睡觉。 这年代夜里的娱乐活动大多是逛夜市之类的,只可惜现下是冬季,夜晚冷得狠,若是夫妻二人都会早早抱在一起睡了,免得醒着挨冻。 然而此时正有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既然已把话说开,她愿意与他一起过日子,他也是愿意的,那么今夜到底怎么睡? 主院只有一间卧房,楚王府不似陈府那般阔绰,没有地龙,只有卧房内烧炭火,要是让他住书房,就得再点一盆炭火,似乎有些浪费。 要是留他在主院卧房,沈芜还没做好准备。 室内安静地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门外的夜风吹落小树上的雪,啪叽掉在地上,惊起二人思绪,都抬起头往外看。 时漏滴滴答答已临近午夜,外头的冷气一丝一丝游走进厅内,桌上的热茶已换至第二壶,让一个姑娘先开口,也太懦弱了,终是李危先说道:“不如还像渔利口那样,你睡卧榻,我再摆一张小榻?”又怕她拒绝似的,补充道,“中间再摆一张屏风。” 沈芜曾说过,若是想成亲的男女,应婚前试婚,在其他人看来,尤其是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没有廉耻,不要脸。这时代被退婚都能让人追着说几条街,何况是试婚,试婚后再被退婚,那姑娘家还要不要活了。 以往李危也不甚理解她这等无法无天的说辞,现下却觉,若是真心喜欢,那就试试又何妨,若是自己不好,他愿意改,她愿意陪着他改,他们总能有一个好结局。 今晚就从一间卧房,一道屏风,两张卧榻开始,也不错。 沈芜:“好。” 从此,他们的生活有了更细致的交集。 比如换衣,洗漱,铺床叠被,偶尔仓惶相触的眼神,默契地同时吹灭一盏烛火,无意识地拿错对方的茶盏,下意识在睡前看向对方,有时互道晚安已不能相互满足,他们有了拥抱,后来连拥抱都觉太浅,便亲吻额头脸颊,当气息相互靠近时,寻找更炙热更柔软的一点,成了心照不宣的坦然。 这些点滴逐渐成为一条线,每一刻就将两人缠上一圈,不过匆匆几日,短短时光,就将两人缠成了一只茧,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原来只要将昭然若揭的心思摊开以后,两个人会像两个雪球一样,被太阳照射后,自然而然地融在一处,没有半分龃龉。 暖阳初升,第一棵青苗顶开积雪,露出头脸,鸡鸣在炊烟漫漫中嘹亮而嚣张,将一幕一幕人间烟火的序幕拉开,沈芜从梦中惊醒,在马车的软塌上醒来,腰上横亘着一条手臂,紧箍着,炙热地气息吹拂在她颈间,将一缕细弱的发丝上下浮动,惹得她身子瑟缩,撞进了身后人的怀中,那人没有睁眼,侧了个身,连带着将沈芜翻上了自己胸膛上,好似抱着一个安抚娃娃,随他的动作摆弄。 沈芜的脸被压在他胸前,喘气有点费力,撑在他身上,借力起身。 习惯一个早已熟知的人,竟然如此之快,沈芜也没有料到。她瞪了瞪李危,好似刚从美梦中醒来,要再确认一下人有没有错,忽而笑了一下,捏住了他的鼻子,将他弄醒。 “你不是说出了荆州府就要找船渡河吗?今日能渡河了吗?” 她已不是头一回走出山南道,但却是头一回北上,她曾找过古长安的资料,这个时代的长安,街头巷尾都能见到从西域来的胡人,香料传入,长安便能吃到更多滋味,也有了酿造葡萄酒和制造白糖的技术,饮品也更加丰富。 长安也有夜市,但有宵禁时间,没有乡镇墟市热闹,却夜夜笙箫,连续不断,冬日也热闹非凡,像个削金窟。 但这些都足以完全吸引她,最让她好奇的是长安人的住房。 第122章 在她生活过的时代,住房不再仅仅是住房,而是一种投资品,好地段的房子,买入时一平两三万,转眼就能升至五六万,要是周边建了对口小学与初中,价格还能再翻一番。而此时长安人的住房也是一样,根据资料记载,临近东市的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要卖六千贯,郊外也要两千多贯。 三进三出的院子,一对年轻夫妻再带一对公婆,若是生个孩子,除去仆役,才勉强够住,可想而知这房价有多高,这般高的房价,在长安也是供不应求。 来这里的外地人实在太多,有求学的,有当官的,有做买卖的,还有一些等候机会的普通百姓,林林总总加起来,一日东西两市的人流量就能达到上万人。 这是一座充满机会的城市,也是一座到处是危机的城市。 她掀帘子望着马车外,他们还在连绵的群山之间,但已能看见,官道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溢满池中的金子,让人错不开眼。 李危却道:“今日不渡河,我带你在城里先转一圈。” 沈芜仰头看去,山峦叠翠,晴空一鹤排云上,鹤尾之下有一座高楼,正是古今中外,闻名遐迩的黄鹤楼。 -------------------- 第66章 细节 ============== 江城日晚,斜阳吞海,长帆远上,寺钟长鸣。 山脚下,店家围了一圈地停放马车,客人上山登楼。 李危站在马车下等沈芜,手里握着一把沈芜刚才塞给他的梳子,梳子上还有几缕长长的头发,蓬乱地缠绕在上面。 宋下童下马,瞧他双眼发怔,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没眼力见地和燕娘说:“主子好像被沈姑娘踹下来了。” 燕娘惊疑:“好端端地怎么会被沈姑娘揍?” 宋下童指指他手上的梳子:“肯定是他手笨遭嫌弃了。” 李危转身瞪了他一眼:“费什么话,一边玩去。” 他刚才确实是被沈芜赶下来的,说“踹”就过分了,沈芜才没那么粗鲁。 早上他们入的州府,晌午歇了脚,下午启程后,李危告诉她今日就能到黄鹤楼,带她逛夜市,是以她下午便睡了一觉,这一觉竟睡到了傍晚,入了城才醒来。沈芜的发髻全部乱作一团,塌的塌,散的散,眼见就要到山下了,她一急就塞了把梳子在李危手中,让他帮忙梳。 他好歹给自己梳了十几年的头,不像她才梳一年不到,应是比她手巧的。 车厢内点了盏风灯,城内路途平缓,火星照亮一隅,除此以外摇曳跳跃,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危将梳子窝在掌中,指尖打乱她的发,一下一下地梳起来。自从用了特制的桂花油养发以后,她的头发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枯黄,已经油亮柔软乌黑不少,指腹摸上去柔滑细腻,好似摸在一张上好的缎子上。 耳畔的发丝最不听话,李危用手指抚摸两下,依旧抚不平整,反而将沈芜的耳尖碰红了,心下一动,盯着她的耳根蜿蜒而下入了她的脖颈,想起当日在医帐中看见的情形,那乌黑蜿蜒的发丝不知伸向了何处,梳角一勾,将那些引人发燥的发丝够了出来,带着她浑身的暖意与香气。 车厢内桂花香味迎鼻,李危寻着香源,将手上的一把头发送在鼻端,舍不得放它们挽上额间。 沈芜:“等得着急,你到底会不会?” 李危:“没给姑娘挽过,手生。” 沈芜知他心猿意马,惹得她也躁动不安,转身将头发顺了过来,将人也赶了下去。 “你在车上我施展不开,你先下去。” 梳个头要怎样施展,她不过是寻个借口,不想再磨蹭下去。 实则是怕。 两人和居这段时间,默契十足地没有提过什么,最亲近的时候也只是亲一亲了事,她不知,不对,她不敢面对李危满含隐喻的眼神,也不敢想再迈出一步会是怎样,在她的计划里,还是太快了一点。 他们都没能再相处地长久一点。 以前她一心在学术上,也有过短暂的心动,只是那些人都匆匆而过,连实践的机会都没有。她想过,要是谈恋爱,一个月牵手,两个月拥抱,三个月亲吻,半年能接受再深一些的接触,同居这样的事,怎么着也得一年以后。 他们已经越过了那么多,那她想最起码要适应一年吧,一年以后,水到渠成,她或许也不像现在这么怕了,他也能更加从容不迫一些。 手上随意挽了个发髻,将余下的头发辫成几根辫子,清爽利落地掀了车帘,欲往下跳,李危伸手搂住她的腰,单手将她抱了下来,沈芜假装平静地跟他道谢。 李危自然也早就平静下来。 面前的这座山不高,但山道有些陡峭,垫脚的石头上沾了雪水,店家铺了厚厚的草甸以防打滑。 李危让沈芜走在前头,他在后头看着她,以免落入危险没办法及时制止。沈芜却不以为然,爬山前倨后恭的,怎样姿势都不会太好看,她可不想不雅的姿态落入这个人眼里。 李危看出她的犹豫,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先一步跨了出去。 “跟着我的步子,小心。” 山树夹道,白雪缀石,两人不像爬山,倒像是在赏景,从山上下来的人瞧见他们都觉是一处风景,忍不住多看两眼。 两人长相都不差,一个气韵松柏,一个冷月如兰,在雪间依偎行走,相携相伴,仿佛一副水墨悠远的画作,要是被黄鹤楼上哪位诗酒绝才看见,定要赋诗一首,以传千古。 第123章 进门时,店小二就见两人不凡,引人入了相对安静些的阁子。 阁子由屏风在堂内两旁阁出一块地方,不受人瞩目,也能听听场内人的闲聊,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芜没着急坐下,用目光将整座黄鹤楼逡巡了一遍,楼中并无特殊,墙上的诗作墨色浅淡,不知已经历几年,二楼才是挂诗牌的地方,但她也不是来欣赏诗作的,小时候背的多了,现在再看见,也只是回顾一二,她是想站在二楼瞧一瞧滚滚而去的江潮,切身体会一下诗中的韵味与意境。 问向小二:“能上二楼吗?” 小二没有犹疑:“二楼刚空出一张桌案,客人要是不嫌弃当然可以。” 二楼风景绝佳,来黄鹤楼的都想去二楼,比一楼要更嘈杂拥挤,沈芜倒对这些没什么顾忌,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李危伴在左右。 刚坐定,就听邻桌的几个客人在聊时政。 “四皇子身有残缺,性情乖僻,子嗣虽多,却没有个出挑的,大周后继无人,国运堪忧了。” “谁说无人,不是还有三公主吗?我可听说了,此次太子作恶山南道一事都由三公主操办,能力可见一斑。” “到底是个女人,迟早还得从侄子中挑一个出来。” “你们是不是忘了当今陛下还有一个七皇子,七皇子现如今就分封在山南道,尊为楚王……”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旁人嗤笑一声打断。 “谁不知道他这楚王是靠姻亲硬要来的。谁都有可能继承大宝,三公主都有可能,唯独他不可能。朝中哪个皇子皇孙没有些势力,唯独他依附于三公主,早已退出皇位人选。” “你们怕也是忘了,这位七皇子早年在宫中欺辱女官的事,这等品性低劣,手段龌龊的人,怎么配?” 这件事是皇室丑闻,民间不该有这等风言风语,果不其然,有人就问了出来:“我没听说过啊,到底是什么事?” 桃色绯闻都比其他任何吸引人的多,别的桌案也都安静下来,等着听这人说。 这人饮了一盏,抿抿唇,眸色晶亮,好似要说,却放下盏,道:“细节我也不清楚,你们也少打听。” 他这一卖关子,更惹人心痒了,身旁的伙伴,给了他一肘子:“快说快说,七皇子又没什么权势,活得还不如咱们老百姓呢,你怕甚。” “也是。”那人这才微微扬了扬下巴,道,“我只知道那女官是去给皇后娘娘当值的,那时七皇子十一二岁,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一头扎进了那女官怀里,抱着人就闪躲进了一件空的宫室,那女官出来时,双眼肿胀,脸色发紫,衣着凌乱,做了什么可想而知了。” “天爷啊,这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啊,他也敢,他才十一二岁啊!” “所以我说了么,要是他继承皇位,遇到这样一位昏君,咱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听他们说话间,李危他们的点的菜上桌了,都是这里的特色菜,他先给沈芜舀了一碗汤,让她别光顾着听,先吃。 沈芜按着他的手道:“这位先生说不知细节,怎么知道人家出来时那般狼狈,扎进那女官怀中也能知道,如亲眼所见一般,真正是厉害。” 李危:“你爱看的那些话本子不都是这样写的,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人爱听。” 小夫妻两人好似在聊闲篇,声音不高,亲密又温馨,到让一旁的客人都回了神,当听一场风月玩玩就算了,倒没人还记得他们一开始讨论的是关乎国家将来走向的大事,沈芜不禁莞尔,喝了一口李危送至她唇边的汤。 轻轻呓语道:“没有你煮的好喝。” 李危微扬唇角,又给她布了别的菜:“谢谢。” 沈芜知道他是为什么谢她,娇俏地眨了一只单眼,好似跟他预谋了什么只有两人知道的小秘密似的。 她一点没相信,李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声。 吃饱肚子,夜色已浓,孤月高悬,正对着江心。沈芜端着茶盏,站在黄鹤楼的望楼上,眺望过去,江水静谧,风高浪缓,一叠一叠地往前推打,晶莹的水花荡在半空,弹出一个月牙状的弧度,被月光一照,好似无数的星星掉落进江面上,璀璨缤纷。 行船走得不疾不徐,扬起的帆像鸽子的羽毛,一鼓一鼓的,被缰绳锁住,安分守己地待在船桅上,掌着方向。船舷上有瞭望窗,不知船上的人是不是也在往楼上看。 寒冬凌冽,江风湿润,这天气看风景实在不是很快活,但沈芜却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蓦然,她指着江边一只乌篷船跟李危说:“那里出来好多人。” 李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些人身着劲装,身后背着刀,从一只半人高的乌篷船里鱼贯而出,往山上来。 他目光锋利,眉间紧蹙:“躲起来。” -------------------- 第67章 劫后余生 ================== 黄鹤楼是一座建在山顶的望楼,内设酒肆,供文人墨客,往来游客玩乐,想在一座山顶上的望楼里躲藏,不是一件易事,沈芜只得趁人混乱时,混出去。 不待她细想,黄鹤楼内的诸多食客都被撵了出去,此处变作一座空楼,那伙劲装刀客一拥而入,将门窗关了,齐齐拔刀,刀刃在烛火下闪烁寒光,嚣张气焰,令人汗毛倒竖。 第124章 躲是没处躲了,李危将沈芜护在身后,轻声说道:“等会儿你先出去,找卫牧和宋下童。” 一入城卫牧便去了城中丰益堂,沈芜略一点头。 十人对两人,他们硬碰硬是打不过的,只要有条小命在,总还有转机。 李危带着沈芜往楼梯冲去,四人一道冲杀过来将他围困,厮杀在一起,他没有武器,随手躲过一人的朴刀,以一敌四,这四人好似不着急杀他,只与他一招一式相抵,缠得很紧,另有两人往沈芜身边摸去。 沈芜体力大不如以前,会的也都是健体的招式,只能从对方出手判断其落点,自行闪避,角度刁钻时,她值得接住东西相抗,摸到什么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楼上就碎了一地的碟盏碗盆,好不容易摸到一根趁手的窗撑杆,对面两个杀手刀锋锐利,将其削了一半。 刀锋直冲她脖颈而去,刀势如山呼海啸,她只在电影里瞧过这场面,自己从未使用过冷兵器,一时难以反应,李危分身乏术,硬生生侧身为她砍了回去,本以为那四人的刀刃会落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他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他们竟没有对他下手,别说杀手还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 心下正狐疑,又一人一刀劈至二人中间,再次将他们分开,眼见楼梯口就在眼前,李危不顾自己安慰,宁愿受伤再次牵起沈芜的手。 那刀刃眼见就要落在他的手臂上,临了却收了势,改了道,又往他们中间刺去。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有意为之,李危意识到,这伙人不会伤他,侧身将沈芜搂进自己怀中,半个身子挡住她,抱着人下楼,沈芜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拎起他手上的刀,挡住身后人的攻击。 楼道窄小,上下有栏杆拦住,平时护登楼者安全,现在却变成杀手门的通道,一人别过刀,踩在栏杆上,矮身劈向沈芜,李危手掌一带,将沈芜换了个方向,那刀砍砍落在李危肩上半寸,又及时收住。 李危趁机带着沈芜从半层楼梯的栏杆上往下跃去,十人杀手立即围拢上去,五个将出口堵住,五个刀锋对着二人。 楼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满是酒水汤汁,楼梯上不知一滩什么液体,从二楼淌下,许是常年走动,木楼梯有些倾斜,那液体经由踏板,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的,砸在一楼的柜台上,啪嗒啪嗒,像是催人的鼓,踩在心脏跳动的节点上,意外地成为这僵持中,唯一行动自如的一点。 整座楼内寂静无声,任由那不明液体低落。 不想耽搁时间,对面的杀手又动了起来,沈芜已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也不知那主家是怎么下达的命令,要她的命,不准伤李危分毫? 沈芜:“你是不是在长安有老婆?” 危机时候,错一点,就会丧命,她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李危很想骂她,出口却是:“我连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哪儿来的老婆?” 瞧这面前对她凶神恶煞,杀招凶恶,一点不留情的杀手,沈芜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我看未必,这姑娘定然爱死你了,才对我恨之入骨。” 沈芜还能分神去看他,见他神色莫非被她说中了?她将他一把推出去挡刀,李危正肃,低吼道:“她就是个疯子。”下手比方才还要狠辣,一招将面前的杀手捅了个对穿。 血花四溅,其他人蜂拥而上,也不再对他留情,对沈芜就更狠了。李危分身乏术,沈芜抵挡不及,都受了点伤。一场抵抗时间太长,沈芜的力气也即将耗尽,喘着粗气,挥刀挡下来人,力有不递,抵抗半息就软了下去,李危见状再次转至她身前,但他们人实在多,飞来一刀就要砍至沈芜脖颈,李危心下一急,将人推了出去,自己站在了刀前,刀尖已抵至他胸口。 沈芜回过头,瞧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与李危种种都从眼中闪过,他们还没过上好日子呢!她回身冲了上去,那杀手刀尖一转到底是慢了半拍,被李危踹地飞出了窗外。 几人还想再冲上去时,一人推门而入,大声道:“好了!” 剩余九人杀手立时收刀,站至那人身后。 楼内再次陷入死寂,连方才还在滴答的不明液体也滴完了,在柜台上留下一滩污渍。 李危见来人一直盯着沈芜,丢了手上的刀,将沈芜当了个严实。 “三皇姐什么意思?” 原来,来人他认识。 “殿下说,想试试你是否有长进。”那人三十余岁,玉冠,滚金边袍服,留一把山羊胡子,眯眯眼,看人就笑,笑得傲然刻薄,“楚王殿下请随我下山登船吧。” 李危:“谁知你的船上有没有埋伏。” 那人不恼,依旧笑语嫣然,只是眼神越发犀利:“殿下不等船,难道还有别的去路吗?” 李危:“我们要在城中再住两日,若是你能等就等。” 伸手牵住沈芜,也不等那人作何答复,绕开那人和杀手们,从大门出去,下山。 那人回身瞧了一眼被他牵住的沈芜,不是说陈氏长女体弱多病吗?方才瞧她能御敌,能举刀,并不像活不久的样子。 对手下人吩咐道:“给公主传信,再将卫牧找来。” 李危入山南道,卫牧依照惯例每七日上报一次,这一年多以来都出奇的顺利,尤其是与荆州府陈氏的联姻,中间并无半点差错,如今见到楚王妃,却与料想中差别太大,不得不惹人嫌疑。 第125章 二人经历这一场生死搏杀,上山时的喜悦与期待,上山后的心意绵长与舒畅,都化为乌有。沈芜的神经在一次松弛过后又绷紧了,她跟着李危的步伐,跟得有些吃力,但没有掉队,也没有打扰他的沉思,一直登上马车,她才将疑惑问出口:“他们是三公主派来的人?” 李危眸色晦昧,三息后才点头。 “她想杀你。” 一般人听了这话,心下多少有些骇然,下意识就想躲避,但沈芜却说:“也不尽然。” 要是真想杀她,刚才又何必制止。 见他不说话,沈芜忽然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心流了很多汗,湿湿的凉凉的,偏他自己毫无知觉,他回过神来,想抽出手,免得将汗沾在了她的手上,却被她捏得更紧了,两只滑腻腻的手交握在一起,慢慢将彼此的温度传递过来,相互交融,难分难舍。 她说:“我都不怕,你也别怕。” 李危偏过眸子,眸光闪烁了一下,一瞬间涌上的恐惧,又如潮水般退却,留下一片白茫茫的沙,被月光一照,像闪烁的金子,转而又幽暗下来,还是将手抽了出来。 “晚上你跟宋下童走,我一个人跟他们走。” 沈芜准备拒绝,但为了自己的安危好似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只要入了长安,就躲不掉。” 她的话好似一颗丢进小潭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她决定将错就错,与李危好好过日子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今日会面临的局面,若是退缩,那又怎么配得上她的喜欢。 他也一样,他明明知道入长安会让她落入怎样的境地,却还是在她的邀约下,同意同她一起,她冰雪聪明,怎么会不知长安绝非太平之地,他也绝非良人。 他们迈出了这一步,现在想回头,又怎么来得及,何况李纯已派人试探过了,她就是他能舍命相护的人。 李危压下心底深处的惧怕,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抱着,她的呼吸轻轻地落在他脖颈处的脉搏上,他的下巴搭在她的额头上,不忍开口道:“以后的路会很辛苦,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不会放手,我们约好了。” 沈芜微微一笑,仰脸瞧他,唇撞上了他的下巴,本想说的话都被撞了回去,心中万千涌动,像一壶煮沸的沸水,极力推她再往上一点,再往上一点,耳边灼烫的呼吸像蛊惑人心的咒语,让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们眼中的火苗相撞,相融,好似都想吞灭对方。 李危微微垂头,呼吸相交处,萦绕一股桂子暖香,迷了他的神志,他勉力问出:“好吗?” 好似在为刚才他说出的约定,征求她的同意,又好似为下一刻即将发生的事,征询她的意见。 沈芜没有答他,她热烈直率,从不遮掩自己的理想与希冀,发现自己爱了就表白,说好了在一起,就不反悔,现在也是一样,她想要的,她从来都是主动争取,只稍稍一抬,就吻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触感,让李危目眩神迷。 他们不是没有亲吻过,只是他们都是第一次,都比较笨拙,尤其是李危,他无法想象与一个女孩发生这般亲密的关系。还是沈芜,她尝试着抵了一下舌尖,没曾想李危比她还快,如蝶入花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但到底不谙世事,乱冲乱撞时,还是沈芜勾住了他的舌尖,教他顺着彼此的形状深入而下,齿间相依,跟着呼吸的节奏,轻轻挪动,直到腔内空气全部抽干,沈芜到底不敌,瘫软在他怀中。 沈芜趴卧在他耳边,轻轻道出了那个“好”。 -------------------- 第68章 怀疑 ============== 丰益堂遍布全国十七座州府,包揽大周三分之二的药材生意,只做药堂不设医馆,多年以来,各药堂的联络渠道,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网。 卫牧去找的这家丰益堂,在当地深耕多年,掌柜与伙计都与本地人无异,操着一口本地口音,在见到卫牧,将他引进后堂,才说起官话。 “七殿下终于还是要回长安了,我们也准备多年。”掌柜回身指着一个巨大的樟木箱子道,“这里是这间丰益堂积攒下来的积蓄,就等殿下来取了。” 卫牧能感受到他们隐隐暗含的兴奋,他又何尝不是。 当李危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他忽然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当年父亲将他送进公主府的目的与理想,都将达成。 “殿下说,先按兵不动,等长安的水混起来,他会派人来取,你们依旧行事,不要暴露了行迹。” 荆州府那边的丰益堂早传来了消息,李危娶的陈氏女被替换了,但殿下似乎并无不满,此前在剑南道剿匪时,此女还同殿下一起去了。 掌柜年逾五旬,说话做事稳妥,打听道:“王妃是否值得信任?” 卫牧:“王妃才能出众,殿下甚是看重,两人一道行事,不分彼此。” 掌柜沧桑严肃的脸一下笑开了花:“不分彼此,不分彼此,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卫牧:“殿下回长安凶险万分,还有一事吩咐我转达,迫不得已之时,他会与王妃分开行事,尔等见王妃如见他本人,且要暗中保护王妃。” 掌柜频频点头。 之所以不入长安,与长安的丰益堂说这些,自然是因为长安如今被三公主李纯把持,容易暴露,反而通过丰益堂的暗线将消息传递回长安,更加稳妥。 第126章 谁曾想,卫牧与掌柜刚从后堂出来,一个伙计从外头跑了进来禀报:“黄鹤楼今夜有古怪。” 想也知道是什么事,掌柜回望卫牧,刚刚展开的眉眼又都整肃下来:“不应该啊,我们还未动,那边不该这么早就有消息。” 卫牧倒是没什么想不通的:“她心思诡辩,难以捉摸,并不是为了殿下。” 掌柜:“那要不要派人去。” 卫牧:“不用,若是殿下出事,城中不该如此安静。” 西边蹿出马蹄声,划破冬夜的长空,好似是特意来印证卫牧说的话一样,马车朝丰益堂而来。 卫牧对这马车再熟悉不过,对掌柜点了下头,安抚住他慌张的神色。 “掌柜,我要买几副伤药。”马车停稳,李危从车上下来,似寻常客人一般,入药堂,“烦请快些,我们还要赶船。” 掌柜听闻,立即派伙计去置办,不仅办了伤药,还有补药,还有四副妇人用药。 全部搬上马车后,他们先行,卫牧也骑上马后一步跟上。 掌柜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才进店。 方才李危走时对他说:“盯紧皇宫。” 刺杀他这样的事,李纯主谋不稀奇,以往她还做过比这更疯的,他也不再对她抱有什么念想,只是还没有出山南道,她就敢派人来玩这一出,如此明目张胆,喊打喊杀,想来是长安没有她顾忌的人了。 李危与沈芜上了李纯派来的大船,卫牧跟随,暗中给宋下童与燕娘留了信,让他们自行入长安,到长安后就隐没起来。 李纯派来的船长二十余丈,宽八丈,高三十余丈,船首一只麒麟雕,船夫有五十余人,侍卫二十人,厨房其他伺候的人十人,船舱内设卧房书房与茶室,家具用品都是镶了金边的,床帐帘幕坐垫寝具也都一一是官绣上品,绣纹趣味高雅,审美华贵。 这一船的奢靡程度,能抵上一座楚王府。 李危瞧沈芜错不开眼,一直在看船上的东西,心虚地问道:“怎么样?” 他与她初见在乡野,二人都不是什么讲究的,粗茶淡饭,粗布衣裳,眼中锦绣只有这大好山河,他后来置办了楚王府,娶她进门,也没精心准备过,用的还都是荆州府成品铺子买来的东西,她还总说他抠门,小气,现在瞧见这么些好东西,她未必就不心动,就不怨他无能。 沈芜道:“招摇。”撇撇嘴,又道,“浪费。” 李危从她身后抱住她,将自己的脑袋压在她的肩头,一个身长九尺的人,睡那么大的车厢都腿摆不直的人,突然压下来,犹如一座小山,沈芜跟着往后踉跄,靠进他怀中,一只手抵着他的下巴,帮自己的肩膀分担一点压力。 李危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将她往怀里更拢得紧一些,整个前胸都贴在她的后背上,甚至能描摹出她的一对蝴蝶骨,才满意。 浑身的燥热如同大火一般烘烤着沈芜,沈芜无奈道:“我是不是太单薄了,你嫌弃我了?” 李危眸中的火光闪烁,露出讶异,将头抬了起来,搂着她的人翻了个面,两人面对面,沈芜正面对着他的胸膛,仰头才能瞧见他的脸:“我怎么会嫌弃你。” 沈芜没说话,瞧着他左颊上的那个酒窝,承载了他所有的少年气,也跟着心虚起来,他这么大只,而她却小的像一只嵌套娃娃,他一个怀抱就能将她完全装下,若是……若是……以后发生点什么,她担心她这根单薄的腰,是不是会支离破碎。 刚才他头点在她肩上的那一下都让她很吃力,真动起手来,她怎么受得了。 李危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些顾虑,也不明白为何她会脸红。 只听见她说:“男人嘛,都喜欢大一点的。” 刹那间,李危的脸也红了,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带她站在了舱室的窗边,看那一望无际的江水,半晌都没有缓过劲来。 佯装没听见一般,但瞧见她偷觑卧房内的那张大床,脸上的热度从耳根又烧了回来。 “不急。” 沈芜:“……” 她急了吗?她还用得着他来安慰?又好哭又好笑的。 两个人为了同一桩事各怀心思,外头忽然响起了人声,脚步很乱,声音压抑。 李危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查看,四个侍卫不知何故带着卫牧走到甲板上走向船头,那个杀手的领头人,应也是这艘船的主事人。 他对卫牧面子上很客气,言语间却全是质问的口气:“七殿下的事,卫先生真的全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三殿下?” 卫牧恼火道:“你若不信,何不亲自去回禀三殿下?” 卫牧很清楚,这人是三公主早年笼络过来的幕僚,名叫武雍,长相平庸,惯会用言辞哄骗,这回好不容易揽上这件差事,能为三公主效力,办好了,从此在三公主面前留一个堪用的印象,以后自有他说上话的时候,是以如此卖力。 武雍:“我自然是要禀报殿下的。” 卫牧平日稳重,少有的少年持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反常地激烈反击道:“殿下爱重七殿下,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要是见有人子虚乌有冤枉他,那人也活不长了。” 武雍有点懵,爱重?真要爱重七皇子的话,还会派杀手去刺杀七王妃?转念一想,三公主对七王妃恐怕也是试探多于刺杀,否则为何又派自己看时机终止。 第127章 “多谢卫先生赐教。” 卫牧甩开衣袖,转身离开船头,在甲板上走时瞥了一眼李危那里。 房内的李危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结合黄鹤楼时的种种,想来也知,是李纯想要针对沈芜,对自己或许也起了猜疑。 瞧出卫牧的意会,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他拉着沈芜往另一边船舱走去,推开窗,窗下就是滚滚翻涌的江水,大船身上绑着一条小船,是备用的。 沈芜反应很快,晓得他想做什么,问道:“不回长安了?” 李危:“回。”他回身去找长绳,“但你就留在这里。” 沈芜跟着他在室内转,亦步亦趋,李危回身她就跟着回身,好几次险些撞上。 “哎呀!”沈芜扯住他的手臂,让他别再晃了,“你把我留在这里,就不怕她真叫人把我杀了?” 李危:“这里有我的人,他们会保护你。” 沈芜:“保护我一时,能保护我一辈子吗?还是你想让我暗无天日的生活,与你天各一方,生死不得相见?” “你跟我回长安,才会天人永隔!”他压着声音,急切道。 沈芜:“你冷静下来,一切都还不明朗,长安如何,皇宫如何,皇帝和四皇子又如何了,都不清楚,现在急着把我丢下,要是你入了长安,她要杀你,我怎么办?等着吗?既然约定好了,一起生活,砸烂这个世界,从此一起行动,你为何就是不能信我?” 从小在李纯的阴影下长大的李危,还不能确信自己有保护她的能力,更不能确信她能保护她自己,刚才那群刺客就能杀了她!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有多狠。” 想到那个养花的宫女,小猫,卫牧,还有曾经那些给过他一些温暖的嬷嬷与宫人,他的心跟着一阵绞痛,轮到沈芜,他再也舍不得了,一想到她也要被夺走,他的命都要没了。 沈芜:“好,我跳下去,我离开。” 李危瞧出她生气了,比以往都要生气,眼中升起的是决然和死心,蓦然生出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事,她对他失望了,她想离开他。 动作比脑子更快,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抱她入怀。 微红着眼眶说:“你不要后悔。” 要死也要死在一处,你不要后悔。 -------------------- 第69章 新世界 ================ 上辈子,她的生命好似烟花,刹那芳华,划破夜空只是一瞬,这辈子,她原本打算偏安一隅,做个小富婆看遍此地山山水水了此余生,偏偏遇见他。 不待沈芜答他,他铁了心地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芜听他满心满眼都是不安与担忧,生怕她有半点差池,却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即使现在他同意让她一道回长安,以后若是再有半点风吹草动,必然又要得他吵闹一番。 虽然他到底是服软了,但是她的气还是没消。 攀上他的肩头,下嘴就狠狠咬了一口。 李危疼得一颤,心尖尖也骤然紧缩,呼吸都跟着急了两瞬。 沈芜宣泄着怒火,怎奈他一身肌肉,咬得她嘴巴疼,无奈松口:“我没你会打架,但你也不要小瞧了我,我能自保。若是我没有能力与你并肩同行,也不会下定决心与你一道北上,也请你给我这份信任,否则我们不用别人来拆散,我们的路自己就走不长。” 她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刻在他心上,让他羞愧不已。 李危缓钝地点头,环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瓮声瓮气地问:“你不怕吗?” “怎会不怕?”她轻柔地在他怀里说,“早知前路坎坷,已然向前,又哪有时间害怕。” 李危浅浅地露出酒窝,忽然发觉她并不是想要那皇位,说道:“等我们将这天下搅烂了,你想做什么?” 沈芜:“重建一个新世界,新的秩序下,不再以出身高低评价一个人,人人都有机会建言献策,将国家当做自己的责任,将别人的孩子也看做自己的孩子,睡觉时敢不锁门,劳作时不用担心地主的鞭子和朝廷的赋税,打仗了愿意为祖国和亲人献出生命,丰收了愿意将果实分给旁人,天冷有衣穿,肚子饿了有饭吃,人人都为了理想而努力,可以平凡可以伟大,永远有希望。” 恰似晴空一道惊雷,让李危久久不能回神,她描述的那个世界,他从未想到过,也没在哪一页历史上见到过。 他与沈芜的身形相比,他是壮硕的那一个,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的比不上她头上的头绳,比不上她脚上的绣鞋,甚至连她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他问她:“能实现吗?” 她说:“即使我们这一辈不能实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要将种子种下,悉心照顾,终有一天能开花结果,我们或许不能亲眼看见,但他们会告诉我们的。” 她又问:“所以,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这回不再是他与她同行,而是她与他同行。 李危:“我想看那个新世界。” 他不犹疑了。 他受够了那样的皇宫,和那里住着的一堆烂人。还有清河郡那些门阀士族,一群酒囊饭袋,只想保住家族势力和地位,掌控权利,收割民脂民膏,待到百姓有难时,从未伸出援手,聊以馈赠。 第128章 他们就是这棵大树生长出来的错枝烂桠,该是修剪的时候了。 江山的风很大,吹打在船帆上,像一个低劣的鼓手,击出的鼓声毫无章法和节奏。船桅发出被粗绳勒来勒去的吱吱响声,像是哑了嗓子的伶人,两位毫无水准,一唱一和,难听至极。 大船飘飘摇摇,扭动身躯,难受地打颤,这一夜整船人都睡得不安稳,颠簸得头晕目眩,偏李危与沈芜解开心结睡了个好觉,一大早起来就去甲板上看日出。 山峡两边高耸,山壁上莹莹白雪,青山粉黛,旭日像一块大粉扑,染在青白天边,将身边的丝缕白云涂成赤金银粉,渐渐由深粉变作深红深紫,站在穿上的人手脚也跟着暖和起来。 武雍瞧着站在一起的二人,眉头紧蹙,心里还是装满了疑惑。 他接受了卫牧那套说辞,却始终保持怀疑,一双贼眼紧紧盯着二人,好像这样看着就能看出很多端倪来。 三公主是爱重李危吗?因为爱重李危,连带爱重李危爱重的人? 昨夜被卫牧一通强势输出,他就顺着他的逻辑走入了误区,要是真爱重,为何下这么重的手,试探也有别的方式,要是真伤到了杀死了怎么办,三公主就不怕吗?显然她是不怕的,好似死了就死了似的,并不在乎。 武雍回身想回自己的船舱,正好卫牧站在另一边的船舱门外瞧他,那目光幽沉似海,瞧不清里头藏了何等念头,只觉浑身发寒。 他只作揖,未言语,闷头进去了。 卫牧也走向甲板,那两人正准备返回舱室,牵着的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刺眼。 “殿下,武雍不能留。”他轻轻低语。 满船都是李纯的人,武雍要是死了,他们三人能对付剩下的人吗? 李危讶异他突如其来的狠绝 ,却也明白,这人昨夜带来那是个杀手,对沈芜痛下狠手,也让他很不安。 “你是怕他告密三皇姐,我与阿芜的关系,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李纯疑惑他与沈芜的亲密,就会派人去查,陈粟与她身份互换的事,陈小粥做的再天衣无缝,只要有足够的权势,依旧能查出来。 那个曾经去渔利口帮她看人的王妈妈,还有她身边的大丫鬟明姑,又或者卢氏。 到处都是破绽。 卫牧点头。 李危道:“不可,现在懂她的人,无异于昭示我有心和她作对,我们还没入长安,提早让她设防,不是明智之举。” 卫牧讶然,李危终于愿意自己筹谋了,从前他都懒怠这些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颓败。 他看向沈芜:“那要是她再次对沈姑娘动杀心呢?” 沈芜与李危对视,微微顿首道:“我们已有了谋划。” 卫牧想问是什么谋划,但瞧这两人如胶似漆,那谋划中该是没有他的份,噎了噎,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沈芜:“回长安后,我们会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然后分头行动。” 卫牧再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没想到沈芜会跟他说,皱了皱眉道:“演戏?怕是骗不过三殿下。” 沈芜:“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现在也只能做出一个粗略的计划,到底如何,也要随机应变。” 总之他们不打算现在与李纯挑破窗户纸,让她有空暇和时间来对付他们。 卫牧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沈芜、卫牧与李危三人好似与船上武雍等人成了两拨人,相互对立,暗中较劲。明面上武雍等人又不得不碍于李危的身份,做到听话有礼。他们到底是仆,无法真的想李纯一般颐指气使地对待李危与他的夫人。 气氛虽不好,倒也没有饿着他们,冷着他们。 一连五日,也算和谐。 入了港,再换乘马车,一连走三日,终是到了长安。 入长安时已入夜,李危站在城门口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与他记忆中的不同,竟也没有那般让人觉得不美了。 沈芜随着他的目光追去,落入眼中的只有月亮和高高的城门楼子与城门上的守备:“看什么呢?” 李危:“守备比平时严了。” 入了夜,长安有宵禁,入城的百姓不多,大多都是从各坊市赶着出来的,但守城的城门郎一点没有松懈,精神抖擞,每一个入城的人都要检查,有时也对出城的人抽查。 井然有序,又紧张肃然。 沈芜也瞧出来了,城内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走吧。” 轮到他们时,武雍亮了身份,城门郎亲自放行,将他们迎了进去。 李危:“看来整个长安已在她的控制之下。” 依照祖制,李危这种被赶去封地的亲王已属于藩王,无召不得入京,他原本的打算是混入,没想到李纯会来接他,更没想到这般光明正大的就进来了。 沈芜明白他的意思:“那现在是去公主府?” 想来他在长安应也没有自己的宅子。 李危:“也可去驿馆。” 但瞧武雍那个理所应当送他们去见李纯的架势,他定然不会放他们去驿馆。 沈芜:“没关系。” 李危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 卫牧撇过眼去瞧这对夫妻,生出许多惆怅,以李纯对李危的执着与掌控,沈芜入府无异于羊入虎口。 想开口劝她趁此时先下车离开,但想想他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时再躲,也晚了。 第129章 也只能信任他们了。 长安的夜比沈芜想象的还要喧嚣热闹,尤其是越临近东市,越是喧嚣,酒肆茶馆,歌舞行与瓦市,连绣坊银楼都没有歇店的,笑闹掌声,劝酒划拳,舞乐歌声从四面八方充斥进马车,越发显得他们一行沉郁愁闷。 无论皇室闹成如何样子,与长安的热闹都毫无关系,老百姓照样生活。 沈芜与他们两人都不一样,盯着路过的各个角落,目不暇接,面露欣喜。 李危只当她刚来长安,好奇向往,说道:“明日,我带你来玩。” 沈芜点头:“不急。”指着一处连片的乌黑地界问李危,“那里是什么?” 那里的房舍都黑着灯,一排一排的,前后挨得很近,也有少许带院子的,但也都连着,好似被人规划好了,不允许查过一尺一寸。 看着很像联排公寓。 李危:“是廊房。” 所谓廊房,类似于公租房,是以低廉的价格租给来长安无处可归的人房舍,不过申报也与公租房一样,需要满足一些条件。 李危离开长安也有好几年了,那里的廊房竟然建到现在才建完。 -------------------- 第70章 公主府 ================ 沈芜是个宅女,以前就是。 比起集市中出现的好玩的玩意儿,她更喜欢瞧人群里人们努力生活的样子。她之所以喜欢桂花巷中三娘的桂花糕,是喜欢三娘晨起和面的样子,烧火煮水的样子,还有掀开蒸笼的一瞬间热气升腾如一卷薄宣挡在她身前的样子,当然还有她夜半入账数钱的样子。 还有东西酒肆中,叫一碗最便宜的打卤面,趁热吃进肚里,就赶去干活的人,还有守着糖人摊子和炸串店的小孩,自己咬一口递给娘亲咬一口。 东市热闹非凡,她也只想看看这热闹中的人。 李危却不这样以为,他招手叫来一个卖灯笼的小贩,买了一盏西瓜大的灯笼,那灯笼外绘图简单却喜庆,就是圆滚滚地抱在怀里不好拿,沈芜正瞧着奇怪,李危将这灯笼递给了她。 “给我的?”沈芜不解,“太大了吧?” 李危笑,将灯笼抛下,只见那灯笼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既没有烧掉也没有灭,还如拿在手上时一样,沈芜笑道:“原来是滚灯。” 李危挑眉:“你知道?” 沈芜点头,曾瞧过灯笼的纪录片:“头一回见实物,做灯笼的人真聪明。” 李危:“等元宵节我也给你做一个。” 他们此次回长安正好赶在春节前,提起元宵,那还要再等两三个月的,沈芜捡起灯笼又丢出去让它滚:“说好了,不能反悔啊。” 李危抱起灯笼:“那这只不给你了,我要拿回去瞧瞧里头的玄机。” 沈芜挨着他伸手去抢,李危只稍稍让一下,就让她扑了个空,她故作生气道:“说好是给我买的,怎么能收回去,快还给我。” 作势又去抢,到底李危人高马大手长,沈芜恨恨地站起来,一只腿跪在案上,踩在地板上的脚垫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扑过去抢,李危手快,将滚动换了只手拿藏在身后,沈芜越过他的肩头要去够,半身都压在了他身上。 幽香扑进他鼻尖,因笑闹微微敞开的前襟闯入他眼帘,喉结滚落,眉眼一抬,将滚动丢置出去,双臂环住她的腰:“小心摔了。” 摔了也是摔进他怀里,沈芜一点也不怕。 但李危很怕。 仿佛想要摘天上的星星,怎么够也够不到时,它却突然掉落进了他怀里,因不想推它离开,而甘愿被它灼伤,又害怕紧张失控,捏碎了它。 尤其是她贴得自己这么紧,瓷白脖颈上的脉搏正压在他的呼吸上,李危再一次陷入迷惑人心的幽洞中,差点丧失理智。 沈芜也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慌忙从他的怀中爬起来,但越慌张,就越乱了章法,被裙带交缠磕磕绊绊:“对不起,对不起。” 一仰头吻上了他的下巴。 明媚的眼眸上被晨雾蒙昧,李危也跟着心尖颤动,伸手捞起她的腰身,迎着她的目光吻了上去。 人在紧张焦急的时候,总会想做点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比方说等高考分数的时候,总想往外跑,比方说临近公主府,李危买了一个滚灯给沈芜。 比如一个吻。 沈芜瘫软在他怀里喘气,李危将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又轻轻落了一个吻,叮嘱道:“进府后,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沈芜的指腹勾着他腰带上的一根蓝色的丝绦卷着玩儿,那是她的那根璆琳压襟送给了他,他就一直挂在腰上:“若是她让我跟别人走怎么办?” 李危:“我会阻止。” 沈芜:“若是她给我喝毒酒呢?” 李危:“我杀了她,再去找你。” 沈芜狡黠地笑着,仰头看他,他的唇被她啃了好几口,充了血,红艳艳的,软嘟嘟的,忍不住由亲了一口:“我看公主府不是公主府,是龙潭虎穴。” 李危捧了着她的脸,正色道:“切记谨慎。” 沈芜只好收敛了继续都他的精神头,也正色地点了下头。 滚灯随马车停下,因惯性滚至门边,闯了出去,掉落在地。车外武雍报了一声,沈芜知道是到了,两人相挟而出,公主府正门庄严气派不输荆州府陈氏,门楣高阔,金笔题字,两边的门廊与廊柱撑起一片穹顶,好似一张编织紧密的鱼篓,罩下来就看不见外面的天。 第130章 入内穿过花障,才知晓府内灯火通明,廊芜彩桥都由宫娥指路,厅内更是歌舞悠扬,茶香四溢,一众长安勋贵与公主幕僚,相聚于此,言谈笑闹,好不亲热。 李危与沈芜风尘仆仆,轻车简行,尤其是沈芜,身上衣裳妆容首饰都称不上得体雍容,入内时却一派从容,脸上的神情,眼中的情绪都看不出她是一个刚从山南道那等山沟沟里来的乡下村妇,说不上小家碧玉,坦然的让人觉得她是无知者无畏。 李纯瞧着二人的脸色,一扫而过二人浓艳的唇色。 李纯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众人和李纯。 她坐在上位,睥睨天下的姿态,目光落处,似在看脚下凡泥,偏偏嘴角上扬,笑得似温和似柔情。她的年岁比沈芜想象的要轻。 二人与李纯见礼后,就先回后院整理梳洗一番再出来见客、 回的是李危的小院,院子与她在陈府住的醉心居差不多大,布局却更精巧雅致,宽阔的前堂外还有一处练武场,进了内室,装饰色彩更为硬朗,卧房的那张床榻比渔利口他放置的那张,甚至比陈府醉心居她睡的那张,都要好上很多。 用料雕花,帐幔床褥,皆是宫中制造。 沈芜将包袱打开,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姑姑对她道:“王妃请跟我来,殿下特地为您置办了宫装,奴婢们已在那里等候。” 沈芜手还在那个寒酸的包袱上,能撞在包袱里的衣裳想必也华贵不到哪里去。在她那个小山村或许还能见人,在公主的宴会上那会被认为是贱民是乞丐,要是这个人还是公主的亲朋,便是侮辱公主。 作为公主的侍从,这位姑姑是决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沈芜没有拒绝,要跟她去,李危抬脚也跟着去,却被姑姑回身拦住:“七殿下请留在此处更衣换洗。” 李危:“我妻子不喜欢不熟的人伺候。” 姑姑:“请问七殿下,王妃的侍女在何处,可请她一道。” 这是看准了沈芜没有带人来,故意发文。 李危:“我来。” 姑姑的震惊写在脸上:“这怎么行?” 李危没有再理会她,牵过沈芜的手,往她说的那处推门进去了,没一会儿宫女们都被遣散出来。 满室的华服,比陈小粥那时为她准备的还多,还要华丽上百倍。 沈芜挑了一套灰蓝色的,以显低调,刚准备解衣,瞧了一眼身边的李危,李危会意转过身去:“宫装繁复,你穿好中衣我再帮你。” 沈芜轻轻“嗯”了一声。 “李危,你曾帮我穿过鞋,那时你好像没有想过要回避的。” 那是从三生巷中的枯井房出来,她赤着脚,他不想让路过的其他人觊觎她的这份隐秘的美丽,大胆地帮她穿鞋,指腹和手背不经意滑过她细腻而白泽的脚。 “你忘了,是你不方便穿,我才帮忙的。” 沈芜半晌没有说话,李危以为她不快,想解释,沈芜道:“我又不方便了,帮我。” 李危转身,沈芜正在穿一件珍珠白的齐胸襦裙,必不会系胸前的带子,手指将那里的一片雪肤勒出了红痕。李危只觉眼睛刺疼,接过手,眼观鼻鼻观心,微颤的指尖露出了一点痕迹。 沈芜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这里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很想了解。” 李危:“没什么好的东西。” 沈芜:“对我来说,有关你的一切都是好的。” 她总是将情话如此直白的说给他听,左颊的小酒窝染上了一抹颜色,他赶紧去了另一边,抓起自己的衣裳换了起来。 没有让李纯等太久,二人又来到了大厅。 李纯稍稍抬手,让身旁近侍请他们二人落座在她的左手边,倒没计较沈芜是否再次对她行礼。因此在场的诸位也都忘了对李危与沈芜行礼,场面瞧上去异常又诡异,连喘气声儿都听不见。 大厅内,数十位宫娥近前,撤掉桌案上的茶水,捧来一盘盘珍馐佳肴,又有宫娥额外捧来一盆水,臂上搭着毛巾,请他们净手。 众人注视着沈芜的举动,也挑剔不出粗鄙之处,想出口的话又都憋了回去。 李纯就像未注意到厅内气氛,扬了扬袖子,和颜悦色地开席。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沈芜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直到再次换茶,李纯才开口道:“听说楚王妃身体不好,太医正巧在我府上,请过来给楚王妃把把脉吧。” 沈芜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也不急躁,也瞧不出感激,只是淡淡地道:“嫁给王爷后,一直听他的劝,多吃多动,早就好了,有劳公主记挂。” 药可不能乱吃。 公主的一位幕僚接话道:“公主爱重七殿下,早在甘泉宫附近选了一块地,楚王府正修建得差不多了。” 另一个见他面无喜色,还有些迟钝,也说道:“前几日三殿下已向陛下请旨,要让七殿下留在长安。” 三公主抿唇一笑,指着下面一位年轻公子道:“这位是清河郡的宋公子,与陈家有些薄缘。” 宋公子起身行了一礼:“粟表妹恐怕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见过。” 沈芜:“?” 长安似乎还不知道她不是陈粟。 -------------------- 第71章 情 ============ 厅内一片死寂,十几双眼睛都看向沈芜,李纯也玩味地看着她,都在等她的回应。 第131章 李危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紧缩,好似在隐忍怒气。 庄妈妈曾教过她,女子之一生,最终名声,名声坏了,不仅连累家族名声,还连自己也保不住。但沈芜以为,重名声才会被名声所累,她自己若是不在乎悠悠众口,活得也能畅快舒坦。 是以,从入公主府她的脊梁就没有弯过,此时见势就要受辱,她也没有低过头,眸中点点荧光,无风无雨,平静淡漠。 叫人瞧了就一股子清高劲儿。 她轻饮一口茶,放下茶盏,转脸瞧向宋公子:“难为宋公子还记得我。” 轻悄悄的一句话落地,再没有后话,好似不曾有过过深的交情。 宋公子脸上的笑意不见丝毫崩裂,讳莫如深地问道:“粟表妹的乳母身体还好吗?我送去的那副药不知起了效果没有?” 若是交情不深,宋公子又怎么会知道她近身的乳母近况,看来这交情不仅深,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交情,连家中这等琐事都一一告知对方,要说他们没有点什么,都圆不过去。 沈芜:“我的家事就不劳烦表哥过问了。” 人家根本没将他当回事,宋公子像听不懂似的,还想继续追问,李危冷不丁地轻笑,打破满室的遐想,也堵了宋公子的嘴。 “你是宋家哪一房的?” 宋公子的眸色一转,笑容更加浓烈:“臣是宋家三房,排行第七。” “那便是宋云深了?”李危想也没想,就将他的大名报了出来,“你六岁被狗追上树,屁股上还留了块疤吧?” 宋云深脸上的表情逐渐龟裂,一片一片掉落,好似年久失修的粉墙,露出里面丑陋的灰:“七殿下怎么会知道?” 在场的都是三公主的幕僚,均是衣冠楚楚,言谈雅趣的风度翩翩之人,私交也都不错,听闻宋云深有这等丢丑之事,还被当众抖了出来,都掩面嬉笑起来,弄得他好大的没脸。 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何李危会知道这等隐秘之事,除非两人交情不浅。 想到此处,聪明人也都慌忙冷了下来,目露赞许地瞧向李危。 李危冷哼:“你我从未见过,但你是宋家人,若有心打听,就连你爹私通你小姨妈的事都能打听到,你说呢。” 宋云深羞恼道:“你胡说!” 李危故作讶然:“你竟不知道?” “你这是污蔑,是羞辱,公主殿下,请您为我做主。”宋云深出席跪在李纯脚下,“我父亲一生中正,怎能让人如此贬低。” “女子清誉最是重要,我如今已为人妇,宋公子一再逼问我家中之事,打探我的家事,难道不是欺负我初来乍到,不是羞辱我吗?我若是寻常女子,今夜之后找根绳子吊死,宋公子可愿一命赔一命?我陈氏门楣因我被辱,宋家可愿负荆请罪?”沈芜也跪向李纯,“请三公主作证与我一同入宫向陛下禀明,让陛下替我做主。” 宋云深狡辩道:“我并非此意,你我书信往来日久,我对粟表妹情……” 沈芜伸手掷了一只空盏砸在他的脑袋上。 宋云深“哎呦”一声闭了嘴。 “妇人名讳你怎可随意呼之,而今辱我,便是欺辱楚王殿下,我定要将此事上达天听,请陛下替我做主。” 李纯并未发话,厅内众人赶忙向沈芜求情,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没人敢再提宋云深与她之间的关系。 沈芜低吟:“若是宋公子愿意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能消气。”宋云深当然不肯,不等他怒言再闹,她转身对李纯道,“女子清誉大过天,请三公主为小女子做主。” 掷地有声。 李纯是三公主,本身自己也是女子,她这话是将她笼络到自己这一边。 李纯一扫轻笑,目光如火,威慑诸人:“尔等都是本宫府上贵客,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是让我再听见一个字,别怪本宫翻脸无情。”一手扶起沈芜,安抚道,“你放心,在长安还没人敢欺负我的人。” 厅内众人不再吭声,只仰头称“是”。宋云深仍有不甘,起身想退回自己的座位,李危酒盏飞过,敲在他的膝盖弯处,宋云深又“哎呦”一声,跪了下来,拜倒在沈芜的方向。 “叫你起来了吗?”李危冷声道,“三皇姐宽厚仁义能容得你这等小人,偏我是个斤斤计较的。” 宋云深头上肿起了大包越发明显,但瞧李危眼中的狠色,今日不磕头是下不来台了。只好闭着眼睛咚咚咚朝沈芜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红了,与脑袋上的包很和谐。 李危这才罢了,拉起沈芜与三公主告辞:“皇姐盛情,我们一路奔波,实在疲乏,就不奉陪了。” 不等李纯言说,拉着沈芜就走。 以往他从不会如此行事,因为李纯不喜欢。 不喜欢他粗鄙,所以让他学礼,让他学君子之风,偏他天生不是这样,却只能压抑着自己,按照她的喜好来。 他就好像一只被撞在模具中的梨,只能照着模具生长,不能出格,不能走歪,否则就要被砍断剪除那些出格走歪的部分。 沈芜被他握住的手发烫发疼,另一只手握了上去,扯住他:“你该冷眼旁观的。” 李危:“是个男人就忍不了。” 搭了一眼四周,脚步迟缓下来,让她能跟上,等回了他的院子,将宫娥侍女全赶了出去,才缓了口气道:“你一再请求进宫面圣,是为了试探三皇姐,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第132章 宫内守卫只会比宫外更严密,李危要想打探消息没那么容易,而且没有比与皇帝见上一面更直观了。 沈芜:“收益越高风险越高,想做大事哪有不冒险的。” 李危叹口气:“也不必你来冒这个险。” 沈芜坐在团凳上,头顶只能与他胸前平齐,垂眸便是他的腰,那腰身窄,又蓄满了力,她咬着半边的唇,抬手勾住他的腰带,雪白的指尖在他的衣袍间轻动,抬眸瞧着他的眼,轻声道:“你别气了嘛,都这么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眼角的余光瞄向卧房。 李危周身的不快与戾气化为乌有,沈芜就像个技艺高超的织女,能织出一张专门针对他的天罗地网,兜头将他罩在其中,他不恼不怨甘之如饴,软了身段,化了心血,任她欺负。 但那卧房…… 太危险了。 沈芜:“这里不同家中,分床会惹人怀疑。” 李危:“我们不正是想让她以为我们关系破裂了吗?” 沈芜:“可她都看出来了。” 打从那姑姑听闻他要亲自伺候自己更衣,就看出来了,再遮掩,假装,只会换来再一次试探,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黄鹤楼那样的事,她更适合文斗。 李危抿抿唇,整个人像在雾中。 沈芜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危:“我怕什么还用问吗?” 大事未定,他不能给她一世安稳,没能为她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怕他死了,她要守寡,更怕他死了,她想跟随。 他迟迟不提圆房,辛苦忍耐,他以为他们心照不宣,都想等到安定下来,能真正地安稳下来,再生儿育女也不迟,难道她不是这么想的吗? 沈芜勾着他的腰带,贴着他站了起来,垫脚瞪着他,气息都扫在他的鼻息间:“美人在侧,是个男人就忍不了吧?” 她学他说话。 不过是轻轻一叶花瓣掉落,勾连的地动山摇,李危硬撑着没往后退,抬手将她捞得更近,精劲的腰支撑着二人,浑身如触在一团棉絮上,缓解了他的一丝心神,偏偏他系过的裙带灼了他的眼,成了碍眼的东西。 沈芜顽皮地对准他的下巴咬了一口,李危的呼吸陡然一遍,双眼中蹿出一串火苗,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一个人一旦跌入情网,就会将浑身解数都用在对方身上,他们无师自通就能再次找到彼此最新鲜的那一处,掠夺,狠狠地掠夺,并试图融入彼此。 这间在烛火中朦胧窈黑的卧房,晚宴前匆匆来过,没有切身体会,现下她被他这样带进来,满目皆是他用过的,喜欢的东西,鼻尖闯入的都是他的气息,她好似入了野兽的洞窟,闯进了他的地盘,危险的冒险,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更加兴奋。 卧房中那张沈芜早就相中的大床,果真如她想象一般柔软舒服,如夜色般浓郁的蓝色丝绸床褥将她衬得越发似神仙妃子,如山巅清泉,雪中冰魄,不敢妄动。 李危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竟是他的,这是他一辈子不敢奢望的宝贝,他虔诚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的下巴,她的心,沈芜却不想成为他的女神,一使力将他推开,像一只撒娇耍赖玩不过又发狠了的小猫,在他脖颈间乱亲乱咬,抓乱了他的衣裳,不知触发了他哪一点,让他呓出一声。 沈芜得逞了似的笑,笑得李危发痒,压下她的脑袋就是一顿亲,指尖在她的蝴蝶骨与腰窝间,顺着那道伤疤来回游移。 李危:“留疤了。” 沈芜:“反正不疼。” 他眼眶溢出一道红,起身去瞧,那疤只是一道红痕,好似一块白玉中的一道割纹,怜惜地亲了亲。 好似羽毛扫过,好似春风拂过,拽得她忍不住长长吸了一口气,呼吸跟着错了半拍,一时间似海底火山爆发,撼天动地的力量被海水吞没,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证明它的不平静,让她慌了神,咬住唇,将丝绸床单握成了一团乱菊。 窗外无雪,冰冻三尺,雪下的泥土里悄然萌发出一颗可人的芽,柔嫩而坚强,汲取着为数不多的暖,逐渐成长,等到雪融冰化时,顶破薄薄的一层余冷,伸向太阳,迎接更新的日光。 两只被困于茧房中的蛹也终将化成蝶。 -------------------- 第72章 晦暗 ============== 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便阴沉得可怕,冬日清晨又来的迟,沈芜醒来,深色的帐子拢得很严实,察觉不出已是什么时辰。 源源不断的热从身边传来,让她忍不住往那里拱了拱。 在他怀里,仰头就能瞧见他的脸,他睡得很熟,眉眼都与醒着时完全不同,卷翘的睫毛安份地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细长的剪影,唇角淡淡漾出一道小勾,没有正眼,只是将她抚在自己身上,任她压着。 她靠在他的颊边问,贴着他的耳廓问:“还不起来吗?” 藩王入京,总要快些进宫觐见皇帝以阐明来此因由,免收责罚才是,只是李危这个楚王有些特殊,沈芜便直接问。 李危依旧闭着眼睛,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牧昨夜就帮我递了折子,依照我不受待见的程度,最早三日才会有人提起,若是我没有听诏,贸然觐见,反而会被责骂一顿。” 沈芜抬起的小脸又贴了回去,沉默一瞬,亲了亲他的下颌,像是在安抚他。 第133章 既然不用进宫,那这几日应是闲暇的,她也安心躺在他怀里,轻轻问道:“这里你住了几年?” 李危沉吟:“八岁时,我被人投进枯井,三皇姐捡到我,从那时直到我十五岁时离开长安。” 沈芜:“八岁以前你都住在宫里?” 李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沈芜都能想象到,一个不受宠的女子,带着不受宠的幼子,住在宫中会是什么样子。宫中的奴仆很多,真正的主人却只有一位,其他人都要依附那一人的恩宠而活,盛宠之人没人敢欺负,道理很简单。但像他这种毫无恩宠偏又是皇子的人,逮着了就要欺负个够,只因为欺负他能让他们快活,拥有一时片刻超越主子的幻觉。 这就好似,奴隶翻身做主了,就去欺辱主人的女儿。 咸鱼翻身了,就要去娶最美丽高贵的公主。 她又问:“那三公主待你好吗?” 李危从未向她提过三公主的事,当初他在荆州府是带了半幅仪仗和一队公主送给他的侍卫的,昨夜三公主也说在给他建造府邸,旁人都说三公主爱重他,但沈芜却能感觉到李危并不这么认为,也能感觉到怪异。 那次在黄鹤楼的刺杀,让她极其不适。 而李危也一再强调公主府很危险。 她很想知道这都是为什么,昨夜她仔细观察过李纯,并未得到答案。 “她亲自教我读书习字练武,请最好的老师,帮我找了清河郡世家大族的卫牧做伴读,积极过问我的亲事,定下的也是清河郡陈氏,处处为我着想。”李危忽然睁眼睛,瞧着她,“是不是对我很好?” 他语含怨怼,沈芜当然听得出这都是反话,没吭声,只是又吻了他一下。 他才继续说道:“她对我很好,好到只让我穿她定下的衣服,读她要求的书,吃她规定的食物,从此处到她的宫所要走五百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一步,不能与任何人要好,连动物也不行,这座院子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布置的,我没有喜好,她要求我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就讨厌什么,一旦被她察觉我超出了她的规则,她就会出手,是人就杀了,是东西就烧了,没有放过任何痕迹。” “所以你……” 波澜大作,红潮染上他的双眸,他的唇不自然的颤抖,好似深陷冰窟难以自拔。 “所以我很害怕,你也会被剪除。”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不让任何人夺走。 昨夜以后,他们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再也不能分开,他不再想以往那般弱小,任由李纯伤害他喜欢的一切,他将竭尽所能地保护她,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她,死都不会。 沈芜心情跌宕,她没想到李纯不是一般的变态,是大变态。 她不是掌控李危,她是想塑造李危,将他塑造成她的理想模样,不是喜欢,甚至不是爱慕,只是单纯的将他当做一个玩物,只能依照她的喜好讨好她的玩物。 当年她救他也是出于捡到了一件有意思的玩具吧。 她并不允许玩具有思想。 “昨日虽然将宋云深压了下去,她一定还是起了疑心,不用几日就会从荆州府得到消息,我与陈粟不是同一人,到那时,她必然会发难,你我得打算起来。” 朝堂之上,太子被废以来,皇帝的身体日渐衰落,早朝时经常昏睡过去,长安中只有三公主李纯一人支撑,几日前被推举垂怜听证,帮着皇帝处理朝政。 李纯坐在帘子后,审视昨日从内阁呈上的奏本。 问道:“东街的廊房都建造完了,吏部收到申请名单有多少?” 长安东街最便宜的房子也要五百贯一个月,而廊房是朝廷建的,有朝廷补贴,每个月只收二十贯。 大周繁荣,长安聚集了天南地北的各种人,从来都是人多房少,有了廊房,吏部每日门庭若市,申请的人排队都能排到西和宫去,李纯之所以这样问,是有人上奏提到一人多租再出手高价转租的事。 吏部尚书道:“截止昨日,已有一万五千四百六十三人递交了文书材料,再有五日审核,下月就可公布入住。” “殿下,臣要参吏部以公谋私。”礼部尚书躬身一拜,“吏部审核文书的小吏是吏部尚书儿媳娘家的内侄,在家中找多人冒充无房居住的百姓,冒用身份递交申请文书。” 李纯没有直接提及这事儿,就是为了让他主动站出来,抬眼瞧了瞧一边站着的礼部尚书,笑容冷峭,等着下文。 立刻又有一名监察御史也帮着附和。 朝中大臣很清楚,礼部尚书是公主李纯的亲信,出自清河郡士族,出了这种事,要么是她授意,要么是下面瞒着她,他们也想试探一下公主。 李纯觉可笑,他们这些大臣不过是皇室家奴,不想着如何讨好皇室,竟然天天想着试探她,警醒她,让她难堪。 不过她本意也是为了揪出这批人,她道:“房子不够分就再造。”根本不提其中徇私之事,又道,“去年乌孙太子来访求娶公主,礼部花销五万两白银,其中涉及公主嫁妆只有三分之一,其余不是说用在轿辇仪仗,就是说用在酒食吃穿了,到现在也没有出一份详细的清单来,吏部去好好帮他们理一理。” 礼部尚书冷汗浸透衣衫,不敢再提。 第134章 这日下午礼部尚书与监察御史就被罢免了官职收押大牢,当初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的这件事,账面上走的是五万两为的是在乌孙太子面前涨涨面子,实际花销早就呈报上去了,皇帝与礼部都心知肚明,这回非要让他们吐出贪没的银子来,那都是子虚乌有之事,他们冤枉啊。 却没出伸冤,被判流徙千里之后,两家算是在长安绝了迹。 李纯此举不过是杀鸡儆猴,朝中很快就转了风向,再由她的幕僚四下活动,原先支持四皇子庐陵王回朝主持大局,接替储君之位的人也都渐渐闭了嘴,只有四皇子母亲的族人还心存幻想。 毕竟自古以来可没有哪个女人能当皇帝的,就算是觊觎都不行,他们理所应当的以为李纯是在给李危铺路。 李危回长安三日不出,让人更是惴惴不安,前来公主府拜他门庭的人越来越多,都被李纯劫了过去。 后来有些人灵慧之人,意识到了到底是谁有这个野心,也不再去找李危,也没有人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危更加清闲,却不能轻易出门,直到除夕这天。 公主府的众人都在忙,李纯也早早进宫与皇帝皇后一起守岁,等候第二日朝臣的朝拜后,就是连休五日。 李危带沈芜出门,门口的侍卫如常没有拦截,两人在东市逛了半日,东市有胡人与乌孙人,他们不过年,但入乡随俗,也跟着热闹。 有的胡人酒铺,推出了跨年葡萄酒,酒瓮上贴一张大红的福字以示吉祥,还赠送一小瓶胡地烈酒,说是他们那里的男儿都以此壮胆,向心爱的姑娘表白,惹得愿意听他白话的客人哈哈大笑。 沈芜也噙着笑,倒不是对酒感兴趣,而是笑话他们胡人一向奔放,没想到遇见心爱的姑娘也要靠酒壮胆。 李危却道:“爱一个人就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话让她不快拒绝了自己。” 这倒也是一番道理。 两人再次走到一间灯笼铺子,滚灯摆在一处,有大中小三个选择,沈芜没有挑,而是看着一旁挂着的走马灯出神。 走马灯要放在全黑的地方更好看,灯罩上的每一扇画都活灵活现,讲述一段故事。 李危见她喜欢,就买了送她,她挑着灯,走在他身边笑:“以前你连药钱都不肯赊给我的。” 李危也跟着笑:“那时我只想你做我的幕僚,想拉你下水,现在我恨不得将你推开,别趟这摊浑水。” 沈芜拉他去排队走不远处的一座九曲桥,都说跨年要走九曲桥,来年便会顺顺利利。 沈芜:“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你能把我推到哪里去?” 桥头也有一排商铺,晦暗处是一家早早关铺子准备过年的药铺,叫丰益堂。 -------------------- 第73章 丰益堂 ================ 除夕夜,天气阴冷,眼看快要落雪了,放在平时,街上的人有八成回家烤火抱老婆去了,但今日不宵禁,整座长安城的人都触动了,人流如织,酒肆茶楼,果子铺,糕饼店,应是要营业到凌晨的,九曲桥上人满为患,李危将她半抱在怀中,隔出一个四方小天地,不让别人碰到她的裙角。 人声鼎沸,沈芜等着他的答案。 他说:“从我们出门,身后就有尾巴,你知道怎么甩掉他们。” 他们决定回到长安那一日起,李危就拿了一张长安舆图,这张舆图与别的不一样,这张是李危亲自画的,其中还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做了标注。 他先是带她熟悉每块坊市,居住何人,做何营生,热闹繁华处在哪里,冷清僻静处又在哪里,还有长安城中三家丰益堂的位置。 然后,他带她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让沈芜执一子在舆图上穿梭,他执一子在身后追赶,遇到可躲藏处,沈芜逃脱,李危输,被追上沈芜输。 起初沈芜很难赢,但耐不住他每天都要请她玩几局,临近长安时,沈芜总算能赢过他了,入公主府之前,那舆图与滚灯一通烧了。 但那张舆图已牢记于心。 沈芜在他怀中拽下了外衫和发髻,一身衣裳与出门时已完全不一样,头发披散下来,成未出嫁的少女妆,她身前一位女子迅速与她交换了位置,三人一起往九曲桥走去。 九曲桥上人头攒动,跟着他们的人因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被挤在几米开外,根本看不清他们做了什么手脚。 推推搡搡,一座九曲桥,也走了足有半刻钟,李危望着已没入对面街景的沈芜,也压下了斗篷,对面前的女子使了个眼色,她也很快隐没进黑暗里。李危站在桥尾张望,神情焦急,公主府跟踪的人上前,李危忙拉住人,说道:“我妻子丢了,快去找!” 隐没在人群中的公主府侍卫瞧前面情形不对,接二连三的从身后的九曲桥上显身,碍于身前人太多无法施展,只得慢慢移动过去。忽而不知是谁推了谁一把,一个侍卫被推下了桥,落进冰窟里,他的伙伴都忙着救他,但人群密集实在挪不开手。 又有几个人也跟着落下,现场一团乱,等人终于捞上来,又过了半个时辰。 沈芜钻进一家果品铺子,瞧见外头的动静,转身出了门,脑中是那副舆图,很快找到自己所在的位置,依照平时演练的路线,往西边走,钻进两家店铺之间极窄的小巷,穿过就到了另一个坊市,那里也很热闹,坊市的主干道两边摆放了两排烟花,百姓们要么包一间茶楼二楼的雅间,要么在自家躲着等。 第135章 从这里出去就到了西市,西市比东市还要热闹,西市卖些平价物品,连街的小摊贩,成片的裁缝铺,卖炭的,卖米的,卖菜的,都在这儿,沈芜找到一家名叫聚云坊的裁缝铺钻了进去,只跟堂屋里的女子说要买七尺彩,那女子便将她带到了后堂,嘱咐她等一会儿。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从外头进来个人,正是赵四娘。 她胸前辫着小辫儿,挽双螺髻,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小脸,宛然一个小狐狸似的讨人喜欢。 “前几天卫先生传信给我,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她从三生巷中出来以后,楚王听说了她的打算,转头就让卫先生送了她一笔钱,三生巷中的姐妹如今都在聚云坊做事,她们挣的是平民百姓的小钱,只够糊口,但日子过得惬意多了。 其中几个姐妹也找到了归宿,今年一年她就吃了三回喜酒,日子好起来,她人也比往日健康许多,脸色红润了,个头也长了一些。 沈芜打量着她,笑道:“你哥哥他们都还好吗?” 四娘道:“哥哥们都随敖风大叔入了山南道节度使驻兵,听说村里不少人都去当兵了,妇人孩童成了军属,村里的田地也有一部分支持军中粮草。” 沈芜点头,当初李危硬是要住在渔利口,应就是为了做这些部署。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向她一一阐明,比如丰益堂是从哪儿来的,朝中是否也有他安排的人,他都没有详细说,只叫她放手去做,他会策应。 “王爷说,将这个交给你。”四娘从脖子上牵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悬挂一枚铜钥匙,藏在她里衣内,“叫你拿了这个就去勺子巷的丰益堂。” 这钥匙她睡觉都戴着,就算有人想偷都偷不着。 沈芜瞧这藏着这般隐秘,也知这钥匙该有多重要。 沈芜接了钥匙,那边的烟火冲上夜空,在黑夜中炸出五颜六色的光来,坊市内欢呼声排山倒海,更有人大喊拜年的贺词,互道吉祥。 她便趁着这波人潮,朝勺子巷走去。 跨过水沟,穿过暗巷,路过一两个落单的行人,和巡城的士兵,像一只从草原错入诚实的松鼠,穿梭在林立的建筑物中,索性今日是除夕夜,那些爱赶热闹的人都扎堆了,她才能如此顺利。 丰益堂就在勺子巷的中间,门前一棵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榕树,与渔利口她的院子一样,不过冬日,榕树的叶子都落光了,露出干褐色的枝干,沈芜望了一眼,心中叹息,以往她想家都会想起那个江南岸边的家,现在每每想起都是渔利口那个家,有时候想起从前,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她压下心中惆怅,敲开丰益堂的门。 开门的掌柜一见是她,就让了进来。 “王妃还不是王妃的时候,殿下就让我们所有人都认了您的画像,也说了您的很多事迹,见到您本人,就好像与您相识很久了似的。” 沈芜:“他是与荆州府陈氏的大小姐定的亲,那位陈大小姐与我很相似,或许您看的那画上不是我。” 她倒不是介意,只是……只是……就想解释一下。 掌柜的练过五旬,常年泡在药堂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他笑着道:“老朽冒犯,王妃可是姓沈?殿下亲自画了画像,跟我们说了您和他的事。” 沈芜脸红道:“他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说服我们相信您。”掌柜的敛了笑意,手里端一截烛火,引她进后堂的一处暗道,“我们都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他有多苦,我们都瞧在眼中,要不是有老主子的遗言,哪里狠得下心让他受那么多苦。” 当然他们中也有人想瞧瞧他是不是能吃得苦,再爬起来,他们是要做大事的,不想将自己的脑袋挂在一个娇生惯养,遇事只会哭的小孩子身上。 沈芜脸色也跟着他沉重起来:“老主子?” 掌柜的说道:“丰益堂是昭阳长公主建立的药堂,她在世时将其发扬至全国二十多家,她过世后,就将丰益堂传给了七殿下,但有条件,要殿下年满十五才行。” 沈芜:“李危的母亲便是昭阳长公主府的舞姬?” 掌柜长叹一声:“当今天子便是在长公主府临幸了娘娘,将娘娘接近宫以后就不闻不问了,生了七殿下后,三年不到就死了。长公主出于愧疚将名下秘密的产业丰益堂给了七殿下。” 沈芜不惊讶是假的,昭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她的政治遗产岂能是简简单单一个丰益堂。 暗室不大,一盏烛火就能照亮,期间叠了五抬箱子,掌柜的道:“这都是我们这些年为七殿下存的东西。” 沈芜听他说,明白那把钥匙就是开这五道锁的。 她走过去一一打开,里头都是房产地契铺子还有银票,应是他所有的身家! 她不由疑惑:“丰益堂到底是做什么的?” 连锁药堂能赚这么多吗?这加起来有几亿的资产了吧? 平时瞧李危入寻常少年一般,顶多比老百姓富一点,连造个楚王府都小气吧啦的,一点看不出他有这么多钱。 掌柜轻笑:“这两年什么都做,抢了不少生意,要不然三公主怎么会打那片廊房的主意。” 沈芜:“……” 掌柜:“不过您放心,她查不出来,还以为我们就是一群散户呢。” 第136章 直到夜深了,掌柜的领她去一所房舍内歇息,她躺在榻上都没缓过劲来。 李危仇恨皇室是肯定的,这些人各个比谁都高贵的样子,做出来的事都肮脏龌龊令人不齿。他在那般幽暗的环境中长大,还没疯,沈芜都佩服。 舌尖都发酸发苦,涌入眼眶,想好好替他大哭一场。 不知他是从何时有造反的想法的,又是从何时开始部署的,要是没有她的出现,他能做到何种程度呢?是杀了所有人做皇帝,还是杀了所有人搅了这世界,撂挑子不干呢? 现在人人都以为李危要做皇帝,卫先生,丰益堂的人,甚至连公主拉拢过去的某些朝臣,但只有沈芜知道,他不想,他以前都不想的,若不是她与他约定一起建立一个新世界,他必然是看着世界毁灭,站在一边哈哈大笑个痛快的人。 沈芜想,还好她来了。 -------------------- 第74章 房 ============ 三公主得知消息提前从宫内返回公主府。 “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还让她跑了。” 侍卫不敢抬头,一路弓着身跟在她身后:“除夕夜九曲桥人实在太多,不知怎么的,我们好几个人都被推进水里爬不上来,耽搁了时辰,请公主责罚。” “责罚!责罚!责罚你有什么用。”她被两个小太监搀扶,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他人呢?” 侍卫:“七殿下说找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李纯回头瞧了那侍卫一眼,侍卫也知这话回得很不得体,被她煞得往后退了一步,可这又真是李危亲口说的。 李纯冷笑,让人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能藏到哪里去,明日正月初一,早上出门走动的人不多,多叫些人,挨家挨户地搜。除非她是老鼠能钻洞,还真能找不到吗?” 她不疾不徐地吩咐,摆手就让他退下了,侍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武雍见李纯走了,从暗处走出来,那侍卫赶忙拉住他问道:“武先生,这人到底是要找还是不要找啊?您脑子好,帮帮我。” 武雍:“都说公主爱重七殿下,你说她为何放任七王妃在外不归呢?” 侍卫:“是啊,为何呢?” 武雍瞪他:“七殿下当夜携七王妃从山南道归来,公主大摆宴席,为何要请一个来路不明的表哥与七王妃当堂相认?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侍卫总算有点点开窍了:“你是说……”他一只手比出一根食指,对到一出去,“不能够吧!” 武雍笑道:“公主派我去黄鹤楼接的人,当日公主特意嘱咐我派一路杀手试探试探七殿下。” 侍卫愣在原地,被这消息刺激地反应不过来。 武雍挨着他身边又笑道:“懂了吧?” 宫中除夕夜,白日祭祖,排场很大,没有一样能吃的,晚上过除夕,满桌子的菜,为了慰劳群臣,她也没有能吃上两口,挨到半夜,炮竹放过,钟敲过,她收到这样的消息,只得提前回来,一天一夜熬过去,没吃没喝还精神不济,很难分出余力来处理李危的事。 她吃了两口糕点,觉得太腻,皱眉放下,起身去李危的院子。 杨麟归西后,她就从杨家搬回了公主府,她一个人住,也没有孩子,偌大一座府邸仆从再多也到底是空荡荡的,后来她意外捡到李危,就将南边这一片小院送给了他。 她没养过孩子,院子房舍全依照杨麟生前的喜好布置,当然也是因为她喜欢。 后来李危依照自己的想法改过几次,都被她又一一改了回去。 她不喜欢有人违拗自己。 室内,守夜的小太监见公主来了,想要通传,被李纯制止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李危侧身躺在床榻上,真的在睡觉,连一盏灯都没有留。 挥手让宫女们都留在了外间,近身伺候她的姑姑谨慎地将内室的门关上,只余他们姐弟二人在内。 李纯掀起床帐的一角,整个人贴了进去,跪在他身后,像小时候一样搂抱住他的肩膀,问道:“真睡着了?” 李危闭着的双眼,眼睫颤抖,浑身发僵,没有回答她。 李纯:“不过就是个乡下丫头,也值得你这样?” 李危:“我们都成亲了。” 李纯听他说这小孩子话,冷哼道:“你记住,这世上只有皇姐是真心待你的,其他人能看上你什么,无非是你的王位你的身份,一旦发现你的卑劣,一刻都不会多留。” 李危又不吭声了,李纯道:“你好好想想吧。”出了床帐,就走了。 她来无非就是想看看他到底对沈芜到了什么程度,而李危不过是想试探试探她有没有将沈芜放在心上。 又是刺杀,又是找表哥的,好似飞让沈芜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一般,沈芜真的不见了,她倒也没有命人立即诛杀。 李纯出了门,从袖笼里拿出一叠圣旨递给身旁的宫女:“去烧了。” 那圣旨上赫然写着,赐死楚王妃几个字。 李纯在他们上了船就让山南道上的人查了沈芜的身世,那个叫渔利口的村子见到几个钱就将真话都说了,没治荆州府陈氏一个欺君之罪就是好的了,只赐死沈芜已是最轻的处罚,没曾想她却跑了。 “倒便宜她了。” 服侍她的姑姑道:“宴会那日我瞧她那个劲儿还钦佩她有几分胆魄,今日看到底是小门小户家没见识,只是吓唬个几次就跑了。” 第137章 李纯:“还以为她多深情呢,不过如此。” 竟真没又拿沈芜消失当做一回事。 过了年,冬日的雪越来越薄,雪地里的嫩草冒出了头,杨柳默默抽芽,桃花也在结花骨朵,刮过脸上的风都少了许多锋利,今日立春,长安人又引来一件大喜事,靠着寿康坊的那片廊房要公布第一批入住名单了。 早早的一大群人就守在了吏部衙门门口,等着里头将名单张贴出来,比放榜还热闹。 多少人在长安打拼十几年都没有一处安稳的落脚点,就算这次没有自己,有旁人入选了,也能问问经验,争取下一次被选上。 没等太久,几个两个官爷就将名单贴了上去,人群拢了过来。 “我中了!”有人惊呼。 身边的人都在祝贺他,大多言不由衷。 有人一个一个的找,找自己也在找同伴,数了过来,两人都没中,摇着头,搭着肩一起回去,喝闷酒。 人群中只有少许几个高兴的,其余的好似都没有到场一般。 人们原本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的,如今各个都丧着脸,独自归家。 偶有几声觉得不公的,不说自己的条件多符合,只说自己邻居朋友怎样怎样,但也没中,就说是有人作弊。 这样的声音虽是少数,也在两个月后有人以高出三倍的官方价格对外出租廊房,还有人在私下贩卖自己手上的资格。 一时间长安城内的房价跟着又涨了一波。 丰益堂内,沈芜穿一身藏蓝色小袄群,披着头发在后堂记账,掌柜的给她端了一碗饭来。 “快吃吧,别又忘了。”眼见着沈芜的小脸没来时圆润了,又道,“又忙了一晚上吗?我让人再给你添个火盆吧。” 小姑娘怕冷,这初春就是乍暖还寒的,怕她受不了,病了。 掌柜的姓毛,有时候有人来也称呼他谢掌柜,他到底姓什么不得而知,沈芜就叫他掌柜大叔。 他们这些人多年隐秘行踪,守着药堂,行的也是诡秘之事,沈芜不方便多问,也就不问,只是住在这里久了,也能察觉出一二,他似乎将自己当做他的什么人了。 她放下笔,没有抬头,端起饭碗吃了一口,道:“不用,我就是将先前买了房子的账再理一遍,廊房已有三分之二在我们手上,官府应该早就察觉了,不知为何没有动作。” 掌柜的道:“一间廊房按照朝廷规定的房租,他们一文都到不了手,只能拿寻常薪俸,而我们却给他们两倍的利润,有钱能使鬼推磨,哪管穷人是死是活。” 沈芜:“一个人贪就不会贪这一小口,我们动了别人的蛋糕了,必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让我们过去。” 掌柜的倒也没反驳,他说的事底下的小官小吏,上头的人确实是该注意到了。 沈芜吃晚饭又算了一笔账,然后叫守着她的伙计拿给掌柜的。 掌柜的刚从外头买了麻糖回来,给沈芜递过去:“我看外头年轻顾念都爱吃,给外有送药就也给你带了一份。” 沈芜谢过,接过来就打开尝了一块:“很甜。”也给他递了一块,“大叔也尝尝。” 掌柜的看她吃的高兴,自己也高兴。 “我不吃,你吃。” “我瞧你又算了一笔账,这是准备出手一部分?” 沈芜:“你明日放出风去,来个投石问路,瞧瞧有什么人上门。找个面生的去见面。” 掌柜的点点头:“要是他们真要买呢?” 沈芜:“只要高于我们入手时的两成,就卖给他们。” “两成?”他还以为沈芜会借手上的一匹廊房大赚特赚一笔,“按着现在的势头,五成都有人租的。” 沈芜笑:“咱们又不是为了赚钱。” 沈芜一笑起来,文静秀美的脸就像生了花,让人瞧着就喜悦亲近。掌柜的被她这么一顶,也不气,也笑道:“是我糊涂了。” 沈芜:“这赚钱的机会让给他们,瞧瞧他们能将房价抬高到几何。” 掌柜的:“长安房价一向高,这阵子已经涨得没人敢买,再涨岂不是要飞到天上去。” 沈芜:“您叫人去各部或是牙行打听打听,如今房子的成交数是多了还是少了,最好能拿一份近期交易的账目来。” 这种内部的东西,一般人拿不到,但丰益堂作为李危的情报网,其中不少人都藏在暗处,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 掌柜的应了,就去办。 沈芜仰头瞧了瞧院子里的天,她这段时日都住在这里,外头的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宫里的,公主府的,公主幕僚的,朝臣的,清河郡的,就连陈小粥也一连给她递了三封密信,就是唯独没有李危的。 她知道他在公主府一定不好过,已接连好些天没有出过府,他就算出府也不能来见自己,再想也不能,他不想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不愿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大事。 可院子里的桃花就快开了,月亮也高高挂起,她很想他。 -------------------- 第75章 大鱼 ============== 邵阳是丰益堂的伙计,是跟着掌柜的采购过几趟药材的,掌柜的年纪渐长,路上全靠他照应,自认为与掌柜的比旁人要亲昵许多。 丰益堂的后院很大,库房里的药材要时常拿出来晒晒,以免潮湿上发霉,邵阳正与另一个伙计小马一道摆弄这些簸箩。 第138章 他手上干着活,心里想着那日瞧掌柜的将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的麻糖送给后院那位沈姑娘,就多了一份心,显得心事重重。 小马精明些,喊住邵阳:“不知道后院那位沈姑娘是什么来头,每日都是掌柜的亲自过问,送水送饭的,还另请了个伺候的老妈子。” 邵阳本来就烦,被他提起,就也说了起来:“还买零嘴。” “是嘞是嘞。”小马声音高了些,忙捂住了嘴,“我瞧那姑娘长得比瓷碗还白,身上文文静静的,你说掌柜的是不是看上她了,要纳她啊?” 邵阳是介意掌柜的对人家好,但也没想过他能这么龌龊:“别胡说,掌柜的都五十多了,那姑娘顶多十六,看她跟看女儿一样。” 小马“嘁”道:“来这里这么长时间,还从未听掌柜的提起过自己的夫人孩子,指不定人还是头昏呢。” 邵阳狠狠剜了他一眼:“多干活少说话!” 他分明瞧见那姑娘昨夜站在院子里满腹心事像想着什么人,不可能是想掌柜的。 不过小马有句话没说错,掌柜的从未提过他的家人。 丰益堂的后院,沈芜住的小院很小,只有十平,院墙很高,抬头只能瞧见不远处的一方天,春日渐浓,院中的花草还未完全复苏,花盆光秃秃的拨开土才能瞧见一点绿,唯有桃花树点上了红,桂花树也绿油油的。 掌柜的怕她无聊,找人在院中搭了一架秋千。 此时,沈芜就坐秋千上,一下一下晃着,心中盘算着脱手的那批廊房放出去后,各方势力会有什么反应。 李纯一方为的是利,会派人大肆收罗。 清河郡门阀与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却各有目的。世家大族钱是小事,家族荣耀的延续才是最重要的,只会派人去帮李纯张罗,亲自下水这点小利还不至于。 不知那位被按在封地四皇子会不会也参合进来,朝中虽有不少支持他的人被李纯剪除,但是毕竟在权利中心时间久了,不会没有人继续替他卖命,何况他还有母族势力。 听闻四皇子的母亲来自长安新贵曹家,家中祖父做过长安令,后升为左仆射,学生遍布朝野,她不信这样的人会没有后手。 她渐渐地能瞧见院墙外更多一些,似乎是一寸,然后晃地更高,似乎又能多看一寸,于是她越晃越高,偶尔能听见街上的卖炭声,再高一些,就能瞧见路过行人的毡帽。 她能从不同的帽子分辨出不同的人。 “哎呦,我的姑娘唉,你怎么晃这么高,小心被人瞧见了!”来给她做伴的邱大娘叫嚷起来。 掌柜的跟她说,这姑娘是被男人骗了,家里暂时将她藏在这儿,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再将她接回去。 邱大娘听闻此事,连呼好几声可怜,她年轻时差点吃了这样的亏,如今瞧见沈芜这样的姑娘,就带了几分用心。 偏这姑娘也很少说话,瞧着郁郁寡欢,她一直担心她会想不开,更令人心疼了。 沈芜笑了一下,缓了下来,用脚尖点住地面:“我大意了。”瞧她抱了一叠衣裳,问道,“这是给谁的?” 邱大娘道:“这是掌柜的给你买的,不过我瞧过你的身量,帮你改了两针,你晚上试试。” 沈芜瞧她抱了进房,跟了进去:“掌柜大叔回来了?” 邱大娘:“赶在中饭前回来的,说是等会儿就来瞧你。” 沈芜:“那我去沏壶茶。” 事情按照她的设想在一步一步推进,但这次不像在荆州府鲁镇,那里的地主员外们没见过这种玩法,在长安,人多,聪明人也多,难保不会有些有见识和沉得住气的,不上她的钩,这还是小事。 正思虑着,茶也煮好了,掌柜的到了。邱大娘退到了院中,拿了一簸箕的肥料,给花花草草施肥,眼睛瞄着月亮门外,不让其他人打扰。 掌柜的:“那些廊房被五个人买走了,查了,三个是李纯的人,两个是四皇子李睿的人。” 倒也没有超出她所料,沈芜道:“这点房还是太少了。” 掌柜的惊讶:“我们的人在六部整理了一份最近租房和买房的账目,不仅没少还变多了,但按长安的建房数量来算,房子是够住了的。” 他说着将一份材料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沈芜。 沈芜看过就扔进了茶炉燃了:“这其中有不少买卖是重复的置换,房价涨,置换就变高,不少人就会误以为是房子不够住了。” “而且,这水还不够混,大鱼都没有出场。” 掌柜的:“公主……还不算大鱼吗?” 现在朝廷全部都掌控在公主手中,皇帝苟延残喘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四皇子被压制在封地不得动弹,手上也没有兵,要入长安就是死,不入长安就成不了势。 沈芜微微一笑:“大周之病根不在皇室,而在门阀。” 李纯的母妃若不是堇妃,堇妃的母家若不是清河郡门阀,她也不敢也不能得势,而门阀积年累月掌握权力,垄断资源,获得政治话语权,整个大周三分之二的财富都在清河郡,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躺在平民百姓身上吸血。 早年大周政治清明时,有明主改革选才用人制度,建立科举,启用寒门子弟,才将门阀的权利一点一点分散,门阀逐渐式微。 只是门阀树大根深,这些年多有抬头的趋势,现在抓住李纯这根稻草,不会放手,也不会轻易出手。 第139章 掌柜的今日才知她与李危是要做什么事,一时惊讶地没能合拢嘴,等好半天才回过神:“老天爷啊,天下要乱了。” 每一次天下兴亡,乱的痛的只有没权没势没的老百姓。 他有点担心。 沈芜:“每一次社会变革都会流血牺牲,争赢了,老百姓就有一线机会。” 掌柜的:“争输了呢?” 沈芜迟疑了半息,说道:“他们将会反弹地更厉害,生灵涂炭。” 掌柜的:“那现在要怎么做?” 沈芜:“等。” 清河郡那群士族门阀,各个都是老狐狸,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件事的异常,观望着,想等待最适合的时机出手,那她也按兵不动。李纯很快就会发现廊房的数量太少,她捞不到太多的钱,就会想其他办法。 沈芜想等一等看她会出什么招。 掌柜的精神疲惫,站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抓着门框站在门外,瞧邱大娘已经给花草施完肥了,正在秋千架上做针线。 邱大娘注意到他的目光,幽幽问道:“劝完了?”瞧他脸色不好又道,“没劝好?” 装柜的摇摇头。 邱大娘没再看他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我守着你放心,平时我也帮着你劝。” 掌柜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邱大娘来了兴趣:“没想到什么?”又一想还能是什么,“那家人还是不松口?不愿意娶她?” 掌柜的眼神顿了一瞬,想起来他是这么跟她扯谎的,摇摇头,失魂落魄地朝月亮门走去。 邱大娘瞧他走了,针线也不做了,起身去房内瞧沈芜。 沈芜倒是还好,淡定地饮茶,吃了一块点心。 邱大娘未语人先笑:“掌柜的也太小题大做了,姑娘瞧着也还好。” 沈芜眉间也都是愁绪,只是邱大娘日日见她如此,就以为她天生如此,并未觉得不妥。 “我好想他。”沈芜,“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不惊动所有人去见他。” 邱大娘差点没有被自己的话噎死,将针线簸箩放下,说道:“姑娘话本子上多是骗人的,凡是想小娘子不好好用功的书生都不是好东西,凡是有钱不给你花或是没有钱只有嘴甜的也都不是好东西,你想见人家,人家指不定已结了新欢。” 沈芜脸一白:“这倒不会。” 邱大娘:“你还信他,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家都回不去。” 沈芜:“他有事要做,事做完了就会来接我。” 公主府到处都是盯着李危的人,他就如同被关在囚笼里的鸟儿,一言一行都会被详细记录呈报给李纯。 倒不是李纯忌惮他,而是要掌控他。 李危也利用这一点迷惑李纯,并时不时引导她做出一些错误的决策。 即便如此,他们二人里应外合也该时不时通通气,对一下进度与后面的部署,这样才能配合得更加默契,光靠心有灵犀可不行。 李危变得像一个佞臣,不知道佞臣是否要赔笑,沈芜走神,邱大娘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再扭下去,怕会让她更钻牛角尖,随口问道:“姑娘今日想吃什么,我去做。” 院子里起了锅灶,能做简单的吃食,二人吃住都在这里,邱大娘还好,每日还能出去一两趟,沈芜自从来了就一趟也没出去过,想到这儿,邱大娘也觉得是关她太久,脑子关坏掉了。 “要不然我带你下趟馆子?” 沈芜:“啊?” 她不敢露面,怕被搜查的人查到这里。 邱大娘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啊什么啊,你坐梳妆台前,我给你梳成个小公子的样子。” 她之前在剑南道,进军营,图方便,也穿过男装,输过单髻,但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女子。 大周不乏这样打扮出门的女子,也不显得突兀,只是隐藏不住样貌。 邱大娘:“我年少时也常这样出去玩,保管将你画地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 第76章 西市 ============== 他们现在住的坊市离西市最近,但邱大娘不敢带她离开太远的地方,想在附近找一家饭馆,反而是沈芜道:“丰益堂附近都是熟人,突然冒出两个生人让人生疑,西市人多眼杂,不容易有人注意到我们。” 邱大娘听她说的有理,丰益堂店铺一里以外的街上招了一辆马车,往西市去了。 马车上还有其他要去西市的人。 “西市来了一位女神医,你知道吗?专给妇人看诊的,我们那边的王大嫂好多年的病根都给看好了。” “她在西市哪里给人看病啊?” “你一进西市就往那里妇人最多的地方去,那一定是神医的诊台。” 沈芜靠着车厢,坐在一旁,她身边是邱大娘压门,兴许是瞧见她一个男子在,她们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将看病的事拐到了八卦上。 “不过我还听说,真正有本事的事她身边的那位公子,那公子瞧着平平无奇,待人也不算,就是给女神医打下手特别仔细。” “是嘞是嘞。”大婶激动起来,眼神儿都变好了,“帮着煎药,倒药渣,誊写药方都算了,我还瞧见他帮女神医撸挡眼睛的头发,女神医对他一笑啊,他那脸都变甜了。” “唉,你说他们是不是小两口啊,瞧着还挺登对的,听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第140章 另一个大婶就呶呶嘴:“这男人要在长安扎根还得靠自己娘子的手艺,我感觉不是很值。” “你家男人那瓦匠活儿做的漂亮又精细的,你还不满意啊。” “手艺是没话说,就是钱都没赚着。”那大婶叹口气,“不说你们也知道。” 提起别人的痛楚,一时半会儿大家都沉默了,不一会儿又换了另一个话题。 工部建廊房,招了好多瓦匠师傅,现在廊房都住人了,工人们的钱都还没结清,朝廷明明拨了款,又转了那么多钱,却一分都不想拿出来给老百姓。 去找工部要钱,工部就推脱给吏部,说是吏部没将账目核对清楚,要等,去找吏部,又说是工部没将账目报清楚,等账目理清了自然会结算,娘家推来推去,就跟两头驴子一道拉磨似的,一点事没扯明白。 还没入西市,只刚刚近前,热闹的叫卖声就响了起来,有小童跑来兜售贩卖果子点心等物,小商贩很热情,卖吃的做了试吃,卖香粉的还做试用,铺面好点的酒楼店小二也在门口吆喝自家的新菜和特色菜,就连银楼都在搞买一送一,各类活动,布庄招摇地裁剪了新织的料子,飘在门廊外,像一块块招揽客人的香帕。 沈芜在那一堆飘摇的香帕后面,瞧见了马车上各位婶子说的那条比任何一家门口都排得长的队伍。 长安竟有这么多妇人生病。 沈芜有些惊讶。 邱大娘拉着她也去排队:“你不知道,男大夫给女子瞧那些脏病是为不洁,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私下里都相互讨教,自己弄些药洗洗。生了孩子的妇人,有谁没有个不舒服不痛快的,唉!” 沈芜悄声问:“姑娘家每月月事肚子痛或者淋漓不尽也不看吗?” 邱大娘摇摇头:“自然会找有经验的妇人帮忙。” 沈芜不再作声。 这些事或许在她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她不是那种居住在象牙塔中的学者,她去过很多地方,知道有些地区存在很严重的月经贫困现象,更遑论女生不舒服这些事,很多人甚至不将此看做是病,忍忍就算了。 邱大娘嘱咐道:“等会儿你就在刚刚那个茶摊等我。” 沈芜明白自己现在是少年模样,挨得近,会让其他女子不敢看病。 她绕到队伍的里侧,想瞻仰一下那位女神医。这样的女子是能为她立书作传的,可惜这年代没有上位者愿意为一个女子做这样的事,她想记住她。 那女子作妇人打扮,侧脸瞧着非常眼熟,她身侧帮着记录药方的男子更加眼熟,此二人不正是宋下童与燕娘吗? 他们已入长安,还搞得这般高调。 她坐到对面卖小吃的摊子上,叫了一份粉蒸肉套餐,摊子虽小,但味道却不赖,翻桌很快,老板手下就没有停过。 沈芜一边吃着,一边盯着对面,快轮上邱大娘时,她也吃完了,又去隔壁买了两只肉包走过去,递给邱大娘。 “先垫一垫,我瞧大夫给人家也开了丸药的,垫了胃就能吃了。” 邱大娘不忍心拒绝她的体贴,接了过来,吃完一个正好轮上她,沈芜便自觉地站到她身后。 燕娘有模有样的诊脉,说了一些女子常见的症状,抬头瞧邱大娘的舌苔,眼白时,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少年,略有迟疑,叫宋下童。 宋下童也正在瞧妇人的症状,早就瞧见了少年,没有多言,继续垂头,开药方。 瞧他写了一张,燕娘默不作声,等他写完才道:“她的病症这几味太重了,重写一份。” 然后就将那张药方捏成团,扔在了脚边的废纸篓中。 沈芜趁大家不注意,捡起来塞进了袖笼。 邱大娘瞧完病,就带着沈芜去西市其他地方逛,一路上又是买钗环又是买手钏,竟还买了几条鱼。 “你那院子里正好有个大缸,养这几条小鱼正好。” 沈芜:“我以前住过的院子也养了鱼。” 邱大娘歪打正着,见她喜欢,也高兴:“你成天闷着,人又文静,养鱼是最好的了。” 天彻底黑了,她们才回丰益堂。 掌柜的守在柜台理账,眼睛却不在账本上,见二人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等她们回后院,才离开。 沈芜与邱大娘将拎回来的小鱼养起来以后,就回房歇着去了,一进房门,就将袖笼里的那张药方拿了出来,一共十几味药,沈芜用首字连了一遍,意味不明,重新用跳字和斜跳等规律,才找出真正的意思。 他们打算以此方式接近李纯。 如此便能将李危的消息传递出来。 沈芜将纸烧了,起身去洗漱。 她压抑着心里的兴奋与欣喜,不想让任何人瞧出来,偏她想着未来,她和他的未来,又睡不着,披了件小袄,起身去看今日刚买回来的小鱼。 水缸不如陈府醉心居做的小池,能容得下睡莲水草和十几条鱼,但也足够容纳这几条了,它们不停地游,像入了大海似的,以为游不到头,月的银子落在水缸里,就能让它们惊吓地四散而逃,有胆大的小鱼摆尾游过去,其他的小鱼像是找到了头头,跟着它一起游了过去。 月影在水缸中荡漾,很快就变换了方向,落到了别处。 小鱼们得到了一次实践,它们很快会发现一个有关于月亮银子的规律,将其变成自己玩耍的一部分。 第141章 她与这些小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在找寻一些规律,利用这些规律让生活更好。 她想起,有一次在醉心居,她也是半夜睡不着,瞧鱼瞧得入神,被一颗突入起来砸进小池的石子溅了一身的水,吓了她一跳,是李危站在墙头捉弄她。 后来他还说他们像偷情。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嘴巴向来放荡,惹人生气,她不与他一般计较,而此时,她却觉得他形容地极对,要是她现在还能见到他出现在墙头,那真与偷情无异了。 她真的抬头去看,墙头要比醉心居的高出半个人身,能瞧见的只有一片浓稠的夜,和一片被框地死死的月亮。 并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沈芜坐在秋千上,想荡上去,晃了晃腿,长叹一口气,转头回了房间,点灯,研磨,开始写信。 以前她觉得情书这种东西太虚妄,瞧着就像飘在空气里的甜味,风一吹就散了,也忘了。但现在她只想将所有的心思都记录下来,她没说很特别的话,只是一直问,问他睡得好吗?吃得好吗?乍暖还寒的早春,不要贪凉,想了想他身体强健,应不会这般脆弱,便问他院子里是否有了新芽,是不是他也觉得长安的月亮真难看。 她写了满满两页纸,寻着记忆,笨手笨脚地想叠成一个爱心的形状,成功后,她自己又觉得可笑,将纸揉作一团,扔进了炭盆里。 想了想又接着写,写完再次扔进炭盆里。 好像她这些心思都如同瓶子里的红豆一样,倒出来,就好了,不管那人是不是知道,是不是与她一样,被相思煎熬。 就这样,她写至黎明时分才累了倒头就睡。 而公主府中,李危彻夜未眠。 他也接到了宋下童的消息,盯着窗外的月瞧了一晚上,却瞧不见它升它落,高耸的房舍相距不远,根本瞧不清它的原委。 他却立在那里,瞧着那里,一晚上。 好像那样就能陪着她。 直到黎明,第一缕晨光照进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上,他才缓缓醒了神,转身躺上床榻,睡上一觉。 他想,若是计划顺利,宋下童很快就能进来,那他至少能亲耳听见她的消息,甚至亲眼瞧见她的字迹,更甚至,他能与她见上一面。 -------------------- 第77章 药 ============ 李纯有一痼疾。 她出生时,也是堇妃圣宠正浓之时,所以皇帝很期待这个孩子,得知是女儿,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她的眉眼长得像堇妃多一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皇帝对她关注有加。 而李纯天生就会讨人喜欢那一套,嘴巴甜,笑容美,皇帝见了她,一天的烦恼都能抛诸脑后,于是对她更加宠爱。 然而科举制在朝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朝中大臣均称自己为天子门生,清河郡士族门阀式微,连带堇妃也遭到冷落,多时都要靠李纯才能分得一些恩宠。 只是李纯长到十来岁,嘴甜卖乖那一套也越来越起不到作用了,皇帝也腻了,堇妃时常将此归咎于是李纯长大了,心野了,不想帮自己亲娘了。同时李纯也感觉到因为清河郡的关系,她与堇妃的日子由如日中天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堇妃居住的丽华宫也不复往日繁华,就连内务府那帮捧高踩低的管事太监都敢将虫蛀腐朽的旧料子拿来应付她们了。若是再不得到皇帝的关注,那她们母女终将沦为皇帝整治朝纲的牺牲品。 就在此时,李纯在一天早晨发现自己成大姑娘了,那一日她疼了一日,疼得她唇色发白,喝水会吐,躺不住,也起不来,她的乳母芳姑延请太医,太医院推脱来推脱去只送来了一罐红糖。 芳姑无法,只得用红糖敖姜汁给她喝,李纯喝进肚子,胃里一阵泛酸,吐了一地。 堇妃觉得这是个十分好的时机,第二日守在皇帝下朝回勤政殿的路上,见到皇帝的轿辇就嘤嘤哭诉,请求皇帝给李纯找一位大夫,让女儿能安稳地睡一觉。 她心疼而又殷切,下巴瘦尖了,双眼还因为熬夜守着女儿而发着乌黑,双唇都血色很淡,仿佛心力交瘁的慈母。 皇帝在贴身伺候的太监提醒下,记起了李纯那张讨喜而美丽的小脸,决定去瞧一瞧这个女儿。 堇妃也极力表现,短短几日,她似乎有了复宠的迹象。 如此,堇妃就再没有盼着李纯好过。 这法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会长大,没年长一岁,皇帝在意的只有她是否可以嫁人,为巩固他的政权做出一些贡献,比如成为他拉拢权臣的手段,或是安抚士族门阀的小礼物,或是和亲。 于是,她在少女时就备受折磨的严重经痛问题,成了携带半生的隐疾,就连如今她权势滔天,也还是逃不过每个月那几日疼到晕厥。 “公主的病,需要慢慢调理,不好日夜操劳。” 朦胧的帐子外,以为女子蒙着面纱,帮她把脉。 听说是医仙赵云鹤的高徒,一入长安就在西市摆了医案,为长安城内女子看病,不拘身份高低,都如常待之,治好了不少人,被外头的人称为神医。 李纯本不欲找她看病,也不信这些传闻,但耐不住芳姑担心。 她疼得浑身发虚汗,动弹不得,嘴皮子抬一抬都使不出力气,芳姑也不说劝她的话,反正说了她也不会听,只让大夫开药方。 第142章 芳姑带大夫去外间,正遇见李危拎着一个食盒过来,对那女大夫瞥都没瞥一眼,只跟芳姑说话。 那女大夫也像不知道他是谁,自顾去写药方,她那徒弟站在一旁研磨。 “我给皇姐做了汤,她吃不下旁的,我做的应是能吃下的。”李危将食盒打开,是一碗汤色似血珀一般透明的当归红枣鸡汤。 芳姑狐疑地望向他,笑道:“七殿下去一趟山南道倒学会做饭了。”端起那碗汤就走了进去喂李纯。 那汤的苦味直冲李纯鼻端,将她整个人都熏清醒了许多,虚弱地问:“什么东西?” 芳姑解释了一遍,劝道:“难得他有心为公主学习了厨艺,我瞧一双手都被烫红了,您总得给些面子,不至于让他冷了心。” 芳姑只是觉得这碗汤滋补,正是李纯现在所需要的,所以才从诸多理由中挑了这一条看上去很对她口味的来说服她。 李纯凝望着汤汁,色泽浓艳,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确实有鸡汤的鲜香味,只是苦味更重一些,芳姑觉察到她动了喝一口的心思,就又递了一勺过去,李纯小心翼翼地含进口中,苦得整个人都发酸,芳姑忙伸了帕子去接住。 “放旁边吧。等他走了再倒掉。” 这意思是还不忍心申斥责罚,芳姑领会,只得心疼地又将她抚着躺下,掖了被角。 端下去时,自己尝了一口,眉头大皱,实在没忍住也吐在了帕子上,这要是喝下去恐怕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公主真是好脾气。 芳姑出来时,瞧李危的脸色就没了方才时的欣慰,冷了下来。 李危却装作浑然不觉,拿了大夫写好的药方看了看,道:“我来替皇姐煎药。” 芳姑忙叫人跟上他,不让他去碰药炉,好说歹说才将药方拿了回来。 李危离开李纯的院子,往自己院子走去,正碰上来探病的武雍。 他并不想与此人多言,也不与他表面客气,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却被武雍叫住。 “七殿下,楚王府的人回来说,您的厨艺很好,最拿手的就是火腿炖鸭汤。” 李危顿住,这道菜他当然最拿手,得知阿芜喜欢喝这个汤,他练习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除此以外他还拿手什锦豆腐,还有另外几样小炒,统统都是为了阿芜特地学的。 只因为当初她说过,要做她的夫君,厨艺也要好。 听闻武雍的话,李纯已派人去过荆州府了,那她肯定也知道他刚才去送汤为的不只是送汤。 武雍见他停下,说道:“这差事是我去办的,不过七殿下放心,我并未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三殿下。” 李危冷哼,等他的下文。 武雍道:“七殿下别误会,我只是想让您平息我对您和您夫人在回程中的不敬,并无其他意思。” 他这是两边买注。 他看得出来李纯对李危有变态的掌控欲,也看得出来,李危并非表面上这么平静和乖顺。他询问过跟那批杀手,李危与他夫人在决定跟他走之前去过一家叫丰益堂的药铺,买了一些伤药,看上去十分合理,但在此之前,卫牧就已经在那里了。 这家药堂他查了,每每查至关键之处就变得模糊起来,不知他背后靠山是谁。这几年三公主在外的暗中产业多数被这丰益堂收了过去,然后再转手。 要说这些事与李危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是不信的。 在他眼中,李纯最好的办法是立四殿下与七殿下其中一位皇子称帝,如今局势,四殿下被压制在封地绝无可能,那七殿下就是最好的人选,那于他而言,他终将效忠七殿下。 他可没想过扶持李纯登位,而李纯就算垂帘听政,以李危的手段只要他能登上大宝,一定会摆脱李纯。 那他定然是要挽回自己在李危面前的形象的。 李危揣测着他的心思,冷意化作趣味,左颊上的小酒窝深深的,好似一道清泉,让武雍摸不准他的意思。 想问时,他已经走了。 一个武雍尚且如此,李纯的其他幕僚呢? 李危叫来了卫牧,他将那张药方默写出来,两人一同解密,一边他又将遇见武雍的事说了。 卫牧:“三殿下就是过于自信了。” 她是公主,是来自清河郡士族门阀的堇妃生的公主,身份贵重,被清河郡视为希望,自信,骄傲,是与尊贵同生的,她也有资格自信,骄傲。 李危:“都是贪图一己私欲罢了,若是真如阿芜那样,不会有人认为她不能做一国之主。” 李危到了可以娶妻离开长安去封地的年龄,就成天想方设法地想要离开,李纯当然是不答应的,后来他说想为李纯去清楚山南道与剑南道的障碍,李纯被他的诚意打动才松了手,还亲手促成了他与荆州府陈氏的联姻,千挑万选一个活不长的士族女子,好让他别把心思用在别处。 他不顾李纯反对,隐匿身份,潜入山南道,正遇旱灾,亲眼看见史书上一两笔就带过的民不聊生,他自己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沿路了解旱情,也深入商道,知晓人情世故。 可怜是老百姓,善良是老百姓,奸诈刻薄也是老百姓,他逐渐也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份子,这世道不公应该反抗,他心里便有了一些想做的事和责任,后来遇见沈芜,她也是老百姓,她的热切,聪慧,狡猾,一点一点将压在她头上的石头搬开敲碎,他被她打动,想与她并肩同行。 第143章 她是女子,却不是李纯那样的女子。 她有野心,却不悬浮,站在大多数的一边。 卫牧却骇然:“你是说沈芜想当皇帝?” 李危反问:“有何不可?” 卫牧怒其不争:“你还想帮她!” 李危连忙叫他小声:“不是当皇帝,阿芜与我说过,她不想当皇帝,皇帝是贵族,是这世界最大的罪恶,是特权阶级。” 卫牧蹙眉,以为他被沈芜洗脑得厉害:“那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我们想做什么,先将这朝廷打碎是第一件。”李危当然也知道卫牧的心思,他想重振清河郡士族门阀,他想他的家族再次荣耀加身,光辉伟大,怕他乱想,又道,“这是我们都想看见的。” -------------------- 第78章 大黄 ============== 朝堂中也发生了一件小事,李纯不主持朝会的这几日,内阁将折子都送进了公主府,其中有一则是工部呈上来的。给出的问题也很简单,最近从西域来了一位姓沈的富商巨贾,想要想附近的地主买地盖房。 这在长安却不稀奇。 长安多豪宅,家中小富的会租赁一座价格相宜的宅子,穷一点就租远一些,再穷的就去申报官府建的廊房。 可是,现在廊房的价格已被炒房客炒了上去,穷人依旧没有地方可以去,而其他房舍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这还只是租赁,看着势头好,连带着房屋买卖的价格也跟着变高,一天一变,买了房的让人看着眼红,有钱买不到的急着上车。 于是就有富商开始打起了买地的主意,自己在长安建一座大宅子,自己住也好,租赁出去也好,亦或是直接卖掉都行,总不会亏。 稀奇就稀奇在,这位富商要买的不是一两百亩地,而是一两百顷地,足够盖一个村了! 李纯没有考虑太久,在折子上批了个准字。 长安郊外的田地也就这么些,大部分是公田,长安人也不靠这些田地产出的粮食糊口,多是从附近几个州府调运,是以盖些房子不伤根本。 山南道旱了三年,朝廷一批一批的赈灾粮拨过去,不仅收不上赋税,还折了本,国库多些进账总是好的。 至于赈灾粮都进了谁的口袋,她比谁都清楚,但此时是绝口不提的。 她没能处理几件折子,就被芳姑哄劝着继续躺下了。 卫牧还呆愣在李危的书房内,他与李危两人的关系磨合了很久,从小时候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懂过这个人,现在居然说出不想当皇帝的话,那他还在公主府的意义何在?那他这半生的意义又何在? 当年父亲便是认定三公主是想扶持李危,才命他来此做他的伴读,为的就是有早一日,大周的皇帝能再次重用清河郡的人,以此为契机提拔族内一匹青年才俊,振兴清河郡诸姓士族,卫氏也能首当其冲成为诸姓门阀之首。 他喉头干涩,问道:“你打算如何收拾残局?” 朝堂乱了,一切旧制度都将成为腐败尘埃被扫清,那这片乱局要由谁来主持?难不成让四皇子坐收渔翁之利吗? 他与父亲一样,反对将皇位交给身为女子的三公主,以免皇权旁落,导致天下大乱,清河郡诸姓门阀此时式微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动荡与打击。 李危:“这天下非要听命于一个人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卫牧脱口而出:“当然是李氏的天下。” 这点他们从小学史,都清楚。 李危却蹙眉摇头:“书上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卫牧一片茫然。 李危:“你明明与我一同读的书,一同入的山南道,难道你都没瞧见吗?你睁眼看看啊,那些穿着布衣的老百姓与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却要依靠微薄的劳力来供养我们,而我们不仅不能照拂他们还一直一直在榨取他们更多的价值。” 想想赵来一家,家中四个壮劳力,最后却落得卖女儿,死老婆死儿子的地步。 若是没有地主,没有徭役,他们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而他们那些天家皇族,士族贵子,穿着老百姓穿不起的绫罗绸缎,吃着老板姓见都没见过的鱼翅燕窝,随手拿的都是官窑白盏,紫檀木床榻。 也都有手有脚,却连洗脸穿鞋穿衣都要人伺候,不思劳作,从未想过能为百姓做点什么,想的都是如何用为百姓做的事替自己,替家族捞些流传千古的名声。 卫牧:“这……这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李危:“难道一直都是这样就是对的吗?” 卫牧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说服他,反而被他说服,无力地问道:“士族们会怎么样?” 李危:“有才能的人担任重则,平庸的人经营生活,每一个人都与其他人无异。” 卫牧想着这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完全想象不出那群被供养着的族老成为百姓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也想象不出那样的国家将会是怎样的国家。 李危看出他的疑惑,说道:“那大概是一个人人为了生活奔忙,所劳皆有所得,能养得起家,吃得饱饭,想尽办法与天灾对抗,闲来无事想着如何改善劳作方式,得到更好的生活,是一个文化繁荣,格致昌盛的国家。” 卫牧若有所思,他能这般与他详细地讲解,他的心里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不踏实了,因是他目前无法理解的事,所以他选择了暂时将它放下,问道:“那你们现在要做什么?” 第144章 李危左颊的小酒窝显露,笑得一脸得意:“买地盖房。” 卫牧:“沈姑娘有钱?” 李危:“她哪儿来的钱,我把我全部家当都给她了。” 卫牧:“……” 头一次见他这么大方。 两人将药方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对照着一本毫不相关的书,一字不错地译出来,是沈芜约他见面。 李危方才还高谈阔论,此时却变得谨小慎微。 他想传个消息出去都要用这种方式,见面又谈何容易。 首先是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不能引起李纯的怀疑。其次是见面的地方,不能隐蔽,让李纯以为他在谋划什么,也不能人太多,不然他与她都没办法单独说两句话。最后才是风险,若是李纯察觉他与沈芜还在见面,那沈芜会再一次面临险境,他们的所有计划都要就此斩断,何时再起,还要等时机,他不想等了,沈芜也是。 卫牧:“鲁莽。” 李危转脸盯着他,没表示反对。 卫牧:“你还真要去啊?” 李危都将利害关系想得七七八八了,他居然为他是不是真要去,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不行。”卫牧再次否定,“我知道她要与你见面的目的不是为了儿女私情。”瞧他反对,松口道,“有那么一点儿女私情,但归根结底是她想知道宫内目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将消息递出去,公主府内如武雍这样的幕僚还有几个。” 李危脸一黑:“别找那个姓宋的。” 卫牧轻咳一声压下笑意:“那是自然。” 李危:“让那些幕僚想个办法让我有机会出去。” 卫牧没想到他是打定主意了,这人一旦打定主意,八匹马都拉不回。 事已至此,卫牧不得不继续趟这趟浑水:“三公主病体不适,要么上山烧香要么找处温泉,总是有理由的。” 李危:“太特意了。今日我去送汤水就显得不正常,要不是武雍没将任何消息走漏,恐怕现在我已经被怀疑了。” 卫牧:“让宋下童开张这样的药方。” 历来就有皇帝用各类缘由去行宫待着,李纯这么想做皇帝,可以送一个理由给她。 李危:“那就再加上一些传言。” 第二日,长安城中就传出龙脉不稳的传言,还有童谣。 民间都在传,山南道大旱三年是天谴皇室,旱灾解除,皇帝衰弱,太子被废,龙脉不稳。御史台中一些人旁敲侧击地请李纯为皇帝尽孝,礼部的人认为该去皇家寺庙为国祚与皇帝祈福,另一批李纯的近臣劝李纯趁此机会去温泉宫养养身体。 她好了以来,第一场朝会,人人都在劝她离宫。 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些都是空穴来风,皇帝已经日渐衰弱,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李纯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想要扑上来“尽孝”的四皇子被她压制在封地,他遗留在长安的一些人也被她清理地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可能是李危,而李危被她看管在公主府,公主府中全是她的人,他想要暗中做手脚,也难以不被她发觉。 当然,她也没笨到不怀疑沈芜。 对,沈芜。 她派去山南道的人已回了话,荆州府陈氏陈粟已经过世,这个与李危一同进长安的“陈粟”是一个叫沈芜的乡下村姑,李危很喜欢她。 除夕夜的那一出,人丢了,至今没有找到。 两姐弟心知肚明,人是被李危送走的,至于送去哪儿,送走是逃命还是做些什么,只有李危自己知道。 现在李纯也有了猜测。 朝堂上的种种她先按下不表,回了公主府就叫侍卫长来。 李纯的脸色与那几日完全不一样,红润的像没有生过病的人,无法想象她前几日还疼得下不来床。 那侍卫长只眼睛不经意滑过,不敢细瞧,心下纳罕于那位神医的医术。 李纯唇角噙着轻蔑地冷笑,府中侍卫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一批人,尤其是侍卫长,本事大是最基本的,而更要紧的是人要长得养眼。 这些人都是她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与府中歌姬舞姬也没什么不一样,是以她冷些也无妨,何况她如今对正是更上心。 “人找得怎么样了?” 侍卫长讶然,之前她明明有放水的意思,这又问起来,叫他不知如何作答:“回禀公主,还在找。” 李纯:“一个女子你们都找不到?” 侍卫长忙匍匐在地:“每日入长安的人数以万计,属下,属下……” 李纯按住茶盏:“我听说狗能按图索骥,就算分别已久,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主人。” 侍卫长前几日听说公主派去山南道的人弄回来一条大黄狗送给公主,他心下已有了猜测。 李纯:“你去犬舍,那里有人等着你。” -------------------- 第79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 沈芜离开渔利口去陈小粥的养鹤堂居住,那时每日回一趟家教村民们经济之道,还能见到大黄,后来授课结束,村民们齐心协力用茉莉香片扳倒了何东来和三生巷的卜世仁与常三,沈芜回渔利口的机会就少了,大黄就托付给渔利口的村民们养着。 平时它跟着断眉帮忙看着村里的出入口,晚间就回找婆婆家睡觉,每个见着它的村民,都会给一口它吃的,逢年过节,村中嫁娶办喜事还有肉吃,日子也越过越好。那回沈芜回村里商讨开办杂食铺子的事,大黄也跟前跟后,也比养在她身边时胖上许多,圆滚滚的,更加膘肥体壮,冲突过去,能冷不丁将一个成人推搡倒下。 第145章 那时沈芜仍没有想过将它带到自己身边,她总想着渔利口她的那间小院是她的家,她还要回去的。何况那之后她就去了剑南道,更不适合让它跟着。 是以,沈芜这王妃的身份满是漏洞,只要李纯稍微动动手,就能将事情的原委查得一清二楚,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她想将沈芜揪出来,平息了风波,总会用些手段。 但没人能想到一只狗而已,能起什么大作用。 其实她的人不止想带回狗,也想将渔利口的那些人带回来,只是被陈小粥事先得到消息,转移了,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带回了一条狗。 大黄聪明,只要生人靠近就会龇牙做出攻击动作,一般人畏惧它,就会后退离开,侍卫长试了好几次,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恐吓击打,大黄都不为所动,甚至在击打过程中,还咬了侍卫长的腿。 侍卫长狠得不行,也无法,只好让看管犬舍的饲养人牵着大黄,跟他同行。 是以,长安城热闹繁华的东市上出现了一道奇异的风景,一个大男人后头跟着一条狗和一个牵狗的人,成日在街头逛来逛去,看着像找人,又像杀人。 李纯过了经期,不再苍白的像个纸人,也不复虚弱只能躺在床上,脸色红润鲜活,眼角与唇角的几道浅纹都淡了许多,靓丽的像一朵被雨水滋润过的高山杜鹃,又恢复了公主的威仪与庄严。 她无意听取朝臣群起而发的意见,不过这段时期一过,她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计划一次郊外出游也不是不可以。何况,她瞧她身旁人似乎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公主要去皇家寺院为国祚与皇帝祈福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安又热闹起来,有人将这趟行程推测为公主为温泉宫一带的房产造势上去,温泉宫毗邻国寺,都在城郊的骊山脚下,景色壮丽,每每皇家在国寺烧完香就会在温泉宫落脚,避暑也会前去,有时只是皇城住腻了,也会前来。 因此,温泉宫十里之处的山上,建了不少别馆,成了长安人的新宠。 等着瞧风声的富商们,都暗戳戳地开始打听起来,有的已然出手,那骊山上的别馆群房价自然也跟着涨了起来,更加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国寺内得到宫中的消息,头一天就挂出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寺内和山下的石阶都做了打扫,石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地毯,公主的软底鞋踩在上头不会脚疼。 石阶两旁的石猴边,摆上初春才有的春樱与浓艳的桃花盆景,将平日香火旺盛景色朴实的山寺大门处同样摆放了两盆巨型盆景,是用松柏造的,壮观而宏利,这些都是在平日子看不见的。 进寺的路不过五六百步,却也如此奢靡,而在李纯眼中已是过于质朴了。 她由芳姑搀扶率众臣走在前头,李危与卫牧位于她身侧,等进了正殿,李纯才叫李危上前,让他跪在她左侧,两人齐齐点香跪拜,求菩萨保佑国祚与皇帝龙体安康。 礼佛讲的是个清净,遣散了诸位臣子,她与李危在寺庙后院安置抄经,待够三日,才出来,做足了样子。 李危也没有像平日那般不懂事,乖顺的如一只兔子。 李纯面上含笑,看上去和蔼亲切无害,还让李危与她同乘一座轿辇,姐弟二人被抬得高高地从山下往山上的温泉宫去,沿途的茶楼瓦舍,宅邸楼台上站满了一睹他们风采的老百姓。 他们瞧公主威严,皇子纯稚,胆大活泼的女孩儿往路上扔帕子花环,喊着公主威武,公主千岁,皇子千岁,一路相送。 李危脸上都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李纯轻笑道:“这些人比朝中那些读过书有权柄的大臣可爱多了,一眼就瞧出谁才能替他们顶这座天。” 李危冷哼:“你只是长得漂亮而已。” 群众的呼声还在队伍后方回荡,李纯笑意更深:“七皇弟说的对,一群愚民懂什么权利政治。”一转眸盯上他,“漂亮和娇弱也是一种能力,你明白吗?” 李危当然明白,他会被她捡回去,就是因为长得合她心意。 “那些人可没有你这么心软。” 李纯瞧着他,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左颊上的小酒窝,一把将他搂进自己怀里:“我的好弟弟,你倒是比以前明白了许多。” 权利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靠上位者的怜悯施舍只能苟活,是走不长远的,她比他明白这个道理。 当年她母妃想利用病弱的她来获得一点恩宠,却始终不能将自己母家再扶起来,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李纯姓李,她倒没想过要将谁扶起来,她只想找个能替她做事的罢了,至于这个人是出自隆州还是清河郡都无所谓,她现在用清河郡的人,只是为着他们手中的那点点权利,能帮她对付朝中那些不听话的人。 两人各怀心思进入温泉宫,等她坐定在自己殿中,芳姑就过来禀告:“这几日山下徘徊了不少人,没见到楚王妃。” 李纯:“改头换面也不是不可能。” 芳姑也听说过这种江湖术士会用的东西,说道:“侍卫长带着狗在东西两市都寻过了,也没找到,这人难不成藏到地底下了?” 李纯轻笑:“死人才埋在地底下。也不用找了,如了他的愿出了公主府,在国寺里没闹出动静,现在在温泉宫又到了我的眼下,想必也很难再有机会,你去想想办法,给他留个空子。” 第146章 芳姑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答道:“马上要三月三上巳节了,正是万物萌发的时候,公主不如趁机办一场夜猎。” 李纯高兴地击拍了一下案几,笑道:“夜猎好是好,就是太匆忙了些,意图就明显了。” 在国寺中李纯等了三日,从国寺到温泉宫的沿途,她故作招摇,与百姓亲密一些,也没有等来动静,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无法猜透李危的意图,甚至怀疑真的是自己误会他了。 她是什么时候觉得他起了这心思呢,好似也不是什么时候,而是一直以来。 从她接李危进公主府以来,就有幕僚以为她看中了李危,来劝解,七皇子身份不合适,也有幕僚很支持,认为他没有母族,在皇氏中地位尴尬,好拿捏,不过应将他送去堇妃处,而不是领会公主府。 她掌控他,塑造他,也防范他。 她噙着冷笑,想来还是高估了他吗?到底是在她手上长大的,却没有这点点胆子,李纯竟然也是有些失落的。 难不成老四在长安还有人可用吗? 想到此处,李纯又对芳姑说:“你去叫人写帖子,将长安城中的公子贵女们都请来,就说本宫要大宴三日,为庆祝上巳节,在骊山行宫办夜猎。” 所谓夜猎,字面意思便是夜间狩猎。 夜间,或许有月色,或许没有一点亮光,人的视觉受到阻碍,其他感官就会特别明显,在骊山中穿梭狩猎,既要寻找猎物,又要防范被箭矢误伤,刺激又危险。若是沈芜与李危趁此机会见面,一箭射死沈芜,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若是那些儿子女儿被扣在温泉宫中有所动作的人,一不小心他们的心肝宝贝被射死了,也不无可能。 李危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是默不作声,脸色木然。 国寺在接到宫中旨意后,就清扫了外人,关了寺门,在宫中禁卫的协助下清点寺中僧侣,整座寺庙看似如一只铁通一般,外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尤其是要与李纯李危亲自接触的僧侣,禁卫查得格外的严格,接见时也要在二人身边护卫。 李纯太自信,以为她制造的这座囚笼便牢不可破,没有一丝缝隙可供他钻,其实就在她准备入国寺祈福的消息传出去当天,沈芜就买通了一位种菜的小沙弥潜入了国寺,一直藏匿在无人注意的菜园菜棚中。 她虽不能接近李危,但李危可以出来。侍卫跟得再紧,也不能如同贴身侍女一般一眼不错。 那夜两人在菜园中,对着两畦初冒芽的鸡毛菜蹲着,好像两个为生计发愁的农夫农妇。 看似平静的两人,内心却如从千丈高处崩腾而下的巨浪,脑中是震动地嗡鸣,忍不住想大口大口呼吸,又极力屏住,不敢让人察觉错漏。 眼眶都微微震出了红痕,他盯着柔嫩幽绿的鸡毛菜的两瓣叶子,出神地呜咽一声,发出颤抖地一声呼吸,又将千头万绪吞进腹中。 他不知要问她什么。 答案似乎都在他们的口中来来回回碾过无数遍。 沈芜拾起脚边一块灰色的圆滑石子,李危拽住她的手,将石子和她的拳头都握在掌心里,捏得她手心发烫湿漉漉的,好似握住他汗湿的发梢。 李危哑着嗓子道:“太医院给的时间只剩下三个月,三个月后李纯打算将宗室都圈禁起来。” 沈芜没有多少意外,史书上这样的事不多,但野史传闻还是很多的,她在意的是时间。 “三个月,那我们还要再快一些。” 她拽过手,连着他的一起拽了过来,双眼好似着了火,又好似沉溺在水中,瞧得他惊心动魄,最后还是没有把持住靠了过去,重重地亲上那片柔软的唇,又很快离开,生怕自己太过贪恋。 “我走了。” 什么时候再见,也不敢问出口,问出来便是挂念与相思,她隐忍着,不想将这点点的美好变成悲怆。 没曾想很快又有了再见的机会。 -------------------- 第80章 夜宴 ============== 大黄整个狗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从渔利口那样的穷乡僻壤被带到繁华的长安城,更没想到它有早一日也能入得皇室的行宫,吃上御用狗饭。 侍卫长蹲在它身侧,瞧了眼大黄面前比它脸还大的狗盆里,是厨房特意为它做的牛肉,那毛色也被养得水滑油亮,而他却抱着个冷掉的包子,混得还不如狗,恶狠狠地啃了两口。 这几天他在长安街上算是出名了,平时偷看他,对他亲眼有加的姑娘们都背过身去笑话他,大黄甩着尾巴像只钟摆一样砰砰砰地敲打在他小腿上,他狠它两句,它就朝他龇牙磨爪子,仿佛它是他老大。 侍卫长与大黄斗了几回,又不敢真伤害它对公主不好交代,便认命了。 还好就在昨日,三公主传来旨意让他带狗去行宫,终是不用再在街上招摇了,少了不少心理包袱。 不过,他到现在也没办法让大黄听他的命令,还得犬舍的人一道陪同。 于是,两人一狗站在温泉宫外的踏跺边检视前来赴宴的公子贵女们,大黄依旧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侍卫长虚与委蛇脸上挂着温和地微笑,眼睛不住地往他们身上打量,心里衡量着他们的价值。 每当傍晚摆席,众人酒足饭饱,歌舞厌倦,已是月升中天,便开始夜猎,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第147章 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连过惯了这种日子的豪门公子贵女都觉太过奢靡,但无人敢拂了公主的面子,他们也适应地很快,第四日傍晚方至,就已经在议论夜猎的事。 “我瞧七皇子一直跟在三公主身后,长得倒是漂亮,性子不知如何,你们有没有瞧见他单独行动过的。” “他只跟三公主玩,并不理旁人。”一位公子轻笑,“在场的诸位不会真的有人愿意去结交他吧。” 这群人家中显赫,没人不知道七皇子李危的事迹,从前无人会与他熟稔,现在就算想与他亲近,也不愿自降身价。 “你错了,三公主权势滔天,七皇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比那位要亲得多,以后可说不准呢!” “哈!倒也不必堕落成这样。” “你又错了,若是真是他上位,你还能这般倨傲不成?不如现在学着如何不卑不亢地待人,以免日后想软下来都没有机会。” 话锋越来越犀利,有两名女眷赶忙换了话头。 “七皇子粘着三公主,却是已有妻室的,听说不久前刚来长安就丢了,三公主派人找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找出来,这算怎么回事。” “乡野村妇罢了,指不定是七皇子马上要发达了,寻了个借口弃了糟糠。” “可三公主极为重视这位楚王妃的,还是她亲自定下的二人婚事,不知其中又出了什么岔子。” “那岂不是正好,你们又有了机会。” 正说地热闹,就见长安第一名媛,秦国公的孙女季明月去给三公主敬酒,眼睛却一直瞟着李危。 果然三句话后,就对李危说道:“今夜奴恳请楚王帮帮奴,连输三日,奴再输下去,就没脸再在长安待下去了。” 夜猎,只打猎便有人会偷懒懈怠,躲着去玩别的,是以为了刺激,李纯是定下了比试的,每日都有排名,这位秦国公府的季大小姐确实日日排在最末,已沦为笑谈。 她祖父好歹也是大周名将,孙辈中有她这般的,自然是面子上过不去了。 李危只瞧向李纯,李纯淡笑地捧起酒盏靠在唇边点了下头,李危这才淡淡地应了一个“好”。 他虽不冷不热的,季明月却欢欣鼓舞,如迎风招展的鲜妍牡丹,明丽动人,在场的其他公子都有些挪不开眼,偏李危不放在眼里,将眼光移向了殿外那团黑洞洞的雾中。 一瞬的清寂,耳边又传来嘈杂。 “秦国公府都下注了。” “季县主前年许了庆州的廖家,廖家是出了名的清流人家,在朝中以忠直著称,不参与党派之争。秦国公府是有意急流勇退的,怎么这回没按捺住。” 秦国公府可是李危在长安中拍马也匹配不上的朝中实权派显贵,没想到而今倒要人来巴结他了。 “秦国公府在走下坡路,秦国公府的老国公年事已高,儿子孙子都比较平庸。以往朝中平顺只要儿孙平顺不出错,就能袭爵,今时不同往日。” 这人没把话再说下去。 秦国公府权势滔天,必然是要站队的,当年他们选了太子,太子被废后,李纯没有急于收拾他们,只是将他们逐渐调离长安,唯有秦国公府因与廖家结亲,沾了清流的好处,照旧留在长安,但他们要想长久地昌盛下去,还得表态。 只可惜秦国公年纪大了,李纯不见得能看得上,唯有结姻亲靠血亲将这关系变牢靠。只是他不愿送一个孙子去做驸马,到底不相信李纯一个女子能做到那种程度,送一个孙女去做王妃以后做皇后,对他们季家才是最有利的。 李危对李纯道:“你不是最讨厌这种老狐狸吗?” 李纯玩味着他的话:“我又没叫你娶她。” 季明月出了名的娇气,最是难缠,她只是想看戏罢了,还真以为她要将人送给他们季家呢。 李危冷冷地没搭腔。 月色朦胧在乌云中,偶尔露出一两束清冷的光,穿不透刚起的夜雾。 浓密的雾水中,骊山的树影更加窈黑可怖,仿佛随处都有野兽幽绿的眼睛盯着他们,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雾染湿的野草,滴答滴答落下水珠。 只是这小小的动静在寂静的夜中,没有虫鸣鸟叫的衬托,冷不丁地让人脚底生寒。 季明月往李危身后缩了缩,双手不自觉地去握住李危的小臂,李危抽身避开。“七殿下,雾里该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她声音发颤,好像真的很害怕。 李危指着远处的点灯火:“你先去那里躲躲?” 那处是骊山上猎户造的歇脚点,里头常年备着干柴,这几日公主府的人会事先在里头点灯备着伤药等物,以防哪位贵人需要。 季明月咬着唇摇摇头,再一次试图靠近李危:“我要跟着你,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李危起身上马,并不把她当一回事:“我没那个本事。” 季明月随手往身旁无辜的小树抽了一鞭子,跺着脚也上了马。 倒也没有懊恼太久,只当他是性子阴冷幽郁,没见过她这般开朗阳光的仙女,拍马追了上去,撅了撅嘴道:“七殿下别丢下我一个人。” 李危冷哼了一声,这样的女子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找到话头往自己身上贴,此时他不说话,指不定她又想自己是在默认她跟着,对她起了怜香惜玉的心。 而这正是李纯想要的。 第148章 咻的一声,一只箭从浓雾中冲至,季明月惊慌失措,挥了一鞭子,将箭矢甩下,惊呼道:“吓死我了!” 李危不以为意,继续前行。 季明月见他还是如此冷漠,没有犹豫太久还是跟上:“七殿下,我们去哪儿?” 李危无视她。 周遭实在黑得厉害,又有浓雾做掩,季明月不敢多留,生怕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又从乱七八糟的地方射过来,误伤了自己。 正这样想着,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就射落在李危的马蹄边,惊了马,李危轻扯缰绳,没费什么力就控住了,瞧了一眼那箭,从地上拔了下来,放进自己的箭筒,朝箭射出的方向一路狂奔。 山道难行,季明月被马颠簸地东倒西歪,坚持跟着李危。 没多久,李危与季明月就入了骊山另一片山头,这里不比东南面坡缓植被多,这里都是陡峭的山壁,山树稀疏杂乱,乱石横生。 不过这里的雾倒淡薄,就是冷飕飕的风吹得人寒毛直竖,季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李危就跟没听见似的,自行下马查看,不久就瞧见了山石上摆出的记号,往更高处行去。 季明月不死心,依旧跟着。 李危倒也不躲她。 枯草掩埋里有一个小山洞,洞口升了一堆篝火,沈芜正坐在篝火堆旁搓手,听见动静才抬起头,瞧那来人往她这里走,露出盈盈的笑,如盛开在山石中的兰。 李危加快了步子,停在篝火处,一双眼比篝火还要炙热,沈芜站起身,扑进他的怀里。 离开时的那个吻显然是不够的。 她仰着脸,轻叱:“笨蛋。” 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像小兽一般贪婪,将他口中的空气全部搅乱,他的心像悬着丝线的银瓶,此时丝线被绷直,被她轻轻卷起的舌尖彻底啮断,落入井水里,掀起巨大的波澜,他的手将她环抱地越来越紧,想要揉进骨血一般。 两人在淡雾中热切地吻着,昏暗地月光下,像一对私会的孤魂野鬼,让人惊心动魄。 旁观的季明月脸跟被人踩了一脚似的,火辣辣地热和疼。 他们就这般旁若无人,李危把她当成了什么?眼眶也跟着红了,气恼地拔出一根箭矢,弯弓射了过去,不是真想射死谁,她就是想看看这女子是谁,让她一路上热脸贴着人家冷屁股。 李危拖起沈芜的腰,往火光暗处转了半圈避开,气得季明月弯弓还想再射,怒目瞪过去,明暗间根本瞧不清那女子的脸,不过她也能猜到一些了。 “李危,你简直太卑鄙了!” 在她心里,定然是李危为了拉拢长安贵族才故意做出妻子出走的假象的。 她早该想到,李危这等在阴暗中长大的人,脾气秉性已是稀奇古怪不好相处,做人的路数更是让人瞧不上。 李危并不恼火,也不看她,只对沈芜说道:“大黄被他们找来了,你有法子避开吗?” 沈芜:“真的吗?” 李危瞧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很高兴。 沈芜又道:“等会儿山上混乱,我带大黄一起走。” 李危长叹一口气,将她抱紧:“刚刚见面,又要分别吗?”他们已有一百多天没有相见,“天天想我了吗?” 沈芜:“抬头想低头也想,早上想入夜了更想。” 有时候她都想像话本子里的女子一样,要是能离魂就好了,哪怕是片刻温存也好,真不像她。 李危低低地笑:“很快了。” 亲了亲她的额头,恋恋不舍地松开她,走至马前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射向季明月。 李纯想送他一次机会,将沈芜引出来,他也送她一次机会,与全长安的贵族为敌。 箭矢如平地起烈风,季明月心惊胆战,迈不开步子,躲无可躲。 闭上眼时,她也想不明白,为何,为何要射她,杀人灭口吗? 随之,山上犬吠划破浓雾,烦乱地马蹄与人声,喧哗如潮,一叠一叠涌上,乱了起来。 -------------------- 第81章 混战 ============== 几位世家公子的马匹被钢索和马刺缠住了蹄子,要解开很麻烦,不得不下马徐行,夜雾中乱箭飞窜,引起一片惊叫,慢慢的将这些公子王孙们撵到了一块儿,火把聚在一起,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瞧不清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心中疑惑又恐惧,不敢再单独往前,僵持在一起等着人来救援又有失体面,就有人故意激旁人出头,便吵了起来,喧哗声也越来越大,世家小姐们也被乱箭赶至此处,一时没了动静,好像是有人特意停下来暗中数了他们的人头,查验了人数后,一群蒙面人才露面举刀想要屠杀他们。 哄乱还击中,和侍卫长在一起的大黄最先警觉起来,侍卫长顺着它的视线,才发现危险,立刻派人赶了过来,一通混战厮杀。 事态很快平息。 这群蒙面人不多,出手狠辣,招招凶险,却不致命,只是伤了几个人就收了手,出乎意料地跑得快,侍卫长清点了受伤的人,招来其他侍卫问道:“跟着七殿下的人呢?” 李纯特意派了人暗中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他与季明月朝西北方向走,早有人回来禀报过。那里山势险峻,确实能猎到一些不常见的凶猛野兽,确实是那两人能做出来的事。李纯冷哼,只让人盯紧了,要是有可疑的人,立刻射死,不用再来禀报。 第149章 侍卫一五一十地将此事报给侍卫长,侍卫长目光寒得像冰刃,公主这是不信任他了吗?明明吩咐他带着狗去找人的:“那人出现了?” 侍卫点头:“大人请放心,属下已派人射杀。” 公主让他带着狗和大队人守在这里,本意是为了掩人耳目吧,他掩了失落:“那就好。” 让他带着一条土狗在长安城招摇几个月,就是为了让那人知道,她躲不了吧,让他颜面尽失,他呸了一声,依着习惯去看那条狗,不知怎么的,他与那狗也处出了感情,见他不在身边,抬眼去寻,竟也没有。 趁乱跑了吧。 他自嘲道:“比我会看形势啊。” 但他这时的自嘲还能有一些惬意,一会儿就只剩下哭了。 温泉宫中的高阁上,夜宴后,宫人们就在那里设置了一张贵妃榻与解酒的茶水。阁子顶层如一座八角凉亭,四周通透,与骊山平齐,为了观看夜猎,特意让人没有点灯。 李纯正半躺在贵妃榻上,一双狐狸眼盯着从北山上下来的一人一马,夜雾环绕,那人那马在雾中穿行,好似山中野人,却少了野人的凶猛与野性,叫她觉得滋味平淡。 刚才侍卫来报,他们在北山上射死了一个女人。滋味平淡了些,心情却是不错的。她举起手上的茶盏,往前迎送,好似在敬那死去的女人。 “谁让你想不开呢。” 骊山上发生这样的惨祸,公子小姐们既羞愧气愤又不甘胆怯,只好回到温泉宫发脾气,而温泉宫是李纯的地方,他们又不好闹得太过,终是脾气也没有发成,只好闹闹小性子。 这些人都比李纯小些,与李危是差不多大的,在她面前就犹如小猫见了大猫似的,只敢以撒娇的模样讨她的好,叫她对他们上上心。 李纯已从高阁上下来,瞧见他们多多少少都受了不大不小的伤,有的疼的又哭又喊,有的姑娘寻死觅活,蹙着眉,好心情都被吵没了,厌恶起来。 “打猎受伤是常有的事,何况是夜猎,这点苦头都吃不得,以后大周的天下还能指望得上你们吗?” 娇气包们不敢再吭声了。 有位性情素来以高傲著称的麟州府大小姐委屈道:“我们不是打猎受伤的,是骊山上的盗匪……”贵族小姐哪个不是人精,瞧见李纯瞪着自己,话锋赶忙转了,“大周不是有公主殿下吗?我这般肩不能抗手不能抬的人,只得期盼公主殿下照拂一二了。” 李纯这才敛下戾气,和缓道:“都在温泉宫里养伤吧,别留了疤,到时说亲都难了。” 宫中气氛此时才算松解了一些。 殿门外夜色浓稠,殿内灯火橘晕泛着片刻安宁,一人一马忽至,出现在殿门外。 李危将马绳扔给了门口的小太监,指着另一人,让他将马背上的女人抱下来。 这动静引得刚刚安定下来的公子贵女们又一阵骚动,李纯瞧他不耐烦的样子,猜测到马背上的女子不是那个叫沈芜的村姑。 朝人群里瞥了一圈,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好。 难道是季明月死了吗? 李危:“没死,还能救。” 李纯仓惶一笑:“你什么意思?” 要与她为敌了?准备为了一个村姑与她为敌? 李危:“没什么意思,就是帮一帮皇姐。” 朝中对她上位一直有异议,但又畏惧她的权利,不得不同意将子女们送进温泉宫参加什么夜猎。本就有扣为人质之嫌,李危只是帮她把事情坐实罢了。若非如此,为何会让沈芜冒这个风险,为何会把自己的一部分势力爆出。 他冷笑:“这下没人再敢反对皇姐了。”靠近李纯耳边低语道,“季家折了一个女儿,总该明白谁才是真正值得他们攀附的人了吧?” 季明月胸口上的窟窿还在往外滴血,半身的绫罗绸裙已被浸透,浑身浴血,脸似金紫,出气多进气少,只剩一口气在。 在场的人各个面目惨白,喘气都不敢大声,越发不敢瞧李危,他本就让人发怵,这下不仅发怵,而是胆寒。 李纯怒火中烧,咬牙切齿:“人要是死了,我就将你杀了给她抵命。” 李危自是不怕的:“就怕他们没胆子接。” 现在娇气包们才清楚自己的处境,都后悔来了温泉宫鬼混,羡慕起家中的庶子庶女们,甚至有人像做平民百姓,自由自在的。 真是可笑。 那些被压迫着的人们,每天忧心忡忡,想的都是怎么能活下去,他们却觉得这是自由。 愚蠢。 季明月被安养在温泉宫,其他公子贵女也一律不得出了骊山,李纯将此处圈禁起来,带着李危回了长安城公主府。 有些府中的夫人担心自家孩子,委曲求全地登门,均被幕僚们以,公主为了弥补过错,留他们在温泉宫里养伤为由拒绝了,一时之间满朝文武哗然,声讨之声日益渐浓。 就在此时,某位沈姓富商将长安城外郊野几百顷地圈了起来,请人设计出宅院,商业街,私塾,绘制了好大一张蓝图,挂在长安城的城门楼处,招揽人去瞧。 “还没造,还没造,不过您别急,您可以先选房,不管是铺子还是住宅,我们都有的。” “都说眼见为实,我们今日就是来请各位五月初八相聚凤凰楼,瞧瞧我们这小长安的实景的,您大可以当场挑,随便挑。” 第150章 “价格当然是各屋各价的,您现在卖至需要付定金,您瞧瞧现在长安的房价地价,现在买可不会亏,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招揽人的伙计们能说会道,端茶倒水,还递水果糖块给一同带来的小朋友吃,十分周到。引得城门楼堵得水泄不通,城门郎颇有怨言,可收了人家钱的,就不大好撵人,只得派几个人去帮着疏通队伍,管理场面,竟没有一个人敢闹事,偶有龃龉,解释一番也能说清。 沈老板此举一出,长安房市一片利好,清河郡门阀与长安的贵人们终究是坐不住了,李纯也大气,随手又划了一片地安抚他们。清河郡诸姓门阀仗着是她母族的势力,要了最好的一片去。 一时间,也没人在意自家儿女是否还在李纯手上了,反正大家如今都是一条心,迟早要放回来的,都将心揣进了肚子里,对到底谁能荣登大宝,绝口不提。再也不说四皇子还是七皇子的话了,老皇帝还能喘气就一切照旧。 李纯嘲笑着瞧着李危:“你以为他们会帮你,他们爱的只是利而已。” 李危抿着唇,好似相当懊恼,忽而谄媚地笑起来,左颊的小酒窝惹人怜爱:“皇姐,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他倒是知道自己这张脸在她这儿很有用,李纯伸手摸了一下,冷哼:“别跟我耍花招,你是我养大的,你做什么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也都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手心里蹦出去。” 扣住他的下巴,一双狐狸眼露出残酷的冷光。 李危浑身冒着寒气,阴冷从他的脚边扩大,将他笼罩,肩头下意识地压垂,脸被她捏着微微上扬,眼睫扑簌战栗,他在发抖,仿佛他还在那个枯井里没有被捡起来,仿佛养花的宫女小猫和卫牧都在他眼前苦苦哀求。 刹那间,他感觉到窒息,李纯好像捏住的不是他的下巴,而是他的喉咙。他周身的阴郁让他化作一只困兽,没有了昔日锋锐的利齿与爪牙,畏缩着活像还没有断奶。 李纯轻蔑地轻吟:“你离不开我。” 李危难以呼吸,他想沈芜。 沈芜说过,那个世界人人有自己的价值,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而活着,肯劳动就有相应的回报,每个人都热切,努力,向上地活。 每个人,他难道不是每个人中的一个吗? 李危咬着牙,推开李纯的手,嫌恶地从袖袋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脸和手。 那帕子,还是沈芜还给他的那一张,被她扣成钱袋的那个。 “皇姐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结局吧。” 李危走了,李纯大怒,叫来侍卫长。 “那村姑到底找到没有!” 侍卫长前几日还在发牢骚,自己过得还不如一条狗,狗还知道顺势而为,所以懈怠了好几日,没想到李纯又追问了起来,只得敷衍:“还需要些时间。” 李纯:“给你三日,三日要是还找不到,就去情室领罚。” 情室,李纯建在公主府专门处置办事不利的私刑之地,没人能活着出来。 侍卫长脊背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忙领了令,去了。 -------------------- 第82章 危 ============ 情势紧急,侍卫长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搜遍长安城,就算挖地三尺,也势要将沈芜找出来。 第一日,长安人颇有些嫌弃,只觉他们碍手碍脚,事又多。第二日,长安人便无视了起来,不将他们当回事。第三日侍卫长连日奔波,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敢歇一刻,实在口渴,在路过西市的茶摊时,急急下马,要了一碗粗茶。 茶摊上聚集的人很多,店小二一时顾不上他,只请他先找地方坐一会儿,茶水还有一会儿才滚。侍卫长赶时间,抬眼看去各大茶楼都是客满,过去还是一样,只得安心找了个地方做了。 “你们家买小长安的房了吗?” 旁边人闲聊的一句话,将侍卫长拉回到现实,这些天他在街上窜来窜去,脑子里尽想着找人的线索,没顾到正在发生的事。 如今一介布衣也能买得起长安的房了吗? “那是自然,我还抢到一个商铺的号,正和我家婆娘商量呢。”那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指了个地方给旁人看,“就在这一片,我瞧着这位置不尴不尬的,买了商铺也不定能租出去。” “我怎么没这么好的运气!我就抽中了一个小套的,不过也还好了,我家没几口人。” “唉,兄弟,你要是这商铺不想要,可以把号卖给我啊!” “能抽中就不错了,好些人想抽号都排不上队。” 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似在抢菜市场搞活动的鸡蛋。 侍卫长想起昨日自家媳妇跟他提过一句,他累得半死,根本没心力听她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好问问:“这房子买得很便宜?怎的人人都抢着买?” 人在长安飘着,谁不想拥有一套自己的住宅,能遮风挡雨,能搭自家灶头,挖自家的井,睡自家的床,不被东家赶。 侍卫长贵为公主府的人,房子当然是有的住的,但耐不住能多搞一套,赁出去又能多一份收入。 别人瞧他打扮就知他是衙门里的人,很是惊奇:“官爷竟然不知,三日前官府颁发政令与丰满钱庄合作,放出房贷,只要符合条件的人,都可以贷到一笔房子的首付钱,每月只要付一点点就行。” 第151章 侍卫长确实不知,问道:“一座院子少说也要三四千贯,确实需要朝廷为这个钱庄兜底才能给我们贷那么多首付,只是这个每月付一点点,得付到何时何日才能付完?” 这都是公开的事,那人也不用藏着掖着:“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都有。像您这样有一份公职的官爷,去贷很能多贷一点。” “为何?” “您身份摆在这儿呢,有衙门兜底,薪俸也比旁人要多,稳定呗。” 说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喝上茶了。 大口大口如牛饮完,对茶摊上的人道了声谢,丢了三文钱就走去牵马,却被一个布衣小儿拦住了。 “大人,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侍卫长早瞧见他在人堆里盯自己半天了,他身穿灰布衣衫,长得瘦弱矮小,身上有一股浓郁的生药味道,狭长的眼眯着,露出一副谄媚的笑。 这样的人他这几天见了不少,甩开鞭子,龇着牙:“滚一边去。” 那小子抱着屁股不肯走,嚷嚷着:“我真知道。”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侍卫长不买账。 那小子指指西街头,躲在马匹的另一面说道:“我真知道她在哪儿,我要的也不多,三百两,三百两就行了。” 侍卫长收了鞭子,而今也没有旁的办法,就是走一趟而已,他脚程快,半个时辰都要不了:“前边带路,要是被我知道你哄骗我,我扒了你的皮。” 那小子忙去帮他牵马,穿过西街,再绕两条小巷,就到了一家叫丰益堂的生药铺前,这铺子他带人搜查了不下五次,不可能有人。 瞪着那小子,怒道:“你干糊弄你爷爷我!” 扬起鞭子就要挥下,那小子忙叫嚷不要,说道:“您先下马,我带您去。”他又指指后院那一片高高的墙垛,“就在那里,平时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带她从后头绕,您今天先瞧一瞧,我真没骗您。” 两人隔得很远,盯着那里的一扇后门,没一会儿,有个妇人拐着个篮子出来,坐在门槛上做针线。 斜阳就落在她的脚边,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瞧见街口的动静,也没人会留意一个穿针都吃力的老妪。 “那是邱大娘,这几日你们查地紧,她日日都守在后门看着。” 前一段时间也不知她从哪里听说有人说那院子里的姑娘是掌柜的养的小,说这话是他传出来的,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明明邵阳跟他一起说的,凭什么就教训他一个人。 后来满大街都是拿着画像寻她的人,他们才得知这女子是犯了事的,掌柜的见事发,就将他和邵阳都打发回家,不让再来店里干了,然而这几日他见邵阳还在店里徘徊,根本不像被赶走的意思,合着就欺负他一个人呢。 他咽不下这口气,正好买房的势头正盛,他正好也跟公主府的侍卫讨个赏。 又等了一会儿,那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了个侧脸与邱大娘说话,邱大娘直推她回去,侍卫长眼尖,牢牢盯住那张侧脸,眸色大亮,真是那女子。 待要上前,却被小马那小子拉住了:“现在不能去,他们很警觉,你抓不到,最好是让人来迅速将这里围住,后门也堵上,这般他们插翅都难飞了。” 这座小药堂的建筑很特别,从外面看与这小院像是两户,实则以前这确实是两户,后来掌柜的将后面盘了下来,为了出入方便,建了一条窄窄的甬道连着,也将后面的院墙加高加固了,外头人看过来,只以为是不到日头的仓库,不能住人的。 侍卫长:“你确定只有这一个后门?” 小马:“我在这里逛了三日,找了三日,确定只有这一道后门。” 侍卫长露出一个久为的笑,今日真是绝处逢生,不错的兆头。 小马讨好地笑着:“您是不是可以先付给我一点定金,我帮您在这里看着。” 侍卫长摘了令牌给他:“你去公主府领吧。” 小马双手捧着:“哎呦,多谢官爷。” 拿着这令牌去公主府,不仅能领到商银还能与公主府内当差的混个脸熟,他的出路总算也能有个着落了,手舞足蹈地走了。 侍卫长招来几个侍卫,吩咐他们扮作贩夫走卒,将这小院团团围住,再细细摸查这里有没有地道,狗洞,不起眼的小门,他不会光听那小子一面之词,这回再不能让人跑了,情室那种变态地方,谁爱去谁去。 黄昏,邱大娘收了针线,回了。 沈芜正坐在秋千上发呆。 “姑娘,我刚瞧见前头的伙计小马带着个官差躲巷子里鬼头日脑的。” 沈芜从骊山回来,就一直在忙小长安的房产,制作图纸,策划宣传,算账。筹谋着陈小粥的丰满钱庄是否能撑满三个月,现在敖风大叔带着渔利口的几十号人也潜入了长安,大黄也跟着他们,山南道的节度使兵已磨刀霍霍,都等着长安的动向。 箭在弦上,正是节骨眼上。 “定然是公主府的人已经发现了我在这里。” 满城都是她的画像,邱大娘也知什么被男人欺骗,什么不肯离开都是谎话,沈芜便对她说了渔利口的故事。 从她卖金银花邛崃山着火说起,一直说到李危。 邱大娘早将渔利口的众人当做素未蒙面的乡亲,是以敖风大叔他们刚到那会儿,她忙了许久,也帮了许多忙。 第152章 邱大娘帮着打掩护,也学会了不少反侦察的本事,今日才能瞧出小马和侍卫长的不对劲。她问道:“怎么办?现在就从地道走。” 沈芜:“今日他不动手,定然已经叫人围住,我们稍有妄动,今夜他们就会动手。” 邱大娘:“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沈芜:“公主府这两日恐怕会顾不上我。” 邱大娘:“?” 小长安的期房带动了长安周边的地价,该出手的人都已出手,房价也一夜之间涨至满点,若是她账算的没错,国库丰盈,世家大族也赚的是盆满钵满。 这就像堆一个倒置的积木塔,地基不稳固,塔楼越堆越高,只要风稍微吹一吹,就会摇摇晃晃,岌岌可危。 沈芜:“明日放风出去,就说好多地产迟迟不肯动工,交不出来房。” 邱大娘错愕:“这还不得造反啊!” 沈芜:“这城中要是乱了,公主府挤满了人,谁还有空管我。” 邱大娘:“公主也不是傻的,很快就能平息了这事,到时候她也不会猜不到是你做的,岂不是还是逃不了?要是她拿李危要挟你,你怎么办?” 沈芜:“她不会动李危。”说出口的话,她自己又不信了,“至少她不会让他太难过。” “她想做皇帝,朝臣们反对一个女人做皇帝,她要是动了李危或是四皇子,刚刚压制的皇储之争又会反扑起来,她还没做好准备,不会激化这个局面。” 但她也拿不准,李纯会怎样折磨李危。 李纯一定会用某些法子,逼她现身。 有些伤害,只有自己能跨过去。沈芜握着那柄短笛,指腹轻轻触摸笛尾上的“危”字。 危,端正也。 她该信他。 -------------------- 第83章 钱 ============ 春寒料峭,夜长昼短,正是整个长安城酣睡的时候,几个黑影从东南西北的街巷里蹿出,每人手上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他们东看西看,偶尔汇合,相互分发,将一张张纸片塞进各大房舍的门缝中,保证他们一早就能瞧见轰动整个长安城的大新闻。 他们虽在黑夜行动,脸上却没有丝毫宵小之徒的猥琐神色,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昂养着斗志,好似在干的事是一件能翻天覆地的了不起的好事,大事。 可只要认识字的人就知道那纸上写的事,足够让所有长安人惊慌失措,惶惑不安。 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好事。 天色泛青,他们才收工。第一缕阳光穿透公主府的飞甍时,公主府府门洞开,三公主李纯乘坐八人轿辇出府再换乘四匹马车前往皇宫,主持朝会。 马车轰隆隆地走过长安街,如同太阳好似是被巨轮拖起的一样,不多时,沿街的商铺,伙计也打着哈欠去搬动门板,准备营业。 井亭边有水花溅起的声音,捣衣声声,渐渐有妇人笑闹,炊烟袅袅,房舍的幽阁小窗飘出油煎葱香,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一样。 侍卫长悠闲地吃了早饭,怀里又揣了一张饼,准备去公主府的侍卫营调人,公主府的大门亦如往常庄严肃穆,门上异常高耸的穹顶,好似捉鸟的笼子,只是这笼子里不知为何聚集了好多人,水泄不通,人人脸上都露着凶狠悲戚的复杂神色,跟门口的守卫喊打喊杀,还真往刀口上去碰。 吓得守卫都退回了大门内。 侍卫长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捂住怀里的饼往后院绕,不知被谁认出了一身官服,被人绊住扯了过来,嚷嚷着讨个说法。 “清河雅苑的老板跑路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查?” “这房子我付了首付,能不能退?” “我一辈子的血汗钱都搭进去了,这要是要补回来,我可怎么活?我们一家五口怎么活啊!” 身后的人都在附和,一遍一遍重申自己的诉求和苦难,侍卫长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 朝堂上,诸位大臣正因为自家赚得盆满钵满而心满意足,对李纯也逐渐顺从,开始相信她能处理以往太子和皇帝都不能处理的事,甚至相信她有接任大宝的才能。是以也不会再刻意出些难题为难她,一团和气得不像在主持朝会,仿佛这个国家已人人幸福,无灾无难。 殿门外一个小太监拦住了一个准备往里递消息的侍卫,折子递在小太监手上,小太监又从侧门的通道进入正殿,将折子交给守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太监总管绕过龙椅,将折子交给帘子后的三公主。 殿下的人为数不多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李纯看了折子后,压在了裙摆上,唇边轻笑:“清河雅苑,真是个好名字。” 殿下清河郡出身的官员眼神都变得锐利起来,官职最高的工部尚书宋青桐先跨出一步,接了李纯的话:“清河郡还有些名声。” 李纯食指敲击着案几,她从前看父皇思考时会做这样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模仿了起来。 “清河郡仅剩的名声也要丢了呢,该如何是好?” 问的话明明很紧迫,意味却全是嘲讽。 宋青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瞧这气氛不对劲,不敢随意回答。 李纯:“崔老板失踪了。” 清河雅苑的地卖给了清河郡崔氏的崔淋,此人是崔氏中最会钻营的一个,身无功名,不学无术,最会的就是说场面话和饮酒,三四十岁了,因萌家中祖荫,继承了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闲职。这回遇上长安房市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好不容易圈了一块最大的地,手上握着左右整个大周的经济命脉。 第153章 因此,若是他失踪了,那钱呢? 不等李纯追问,又一封折子送了进来。 李纯的袖口终是被她捏皱了,啪嗒一声将折子扔出了垂怜外,一阵噼里啪啦好似鞭炮作响,炸得殿下一阵恐慌。 宋青桐在一众大臣中鼓起勇气捡起那封折子。 上面写着,昨日丰满钱庄中数千万两被分为二十人领走,钱庄现在空了,来问朝廷要钱。要是今日没钱,今日就不能发放贷款,无法上缴每月的房款。 丰满钱庄是朝廷指定经手房款的钱庄,这笔钱被取走,而此时崔淋也失踪不见,明眼人就能知道,这人是携款潜逃了! 要堵住这个窟窿,要么找回崔淋和钱,要么国库补上。 要立马找到崔淋谈何容易,但要国库补上这么多钱,国库就空了。 国库空了,便是朝廷破产。 一个国家,朝廷破产,老百姓会更加恐慌,若是发生动荡,连粮饷都发不出来,危害深远。 李纯唇色发白,一把掀开碍事的翡翠珠帘,精致的面容出现淡淡的龟裂,怒目圆睁,盛气凌人的样子,好似凌驾于一国之上的武神。 “都去给我想办法,今日凑不出来钱,你们也都不要再来了!” 除了那两个非分的办法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这些人这几个月来吞进去的钱全吐出来。 要是谁不肯,她就逼着他吐。 本是和乐融融的朝会,突逢巨变,化作冰窟。 李纯乘金顶马车回府,车厢门窗紧闭,幽暗不明,她捏了捏眉心,半卧在短榻上,闭目养神,没太注意长安街上与往日的不同,临近公主府时,被刺耳地大哭和咒骂烦扰,怒火再一次攀上,一脚踹开了车门,站在车轩上,往自家府门去看。 那场面比侍卫长一早瞧见的还要盛世弘大,长安大半城的人都堆在了这里,与公主府中的侍卫僵持着。 有人瞧见她的马车更是奔将过来,如同见了骨头的野狗一般,蜂拥而上,哭嚷着要公主给个说法。她接过侍卫送抵手边的纸看过去,脸色骤变,比纸还白。 她尚且是朝会时从紧急送进来的折子上得知了这件事,而长安的百姓竟然与她知道的时间一样,甚至还早。 她揉碎了那张薄纸,满目倨傲。 马车下的老百姓都望着她,沉默地等着她给个答案,每张脸瞧上去都苦哈哈的,空洞而麻木,像一只一只只会嘎嘎乱叫的鸭子,稍微拨弄两下竹枝,就被赶着往前冲。 李纯冷笑:“将闹事者捆起来,送去郊外做苦力。”她冷酷的眉目叫让人心寒,“不是怕没人建房子吗?那就送你们去挖地基,房子不盖好,就别回来。” 老百姓们一片哗然,领命的侍卫也都行动起来,侍卫不够,李纯便下令让禁卫军出动,区区几千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捆完。 远处的马车上,沈芜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她从丰益堂出来,没遇到什么阻拦和危险,倒是瞧见了丰益堂原先的那个伙计小马,见他鬼鬼祟祟,断眉一个箭步上去,将他给抓了,一时半会儿公主府这里也完不了事。 很快,李纯的政令就传了过来,沈芜放下车帘,叹了口气。 邱大娘与她一道,她也听见了公主的政令,与沈芜不同的是,她没叹气,而是愤慨:“本以为换个人,这世道能清明些,现在是连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人了,一个比一个暴戾。” 沈芜:“到手的钱,谁也不会愿意再拿出去。” 邱大娘:“但这都是人家一辈子的积蓄,要是真发生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散了家,上吊投井都是有可能的。” 沈芜垂目,点点头:“狼不会在乎羊是怎么想的。” 邱大娘痛心无奈,她家就是普通百姓,平时看不出,一到遇上事儿,比方大的方面有灾年,战乱,小的方面便是生病,横死,只要稍有不慎,整个家就能被轻易击垮。活在这世道,真是太难了。 沈芜目露狠戾:“所以宰了羊圈里的狼不就好了。” 邱大娘讶然,随即想起沈芜素日作风,与行事布局谋划,她可从未避过她,她要是问,她也会详答。 一改方才沉郁,笑道:“自古以来,暴君被推翻,然后再换下一个人做皇帝,先也贤明,传个几代就走了样,又出一个暴君,再换一个明君。可不管怎么换,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最是倒霉,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来都是几辈子修的福气。有的人眼光好,运气好,能趁乱一举野鸡变凤凰,给自己家谋个功名爵位,但也是过个几辈子就忘了自己祖上是个什么德性了,都变成了大人物,与我们没了关系。” 马车踢踢踏踏地往前走,有节奏地摇摇晃晃,青石板被轰隆轰隆的车轮碾压,带起一层薄灰,沿街的叫卖不绝于耳,好似前方发生的混乱与他们无关。偶有几间关门歇业的店铺,也没有显得冷清。 沈芜:“我们就像杂草,但他们不该小看杂草,杂草可是不管环境多么恶劣,都能扎根生长的,一不小心,杂草便会占领整个宅院。” 邱大娘:“不管姑娘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姑娘,我真是受够了这个要命的世道了!” -------------------- 第84章 民愤 ============== 长安郊外的原野本都是良田,被人买了之后,春季刚刚冒芽的禾苗都被拔了,有的地方被人圈起来养拖建材的马,有的地方被圈起来搭建工棚,有的则是被人抢来种写短收的小菜。 第154章 在冷峭的初春里,看上去也勃勃生机。 只是被送到这里的几千号人一来,这片勃勃生机又被踩烂了。 也有人心疼,但更心疼这些人。 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哪有买了东西交不了货却不能退的。 灰青的天空中,秃鹫盘旋,没瞧见什么能吃的,尖啸着飞远了。人们还穿着薄袄,可能是郊野温度比长安城内低,也可能是这荒景让人生寒,再有这尖啸声一响,让人脊柱骨都跟着发疼起来。去年冬天留下的冻疮还红肿着,此时就更痛痒了。 “这是怎么说的,我还要回去开铺子的,还真要在这里挖地?” 事发突然,李纯的命令也是一拍脑门,还出动了禁卫军,动静闹得如同有人谋反一样。都是普通百姓,被这一弄,也忍不住起了牢骚。 “我们可是良民,自家的钱被骗了,问一句也没错吧,难不成这也是砍头的大罪吗?” “就是。” “就是。” 人群又哄乱起来。 “放我们走!” “对,钱要不回来,一家老小还等着我今日的工钱买米下锅呢!”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禁卫军到底是禁卫军,军令如山,气势如虹,禁卫军统领于春虎着脸,吼道:“你们冒犯公主,藐视皇室,犯了杀头的大罪!” 众人片刻沉默。 不明白,批地建房的事都是公主做的,现在钱付了,建房的老板跑路了,不找公主讨回公道,还能去找谁? “那可是我家几辈子攒下的积蓄,我不管,钱没了,我也活不成了!”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忽然哭喊起来,以撞墙的姿势,躬身往于春的肚腹上撞去,撞得他一个趔趄,险些退进身后的烂泥里。 于春稳住身形,气得就要拔刀砍杀了这无知妇人,这妇人被他砍下的刀背压倒在地,躺在地上鲜血直流。 被赶紧烂泥里挖地的人看到了血,大惊失色,往后退了好几步,其中有些热血的汉子咬了要,举起刚刚被分发下来的铁锹锄头冲了上去。 “老子跟你们拼了!” “反正没钱都得死!” “死前拉个垫背的值了!” 郊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暴动。 而这这沃野千里中,这点人便如同蝼蚁一般,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消息传到公主府已是下午,李纯靠在贵妃榻上让宫女揉着太阳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腕上的玉镯,声音备懒:“把闹事的那几个都送进牢里关起来不就行了,这点小事还要我教你?” 于春面上挂了彩,有几个妇人实在心黑手狠,爪子老往他脸上招呼,伤得不好看,他要真想杀了他们,他们一个也别想活,只是碍于李纯没发话,不敢下死手,就痛打了几个,只是这一下手,那些人就闹得更凶了,一直嚷嚷着没天理,还咒公主不得好死。 他巴巴地来禀报,想讨个好:“殿下,就怕这些人的家人在外头闹事,长安城内要是乱起来,会动摇大周根本,于国运不利。” 李纯指尖停了,指甲敲击在玉石上的叮咚声也听了,她睁开眼瞧他,吓得于春脊背生寒,脚跟都冻住了一般,不敢直起腰来。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放了?” 她还在为崔淋谢款潜逃的事发愁,今日的帐要是填不平,这段时间就算白忙活了,她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那群老家伙又该旧事重提,认为女子为帝犹如牝鸡司晨,非自然之法。 于春忙垂目呼:“不敢。” 蠢材,除了会说“不敢”也不会说些别的,生怕将事揽在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阻碍了自己加官进爵,与那般道貌岸然,尸位素餐的朝臣无异。 李纯挥挥手将人打发:“你去找楚王,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想到李危,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起来,她坐了起来,“不,你去将他叫到这里来。” 于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要让他去承担屠杀平民的罪名,交给谁他也无所谓,说白了他也是皇家的一条狗,比公主府的侍卫长稍微高级一点点。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不甘和失落,出了那道殿门,往草里吐了口吐沫,一脚踹了院子里刚移栽来的橘子树,听说是山南道献上的新品种。 连棵破树都比他金贵。 公主府,庭院深深,李危的院子在东南角上,他很少出院,也很少同公主府中的幕僚啰嗦,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从小生活在这里,太清楚李纯的规矩与法度,早已将此地当做坟墓。 一个死人是不需要社交的。 不过,他现在能从院中的十八扇花窗中瞧见不同的景致了,他对春夏秋冬,月缺月圆有了向往。 是以,于春进来请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忸怩地不去。 李纯住的地方叫常春殿,是公主府中最大的一个院落,殿门雕龙刻凤,精致无比,殿内龙脑香味沁人心脾,纱幔是苏造贡品,梁柱也是金丝楠木上的朱漆,样样价值千金,比皇宫精巧,比皇宫奢靡。 李危背着手进来,他站在厅堂内,背向光明,面朝昏暗的李纯,那处只有一扇八角花窗透过春日的微光,将她的身形照全,瞧上去柔弱不堪,掐一把就能折断,偏她浑身是毒,不敢轻易碰触。 “皇姐找我?” 李纯冷哼:“封了楚王这么久,也没有领朝廷的差,如今你闯下的大祸,你自己去料理。” 第155章 李危背后交握的手,手心全是汗,面上不显:“你肯放我出去?不怕我一去不回?” 当年他离开公主府潜入山南道,她也要用一桩她选定的婚事钳制他,现在这般好说话,他是不信的。 “你跑了,桂花巷的丰益堂可跑不成。”李纯冷眼瞥向他,抬手招他上前。李危垂目,只得向前跨出几步,步入更深的幽暗中。 李纯微微抬起身,伸手抓住他的前襟,将他拽弯了腰,低垂至她的眼前,声息微微可触。 李危心头的恐惧再次袭来,乱了呼吸地频率,李纯哼笑,“我说过,你这辈子是翻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一松手,将他推开,抬起赤着的雪白的脚,踹进他的心窝,“别想耍花招,沈芜跑了,陈小粥可还在。” 李危站至一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她找自己去做这么重要的事,无非是朝中并无她可用可信之人,拿捏住这点,他也冷笑道:“我这人向来自私,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皇姐也不是不知道。” 季明月还在温泉宫躺着,朝中大臣的子嗣多半也都在那里,就算这样,也没人愿意替她办这些事,她竟还不知错在何处,真是可笑。 “要是我耍手段伤了什么人,皇姐可别心疼。” 李纯:“猛虎出匣,我还能绑了你的爪牙,拔了你的利齿不成?” 李危得了这话,作揖告辞。 出了那道精致的雕花殿门,他稍稍呼出口气,抿了抿唇角,尽量不让左颊的小酒窝露出分毫,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等在门边的于春没敢出声。 从前这位七皇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皇城中没人不知道,也就是后来被三公主接回公主府抚养才过了一点好日子。 没曾想,如今太子被废,皇嗣死伤殆尽,只剩下一个被困在封地的四皇子,和一个客居在风头正盛的三公主府中的七皇子,如此从前看轻他,践踏他的人都变成了巴结他,谄媚他的人。 于春也不例外。 等李危瞧见他,他才上前躬身行礼道:“楚王殿下想要下官做什么,下官就做什么?” 李危并不与他废话:“将困在郊野的人都放了,受伤的治伤赔钱,态度要恭谨,言语要温和,你亲自去。” 于春心梗,觉得脸上被妇人抓出的几道印子更疼了,不敢动,沉吟着也不知该如何答。 李危:“你觉得我好糊弄?” 于春只得接下,连说不敢。 第二日早朝,李危穿上亲王冠冕,跟在李纯的轿辇后一道去的。 朝上,李纯颁布了旨意,让李危接管吏部与工部,往后无论是地是房都归他管,朝中风向一下又变了。 这是关系到民生的大事,掌握在李纯一个女子手上,他们到底是有些微词的,现在交给李危,便是导回正轨,正合了这群人的心意。 于是,御史台谏言:“楚王已有妻室,当另建府邸,与公主分府而居。” 分了权,再提分府,这是想将李纯就此甩开。 李纯暗骂这群老狐狸,冷笑道:“楚王妃不堪宗妇之责,刚入长安数日就不辞而别回了娘家,楚王独木难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帮衬,谁还能帮衬他。” 李纯这是护着皇室颜面,说楚王妃回娘家,其实楚王妃跑路这事儿,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提到朝堂上来还是头一回,毕竟以往也没人在意一个没权势的皇子亲王的私事,而今不同往日了,御史台道:“三公主当日痛失杨氏驸马,寡居数年,也没有回宫或仰仗其他亲王合居一府。楚王也当另寻宗妇,撑起楚王府才是,臣推举定国公府季氏长女为配。” 成婚,立府,掌权,封太子。 这就是朝臣们的打算。 李危:“本王的王妃回一趟娘家,你们就要我休妻另娶,真是岂有此理!” 殿下一片山呼海啸般的“臣不敢”。 御史台还想废话,李纯清冷道:“当务之急是清河雅苑,各位可有良策?” 她已顶着民愤压了一日,再拖下去,定然会民变,这群老狐狸,事临到自己头上,就当起缩头乌龟! 殿下一人都不肯吭声。 这时只要有人搭腔,就是出头,献策得罪人,不献策惹怒李纯,削官贬谪罚奉都有可能,最差的是摊上事,给上位者留下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印象,以后就没得混了。 沉默,金殿死寂一片。 -------------------- 第85章 分府 ============== 李危握了实权,众臣都带着马首是瞻的意味瞧他,他倒也不慌忙,做足了姿态,倒有几分像李纯期盼的那样了。 松柏之姿,清隽如竹。 他说:“陛下华诞就在眼前,不知今年礼部是如何预备的?” 礼部尚书曹浅之被问及,忐忑不已,陛下华诞是在十月,如今才三月,又不敢驳,如实答道:“依循旧例……” 李危打断道:“那今年就风光大办一次。” 李纯:“那就定在十日后吧,大宴群臣,各位爱卿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神涣散,听闻此处,忽露欣喜,吓得朝臣们抬起的目光又垂了下去。 皇帝缠绵病榻数月,现在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智不如垂髫小儿,每日虚设龙椅而已,提及他的华诞,朝堂上的人也不敢作声,驳了显得他们虚伪,不驳又要献礼。 第156章 在场的人都明白,这对姐弟是要他们将吃了的银子再吐出来,实在委屈得狠,心中又透出窃喜来。 烦扰三公主两日的问题,就这样被楚王殿下迎刃而解,到底女人是不好登大位的。不过到底是年轻还需要磨砺,自古就有“礼轻情意重”一说,献礼贵在心意。 朝会散后,李纯也好好嘉奖了一番李危,还命他坐到自己的轿辇中来。 这一幕,让众位大臣颇为忧心,倒不是忧心别的,就是怕李危过于依赖李纯的势力,置他们这些老臣于不顾。 昨日,公主府门前的事没有再上演,平静如常。李纯更是高兴起来,饶有兴致地邀他一同去校武场,瞧一瞧府内侍卫们的校练。李危明白,她是有心想让他也一同下场与人比试,为的就是瞧瞧那些美男,挑一个,入幕之宾也未可知。 他恨透了这些事,拒绝道:“刚接手了吏部和工部,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就不陪皇姐了。” 李纯搭了他一眼,那一眼不轻不重,却像根针,刺得他心慌眼花,手心下虚汗。 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利,在她面前,他也不习惯拒绝,只是有一就有二,他也没有第一次那般不适,那般难以抑制了。 李纯终究是摆摆手让他走了。 李危人还没进院子,吏部的折子如潮水一般递了进来,李纯的那些幕僚也像盯住了这块肥肉的苍蝇,一直盘旋在院门外。 卫牧正在周旋,点头哈腰的,看得李危都替他累得慌,一勾手扯着他的后领子,将人拎进了院子,下令道:“关门。” 俩小厮很听话。 “以后这些人你都别理会,见风使舵,宵小伎俩,我要他们也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卫牧不以为然:“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为名为利不可耻也不丢人,只要能将事办成,何必在意这些小德。” 李危也不驳他,走至案几旁,随意掀开一本折子看了两眼:“你要是不嫌累就交给你处理吧。”他稍霁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多半都是长安郊外圈地的事。” 卫牧指指被他码放整齐的一堆,足有三十余尺高:“那些都是与地和房有关的折子,其余的不是恭维就是问安的,地方上的折子只有几本,我放这里了。” 他还有闲暇忙这些,李危苦笑:“以前苦了你了。” 卫牧来到他身边是做什么的,他清楚得很。那时年纪尚小,他也一直受李纯的管控不得脱身,还染上了一堆恐惧的毛病,正事没有办几件,白白耗费了他那么多年的时间。 卫牧淡笑:“我这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正乐在其中呢,你别泼我冷水啊。” 李危指着那堆圈地的折子道:“往后的事还多着呢,先看看到底有多少勋贵想要趟这趟浑水。” 卫牧在一旁记名字,派人去查底细,一面将地划出去,连着三四天,丰满钱庄空账,无钱可贷的事还没有平息,城中百姓见地不见房也不敢轻易买卖。 朝堂上倒是一片祥和,直夸楚王办事有方,只是到了这月十九,第二日就是上缴房贷的时间,有一大半人过了日子也没来,丰满钱庄的催款折子再一次递了上来。 李危压着没说,等李纯回府,门前便又挤满了人,前几日的事再一次上演。 李纯顿感无力,捏了捏眉头:“不是让他好好料理吗?就料理成了这样?” 伺候在一旁的芳姑忙识趣地敲了敲车厢壁,守在外头的侍卫应声,她吩咐道:“去请楚王殿下。” 李危从后头的车辇出来登了上来,李纯已没了方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冷眸微瞪,嘲笑道:“那村姑搅得天翻地覆的,看样子是一点也不顾及你的,你怎么说?” 她派人去查了替嫁的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沈芜是何人,来自何处,做过何事。能猜到这些花头精都是沈芜操纵的也不稀奇。 她将他放置在主观这件事的位置上,目的不就是想瞧他们夫妻反目,相互残杀,好让他退缩,再一次掉进她设计的陷阱里。 李危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道:“我会处理好的。”就退了下去,自顾回了自己车上,并未出面,只让卫牧在人群里去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如今这事儿归楚王管。” 另一句是“大家都去楚王府吧。” 人群竟真跟着李危的马车慢慢行至去了别处。李纯掀开车帘看着,慌乱地问:“他哪儿来的楚王府,楚王府还是一片烂泥塘呢!派人跟上去盯着。” 人群没走多远,李危又派了个小厮过来见李纯:“王爷请公主殿下给一处别院,让他另挂了楚王府的匾额。” 李纯长舒一口:“让他去杏园吧。” 杏园曾是某位富商依照江南园林修建给自己爱妾的一套宅院,后来富商潦倒,辗转到了清河郡崔氏手中,又被转手送给了李纯。 李纯平时不住在那里,嫌那里绕得慌,尽是些小路,抬轿也不便,只在仲春时来此处小住几日,泛舟赏花。 真是便宜李危了。 要是他能将这件事摆平,就算赏他的也成。 如此,李危带着一大群人来到杏园,叫卫牧与几个文书在门口摆上长案,记录上姓名住址行当贷款年数买房数量,明日会贴出公告,并差人挨家挨户通报处理办法,一直忙碌至傍晚才算完事。 老百姓们忐忑不安的,时间一长难免发牢骚,期间还有王府的小厮搬凳子,端茶水,递点心,这才没有发生什么乱象。 第157章 等到老百姓都散了,李危将记录的文书一一过目,已过了饭点。 他坐下,饮了口茉莉香片,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目,状似不经意地问:“信是何时让人传出去的?” 卫牧笔下未停:“一定下来,就让人传过去了。” 两人又忙碌一阵,卫牧放下笔道:“你不用陪我,忙你的去吧。” 李危:“我不是陪你,我在等人。” 卫牧又拾起笔:“哦~” 李危:“你哦个屁啊。”起身就去了外间,刚打春不久,夜里寒凉,呼出的气还泛着白,放眼去瞧湖中月色,澹澹地漾开,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而他的眼前人呢?还没来。 趁乱去送信是不给李纯反应的机会,又在乱局暂时平息时将人接过来,是令李纯意想不到。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 正背着手等着,墙头树影微动,粉墙黛瓦上陡然冒出一个小女娘,她梳一个单螺髻,鬓边别一朵清幽小野花,身着绛朱色对襟襦裙,群青色淡黄花半臂,腰间挂一只短玉笛最为醒目。 她骑在墙头上,一只脚晃在墙边,露出一截比月色还白的腕子,骨节浑圆,曲线流畅,浑然似玉雕成。 李危瞧着她,左颊的小酒窝展露无疑,举步向她走去。 沈芜从墙外拎起一叠纸包,跟他晃了晃,轻泠泠的笑声荡在园子里,动听似泉。 李危不知从何处搬了一架梯子来,沈芜翻身踩了上去。襦裙裙纫长,李危两三步爬直她身后,将她的裙角牵起:“跟着我,慢慢下来。” “我不怕的。”沈芜说着。 “我怕。”李危说着。 沈芜不再多说,任由他牵着裙子,一步一步稳稳地往下走,等李危先落地站稳,沈芜也还剩下两级,回身去,李危展开双臂正等着她。她会心一笑,跳了下去,扑了他一个满怀,两人这才紧紧抱在一起。 湖光粼粼,月色皎洁。 小虫藏在初生的花草从中嗡鸣,出门觅食的鸟儿也归了巢,轻轻讴吟,世上这一片小小静谧,今夜只属于他们。 咕嘟嘟—— 沈芜嘻嘻笑起来:“饿了?” 李危难掩尴尬与不舍,点了下头。 沈芜:“吃不吃火锅?” 她那一包东西中有不少香料,李危牵着她的手往厨房去,两个人找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砂锅,煮了起来,热气从窗子飘了出去,鲜香味浓。李危还是头一回这样吃饭,新鲜又好奇:“跟羊肉锅好像。” 沈芜:“异曲同工。” 李危吃了第一筷子,眼睛都亮了。 两人如同一对寻常夫妻,说着家常,吃着家常,外头的风雨都吹不进来,也不打不进来。 -------------------- 第86章 杏园 ============== 卫牧从书房出来,月已中天,面前一片幽深湖水,湖石嶙峋,水中一湾莹白似西子浣的白纱,照亮一片庭院,举首看去,厨房那片瓦舍处冒着白色的水汽,清冷的露水气里有一股热腾腾的菜香。 他正好也饿了,往那里走去。 杏园的厨房分为灶房,备菜房和库房。库房中是储藏的粮食和菜蔬果实,一般都是锁着的。备菜房迎着庭院内的小菜园,开了三扇大窗,长桌的一角上,对坐着二人,桌上摆放了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口锅,锅子噗嗤噗嗤冒着热气,那就是香味的来源吧。 他站在窗外,瞧着窗内。 沈芜嘴角沾了酱料,李危笑着伸手帮她擦掉了。 “你也尝一尝甜面酱,很好吃。” 李危竟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沾了酱汁的手指。 气氛陡然从温馨和煦变得燥热起来,卫牧尴尬地转身离开。 月光落在湖中,落在树梢上,落在窗棂上,落在唇上。 李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耳后落了一滴汗,从发根流进衣领,激灵了他全身,跟着犹如被火烫了一样,浑身泛红。 要是阿芜以为他是变态怎么办? “哦,不要浪费!” 为了掩饰尴尬,他回过身去,在碗里戳一根小白菜。 沈芜心头一热,起身亲了他的脸颊,一亲即离,笑了起来。 在骊山上,在旁人面前,他那样亲她,狂妄又自大,依恋不舍又沉迷堕落,今日却又这般不好意思起来。 李危按住她的腰,不让她撤离:“笑什么?” 沈芜又亲了他一口:“笑你可爱。” 可爱?他才不可爱。 总之刚才的事就翻篇了,他又正经地问:“吃饱了吗?” 沈芜笑眯眯地点了下头。 李危起身将桌上的残局收拾了,洗净手去牵她:“走吧,这里有浴房,早点睡吧。” 分别几个月以来,两人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思念成疾,又案牍缠身,难得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闲,又充实。 沈芜感觉自己像被揣满了一般,握着李危的手,贴在他的手臂上,鼻端萦绕着他的气息,旷日持久的思念在这一刻达到高a潮。不禁想,独自去浴房,又要分开片刻,那短暂的空隙,她都忍受不了,以往她从不敢想象,自己也是个恋爱脑。 她的脚步很慢,李危也跟着慢下来,两人似乎心意相通,不想让这时间流逝地太快。 “要不然,我陪你……”李危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外面陪你聊聊天。” 第158章 沈芜又笑了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李危“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以什么?可以在外面陪她,还是可以在里面陪她。 不不不,他不敢再往深入地想。 双颊又发起热了。 沈芜捏捏他的手心:“这场房地风波已波及到周边省县,明日还会有百姓来围堵,你的账本恐怕又要多出来几十本,想好怎么安置他们了吗?” “他们都想住在长安,原因不过是这里繁华,有更多致富的机会。”李危回握住她的手指揉了揉,让她不要调皮,“但长安也不是一开始就富裕的,不若将这些人迁至周边城镇。” 沈芜:“他们会愿意吗?” 李危:“一开始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瞧着这里无望,就会退而求其次。” 沈芜打趣道:“坏。” 李危:“彼此彼此。” 沈芜捶了他一下:“看吧,男女之间也有别的事能谈。” 李危箍紧她的腰,将她压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片刻松弛:“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沈芜见他恢复了常态又问道:“现在各世家门阀都下水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李危:“你觉得他们把身家全投进去了吗?” 沈芜“唉”了一声,说道:“兔子逼急了都咬人的,他们可是凶兽,你不怕军阀混战吗?这可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百年世家,千年门阀,怎可能就这点身家,想要抽干他们这点时间也是不够的。 李危:“真是可惜。” 沈芜笑道:“先削了他们的权。” 只要没有了权利特权,他们就很难再作妖。 就这样两人聊着,从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再到卧房同榻,从月升到月落,直到天色泛青,晨曦发白,才抱着睡去。 只睡了两个时辰,李危就醒了。 杏园作为李纯平日很少来住的府邸,只有看守的管家和五个洒扫仆役,厨房还是昨日公主府调派的人过来准备的。 一大早,公主府调派的人又来了,李危还没洗漱就听卫牧就将人拦在了院外。 “王爷不喜欢人近身伺候。” “王爷不喜欢有人靠近他的院子,都退后五丈。” “若是有违反规矩的,坏了公主大事,轻则杖刑发卖,重则杀头株连三族。” 被他这样一恐吓,果然就清净了不少。 李危又折返回房,轻手轻脚从箱笼里搜出自己的一套衣裳,找来针线,像改一改。 沈芜现在还不能露面,也不能让人发现她与他在一起,不若搬成一个小书生,这般也算合理,不惹人眼。 他起身没一会儿,沈芜就醒了,瞧他正盯着案几上的衣裳瞧,长指丈量着尺寸,趴在榻上笑了出来。 “你还会针线活?” 话中的惊讶多于打趣。 晨起备懒,她白净的颈子上,搭着几绺乌黑的长发,一双细长的眼里,眸光流转,那是瞧情郎的眼睛。 李危垂眸继续丈量,想到她的尺寸,脸上一阵燥热:“不大会,可以试试。” 对于手拙的沈芜来说,顿时有点崇拜他,起了身,踩了鞋,走至他身边亲昵道:“你真好!” 李危左颊的小酒窝微微一露,骄傲起来:“那是。” 他一直记得她想要嫁什么样的人,他愿意为她做出改变。 等二人一切准备妥当,杏园外又围堵了一帮子人,这回他们不嚷嚷了,只是等在门口,管家去问,他们只说王爷昨日说好的,会给他们消息,他们就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有消息了,什么时候走。 因此,李危想去上朝都出不了门。 得到消息的李纯,下朝后,直接回了公主府,也不敢亲自去杏园,只派人继续盯着。 “楚王准备怎么处理?”武雍等人留在李纯的书房,听说此事,都有焦急又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需不需要我等去帮忙?” 分府以后,公主府的幕僚就再难接触到李危,如今的形式不管怎么看,站在楚王的一边绝对是没有错的。他是李纯爱重的弟弟,自己的幕僚去帮忙也看不出毛病。 李纯单手支颐讥诮地瞧着这群人。 回来禀报的人没有回答武雍,只对李纯恭敬道:“王爷没有驱赶他们,命人在杏园东侧的停放马车的院子的地方,搭了雨棚,并让杏园内的仆役都去那里伺候,一日三顿粥饭,粗茶管够。” 武雍啧啧称奇:“秒啊,王爷这是打算与这群刁民耗起来了。” 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天不做事就少一天的收入,他们耗不起的。 李纯又讥诮道:“你觉得这法子顶用?” 武雍谦卑道:“王爷聪慧。” 李纯:“因为他是王爷,所以他的法子顶用,还是因为他聪慧,所以他的法子顶用?” 武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纯冷哼:“你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武雍神色有些慌乱,没敢留在书房碍眼。 他本就长得不好看,除了上回从黄鹤楼将楚王与楚王妃接回长安办了趟差,其余时候,三公主都不爱让他站在旁边碍眼。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时候。 第三日,一切照旧。 第四日,那些人总算是看出来了,于是就不在东侧的雨棚中待,还往杏园大门口扎堆,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渣渣,人一多,胆子就壮了起来,不再冷嘲热风,指桑骂槐,而是高声嘲笑咒骂起来。 第159章 一声高过一声,一群人越骂越亢奋,足足在门前吵骂两个时辰。 卫牧出来劝了一次,并发布了一条延缓上缴贷款的政令,骂声稍停,没一会儿比先前骂得更凶了。 这便是默认了,清河雅苑的崔老板卷款跑路,连累其他工程都不能推进,他们买了房,两年后却拿不到房。 一时群情激奋,开始锤砸杏园的大门,还有人本事大,去翻围墙。所幸,杏园早有防备,将人都拦了下来。不过,到底是不急着交钱了,大部分人离开了。 第五日,李危去上了早朝。 没多提此事,只问圣上华诞准备的怎么样了。 礼部呈上了单子,理由详细规划了华诞当日的行程,吃食,庆祝活动,李纯过目后,递给李危,李危搭眼瞧了道:“还是太简陋了,要大办特办,让整座长安城都热闹起来。” 礼部尚书问道:“那楚王的意思是?” 李危指着庆典所在的宫殿道:“宫中不是有一座花萼相辉楼吗?就在那里办,请长安城中有才有德之士都来参加。” “山南道大旱得以缓解,长安城的百姓马上就能住上新房,又遇圣上华诞,是多喜庆的事。”他将单子还给礼部尚书,“再拟一份来。” 这样一来,老百姓知道朝廷有钱,却不拿来建设民生,就会吵得更厉害。 -------------------- 第87章 华诞 ============== 长安城内,十八处城门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各坊市街道洒扫得纤尘不染,插彩旗,挂红帘。城内有好事的商贩,早早地摆出了铜罗腰鼓,有的抱着琵琶筝笛,等待着夜晚的狂欢。 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圣上华诞而兴奋,如同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 一切看上去都这般喜气洋洋,无人不愉悦,焦急紧张地盼望着,唯有关起房门来才敢郁闷地抱怨两句,还不敢对外人说,就是好友也不行。 这话只敢对婆娘说。 “有钱过大寿,没钱给我们盖房子。” “这过了今日没明日的事不是临到他们头上,他们当然不急。” “唉!为了给皇帝过生日,铺子又得关门三天。” “米价也上涨了,再这么下去连饭都得吃不上,我听说城郊的那些人就已经在扒番薯吃了。” 皇帝过生辰,老百姓受罪。 唉—— 繁华热闹的背景下,是森森白骨。 城中达官显贵的府邸,朱门洞开,一架一架马车从四面八方滚滚驶向长安大街,华盖遮天,坐在里头的妇人或士大夫,高贵得如同下凡的神官,傲然奢靡,睥睨凡尘。 等他们一批一批地入了宫门,城中厚德高才饱学之士也纷纷打扮光鲜,或步行,或骑马,或乘轿,也往宫门而去,城内各坊市各行各业也按照长安令的指使,锣鼓喧天,筝鸣如鹤鸣,宛如普天同庆,太平盛景。 宫宴设在花萼相辉楼,当年此楼是为了先皇的一位宠妃所建,楼内设酒泉,酒泉边曾有数百佳句流传。 这楼在本朝多有废弃之势,今次重开,只是扫去灰尘,重新布置,已初见金碧辉煌往日盛景。 大臣们按照品级落座在主位两边,依次排下去,而居住在长安城中的厚德高才之士都安置在偏厅的宴会上,觥筹交错,众人言谈雅致,一片祥和。 李危眼皮略微抬了抬,兵部尚书宋青桐会意,起身献礼。 送的是一座通体透亮的玉山,有华山之陡峭,黄山之嶙峋,玉色清透无暇,价值万金。 甫一亮相,就让其他人为之一震。 这是清河郡的镇郡之宝,传说是清河郡起势时从江中打捞起来的祥瑞,真算起来,其所象征的意义无价。 忽然间,场内人人坐如针毡。 气氛僵持之际,一位书生上前,送上一张扇面:“这是草民自书,虽比不上宋大人礼物的分毫,但却重在草民对圣上的拳拳之心。” 这人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他是大周有名的书法家,他的墨宝千金难求。 而今夜来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一带头,那些人也纷纷送上了礼物,小到一抔城郊的土,大到一扇屏风,零零碎碎,加起来都不值千两。 还有献舞的,献乐的,献诗的,还有几人合献的。 一时间好不热闹。 于是乎,朝臣们也开始献礼。 再寒酸也不能比这些没有功名的人要寒酸,否则就失了面子。他们都是会拿捏的人,早就打听了一些,只是一开始被宋青桐那一座玉山被震住了,现在放开了,也不怕了。 大家也心知李危这次的意思,也不能太让他难堪,否则以后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华诞办了三日,季氏提及是不是可以去接季明月回府了。 说话的人是国公府的长媳,季明月的亲娘。 “明月在温泉宫长住月余,对公主多有叨扰,我这个做娘的实在过意不去。” 其他各府的夫人也与她一同跪请李纯,各府的男人们脸上却淡漠许多。 陛下华诞事出突然,却没有任何人提及远在封地的四皇子,也没有人去给他送信,这原本是一个入长安的机会,只要四皇子入了长安,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现在并没有人在乎他了,这一切都是李纯的手段。 有如此手段的人,怎么会轻易放了人质。 第160章 果然,李纯道:“我怎么会做坏人伦常的事呢?诸位夫人要是不放心,可以一起入温泉宫居住一段时日。” 男人们忙轻叱自家夫人,与李纯赔罪。 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太平氛围,众人都想着挨到尾声就可打道回府,没曾想偏在这时,蹦出来个人,却是清河郡宋氏,与兵部尚书宋青桐是同族,的宋云深。 曾在公主府夜宴上顶撞过楚王妃。 他发难道:“楚王妃出逃之事,楚王恐怕还不知道,那女子并非荆州府陈氏女。” “我派人去打听过,那女子只是一位与陈家表妹长相相似的乡野村姑!” “如此女子也配打着陈氏的旗号招摇撞骗,可怜我陈表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病逝。” 李危轻蔑地瞧向李纯,那意味很明显,是在嘲笑她,这就是她找来的人。 李纯也轻蔑地瞪了回去,吩咐宫人去叫陈小粥来。 沈芜与李危在长安城搅动了这般风云,又是圈地又是卖期房,怎么能没有资本,而在沈芜眼里,有良知的资本家就只有陈小粥一人而已,是以,早在沈芜动用丰益堂存放的钱财圈地卖期房开始,就传信给陈小粥,让她来长安开一家丰满钱庄。 并借助清河郡,与朝廷搭上关系,成为朝廷唯一指定的买房贷款钱庄。 如此,资金也掌握在沈芜手中。 小马带侍卫长去丰益堂找沈芜时,沈芜利用老百姓围堵公主府之时,便从丰益堂潜进了丰满钱庄,陈小粥的居所,那里还有燕娘和宋下童。 几个人又想回到了从前在养鹤堂时的日子,只是陈小粥不似那时一般高高在上,与燕娘和宋下童也能侃侃而谈,平等相交了。 沈芜后来问她,还认为卖火寸的小女孩应该奋起反抗,去偷去抢吗? 陈小粥说:“是我天真了,若是她来抢,来夺,恐怕还没进门,就被家丁侍卫们打杀了出去,会死得更快。” “一个被折磨得无法还击的人,是没有能力主动争取的。” “可明明这些人也没做错什么,只是没有机会啊。” 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工作的机会,更没有奋斗的机会。 只因这些机会都被垄断了。 一个破烂的国家,这些贪图利益的门阀士族很快会将它瓜分干净,陈氏是清河郡门阀的一员,或许也能分到一杯羹,而荆州府陈氏能得到的就更少了。 不如趁此机会,与清河郡陈氏做个切割,成为陈氏真正的掌舵人。 陈小粥本就落座在末尾,与宋云深相距不远,听到通传,就走到了殿中近前。 问安后,李纯说道:“既然你姐姐陈粟已经过世,那么这桩婚事总要有个交代,你是如何想的?” 陈小粥微微垂目,轻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楚王妃确实是我陈氏女,荆州府陈氏族谱上写得明明白白,陈氏三女。” 李纯:“可圣上定下楚王妃的是陈氏长女陈粟。” 陈小粥知这是逼着她认下了,没有正面回应,只道:“当日长姐病危,不敢违拗圣意,也怕丢了联姻,民女才出此下策,请公主责罚。” 她中规中矩地跪下求罚,语气神态却没有半点软弱,像一只被剪了翅膀的孔雀。 李纯拍了一掌案几:“你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灭门之罪!” 既然说了这话,那就是不会真以此罪责罚。 李纯脊背汗涔涔的,她常年生活在权威之下,一时半会儿要她平视皇权也是办不到的,但她可以硬着头皮忍下,舌尖微微打颤,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她说:“民女知罪。” 她搭了一眼上座的李危,唇角微勾,诡计上头:“楚王殿下早已知晓此事,却迟迟不肯纠正这桩错了的姻缘,不知楚王殿下如何想?” 她这样一问,李纯也看向李危,她想让他当着全大周的面说出他对沈芜无情,只是为了利益而已。 那迫切的眼神,好像两条挂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只要他违背了她的意思,就地绞杀。 李危:“我心悦她。” 他每说一个字,心都跟着颤动一下,随着他的呼吸,一同呼出。 很好,面对李纯说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这次只是手心出了点汗。 他完全不在意她的样子,激怒了李纯,她问:“那她现在人呢?” 李危不能说,只道:“她是我的妻子,她的去向与我之间的情分,都是我房内的事,还望皇姐不要越界。” 御史台之前就对李纯与李危同居一府的事颇有微词,认为与礼法不和。他说这话,就是专门给御史台留的话柄,好让他们再一次用礼法打压李纯。 姐姐管弟弟的房内事确实不合适。 御史台也不付所望,说道:“此女出身乡野与楚王身份确实不般配,不过亦是良家,纳为妾室就是,而与陈氏婚约未完,陈氏长女已故,不是还有次女吗?古时就有妹妹代替姐姐成为续弦的事例,与理与法都挑不出差错。” 陈小粥抬起头,跪直了身子就要反对,被李纯拦了下来:“妾室亦是抬举。” 李危暴怒而起:“简直荒谬!” “阿芜是我八抬大轿,迎娶回来的正妻。若说身份,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这几位贤能大德出身也不过尔尔。” 第161章 “何况往上数几代,在座的何人不是出身乡野,御史台李大人祖上还是猎户,就是太n祖年少时不也在家务农为生吗?” 殿内的人无人再敢反驳,落针可闻。 偏李纯道:“她的出身是其次,只是她不姓陈。”她目光犀利,从袖笼中抽出一道圣旨,“这是父皇的意思。” 大太监总管宣读了这道圣旨,其意为,赐婚李危与陈小粥,不日完婚。 李危挥开那道圣旨,额上青筋暴突,像要活剥了猎物的猛兽:“你敢假传圣旨!”他指着李纯,好似指着白墙上的某个醒目污点,让她难堪。 李纯大怒:“放肆!” “带楚王下去醒醒酒,让他清醒了再来接旨。” --------------------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出自《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88章 回光返照 ================== 李危粗暴地推开上前的宫人,李纯竟没有其他办法逼他就范。 饮酒有些上头的人们嚅嗫着不知如何开口,连御史台张着嘴找不到措辞。 还跪在殿下的陈小粥瞧着这场闹剧。 从前她摆出百年世家的款儿来,让沈芜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别,什么是规矩礼教,什么是高低贵贱,还请教养嬷嬷教她规矩。 再瞧瞧这大周的皇室,兄弟阋墙,姐弟互陷,与那些普通百姓争家产有何区别。 呵呵冷笑,摆出一副商人市侩的嘴脸:“敢问公主,若是我与楚王成婚,那朝廷欠我的钱能早点还?” 李纯安排这场闹剧,不过是想用婚姻关系牵制住他们两个,好让丰满钱庄掌握在她手中,至于债务,她都和皇室是一家了,债务的压力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头上。 要是以前,她还被名门贵女那套东西裹足不前,顾忌名门世族的体面与名声,是不敢将这些话放在台面上来说的,可惜,今非昔比,她早知道什么是民不聊生,什么是饿殍遍野。 有账就要算清楚。 花萼相辉楼金碧辉煌的殿堂,在煌煌烛火的照耀下照得殿中的人金光万丈。 噼啪一个烛花爆响,将那些人脑内的昏沉驱散一些,听到钱,他们又警觉起来,眼泛绿光,像一群贪婪的饿狼。 没人再管李危,只盯着陈小粥和李纯。 李纯:“人都交到你手上了,还能赖了你的不成。” 陈小粥也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我等商贾之人最忌讳的就是与亲朋做生意,一来欠账难收,二来被对方挑剔又不好换人,弄来弄去伤了交情,丢了感情,不如打从一开始就问清楚的好。” 这一看就是钻钱眼里的。 “你何时是商贾之人了。”李纯端着酒,迈下玉阶,弯身将陈小粥扶起来,“你可是清河郡陈氏女,只是代行商贾之事罢了,以后总归是要做宗妇的。” 这是缓和了态度,陈小粥起身后接了李纯的酒,却不饮,说道:“公主将这件事交给我,我必然要尽心尽力的,明日我就差人将这几日的账本送来,请您亲自过目。” 连着好几日,老百姓买房贷不到款,都是丰满钱庄往外贴的钱,这笔账当然要算在朝廷头上,丰满钱庄不过就是过个手赚些利息罢了,可不想被这笔巨额欠款弄得破了产。 李纯面上平静温和,再不提赐婚的话,李危早就愤然离席,宴会也不好再继续下去,不到夜半便纷纷散去。 陈小粥出了宫门,往城北行了一段,林荫小道上有一辆青衣小车等她,她与赶车的卫牧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换车,车中人正是沈芜与李危。 陈小粥捏捏眉心,她应付完李纯,已经很累了,不耐烦道:“要是想对我兴师问罪,我就走了。” 沈芜噗嗤笑道:“哪有人挖坑,差点把自己也埋了的。” 李危就没有她这么大度了,一副“想杀人”的样子,冷嘲热讽道:“某些人无利不起早,要是能捞到分毫好处,她指不定真能跳进去。” 陈小粥懒得理他,她头疼得狠,只想快点回家睡个好觉,问沈芜:“后续如何安排?” 沈芜:“这几日就让小长安开始动工。” “做做样子,还是真建?”陈小粥自然是不觉得有真建的必要,城里有一块廊房就行了,何必再弄出一块来。 沈芜:“当然是真建,长安城里的房屋还是太少,将长安城扩出一块来也是有必要的。小长安的位置又正好在通往洛阳、开州、凤城,三处繁华之所的要道上,是个不错的连接点。” 要是将这四城能连起来,整个大周的商业都带动起来一大截,陈小粥道:“你早就想好了?”又捏捏眉心,“算了,别告诉我。” 她格局还是小了,再说下去就要失了面子。 又问:“要多少钱?” 沈芜:“这不是还有崔淋的钱,钱足够了。” 陈小粥松了口气,这几日被钱逼得差点没找条麻绳吊死,收了勋贵那么多钱却一分都不能花,真是快憋死她了:“那什么时候宣布破产?” 丰满钱庄破产就意味着大周破产,到时为了平民怨,就只能强行以防止抵。 朝中勋贵大笔用来买地的钱都在他们手里,走到这一步就是跟他们撕破脸了,为了防止他们反扑,还得再想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第162章 沈芜:“不急,再等一等,山南道那边该来信了。” 陈小粥会意不再多问,下了马车。 沈芜这才安抚起李危:“ 大不了等以后让她多出些钱给你赔罪嘛,别气了。” 李危靠在沈芜肩上,他也饮了酒,三日未归,浑身不舒服,瓮声瓮气的:“万一真让李纯得逞了怎么办?” 沈芜神经一紧,故作正色,霸气道:“她敢?”她顺着他的背诱哄,“真出现意外,我就带着敖大叔断眉他们去把你抢回来,劫亲。你可是我的人,我可不会让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 李危终是笑了,展臂圈住她的腰,两人挨得更近了,鼻息触碰着她的颈窝,一阵一阵的湿热,沈芜脚趾蜷曲,从骨节上生出一阵痒意。 李危似有痛感,轻轻一转,将她压下,唇擦过她的耳蜗,一把火骤燃,腿噗通一伸,撞在了车厢壁上。没人在意这点意外,沈芜想要回应他,噗通,他的肩膀也撞上了车厢壁,顿时,沈芜不敢动了。 方才,三个人时,这车厢还不觉得小,如此两个人,却嫌不够大了。 李危不在意,沈芜却不愿意了。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要是再发生一次,在外头赶车的卫牧就该猜到了。 李危不耐烦:“你管他做什么?”他轻轻啮着她的耳廓,如蚊吶一般仿佛说着什么秘密。 沈芜推开他,推开车厢的门,起身坐在了卫牧身边:“这回卫家也参与其中,你不打算给他们透一点消息吗?” 卫牧不用看,也知此时沈芜的脸陀红得似朝霞,滚烫的像燃炭。 他也不喜欢听人家房内事,正好。 他答道:“说了,没用。” “也是。”沈芜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人人都在赚这笔钱,卫家为了不落人后,也被裹挟进入。清河郡诸姓门阀是一体,他们就算清醒又怎能独善其身,更何况共沉沦这许多年,又怎么会这次就清醒了。 “他们早就忘了先辈们遗志,错把祖宗们的功业当做了自己的,没了就没了,你看大周那么多百姓都在努力生活,他们为何就不能?” 自从李危那次与他说了沈芜到底想做什么以后,他想了很多,一人之崛起,一家之崛起,若是于国有益也就罢了,若是也成国患,那就毁灭吧。 这些年来清河郡诸姓门阀能为国效力的青年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卫家更是寥寥无几,多的是二世祖,招鸡逗狗,躺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上做富贵闲人。是以,毁灭对卫家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两人聊起来,真就把李危扔在车厢里,不管不顾了。 李危被沈芜那么一推,倒在车厢壁上,他本就酒令智昏,索性就此躺下,睡了一觉。等回到了杏园,才伸了个懒腰醒来。 解了袍子,兜头将沈芜从头到脚罩住,弯身将她扛在肩上,抬脚一点,从马车跳上院墙,两步飞入院中。 杏园的仆从本就少,熬着大夜等主子回来,明明大门都开了,却见那黑影飞去,惊得瞌睡都没了,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掩着嘴,生怕心从里头跳出来了,瞧见卫牧,也不敢大声呼喊,只问:“卫公子可看见什么了?” 卫牧,从车上跳下来,将缰绳扔给他:“没事,一只雕鸮而已。” 雕鸮?雕鸮有那么大吗?那仆从不敢再多问,赶紧牵着马车去马坊。 卫牧进了门,杏园格局布置讲究,环水,一步一景,他瞧了一眼被风荡起的水波,一下一下拍打着水岸,今夜又要有人不眠了。 皇帝的华诞一过,整座长安城像被吸干血的人偶,失去了活力,东西两市的铺子关了好几排,工部与吏部两个衙门挤满了要说法的人,杏园也不例外。 倒没有人再去围堵公主府,这让李纯能够分身去宫中时刻把握情况。 皇帝亦如长安城一样,浑身泛着死气,已起不来床。 李危见这么些人也不怕,骑着马去工部,也不进去,人太多反正也进不去。只叫工部的大小官员都出来回话。 那些人不敢出来,只开了一条门缝,那人正是工部侍郎魏成。 李危也不恼火,就让卫牧站在门外问:“魏大人,准备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 魏成看了看李危,李危侧着身子一副根本不想看他的样子,他只得跟卫牧答道:“下官,下官只能拖。” 李危冷笑:“是不打算还钱了?” 魏成:“楚王殿下说笑,下官不是吏部的官员,没有朝廷的批文,一文钱也是不能随意支出的。” 廊房的事,两部不知贪了多少,现在把话说的这般严谨,还当自己是个好官呢! 李危懒得与他推诿斗嘴,说道:“我有个办法帮魏大人解围。” “小长安的沈老板昨日派人来谒见本王,他们要动工了,缺人手,你将工部记录在侧的工人都找来,去见沈老板。” 魏成当了半辈子的官,马上明白了李危的意思。 只要小长安开始动工,这就是给老百姓最好的交代,民愤平了,长安又能恢复往日生机。 清河雅苑的崔淋崔老板卷款跑路了,但小长安的沈老板是真的要建房的,朝廷这也是有意向将清河雅苑的烂尾交给沈老板,安抚民心。 魏成也明白,只要这建房圈地的事还能推下去,那钱必然是少赚不了的。 第163章 当即作揖回身去拿册子,叫衙署们去集合工人。 另有衙署出来于百姓交代,安抚他们。 是以,朝廷内外,暗中又推了一波房家,人人都欢天喜地,唯有陈小粥愁眉不展。 -------------------- 第89章 四皇子李睿 ==================== 她带来长安的钱也有限,以这种涨幅趋势,也就能撑一两日。丰益堂那里,李危的钱虽多,但也耐不住买房贷款的人多,仅靠他们个人是无济于事的,沈芜给她出了个主意。 “你说他们贷款是为了买房,那只要拿到房子的凭单就成了,不一定就非得见到钱吧?” 陈小粥:“你的意思是,与那几家谈谈,先赊着?他们能愿意吗?” “不愿意也不成吧?”沈芜支颐沉吟,“不愿意房子就出不了手,愿意的话,以后朝廷将钱还给丰满钱庄,他们还能得一些利息。” 这样一来,债务就转移了,丰满钱庄便能脱身。而且能让那些世家大族牵扯地更深,等这笔房产全部卖完,他们便彻底脱不开手了。 陈小粥只需稍作点拨,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狐狸精!” “为何不早如此做?” 沈芜只当她在夸她,憨厚一笑:“一早就这般做,哪个冤大头肯呢?只有进退维谷的时候,人才容易陷得更深。” 事情做到一半,收益就在眼前,想放弃也没那么容易。 陈小粥:“你和李危真是坏透了。” 沈芜也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我们可没说过我们是好人。” 半月后,小长安地基初建,城中大半工匠都不聘过去做事,东西两市的铺子开了一半。丰满钱庄牵头,找吏部与其他几家做房地产的老板将贷款的事敲定,城中百姓又能贷款拿房了,房家节节攀高,从最开始的六千贯涨至一万贯,时至今日已突破一万五千贯,直奔两万贯。 两万贯,放在寻常时候,寻常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些钱足够养活渔利口一家子人的一辈子,兼管能负担起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两万贯甚至能买下整个渔利口和邛崃山的半个山头。 而在长安仅仅能买下一座七进七出的宅院。 宫中的情况也越来越紧急,李危连续三日宿在宫中。 那种地方只会让他心理与生理上的厌恶,于是不眠不休,弄得跟躺在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一样憔悴,朝臣们一致称赞他孝顺。 李纯早在几日前就通传了安养在长安的宗室子弟,并像外传了消息,让各地藩王回长安,以备丧仪。 是以,四皇子庐陵王李睿也在封地接到了消息。 李睿的亲兵卫长黄广痛心疾首:“殿下,只有这次机会了!” 李睿却不为所动,难以感同身受,只想着李纯又会搞什么鬼。 “藩王亲卫不能入长安,长安城中那些老狐狸也没有几人支持我,我去就是送死。” 黄广:“殿下的舅家定会支持殿下。” 李睿摆摆手:“唉,你不懂。他们支持我都是为了世家的权利地位,要是没有我也能得到这些,他们才不会冒这个险。” 黄广还想用好男儿志向高远,就算为此而死,也是一代枭雄的话来激励李睿。 李睿却又说道:“我听说最近李纯圈禁了朝中大臣们的儿女在骊山,她已占尽先机,我拿什么跟她斗。” 黄广不懂这些朝政上的事,李睿的那些幕僚也在皇帝华诞以后,见势不妙归家的归家,另寻他人的另寻他人。 还好有一位老宫人一直跟在他身侧,他也不想李睿就此待诛,谏言道:“殿下不如与七殿下联合?” 李睿:“我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还有不少过节,他会愿意同我合作?” 王内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牝鸡司晨是为不详,与理与法都不和,而三公主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此时在长安能与她争上一争的唯有身为皇子的七殿下,若是与七殿下合作,殿下回朝后,以殿下母族的势力,这大宝是谁的还未可知。” “老奴再次逾矩。”他见李睿仍旧踌躇不前,再推一把,“无论是三公主还是七殿下得登大宝,殿下您还能有活路吗?” 李睿汗湿了后背,他是皇子,见惯了后宫前朝明争暗斗,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就是死一个家族也不算什么。只要他没登上皇位,他就什么都不是,与李危,与宫中玉阶下的尘土一样,没什么区别。 “那你们说怎么办?” 黄广与王内监对视一眼,说道:“属下带兵护送殿下去长安,殿下在宫中斡旋七殿下,必要时属下可杀进宫中。” 李睿:“不可!” 黄广:“为何?”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王内监悠悠道:“如今宫内局势一触即发,不可轻举妄动,黄将军可带人围守长安郊外,一切还要以殿下安危为重。” 李睿点点头,仿佛是累了,叫黄广退下去准备,只留王内监伺候。 “这个莽夫,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打打杀杀,他也不想想打前锋的是谁。” 王内监拨了一拨书案上的香炉,安抚道:“殿下说的是。” 李睿从一个长条小木盒里拿出一块调兵的令牌丢给王内监:“到时你看着黄广。” 王内监原本是李睿母妃宫中一个外院的洒扫太监,入宫好几年都不得以进内庭,也没人将他一个小太监放在眼中。直到李睿被封庐陵王,来到封地,没有一个人愿意来这蛮荒之地,唯有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值得一搏。 第164章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伺候李睿的起居,成为庐陵王府的总领内监。 李睿也日益信任他。 现在又有这等改天换地的大造化,他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他忙跪下谢恩。 致和十六年春,大周皇帝驾崩,各地藩王归至长安,举国哀伤,三月不得奏乐,三月不得享乐,三月不得嫁娶。 李睿入宫以后,就与其他藩王一般,被安排在守丧的云霄殿里。连着五日,就没有见过李危,就连丧仪第一日也没见他来哭灵,李纯倒是天天来。 眼看着第五日也要过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跪在李纯身侧,眼角的余光总是注意着殿门口的动静,李纯目露哀伤,嘴角却噙着笑,用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四弟是在等七弟吗?他不会来了。” 李睿:“什么意思?” 他的惊慌失措都流露在脸上,李纯唇角的笑更轻了:“哼,四弟在封地没有听说吗?就算没有听说,入城时也应该看见了吧,长安正在圈地建房,此举将长安的房价拱至两万贯。” 李睿常年在长安的政治环境中浸淫,一听就明白,这绝非房价上涨这么简单,朝中那些老狐狸,朝外那些门阀士族,必定也都狠狠捞了一笔。 “这些都是李危做的?” 要是这么干,便是与这些人结盟了,那……那李纯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李纯:“是我助他这么做的。” 李睿宽大的额头渗出虚汗,几不可闻地“啊”了一声。 李纯:“他要煮粥,我就帮他加了把火,等浮沫将锅盖子顶起来,只要轻轻一撇,这些浮沫都会被抹平,你说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当然是鱼死网破,无论是新贵权臣还是门阀士族,都将大厦将倾。 他擦擦脑门上的汗,问:“您想要我做什么?” 李纯从袖子中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甩给他:“我要你宣读父皇的传位遗诏,向我称臣。” 只要有皇子亲王带头向她称臣,那些老臣的子女与权势也都握在她手中,她不信还有谁会有异议。 李睿背后生寒,不敢瞧身后的宗室皇亲。 若是他敢抗拒不从,不用想都知道,她会将他们所有人都锁在云霄殿中,屠杀也不是不可能。 他被困封地这么久,他早见识过她的心狠手辣,歹毒心肠。 见他还在犹豫,李纯道:“你以为李危不出现是去做什么了,长安城外你与其他藩王的那些兵……” 不用她将话说完,李睿就已猜到结局,他也不能让她把话说完,否则他就有可能被按上谋反的罪名。 他忙道:“只要皇姐保我富贵不死,小弟愿意认主。” 侧身,对李纯做叩拜大礼。 李危当然不是去城外围困什么藩王卫兵去了,他连日来都在等一个契机,将沈芜送走的契机。 至于皇帝的葬礼,他恨不得将那人挫骨扬灰,绝不会给他守什么灵。 丰益堂内,掌柜的早就遣散了伙计,在后院守着门。 沈芜:“渔利口的人都来了长安,敖风大叔,断眉,赵来和他的两个儿子这些人都因为我的缘故投了军,要是我走了,就露了败相,我不想在关键时候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再说,长久以来,我都在暗处,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她拉过前几日刚下山,入长安来保护她的赵兴,“真有危险,赵兴也能保护我。” 赵兴不动声色地站至沈芜身后,他比去年长得更高了,虽然还没有满十岁,但结实得像个小大人,一脸沉默的样子,稳重又可靠。行为动静也与孩童完全不同,站得笔直,手握一杆红缨小枪,板正得好像两根竹子。 李危将包袱塞进她怀里,伸手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无论怎样,他还是个孩子。而今,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你平安才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沈芜扭转着手臂,不让他用强的,拗不过他,狠起来抬起手臂咬了他一口,这才挣脱。 “外头有敖风大叔带着山南道节度使兵看着出不了乱子,城内,不管是李纯还是李睿想要浑水摸鱼,都有丰益堂的人暗中牵绊制止,不管怎么算也不会有人能顾得上我。要论危险,反而是小粥比我还要危险,她都不走,我为何要走。” “何况我一走,就失了道义,等一切平息,我又凭什么回来。” “李危,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皇权,你知道我要什么。” 李危一动不动,显然是在考虑。 掌柜的也从外面推门进来,劝说道:“殿下,现在的情况要比那时好得多,您不要害怕。” 李危彻底放弃了送沈芜走的念头,说道:“你要留下就留下吧,趁着个机会,将你看好的官员从那些人中摘出来。大周可以没有皇帝,没有皇室,但不能没有人管制,否则各处藩将与北方劲敌,都将趁势生出战火,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沈芜起初就谋划好了这些,而现在她疑惑的是别的。 她想从掌柜的与李危脸上看出点什么,只因掌柜的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好像有好多她不知道的旧事。 -------------------- 第90章 新皇 ============== 掌柜的看出沈芜的疑惑,看了一眼李危,李危已将包袱扔到一边,坐在案几一旁的圈椅上,垂目,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 第165章 赵兴抱着红缨枪靠在沈芜身后的柱子上,似乎看不太懂现在的状况,问道:“大叔,李大哥怕什么?” 他的问题像凭空冒出的一席狂风,将沉寂的沙尘再次扬起。 李危:“说吧,我也不是孩子了。” 掌柜的也坐了下来,未语先叹:“十三年前,长公主与我计划从宫中将他们母子接出来,好巧不巧,当夜有刺客动了皇后的胎气,皇后生产不利,太医院与禁卫军进进出出,中宫还走了水,内宫一片混乱。” “乱中力有不递,阿巧被堇妃派去的宫人刺死了。” “皇帝借宫闱之乱,削了长公主的权,只留下了一直埋在暗处的丰益堂。” 沈芜:“阿巧?” 掌柜的神色更加黯淡:“哦,那是我女儿,就是他的娘。”他抬手一指,好似不经意。 寥寥数语,什么都清楚了。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李危才五岁,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跟母亲一起在宫中过了五年不见天日的日子,折磨着稚嫩的心智,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救他们了,母亲却死在了他眼前,帮助他的人从此也消失不见。 赵兴忽然问:“那你为什么要卖了你的女儿?” 他从渔利口来,最痛恨的是卖儿卖女,最痛惜的也是卖儿卖女。 瞧掌柜的整个人也不像是沾染了黄a赌b毒的样子,所以是为何。 掌柜的沉静在悲伤之中,听他这么问,一时破了防,哭了起来:“我女儿不是长公主府上的舞女!” 当年阿巧与掌柜的初来长安,掌柜的便因为水土不服重病不起,为了给掌柜的治病,阿巧在西市的一家药堂找了一份事做。 她聪慧,从那家药堂的坐堂大夫那里偷学了不少医术,竟治好了掌柜的。那大夫瞧她确实有些天分,惜才,便收她做了徒弟。 有一日她上长公主府帮那里的宫人瞧病,正巧遇上了长公主。长公主那几日睡眠不足,脱发严重,后背还起红疹,吃太医的药只能得到些许缓解,反将病程延长,使得她精神不济,成日恹恹的。 不知长公主是病急乱投医,还是阿巧吃了熊心豹子胆,两人成了病患关系。 只用了半个月,长公主就病愈了,两人也结下了一份不寻常的友谊。 “阿巧与长公主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她也常以送药的名义入府与长公主相聚。那日长公主是留她参宴,长长见识,没曾想就出了事。”掌柜的声泪俱下,咬牙切齿,“那畜生借醉酒强了阿巧!” “我本欲带女儿回乡,不再踏入长安,没想到皇家血统森严,他酒醒后就派人强行将阿巧接进了宫中,从此我们父女分离,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阿巧入了宫,还是这般不光彩地入宫,有心人想中伤长公主,削弱她的权利,便会传出更加难听的话,譬如长公主献舞女于皇帝,谄媚讨好。当阿巧生下李危,更会落人口实,叫人说这是长公主为了拿捏皇权。 而皇帝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疏远阿巧与李危,任由宫人随意践踏诋毁他们,就能让长公主失了威信。 反正他儿子多,不多一个李危,也不少一个李危,他们母子只是皇权下的牺牲品。 沈芜咬着唇,脸色苍白,压着心口的酸疼,问道:“丰益堂就是那时候长公主埋下的暗线吗?” 掌柜的点头:“那次营救失败以后,长公主就让我等隐藏,一直等到危儿脱离险境,就将丰益堂交给他,到时,是报仇是偏安一隅是夺位都随他。” 沈芜:“好。” 坐在角落的李危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垂着眼皮,没有看任何人,但他面前的茶盏已经冰凉。 感受到沈芜的目光,他微微抬头瞧了过去。那温凉的目光看上去是不在意了,仿佛那是前尘往事,早就忘记了。 掌柜的起身,对赵兴勾勾手,两人一起识相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李危让开一些,拍了拍身旁空出的那一点点地方,叫她过来。沈芜不再像马车里那回将他推开,真的起身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她没有靠在李危肩上,而是伸手圈住了他的身体,让他躲进了她的怀里。 沈芜:“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危:“记不清了,印象中是个爱笑的人。” 沈芜:“你母亲姓什么?” 李危:“不记得了。” 生活上的困苦未必会摧毁一个人,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苦中作乐是他们最擅长的技艺,至到五年之后。 沈芜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是如何在黑暗中存活下来的,等了三年,遇到李纯,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希望,没想到却掉进了另一种黑暗。 而他却还活着,并未丧失爱的能力。 “李危,你很强大。”沈芜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看着他又说道,“我也很强大,所以有时候我可以给你靠。” 李危挨着她,挨得更紧了一些:“好。” 国丧第七日,四皇子李睿捧先皇灵位送入皇陵,归朝后,宣读遗诏。 李纯孝衣登基。 庐陵王李睿率群臣,叩拜新帝,被围困在温泉宫一月有余的勋贵公子与小姐得以归家,静待登基大典。 李纯成为大周建立以来,第一位女皇。 尘埃落定,她仍归公主府。忙了这么些时候,绷着的弦总算可以松一松了,脱了鞋袜躺在贵妃榻上,一干小宫女捶腿的捶腿,捏肩敲背的捏肩敲背,还有按脚的,芳姑守在一旁,她喟叹地提起:“李危人呢?” 第166章 她让他去看着城郊那些人,故意将他从旋涡中心支开,他应该知道她的苦心。 芳姑答道:“七殿下在吏部衙署。” “他倒是一丝不苟。”李纯侧了侧脸,芳姑用扎成兔耳朵形状的竹签扎了一颗阿胶枣送进她的口中,又将手掌摊在她嘴边,等她吐核,又递了茶给她压一压甜味。 “去将陈小粥带来。” 朝中那些人此时臣服,属实是有更大的利益捏在她手上,而圈地卖房的事也该停一停了。 不一会儿,一个宫人来回禀:“陈二小姐回荆州府了。” 李纯将手中的棋子丢入棋盘:“谁放她走的?” 她一早就派人盯着丰满钱庄,陈小粥竟能从她眼皮子底下逃脱。 那宫人答道:“今晨陈小姐也去送灵了。” 她最近确实无暇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曲起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棋盘,对芳姑说道:“李危还没从吏部出来?” 芳姑摇摇头。 还没等她下诏令,武雍忽然跑来求见。 从前摇摆在她与李危之间的幕僚,如今也没了犹豫,以前对女子做皇帝颇有微词的那些人,如今也不敢再多言。 武雍一进门就先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口中称吾皇万岁。 李纯没叫他起来:“武大人也买了不少房子吧?” 武雍:“托陛下的福,微臣也有幸买了五套宅院。” 李纯:“可是现在丰满钱庄的陈老板回老家了,你以为她为何要这样做?” 陈小粥的行为实在反常,她当了皇帝,她不留在长安以丰满钱庄谋求更多,却忽然跑回荆州府,她跑什么。 武雍也一阵摸不着头脑,想了想道:“想必是丰满钱庄已归为朝廷。” 李纯冷哼,真是蠢材,朝廷若是直接插手钱的事,这还能说得清吗?她淡淡问道:“你认为谁最适合接下丰满钱庄?” 武雍又沉吟半晌,说道:“楚王殿下。” 李纯:“为何?” 武雍:“楚王殿下管着圈地建房的一些列事务,钱也是其中一环。” 李纯微微一笑:“你下去吧。” 若是将这些一揽子丢给李危,那李危离削爵除权也不久了。 而她可以救他于危难,让他重新回到她身边。 这一回,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了。 “陛下,陛下!”另一位幕僚从外头奔过来,“不好了,发生大事了!” 李纯最讨厌这种人,遇事只会大呼小叫,半天也不能说出前因后果:“到底什么事?” 那位幕僚道:“外头闹翻天了,楚王殿下忽然下了一道政令,地价和房价都被统一定价了!” 李纯猛地起身,头一阵发晕,芳姑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扶住。 “他发什么疯!”抬脚往外走,“让人备车。” “没有朕的批复,他怎敢?” 只是李纯还没有迈出公主府的门槛,就被上街闹事的百姓又堵了回去。 “怎会这么快?”李纯喃喃自问,又自答,“他早就想好这样做了?” 李纯还是不敢相信,他为何要这样做,鱼死网破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是的,她从未想过鱼死网破,只是想用这法子制衡住那些碍事的世家大族与朝中文武,只要他们诚心臣服于她,她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从小就是她调教的,怎会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李纯蹙着眉头。 “既然我出不去,就叫他来见我!” 她已能想象那些老狐狸将会闹出何等大的乱子,江山易主都不是不可能。 “去将李睿的院子围起来,不准他离开一步。” -------------------- 第91章 新的制度 ================== 整个长安都乱了套,刚刚恢复的平静再起波澜。 激进一些的人都走上街头,不敢出头的人躲在家里发发牢骚,沿街的商铺紧紧锁着门,生怕地痞流氓胆大妄为的人趁乱抢劫,不过,这点他们多虑了,早在抗议之初,断眉就让底下的士兵换了便装,在旁维护,所以整城的老百姓,看着乱,实则有人总领指挥,有队长领头,层层传达抗议纲领与思想。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 第一退钱。既然房价已被朝廷一刀切似的定下,就很难有再涨价的空间,手中多买的一二三四五套宅院就没有了必要。 第二李氏皇族要为这次动荡负责,退位谢罪。若不是他们在背后操纵,老百姓也不会被来回折腾这么多月,耽误社会生产,还因为城郊的土地被圈去盖房,导致青苗没有按时种下,今秋恐怕会有粮食危机。 他们充斥在主杆到道上,各个街口和街道的汇聚地。城中到处都是人,他们举着拳,口中高喊他们的诉求,还有人做了写了大字的彩条与旗子。他们一路走,一路有人加入,队伍越来越大,人群越来越密集。 李纯在公主府的高墙内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案几上还有几块与外头抗议的老百姓举着的一样的写了字的旗子。 “李危怎么还不来?” 她已经从晌午等到了傍晚,外头声焰高涨,她也跟着越来越焦躁。 宫人在一旁小心伺候,芳姑守在门外,等着外头的人来递消息,听闻李纯发问,从外头进来回话:“七殿下该是被堵在了衙署出不来,那群刁民实在难缠。” 第167章 “他们是不怕死吗?竟然敢胡言乱语要推翻李氏皇族,知不知道藐视皇权是要株连九族的!”李纯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让禁卫军去把他们都抓起来,关进诏狱。” 宫人们噤若寒蝉,垂着脑袋,余光都不敢乱瞥,像藏起脑袋的松鼠,芳姑击掌两次让她们都退下,才上前劝慰道:“陛下,禁卫军是皇家私军,代表了皇家的颜面,要是他们出面去押解那些难缠的百姓,会给他们留下话柄,事情将愈演愈烈。” 她已不是公主,已是皇帝,再不能将禁卫军将老百姓赶至城郊烂泥地的事重演。 李纯也冷静下来,说道:“那就将他们赶至一处,看管起来,找人天天训诫,直到听话为止。” 芳姑斟酌着措辞,说道:“上街的百姓太多,只需将几个领头的找出来,依陛下的办法,定能将此事平息。” 李纯挥挥手,让她去办。 没多久,厨房的宫人就来请示是否布饭,李纯也没什么胃口,只叫人摆了几道,应付过去。 “再叫人去把李危找来,另外将他的院子收拾出来,正是多事之秋,别再让他去外面给朕惹事。” 正当她以为事情还在她的掌控之内时,外头又通报清河郡族长来了。 宋青桐陪同清河郡族长崔知繁,一位耄耋老人,一道前来。 这位老人是进士出身,年轻时曾任文宗皇帝副相,归乡后再也没有走出过四季分明的清河郡。由于宦海沉浮与岁月悠长,他蜕去了脸上的棱角,看上去慈祥和蔼,毫无攻击力。 “草民拜见陛下!” 他声如洪钟,跪拜行礼周正,足见身体矫健。 李纯很高兴个,有清河郡的支持,她更有足够的把握压制住这场玩笑一般的抗议。 不待她快步去扶他,只听他又道:“陛下,退位吧。” 李纯一口怒气直冲脑门:“崔老,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崔知繁抬起头,慈祥的面容上出现一丝恐惧:“陛下,清河郡已经没钱了。” “不就是一个崔淋跑了吗?”李纯从未为钱财发愁过,“我没叫你们来补上这个窟窿,难道你们不懂吗?” 崔知繁没有再同她辩解,跪在他一旁的宋青桐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各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这回都将老底拿出来了。若不是这样,大家也不会答应丰满钱庄不见钱就给房屋凭证的条件,现在丰满钱庄……” 清河郡诸姓门阀受了几十年的打压,日子不好过李纯是知道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任由他们圈地。若是清河郡诸姓门阀都被掏空了,长安城中的其他勋贵就更是捉襟见肘。 指甲深陷进掌心,李纯怒道:“陈氏那丫头是跑了,不是死了!” 崔知繁并不将她的暴怒放在眼里,依旧和蔼可亲,毫无波澜:“陛下,退位吧。” 他第二次请求,好像在规劝家中子女写错了字所以重写吧。 他们心知肚明,陈小粥没钱,丰满钱庄就是朝廷的一个白手套罢了。 外头天色渐暗,人声渐稀,但靠近公主府的人群中,有一道清晰的声音,他喊着:“打倒李氏皇族!李姓皇帝退位!” 府内的人都听见了,整座府邸,死一般沉寂。 内忧外患,再不抉择,李氏皇族真要走到头了。 芳姑突然道:“陛下,不如朝廷出面将那些地再买回来吧。” 只要开国库,将地再买回来,所有建房的事宜都重回朝廷手中,钱也还给那些门阀与勋贵,也许还可以重来。 李纯又回到位置上坐了下来:“你们让我想想。” 宋青桐这才扶起宋青桐,默默离开。 长久以来,大周的朝廷与门阀之间就像在扳手腕,以前是他们压倒朝廷,后来是朝廷压倒他们,现在他们又想借此机会,扳回来。 只要她松口,她虽还是皇帝,但她输了。 她不松口,就什么都没了。 不知想了多久,屋内已全黑,芳姑命人点了灯:“陛下,七殿下来了。” 李纯仿佛拽住了一个人,能与她共沉沦:“在哪儿?” 李危没等人通报,自行走了进来,望着她。 她比昨天更老了一点:“皇姐想好了吗?” 李纯故作豁达:“这还用想吗?” 李危:“看来皇姐是想好了。” 他想沈芜说的一点没错,既得利益者,为了保存自己,什么都可以丢弃。不过也是,她想做皇帝,从来也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国库没钱。” 李纯狂笑,笑了很久才停下来:“怎么可能?” 李危:“我让小粥带走了。” “你发什么疯?”李纯不敢相信地咆哮,外头又一声一声传来那句口号,“你听听,难道你不姓李,你不是李氏皇族?” 李危:“我姓李,我可以不做皇族。” 李纯大惊:“我看你真是疯了!” 李危:“小粥会带着那批钱,途径剑南道,再到山南道,一路向西南,将朝廷现在的政令下达下去。” “你说过你不想做皇帝。”李纯有一瞬间地无力,又跌坐回去,有一个恐怖的想法在她脑子里盘旋,“难道你想扶持那个村姑坐上龙椅!” 李危阴鸷起来:“她是我妻子。” 李纯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你休想!” 第168章 李危冷笑:“你真可笑。” 李危没有再跟她说什么,径直走出了公主府。 崔知繁放下马车的车帘,对宋青桐道:“这就是你想扶持的人吗?” 这人他当然知道是谁,由于李纯的原因,清河郡诸姓门阀都对他有过或多或少的关注。他被李纯养大,背后没有势力,与陈氏有姻亲,扶持他代替李纯,维护清河郡的荣耀,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宋青桐却道:“不,不是他。” 这出乎崔知繁的意料,宋青桐解释道:“以后不再会有皇帝,皇室和皇权,当然也就不会有权贵门阀。” 崔知繁活到这把年岁,什么都见过:“怎么着,他想军阀混战?” 宋青桐:“不不不,您误会了。他们要建立一个共治国,通过科举选拔出优良人才,经历层层磨砺进入国家决策中心,真正为百姓谋福祉。” 崔知繁和蔼的眸光亮了一瞬,宋青桐知道他的意思,却没顺着他的想法继续:“行政,法度,军事,三方分立,但一切行驶权利都归国家决策中心所有。而能进入国家决策中心的人,必须经过政治审查,和监察院的层层审核。” 崔知繁:“他这是要灭国啊!” 古语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要翻了天了。 “你同意了?” 宋青桐见他反应过来了,闷声点头:“族中年轻一代皆是纨绔,这些年来不知做了下多少孽,早完败光祖宗基业,亏了祖宗德行,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有本事自己去挣一份功名,没本事的就是做生意,种田,也饿不死他们。” 崔知繁气得嘴唇发抖:“那朝中那些勋贵也愿意?” 宋青桐:“如今一穷二白了,朝廷还愿意分几亩薄田给他们,已是不错,难道真想饿死吗?” 崔知繁:“那各地藩王呢?” 他也知这是白问,各地藩王还在宫中未出,各地节度使军无诏更是不能入长安,根本翻不起水花来。 宋青桐:“城外有山南道节度使军看顾,下童带着人早先一步已去往江南道,布道新政,统领一干事务。” 崔知繁对他翻了个白眼,宋下童,宋青桐早年漂泊在外不学无术的儿子,没想到竟跟了楚王李危,他倒是会捡便宜。 宋青桐不语。 崔知繁忍不住感叹自己是真的老了,管不动这些年轻人了,也跟不上他们的思想了。 不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都是那位出身卑下的楚王想出来的?” 他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宋青桐:“是出身乡野的楚王妃。” 崔知繁讶然,过了许久才说道:“自古乡野出大德,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宋青桐:“陈小粥也是女子,女子亦是人。” 崔知繁:“是我鄙薄了。” 宋青桐垂首一拜。 长安城的动荡并未持续太久,李危也没有非逼李纯发布退位诏书,只将她的府邸与宫中的侍从都撤除了大半,发放金银细软与田地归家,或留于教坊司学习能安身立命的技艺。 是以,整座皇宫变得空荡荡的,好似一头沉睡的猛兽,雄伟而壮丽。 沈芜的着装朴素而整洁,与这座宫殿看上去格格不入,而她气质清正又压过这雄伟壮丽一头,入得日常议事的西花厅,众人都对她行礼。沈芜回礼后,笑眯眯地道:“日后各位都是同志,意为志同道合者,一同掌管国家枢要,为国家,为生活在这个国家上的人,谋福祉,办实事,还请各位谨记初心。” 李危领着其他八人应了她的话。 自此,大周一改旧日腐朽,引来新的气象。 这些官员都是沈芜从多方考察,层层筛选而来的,有的是在地方上的,有的曾是世家公子,有的做过将军上过战场,有的是精通商贾通晓经济,有的对农业土地农民等事务十分熟稔……都是各方人才,而第一次商议的事,便是科举。 科举是教育,教育是国之根本,要将女子也纳入教育,要增设工科等更多元的学科,要分科考试等等。 要改革的地方很多,一次也讨论不完。 等几人终于拿出一张草案来,已是三日后。 沈芜坐在交椅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舒畅地喟叹出声。 李危却有些烦恼:“形式上的改变能坚持多久?” “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沈芜站起身走至门口,背着手,同他一起看初升的太阳,“世界上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的,只有在实践中不断学习不断改进才能更加符合当下的需求,百姓亦在成长。” 他们又一起熬过了一个通宵,新的东西总让人容易忘我,她很期待,在她活在这个世上的余下年月,能看到更多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