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森林(校园1v1)》 1.钢蓝 盛夏八月夜,葆华中学的学生刚下晚自习。 山里的气温总是低些,教学楼外吹来尚算凉爽的晚风,钢蓝的天幕里缀着几颗微闪的星。 还没有正式开学,这里只有补课的高三年级,偌大的校园里只有一角亮着灯,其他建筑都安静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但并不代表里面就没有人。 “抱一下,今天一整天都不想学习,一直都在想你……” “……热。” “诶,别躲……” 空无一人的美术教室没有开灯,两个贴在一起的身影藏在门后,拉扯间,校服和皮肤摩擦出细密又暧昧的声响。 徐烟林被面前的人死死搂着腰,感受到那边轻薄夏装下传来的温度,不由得皱了皱眉,向后折去躲避他的亲吻。 下一秒,后脑勺碰上了门板,退无可退,张若谦湿热的唇还是追了上来,急不可耐地撬开,探进去找她的舌尖,带着喘息舔吮。 细微的水声濡染空气,听上去令人脸红心跳。 但她只觉得烦躁。 被压着亲了一会儿,他松开嘴时,徐烟林瞬间有种课间休息的解脱感。 但同样是暂时的。 “你们舞蹈生是不是都这么软,好像都没有骨头?啧啧啧。” 张若谦手指轻擦过她的后背,她被迫直起腰来,距离又拉近了,像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 ……胡说八道。 如此想着,徐烟林嘴里却说:“讲过很多次了,我不算是舞蹈生。” 音调很冷,但气息因为方才的吻不可避免地有些急促。 “都一样嘛,就是学跳舞的!”张若谦满意于她的反应,也无暇纠缠这个概念,迫不及待地向下移去亲她脖子,手则悄悄摸到她后心。 动作间扯到徐烟林的长发,她“嘶”一声,不自觉地甩了一下肩膀,张若谦却只是蛮力摁下,依旧专注于向她衬衫扣子的位置进发。 啊,又是这样。 徐烟林被迫仰头,抬眼望向天花板。遥远的路灯斜斜透来的光束将其切割成数个几何图形,依稀能看见后墙上挂着的圆钟,分针好像已经指向正下方。 快十点半了。 她觉得今天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英语发了好多完形的练习,你写完了吗?” “嗯?”张若谦满脑子都是柔软的触感,在她身前蹭个没完,含糊道:“差不多了,很好写的,找人很快就抄完了。” 完形填空,题目跟选项可以印在两张纸上,做起来翻页翻到怀疑人生,抄起答案来却是格外方便,竖着一溜下来,看一眼就行。 “……记得把作业还回去。” 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一次张若谦写不完卷子,下了晚自习借徐烟林的回去抄,说好了第二天早自习之前就来课室还给她,结果下了第一节课还不见人。 眼看课代表就要去办公室交作业了,徐烟林硬着头皮去他班上找他,他还趴在桌上补眠。 她忍着不适踏进陌生的教室,接受来自男女同学的视线,假装没听见“这个就是张若谦女朋友”“你不知道吗”“好瘦啊头发好长”的纷纷议论。 穿越重重阻碍来到张若谦身边,这人被摇醒才恍然惊起:“哎呀我忘了!” 他那一帮兄弟朋友哄堂大笑,盯着两人来回打量,又是取笑又是窃语。罪魁祸首本人则一点也不急,一边找她的卷子一边还跟人家斗嘴,闹了半天徐烟林才拿回作业,回自己教室差点迟到。 走之前隐约还能听见“别盯着她看啊喂!我女朋友可以从隔壁楼过来找我,你的呢?”。 从此徐烟林再也不借作业给他。 李素怡听了这件事之后也是一脸无语:“他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你别跟他计较,让他睡死在语文课上然后被级长吊起来抽。” 见徐烟林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她又叹了口气:“能追到你,是他撞了大彩。” 级长有没有抓到过张若谦上课睡觉,徐烟林不知道,但看样子张若谦是无所谓的,毕竟…… 胸前那个脑袋呼哧呼哧喘着气,背后那双手暗搓搓地在扭着什么。 毕竟他好像只在乎一件事情。 当初到底为什么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来着? 快一年了,徐烟林现在居然还要思考一下才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大家都很熟悉了,那时对他也没什么反感吧? 张若谦个子高,运动好,虽然学习从来靠突击,但很会说笑话抖机灵,能把徐烟林也给逗笑——这其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高二开学时他来跟她告白,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的算盘。那时的他满脸通红,眼里的热烈都快涌出来。徐烟林没经历过这等阵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 几个认识的同学知道了都满脸惊讶,其实徐烟林自己也是同样意外,只不过脸上习惯了没什么表情,才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冷淡定。 她那时还想,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高中生的恋爱能有什么花样,吃饭学习,打球送水,晚上钻小树林或者空教室…… 牵手、接吻、肢体接触。年轻人空白的阅历和奔腾的荷尔蒙就像干柴和烈火,轻易就能烧得熊熊,最后剩下一地捡都捡不起来的渣滓,像吃不到嘴里的后悔药。 到这时,徐烟林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不善拒绝。 “我说老婆啊,”张若谦口干舌燥,话都说不顺溜。“差不多……我也想看看这里……” 他的指甲隔着一层衣服难耐地抠着她的搭扣,整张脸都往她身上埋,意味不言而喻。 徐烟林动也不动,像角落里的石膏像,洁白,柔和,又僵硬。 她沉声说:“快十一点了,要熄灯了。”宿舍有门禁,回不去就完蛋。 感受到她再一次的拒绝,张若谦又开始故技重施,手上力气变大,话里带上些怨怼:“每次只能隔着衣服亲一亲,我都求你好几次了……你不知道吗,他们几个,跟自己的女朋友都做到那一步了……” 他亲耳听那几个兄弟说的,那真叫一个天花乱坠,他做梦也想体会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想到这他咽了口口水,差点没在面前的软肉上咬一口,转而去找她纽扣与纽扣之间的缝隙,似乎打定主意要钻进去找什么。 “我也不会做得那么过火,你,你也大方一点嘛,好不好?别人都可以的,不是吗?我真的很想……想得浑身都痒……”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这没办法再忍了啊……” 昏暗的空间,亲密的低语,浇了糖衣的炮弹,看着一点也不痛的火焰。 他说大家都这样做的。 很简单的。 徐烟林只是觉得太特么热了。 烦死人了。 她抬起手来,用尽全力把面前的人推开。 “张若谦,我们分手吧。” 2.镍灰 回到宿舍之后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总电源被关掉,洗漱都只能借着手机的光匆匆完成。 完形填空还有几篇没做,只能打灯赶完了。 徐烟林熟练地在床上支起小桌板,被子拉高连人带灯盖住,只有半束光线漏出,雾一样散逸在空气里,宿管阿姨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她没睡觉。 无数个因为张若谦而浪费了时间的夜晚里,她都是这样赶作业的。 说完分手后的她浑身神清气爽,走在路上觉得每一声清脆的足音都在为她鼓掌。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本来就没有什么恋爱感情,当初就不该答应,发现徒增消耗也该早点说开才是。 现在已经是高三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给她在空教室里卿卿我我。 手机早在开始写作业的时候就关掉,冷色台灯影影绰绰,她的指尖和笔头在纸面上投下一片淡淡镍灰的阴影。 快点写完了,光线不好,很容易近视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这种蓬勃的精神力还没有消退,阴恻恻的天色也无法让徐烟林感到萎靡。 来到教室刚坐下,前桌的李素怡就转过身来相当认真地把她盯着。 她们的座位在教室最内侧靠窗,天色和教室灯光映在李素怡的瞳孔里,显得眼神格外锐利。 徐烟林回了一个“想说什么就说吧”的眼神。 李素怡欲言又止,起了好几次头又全放下了,最后凑了一句“你下定决心啦?” 徐烟林点点头:“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罢了。” “唉!”李素怡一拍桌子,长吁短叹,将她反复打量,最后转了回去。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但章筱颖是绝对不会这么沉默的。 你看她从教室后门排山倒海一样冲进来的架势就知道她内心有多汹涌澎湃。 “徐!烟!林!” 她这样高调闯入,九班的同学早就见怪不怪,大家早就清楚隔壁八班的班长是个炮仗性子,鸡毛大的小事情也一点就炸,闹得凶了整条走廊都听得清她的声音。 偏她跟九班几个人私交最好,经常来去自如像在自家教室,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有时还会提醒她:“关山在吃早饭还没来呢。” “谁要找他啦!”章筱颖旋风一样卷到徐烟林和李素怡身旁,大咧咧拉开徐烟林右侧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只瞪着她问: “你真的要跟张若谦分手啊?”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附近几个同学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徐烟林等他们都放弃八卦了之后才说:“真的。” 心想,看来他一定是很不能接受了,一个晚上都在跟她们两个诉苦呢。 “啊呀!为什么!”章筱颖眉头紧锁,很是痛心。“他惹你生气了?吵架了?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下了自习还经常一起去约会……” 别,别提这个。徐烟林向来拿她没办法,眼神躲闪:“没吵,就,还是想专心学习。” 说到这个她坚定许多:“你知道,我还要考高水平艺术团。” 暑期补课开始前,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朱广文就跟她再次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觉得这个的价值还是很大,有机会还是要试一试。” 他穿了件品红色的POLO衫,在办公室里煞是突出。手上翻着徐烟林这些年来的成绩单,他思忖道:“你本来就可以去一些不错的大学,但如果能再冲一冲,我看你这个成绩说不定能去北都念书呢。” 教育部近年来一直有普通高等学校部分特殊类型的招生工作,数十所985/211工程大学会招收艺术类或运动队的考生,名额有限,通过考试的考生根据生源地可以获取不同的录取优惠条件。 说人话,就是她要是能靠跳舞考上哪个名校的高水平艺术团,高考就能有加分。 这对就差临门一脚的她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这种考试不是传说中的艺考,而是要经过报名申请,初次审批,二次复试等一系列操作,时间横跨整个学年的长线战役。 她说自己不是舞蹈生,意思就是她不是科班专业出身,只是有一点特长而已。 如果她经过普通高考后能成功录取到想去的学校,专业和别的考生一样可以自己选,并不局限于艺术类,只是要求参与学校艺术团的各种排练和活动。 这已经是很大的惠利了。 “以前知道你在舞蹈队很活跃,没想到你是想走这条路。”朱哥感慨道。他带过这么多届高三,见过五花八门的录取政策,考高水平艺术团的并不是每年都有。 他突然又严肃起来:“但这样你高三就要花更多时间来平衡跳舞和学习了,这对你是一个考验。” 徐烟林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点头道:“我有带考经验的舞蹈老师。” 她从小就学古典舞,一直跳到现在,基本功从未荒废,以前市里甚至省里的比赛也拿过名次。上高一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可以特长加分,一直跟着舞蹈教室的老师努力学习巩固。 朱哥看上去还是比较满意,笑起来露出两颗龅牙:“那就好,你自己两手抓,做好万全准备。上次你说想申请借舞蹈教室练习,已经跟艺术楼讲好了,你拿着钥匙自己去开门就行。” “谢谢朱老师。” “要清楚,关键还在你自己身上,要是……”朱广文站了起来,他身量不高,这样说话,几乎跟徐烟林平视。 “要是安排不好时间,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明白吧?” 徐烟林当然明白。 “平时还要练跳舞,我没那么多时间谈恋爱了。”她真心实意地对章筱颖和李素怡说。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仍是不解:“那也不至于就要分手……” 少些见面,多些独处,不也可以? 素怡不免遗憾地说:“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样怕伤了感情。” 徐烟林理解她的意思。 她们三个,加上张若谦,本来是同一个初中的同班同学。一起考来葆华的同学本来就不多,有些分班分到另一栋楼,有些去学文科,大家渐行渐远。兜兜转转各种关系缠绕到现在,玩得最好的也就他们四个。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少年人总是希望自己这一桌坐得久些,再久一些。 不过徐烟林心知肚明:跟张若谦做朋友和做恋人,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或许乐观,幽默,无忧无虑,不拘小节。做普通朋友可以轻松相处,但一旦深入接触,他骨子里的蛮横,轻浮和不靠谱,就是沾上了甩也甩不掉的泥点。 她早已厌倦。 何况根本没爱过。 “已经说了分手,我不会回头。” 正当氛围有些僵硬时,突然有个颀长身影出现在章筱颖身后:“鸠占鹊巢啦,起开。” 众人侧眼看,九班班长关山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撑在自己桌上,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 确切来说,是盯着徐烟林。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徐烟林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 “坐一下会怎样,我有事嘛。”章筱颖没动,仰着脑袋冲着关山耍赖,“等我再说两句呗。” 关山笑了,眼睛眯成一条意味深长的缝。“这么喜欢这里,你要不要干脆转来九班,反正……”他又看了一眼徐烟林,和她的身后。 “最后一排还有一个位置。” 筱颖大喊:“正合我意!来来来比一比,就现在竞技场里最新的任务。”她看着就要去掏手机开游戏,“谁赢了谁就是正班,输了就去当副班。” 九班副班长:……? 那我走? 万幸,窗边眼尖的同学开始喊:“老师来了!” 朱广文鲜艳的POLO衫出现在楼梯口,广播里打起早读铃。 章筱颖朝关山比了比拳头,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走之前不忘凑过来拍了拍徐烟林的肩膀,一溜烟又从后门跑回八班了。 李素怡看看她的背影,看看笑眯眯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来的关山,看看毫无反应的徐烟林,又是悠悠一声长叹,慢慢翻开英语诵读材料。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但朱广文进来之后却打断了众人的早读声。“我说个事。” 教室里大眼瞪小眼,一片逐渐沉积,却暗流涌动的静。 而这时,他们得知,刚才还提到的,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空位,现在有人坐了。 “介绍一下,这是今后转来我班的越森同学。” 教室外那个清淡得像是一株白色杉木的影子走了进来。 干净,瘦削,甚至可以说是单薄。校服崭新,衣裤边角清晰锐利。 一个人,两条腿,三个点地声。 越森慢慢走到讲台边站定,慢慢抬起眼,露出一个再浅不过的笑容。 他的右手乃至右半侧身体,斜斜撑在一条漆黑的拐杖上。 徐烟林挺直了腰。 是他。 这时的越森也似有所感地望了过来。 是她。 ———————————————————— 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作者提醒,2023年是高水平艺术团的最后一届招生,也就是说,以后高考不能有舞蹈特长加分了。 烟林加油呀!!! 3.月白 什么情况,要在高三才来转学? 还是转来葆华这种上下都不靠岸的学校? 转校生身上似乎有很多故事,交头接耳的声音掩饰不住,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凉薄。 关山环顾一周抬起手,第一个开始鼓掌。受到班长的带动,大家停下了窃窃私语,礼貌地跟着一起拍起手来。 朱广文点点头,“越森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在家休息,能从西区转来上学十分不容易。现在高三紧张,大家要积极帮助新同学。没有别的空位了,委屈你坐最后一排了。” 最后这句当然是说给转校生听的,后者相当自觉,提起步子往后方走。 一切自然,只是拐杖点地的声音格外突兀。 许多打量的,好奇的,并无恶意但审视的眼神投来,越森不用看也知道。 他嘴角带笑,遥遥望向自己的座位。 他的前桌垂眼认真地盯着一沓卷子,仿佛对某一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根本没有看向他。 教室的布置是单人单桌,过道的空间不甚宽裕。 越森走过徐烟林身侧,拉开了她身后的桌椅,一阵物品摆放的碰撞声,缓慢又轻微。 “笃”的一下响,振动顺着窗台边的瓷砖上爬了过来。没来由的,徐烟林就肯定是他的那根拐杖贴上冰凉墙面的问候。 她静止数息,侧眼去看窗外。 不见阳光,世界笼罩月白色的尘埃。 这所葆华高中,校址有些偏僻,看着算处于市内中心圈,可实际却建在连茵山的山腰上,被满山的苍翠掩去不少尊容。 自学校向远处眺望,入目尽是绵延的林木,还有边缘外朦胧的山雾。 他们采取严格而完善的寄宿制,门禁森严,学生绝大多数住校。无他,只因上下山着实有些麻烦。山路弯曲,坡度还不小,走路比较费时,除非自己有代步工具。 周末放学是连茵山路上最多人的时候,除此时之外,沧沧凉凉寂寂,仿佛身处深山老林。 当初葆华就是借着这个“环境清幽宁静”“不受外界打扰”的标签宣传自己,可惜,正如前文所说,成绩倒好不坏。向上跟省实之类的无法比较,向下倒也比小混混扎堆的末流中学好上不少。 校领导努力了许多年,总觉得就差一点,要是哪一届能出个国内顶尖大学学子,那可真是扬眉吐气,做梦都会笑醒。 要是成绩好,就该转学去几个街区外的泽城一中,那可是敢跟省里好几所名校扳手腕的。 要是成绩一般,甚至稍次,就该选交通方便离家近的,既然说身体不好,何必大老远从西区转来?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至少不是现在。 徐烟林就是在转学生身上短暂地发散了一下思维,没有,也不想对他进行过多的关注。 就像上次那样。 早读后连着第一节课都是英语,朱广文把昨天发的完形填空讲得飞快,徐烟林暗中庆幸昨晚写完了。 “怎么连turn down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咯!”上起课来的朱哥总是很激动,一激动他就容易出口音。 “这些词组要拿个小本本记下来的咧,是不是噻?” “说了好多次了,完形的答案全部都在原文里面有提示的,甚至阅读题也是咯,要读懂作者的态度……” 下了课,徐烟林满脑子的西洋字符,下意识寻找缓冲,摸出手机来开了机。 迟收的信号现在才得见天日,微信不停弹出提醒,点开来张若谦的头像冲在最前面,旁边的红点里赫然写着一个巨大的“26”。 徐烟林:…… 开机做什么,手欠的。 “我猜一定是我吓着你了,你才说的气话,对不对?”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啊。” “你一直很心高气傲,放不下来迁就我,我可以理解。” “毕竟是我先追的你。” “这样吧,我给你一点时间再思考一下,嗯?” 概括如上,其他的她都快速划过了。 张若谦的故作成熟她并不陌生,可惜,她总是能看到字里行间与举手投足中,他欲盖弥彰的幼稚。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缺乏对外界真实的感知。 没有关系,这海量的微信对话无非坚定了她的决心。 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张若谦的“一点时间”,指的就是一个上午。 他居然在最后一节课后守在九班外面堵她。 正要和烟林去吃饭的李素怡和章筱颖欢天喜地,两个人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充分传达了“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了拜拜”的意思后,转眼消失在楼梯口不见了。 徐烟林:…… 她慢吞吞地收拾了一下书包,起身往教室外走去。 越森把簇新的课本合上,尖锐的书角刺了一下他的指尖,他低头看了一眼。 抬起眼来,前座的少女刚刚站起身。 她理了一下马尾,发梢在腰间瘦柳扶风一般晃动。末端有些微卷,缎子一样黑亮又柔软。 徐烟林看着张若谦。 他冲她挑了挑眉毛,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肯定她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考虑的怎么样?” 徐烟林: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看着张若谦突然开始挽回游说,她突然又想起些以前的事情来。 “我承认我自己也有些小问题,你总是说我太粗心,有些时候我可能是有点……” ——不是粗心,是没有责任感。 之前爸爸送了她一副BOSE的蓝牙耳机做生日礼物,带降噪的,她很喜欢。后来张若谦说要听他买的新专辑,向她借走了。 过了两周也没动静,她无意中提起时,他凝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不见了。连可能放哪了也想不起来。 徐擎本来就是个工作狂,出差在外一个月没几天在家里过,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想起她这个大女儿的生日已经够让徐烟林受宠若惊了,更别说一份久违的礼物。 就这样不见了。 “我老是忘记你说过的话,但那些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不是忘记,是根本没放心上。 去年她外婆在老家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趟了三回,拉着阎王爷跳广场舞。 徐烟林自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感情深厚,是后来随爸爸的工作安排才来的泽城。知道消息后她担心得愁眉不展,饭都吃不好,夜里还忍不住偷偷掉眼泪。 能让她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事情从来不多。那段时间素怡和筱颖说话都捏着嗓子,拉着张若谦可劲说笑话逗她开心。 外婆后来总算是救了回来,徐烟林才松出气来,心中仍恐慌不已,害怕再也见不到会给她包糖糕的慈爱老妇人了。 没想到几个月前的清明假期,张若谦竟然一边看直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 “你要不要回去给你外婆扫墓?” 无论他之后再怎么解释“我不是咒你外婆去世”,徐烟林也永远无法谅解这件事。 嘶——这样想一想,她已经相当宽容大度了。 包括现在,她居然还能平静地分析他说的每一句话,清楚地分辨哪些是他在为自己开脱,哪些是在将责任推卸给她。 从前她懒得计较,但现在她要算总账。 失望总是一点点累积的,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负债累累。 “我们之间有很大的鸿沟——”她冷淡开口,一句话都没说完,立刻被对面急躁地打断了。 “那都是误会!你不知道我可以改正!”张若谦上前一步,身高压下来,眉头缠结在一起,目光中迸出火星。“你从来都不给我机会!” 你看,他甚至还是委屈的那个。 徐烟林再没有什么好说了,精致的眉眼挂满霜雪,冷冰冰地吐了两个字。 “滚蛋。” 张若谦的表情可谓一波三折相当精彩,估计是从没想象过她能说这样的话。 她抬腿就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还费神。 越森一手支颐,一手按着自动笔的笔帽,眼神飘忽,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发呆。 走廊上的女生好像在跟谁说什么,这个距离听不见。她的背影略糊,修长得宛如一只水中的雪鹤。 她的头发为什么比其他人长那么多。 越森想。 4.宝石绿 “我们在一饭,要给你们占座位吗?” 徐烟林边走边回复:“不用了。” 迈出去两步她又补充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哦……” 请分析省略号在章筱颖的回复里的作用。(3分) 徐烟林走下教学楼,方才听张若谦废话花了不少时间,现在所有人都挤在饭堂里,路上反而显得疏落。 以前总是她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跟张若谦在一起之后就变成四人行。 一男三女走在路上,有时候碰见张若谦的同学,免不了要被调侃两句。 “哎哟谦哥牛逼啊!泡了三个美女跟你一起!” 他的男性同学朋友都一个秉性,十分神奇,应该可以总结为物以类聚。 筱颖以前还会跳起来叭叭两句“放屁你看清楚他们才是一对儿”,后来次数多了,发现张若谦本人根本不做解释,每次就是嘿嘿地笑,筱颖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李素怡满头黑线:“……不打扰了,我们两个先走了。” 于是便剩下徐烟林和张若谦两个人,被打趣的对象也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这两个朋友大概也知道张若谦有些不靠谱,但很多事情只看表面的话,也还过得去。只是一起嬉笑玩闹,体现不了很多东西,唯有真正相处过日常,才会体会个中滋味。 所以素怡和筱颖还想劝和,徐烟林可以理解,也不责怪。 但她不会听。 一饭人头涌涌,打饭的队伍排到门口。徐烟林脚步不停,直接去了二饭,上二楼。 这边档口人少些的原因是套餐饭量给得有点不够,总有人抱怨吃不饱,性价比很低。 徐烟林无所谓,横竖她需要控制饮食来保持体型。 以前吃了饭,她习惯回教室继续写作业,困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猫瞌睡。虽然这样有些不舒服——她脖子修长,趴久了会扯得后颈肌肉酸痛——但可以多学习一小时,以弥补晚自习下课后被张若谦占用的时间。 今天的徐烟林在放下筷子的那一瞬间反应过来: 我已经跟他分手了! 可以专心学习练舞了! 中午可以回宿舍安心休息了! 她面上平静,倒掉剩菜的动作却格外洒脱。 爽! 回宿舍的路上她开始在脑内计划以后的日程安排。 早上要早起半个多小时,在天台练早功,压腿劈腿的同时顺便背点单词例句。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后,就去艺术楼一楼的舞蹈教室练习,匆匆跳一个小时,又要赶着去吃饭洗澡上晚自习。 周末她很少回家,除了更多的练习,更重要的是去胡老师那里上课,由她指点自己的动作还有哪些不足。 这样是有点辛苦,兼顾高三繁重的学业和枯燥的练习,她对自己要求甚高,还要注意控制体重,不可谓不艰难。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徐烟林从未想过退缩。 跟专业舞蹈附中的学生比起来,她这样已经练得很少很少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似轻巧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对着镜子反复琢磨无数遍,才能做到看上去毫不费力,一步到位。 更不要说软度、外开还有脚背等等,这些东西一天不拉一天不压,韧带就会回缩,身体就会变硬。 徐烟林能学这么久的民族舞是因为真正喜欢,喜欢水袖和罗裙在空中轻盈摆动,喜欢用肢体无言地表达情感,更喜欢蕴含在古典舞中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 跳舞让她开心,也让她自豪。 无论如何她都会坚持下去。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男生宿舍楼,徐烟林目不斜视,却捕捉到一两下似乎听过的敲击声,她侧头轻轻扫了一眼。 她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正在门口跟男宿管说着什么,脸上挂着客气又含蓄的微笑。虽然他颇具少年特有的清新气质,但手边那条漆黑的细棍实在是过于抢眼,凭空给他加了一层病弱滤镜。 难以驱散的浅淡悲凉。 大抵这种人都比较敏感,少年似乎捕捉到了视线,也转脸看过来。 只抓住一个见过的背影。 那是上周的事情。 南方夏季潮湿多雨,走路容易摔跤,拄拐也不方便撑伞。 越森向来不喜欢夏天,但怕什么来什么。 这天他来葆华中学办转学手续的时候,老天爷看样子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毫不客气地用一场瓢泼阵雨将他困在了地铁站。 他呆在出站口好一会儿,决定等雨停了,或者小些再走。 抱胸倚墙的长腿少年,本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周末的泽城市中心自然繁华熙攘,进出地铁的人潮来了又去,经过他身边,总是会被吸引视线。 然后注意到什么,再匆匆撇开眼去。 越森习以为常。 右腿开始有症状的时候,他还在原来西区的学校上学。母亲和哥哥,同学和老师,这些生命中的人,他以为都自己都相当熟悉了。 但他们居然能露出那样陌生的眼神。 同情的,怜悯的,惧怕的,惊慌的。这些从来没想过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词汇,几乎一夜之间被越森尝了个遍。 他垂眼看着拐杖,这东西已经跟着自己两年了。 不要轻易估算一件事物陪伴你的时间,因为不论长短,你总会找到遗憾的缺口。 仿佛又听见医生的话,这双腿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他有可能成为一个瘫痪的废物。 事到如今,他已经熟练到再回想的时候,情绪也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这轰鸣的雨声,听多了便丧失震撼。 若有人靠近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也能压下心底的烦躁,礼貌地假笑着回复不必。 等等。 现在,有人靠近? 越森呆滞一瞬,转脸看向身侧的少女。 她安静地从远处出现,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安静地跟他一起贴墙站着。 不过一臂远的距离。 不远处的大雨仍在让这座城市颠倒。 她站得很直,肩背舒展,哪怕是在低头看手机,整个人也像一朵饱满挺拔的玉兰花。身上穿着他见过一次的葆华校服,背上的书包侧面装了一把伞。 一把伞? 越森微愣,看了看站外,又将视线放回有伞也不打的少女身上。 雨水潮气和地铁站里散出的冷气在夏日里相遇,凝成要起不起的雾。 越森突然觉得视线模糊起来,像是眼前蒙了一块沾满水滴的毛玻璃,少女的面容身形,全都漉漉地晕了开去。 世界的外壳正在被冲刷。虚伪的,黏着的,不堪一击的尘土面具正在剥离。街边的树丛被洗出一团团浓烈的宝石绿,在晦暗的天色里依旧醒目。 突然,这根拐杖像是长了眼睛,不争气地向少女那边倒了下去。越森来不及挽救,拐杖把手眼看着就要砸上少女的衣角。 她只是轻轻动了动眼珠,没拿手机的那只手闪电一样快地伸出来,稳稳接住,稳稳放回原处。 动作行云流水,手腕翻转的曲线美得像在跳一支扇舞。 而她的眼神比她的手还稳,捡起了一根同龄人的拐杖,她竟半分讶异动容也无,是越森从未见过的平静。 那种他自从确诊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平静。 直到现在,越森也不知道。 那天,还有今天。 少女到底有没有看他一眼。 5.酪黄 中午如果能小睡一下,对下午和晚上的学习都很有帮助,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徐烟林回到宿舍,八人间空无一人。 她现在一个人住。 当初入学的时候分宿舍,她刚好落单,被合并去了高年级宿舍的空床位。现在原来的师姐毕业了,新的高一还没入学,她就暂时独居了。 她好像总是变成失群的那个。 徐烟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度敏感了。 或是因为她欠些运气,或是因为她长了张没有表情就显得冷淡清高的脸,或是…… 或是她心底里本来就不愿与人交流沟通,而这种抗拒潜移默化成了一种气场,可以用来解释一切的人为或巧合。 无所谓,徐烟林想。清静也很好。 不用迁就他人,不用瞻前顾后,不用运转所有的情商和智商来社交。 效率很高。 甚至面对关系好的朋友,她也习惯了不多说什么。 她没有把自己的伤疤翻出来给别人看的习惯,一些言语的安慰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讲述的过程是一种二次创伤。她实在不想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已经很忙了不是吗。 想来自己糟糕的恋爱对象也是因她的沉默而心安理得,进而屡犯不止。 马后炮于事无补,再分析下去并不会让自己更开心,徒增憋闷罢了。 不想了,睡觉睡觉。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个星期,夏日却仿佛终无止境。 高三的生活果然过得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本来安排好了今晚的任务,突然又会看见某个科代表抱着一沓新卷子走进教室。 “老师说加一张试卷,明天讲。” 立刻响起一阵半死不活的抱怨:“又加?又加!”“怎么写得完啦……” 科代表不会回答,没有人可以回答。 “坚持一下,明天就是星期五了。”这是关山的声音。大家短暂地开心了一下,立刻又哑火了。 星期五放学,会有更多的卷子啊。 学校自印用的再生纸,酪黄色的表面微微粗糙,油墨崭新而脆弱地铺陈其上。 今天的试卷着实有点多,从前面一张张传到徐烟林这,她再分一张给后面的越森。重复到现在,她的手指都被染出了一层灰黑的印。 污渍没有让她显得邋遢,反而衬得白皙的皮肤比纸还薄。 越森收回眼,机械地将试卷对折。手放下来搭在腿上,半晌,无意识地搓了搓。 徐烟林在想事情。 马上周五了,这星期也要去胡老师的舞蹈私教课,她的鞋子昨天跳坏了,两个大脚趾的位置全都破开,必须买双新的。 要跟妈妈说一声,让她转些生活费来。 每个周末她都在学校里留宿,这样的学生不止她一个,上了高三还有增加的趋势。按照校规,留宿也不允许随意出入校门,方便管理,除非学生有请假条。 朱哥把请假条交给班长管,之前她每周要去关山那里拿一张,后来她觉得太麻烦人,直接去找朱哥,跟校领导申请了一张长期假条。 关山知道了这事还有些不是滋味:“一点都不麻烦的,有什么你跟我说呀,怎么自己就……” 烟林欠身,微微笑了一下,没接话。 她这样不回家,其实妈妈意见也不小。 说起来,她要考高水平艺术团这整件事,家里人意见都不小。 “花在跳舞上的时间加起来能多做多少题!” 说这话时卫如虹正在左右开弓,一手炒菜,一手搅汤避免糊底,回头训她,脚还能从远处勾一个垃圾桶过来,看上去像个三头六臂的哪吒。 “学习学习不见得多大进步,周末周末也不回家,”锅里爆开浓厚的香味,妈妈又不知从哪里伸了一只手去调大抽油烟机。“跟你爸爸一个样子。” 徐烟林恍若未闻,侧身把地板上散落的一个乐高零件捞起递给妹妹,后者开开心心地给她的战舰插上了一面小旗子。 “有姐姐陪我玩真好!”徐焕枝今年才五岁,正是无忧无虑放开玩的年纪。“妈妈都不会拼这个,你老是不回来,我,我自己弄不好……” 年长十二岁的姐姐勉强没有被代沟阻隔,闻言道:“自己动手才好玩呢,等我考完试,就有很多时间在家里了。” 妹妹却没有想象中的喜出望外:“那你还有多久才能考完啊?爸爸也经常说出了差就回来……” 妈妈又在厨房喊:“小烟!来摆下碗筷!” 徐烟林摸摸妹妹的小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洗了手,从橱柜里拿出两大一小三个碗。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自那之后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见到徐擎。 他生意做得大,天南地北的要应酬关系,是一个莫得感情的赚钱机器——开玩笑的。其实爸爸性格随和,很好相处,只不过有点贵人多忘事罢了。 说到她的学习,他也不施加压力。“你就放松心情就行了,尽力就好,爸爸不要求你考第几名……” 徐烟林相信以他的思路,绝对不是在说反话,他是真的没有想逼迫她的意思。 从校门刷了学生卡出来,夏日午后的连茵山路郁郁葱葱,越往山下走,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暑意,轻易包裹全身的,烘烤内脏的燥热。 徐烟林深深吸了口气。 他越是那样说,她反而越是紧张,越想做出成绩啊。 胡老师本来是艺校的老师,带的都是要艺考的专业舞蹈生。后来是膝盖伤了,加之一系列复杂原因,就辞了职。最后她选择了一家民办的舞蹈培训机构,做了一名普通的舞蹈老师。 平时带不同年龄层的班级,从三岁幼儿的启蒙班到六十岁阿姨的兴趣班都有。学员一下子从高水平降阶到零基础,胡老师不但不郁闷,反而更带劲。 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在公众场合冲着孩子和老人吼?我能。” 徐烟林:…… 胡老师你开心就好,吼我的时候温柔点就行。 胡雁:你做梦。 她的课是真的严。 徐烟林跳了一组动作组合,停下来之后心如擂鼓,却不是累出来的。 果然,胡老师开始了: “哇,好久没看过机器人跳舞了,你就该去楼下的街舞班学点popping,也不算浪费。 “哦算了,你这软绵绵的,去了百分百被嫌弃。 “脚背!你的脚背呢!下次再让我见到这种脚背,我就打折你的骨头松松筋。 “就这水平还想考什么艺术团?你还是早点回家看书吧!拿高分的希望还大点!” 毒辣甚至说得上是阴损的点评,但徐烟林都听惯了。胡老师就是刀子嘴巴,骂完吼完了,就板着脸过来给她抠细节了。 正因为她熟悉胡老师的性格,所以那些话也不会往心里去,忽略夸张的成分,她知道胡老师说的都有道理。 跟着练习改了一些观感不佳的小错误,胡老师的脸色明显暴雨转多云。 当然,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是挨了好几下,课上完了还麻麻地烧着疼。 她收拾衣服鞋子的时候随意揉了揉,脑子里又复盘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要点。突然听见胡雁在那边开口:“徐烟林你来一下。” 她见过有个启蒙班的小姑娘光是听见这句话就哭了。 “你的基本功还是有的,”胡老师起了个能听的头,“但也仅仅只有基本功了。”结了个难听的尾。 “动作细节,肌肉力量都不够,更别提情感表达了,你看看你镜子里的脸,哎哟,哪里来的木头面具成精了!” 徐烟林:…… 她勾起嘴角挤了个假笑出来,企图证明自己可以做表情。 胡雁嫌弃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现在时间紧张,年底就要报名初审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考试,先把动作抓好。” 考试分几个环节,初审每年十二月左右,各大高校的招生简章会在官网陆续放出,考生要自己按要求准备材料。 这是第一关。连初审都过不了,就别想后面的文化考试和专业测试了。 “怎么样啊,有没有想过报哪所学校啊?” 灵魂提问。 其实关于志愿徐烟林还没有想得太多。 自己的文化成绩到底能复习到一个什么水平,她有决心,但也不知道具体能不能冲到想要的高度。 南方靠近泽城最好的大学就是关州大学了,许多专业排在全国前列,办学历史悠久,是南方首屈一指的顶尖学府。 爸爸妈妈,特别是妈妈,最希望她去关州大学。 但被问到这种问题,徐烟林突然又想起朱广文一边翻资料一边对她说,这个成绩说不定能去北都念书呢。 “我……”她滞涩开口,真有些像是刚化形的木头精。 胡雁看着她。 “我想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 ———————————————————— 越森:老婆呢,我老婆呢,我想跟老婆说话。 作者:……下一章 6.初熟杏 胡雁没有对徐烟林的语焉不详作出评论,只是将话题转回她需要勤练的地方。 “下周也是这个时间,如果今天这些你都能改过来了,就是时候练剧目了。 “记得不要吃太多碳水,但也别学那些只吃白水煮菜的孩子,蛋白质还是要有,听见没有?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做好该做的事情。 “还呆着做什么!麻溜的赶紧走吧!” 徐烟林跟听了发令枪似的一个激灵,踮着脚尖一溜烟小碎步跑了出去。 回到学校山脚下的地铁站,她掏出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 又是张若谦。 自那天她送他一句滚蛋后,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她是真的要分手,安静如鸡地消停了……一个星期。 随后又开始了。 “我真没想到,原来我曾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所以你才要说分手……” “我错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改,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心了,好不好?” “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难过……” 徐烟林把振动提醒关掉,沿着斜斜的山路慢慢走。 本想相见如同陌路人,她顾虑着素怡和筱颖,没拉黑他的号码,不成想他还是死缠烂打。 分手这件事若成为拉扯的筹码,虽然不好看,但两人之间至少还有一人是爱着的。 可惜,徐烟林和张若谦之间从来就没有爱过。 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听他的悔过才分手,演得是入戏太深。 她看得清真相,她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会信。 徐烟林抬头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常青木顶端的枝桠沉默地刺破初熟杏色的余晖。 上坡路才走得艰辛,不是吗。 紧接着的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高一高二的学生挤回校园,总算是多了些活泼气息。 徐烟林的宿舍也分进来六七个新生,还不熟悉环境,正在里里外外叽叽喳喳地收拾,见有人开门进来,齐刷刷看向她。 她从来不怵这种打量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新高一?你们好啊,我睡这张床。” 那帮女孩子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全都挤到她身边来:“师姐!!!”“师姐你好!” 徐烟林:?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有活力吗? 她猜测是新生想向她询问一些校园日常生活的细节,果不其然,很快她就被“哪间食堂好吃”“学校里有什么社团”“宿舍管得严不严”之类的问题淹没了。 有个圆脸的妹妹很高兴:“幸好有个师姐,不然这些东西我们要自己花多少时间摸索才知道啊……” 徐烟林觉得她长相特别讨喜,点了点头说不客气,有什么随便问。 她旁边的女生个子瘦高,看着十分利索,冲围在一起的女孩子们挥了挥手。 “都别堆在这了,咱们自己的事情不要麻烦师姐,被子总得自己学会铺吧!你!” 这话是冲着徐烟林身后一个苦着脸的少女说的。她眼睛下面长了颗泪痣,手里抱着统一发放的床单,正泫然欲泣。 “我……那个……” 看样子是真不会。 大家都是第一次来宿舍,各自都有事要忙,徐烟林看了一眼时间,温和道:“没事,你们收拾你们的,要抓紧时间了,不然洗不上澡也赶不上晚自习。” 然后又对泪痣妹妹伸出手:“不嫌弃的话,我来帮你?” 泪痣妹妹抱上大腿,连连点头。徐烟林给她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铺床单换被套,最后流畅地抖了抖被子,四个角刚好漂亮地盖住了整张床。“以后这些要自己做。” “嗯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泪痣妹妹眼睛闪闪,扑过来抱住了徐烟林的手臂。“谢谢师姐!” 是个软妹子。 徐烟林任她粘着,回头打量热闹的宿舍。有些吵闹,但她居然不讨厌。 泪痣软妹还在絮絮叨叨:“师姐你身上好香啊……师姐你是哪个班的呀……师姐……” 最后她问:“师姐,为什么你不用剪头发?” 闻言,其他女生不论正在做什么,都好奇地竖起了一只耳朵,宿舍里几乎是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徐烟林对这种情况也毫不意外。 葆华中学的校规里,有一条大受诟病,那就是女生必须统一剪短发,前不遮眉,侧不掩耳,后不及领。 这对开始注重外表的高中生来说无异于是巨大打击。 但是负隅顽抗也没用,全校上下的女孩子们,清一色都是短短的蘑菇头,宿舍里这几个也不例外。 这是对五官的极大考验。 徐烟林本就是那种不用考验直接免试的长相,再加一头及腰的乌黑秀发,看得几个新生羡慕得直搓手绢。 她还是笑得恬淡。 “我之前在舞蹈队,留着头发上舞台。” 不是所有的场合都有假发套,好些古典舞造型,要靠她自己的头发梳出来。 宿舍里响起高低起伏一片“噢”“哗”“啊”声。 伏在她肩上的泪痣妹妹咕哝着:“怪不得师姐又瘦又好看呢……” 师妹们看到她有特赦是羡慕,因为她是师姐,天然带了一层级别上的优势。 但若是同级生呢? ……有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回想。 舞蹈给她带来很多,不论好坏,她都将经验化为己用,再用这份磨砺出来的心智,去面对更大的挑战。 她要不断练习。 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徐烟林从宿舍出来加快脚步赶往艺术楼。上星期胡老师说她的后腿做得摇摇晃晃太丑了,她打算尽快突击拿下来着。 艺术楼是学校里修得最高最洋气的一栋楼,独立在教学楼外,边上挨着就是操场。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教室,比如一楼宽阔的舞蹈室,二楼带钢琴的音乐室,三楼满是静物的美术室等等。 最显眼的是最高层,一座巨大的刻钟耸立顶端,屋檐往上斜斜收尖,有那么点西方新古典主义建筑的味道。 校园里几乎任何地方都能看见这幢钟楼,甚至连漫山遍野的林木云雾都遮不住,在山下也能窥见一二。 徐烟林就快到达,视线刚从时钟的刻度收回,一转就看见楼前花圃边的长椅上,坐了个单薄的影子。 越森低着头,细碎的黑色刘海盖住眼睛,正闲闲翻着一本不像课本的书。 仿佛内容极其有趣,有人来也不知道。 徐烟林脚步不停,直接路过他踏上游廊台阶,伸手拿钥匙开舞蹈室的门。 金属碰撞如铃叮当,锁簧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大,耳膜也跟着一起嗒嗒作响。 徐烟林走进教室,回手关上门。 他又在这里。 她对同龄的男生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因为张若谦的缘故甚至还隐隐有些排斥。当然她不会无故迁怒,清俊文静的转校生没有惹她,她当然以自己跟普通异性相处的方式正常相待。 即一视同仁的,礼貌的平淡。 越森此人十分安静,平时不怎么说话,要不是那根拐杖,他就低调得像个透明人。关山和副班时不时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很少接受,只是浅浅地笑笑,嘴角抿起克制疏离的弧度。 而且他也不是任何行动都需要拄拐。 有时候徐烟林会看见他靠着墙在楼道里走动,动作……也不见得那么僵硬,就是走得慢些。但若是体育课或者集体开会,他就会站起来抖开那根可折迭的黑色棍子,发出像风折断树枝扔在地上的声音。 体育课他自然是不上的,很多场合也都缺席。 但,他好像经常出现在艺术楼前,对着这个方向看书。 徐烟林花了好些时间拉开韧带,开始练习。她面对着镜子,一条腿笔直向后踢,迅速抬高抬过腰际,延伸,残影画出一个弯弧。 这时该压下后胯伸手去搬腿了,但她一恍神,视线焦点就移去了镜中的窗户。 和里面稀疏得就快被光吞没的人影 她把腿放下来,动身去把窗帘拉上了。 本以为跟转校生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徐烟林没想到过了两天,自己和转校生就做了件跟男友也没做过的事。 —————————————————— 徐烟林:………………不去做营销号标题党真是屈才了您。 越森:说好这章跟老婆讲话的呢!!! 作者:嘤嘤嘤dbq 7.颊红 短短一周练不出什么明显的成果,再去胡老师的课,她的后腿也还是搬成那样。 “你以为只要有软度就行了吗?”胡雁嫌弃地捏了捏徐烟林的大腿。“主力腿都没劲,一点肌肉力量都没有,你上不去的。” 跳舞不是够瘦就行,那些看似纤细的肢体,其实都是由受过训练的紧实肌肉组成的。 徐烟林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但每天想做的事情太多了,要练的动作,要写的作业,要记的要背的…… 为什么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她一边悲愤地想着,一边面无表情地坐地铁回学校,上山的时候刻意加大了步伐,企图以此方式增加锻炼。 上了几百米开始有些喘了,徐烟林慢了下来,望着天色调整呼吸。 夕阳跌落在泽城钢铁森林一般的高楼大厦后面,溅起铺满地平线的颊红霞光,委婉而缱绻,将世界渲染。 忽然视野里闪过一个身影。 徐烟林往前看。 越森骑了辆电瓶车,速度不快,悠悠然从后超过了她,向学校方向行驶。 她用了些时间来确认这个人是谁,很难想象会在学校之外的地方碰到他,何况今天还是周六。 直到越森放慢车速彻底刹停,伸出左脚撑在地上,徐烟林走近,才看清他折起来的拐杖,像一根漆黑的风铃挂在把手上摇晃。 无声的叮咚里,越森侧头看她,漂亮的五官因为逆光而模糊。 “要不要载你一程?” 很少听他开口说话,徐烟林站定,隔着两米距离,上上下下地将他和他的小电瓶扫了一遍,重点停留在他安静放在脚踏板上的右腿。 越森好像脾气很好,任她这样打量,没有恼羞成怒地扬长而去。 半晌,徐烟林开口:“道路交通安全条例规定……” 越森:…… 徐烟林干巴巴地瞅着他:“电动自行车后座不能载人。” 越森:……? 原来如此,我多事了,拜拜了您嘞! 男女主再无交集,全剧终。 什么鬼!片尾字幕都快出来了! 越森回神,努力维持语调平稳:“是‘在城市市区道路上’不能载人。”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他们所处的这条山路,开阔,安静,偏僻,没有急弯,路标划线齐全,一辆车也没有。 徐烟林若有所思,态度缓和下来:“也是,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 越森还没来得及点头,徐烟林又说: “但考虑到坡度,载人对车身重量的影响,还有你的情况,”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这个人不能让你来载。” 越森:? 他隐隐有种不是很对劲的预感。 徐烟林相当大气,拍拍他的肩膀:“你下来,我来载你。” 越森:???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恍恍惚惚就下了车,呆呆地坐到了那一块小小的后座上。 徐烟林把书包背到身前,熟悉了一下调速和制动,“噌”一下就把电瓶车开了出去。越森两只手没地方放,犹豫了半天,尴尬地抓住了屁股下的支架。 借着力,他不着痕迹地向后仰了仰,腰腹收紧,远离面前那人的后背。 偏那人浑然不觉哪里不妥,骑了一会儿车还拧头跟他说话:“会不会太快?” 风吹起她的头发,一股幽幽的香气随着发丝扫过他鼻尖。 越森盯着她的下巴,憋着气答: “不会。”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如先前所言,越森家的确在偏远的西区,但这不是他周末留宿学校不回去的原因。 他是要去医院做理疗。 医院在这里特指南区医院,不远不近,是泽城市名声最响的。自从越森在这里确诊之后,就是南区的常客了。 问题在于交通。 医院距离学校近得多,但是学校在山上,他这双腿是走不过去的了,甚至连单车也不能踩;附近没什么车流量,打车也不方便;按理说地铁也行,但越森和妈妈争论许久,还是选择了最灵活的电瓶车。 到现在越森妈妈还是很担心他开电瓶会不会容易出事。“虽说是不用脚蹬,但你这个病……” 越森浑不在意:“怎么了,我还有半边腿呢。这病又不是长在脑子里,我又不会突然晕倒……” 郭佩仪像是听见什么不祥的话一样浑身一抖,咬牙才没让眼圈红起来,狠狠在越森肩膀上揍了两下。 越森没躲,任她责怪。 后来他被哥哥押着认错,并且向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郭佩仪才答应把家里的旧电车给他。 何况也没闲钱买新的。 有了小电瓶,越森每周去医院的行程就变得稍微容易了些。 虽然还是有些不便:他不敢开太快,也不能急刹,想停下来就要提前慢慢减速。控制得不好,就做不到精准地停在想停的地方。 无所谓,越森想,别要求太高。 反正……他的腿做什么理疗都是白搭,期待这么多做什么呢。 现在这两条没用的腿正别扭地分开放在两侧,企图躲避少女垂下来的裙摆。校服裙似乎不给面子,正随着上升气流一下一下在他膝盖附近招摇。 如果他稍微低头,就能看见她光洁纤细的一截小腿,落落大方地露出来,比他磊落许多。 越森现在觉得自己刚才停下来可能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徐烟林是第一次骑车带人,事实上,她连自行车后座也没坐过,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 她眺望远处幽静的山林,满脑子不切实际想的居然是: 这车要是辆普通自行车,得靠人力蹬,那她就可以练练大腿肌肉了。 等她抱着这样有点遗憾的念头一路骑回了学校,在校门边统一停放车辆的车房门口停下来了,回头一看,越森跟刚睡醒一样睁开眼睛,从左边跳了下来。 徐烟林:我骑得有这么稳?睡着了? 她再去看越森,后者像是为了舒展蜷缩的身体正在装模作样地拉伸,整个人转了过去。 不给她看。 徐烟林找了个靠门边近的位子把车停好,探身将折迭拐杖拿下来,朝越森走去。 他半天回过身来,可能是晚霞太灿烂,他的脸看上去血色充足,白里透红,跟平时病弱的样子差很多。 你看,这伸手将拐杖夺过的样子多么灵活。 徐烟林跟他一点也不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犹豫时,越森已经打开了拐杖。 她于是道谢:“谢谢你的车。”又加一句:“坐后座腿不痛吧?” 越森的杖尖已经点了出去,抛下半句不清不楚的“不痛”,像一只逃跑的乌龟一样又急又慢地往校门里钻。 可能也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欲盖弥彰,他走出去两步又把脚步放平稳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生硬地拐了个弯,冲她不会去的男生宿舍方向走。 徐烟林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要不要上去再扶一把,看给孩子急的。 越森还没走远,没拿拐杖的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角,仿佛在抓一片起皱破碎的,救不了命的稻草。 一秒钟结束。 她想,不要。 ———————— 作者:这里有一辆小电瓶,是谁要驾驶呢? 徐烟林:我来。 越森:我去。 很好,这样男女主就已经一起开过车了(物理) 多嘴一句,各个省市道路交通安全法详细规定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理论上确实是不准后座载人的╮(╯▽╰)╭ 8.蔻梢 越森觉得自己就是欠的,就是脑子抽风,就是管不住自己。 为什么骑车骑得好好要停下来,为什么在她说要载自己的时候不拒绝,为什么真上路了又躲躲闪闪,为什么连一个礼貌体面的道别都做不到。 他吭哧吭哧地迈进男生宿舍,宿管梁叔从101号门里探出头来:“噢,回来啦?怎么脸这么红?” 越森干咳两声,胡乱说是他看错了,又说是下午太阳晒的。 梁叔疑惑地皱起粗眉,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湮灭的光线。 留宿的夜晚,学生按规定也要上晚自习,以往越森都按时出席,这天却直接躺在宿舍,理由是身体不适。 梁叔还问他要不要去看校医,他摇头,只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周日,他起床后觉得稍微冷静了些,慢慢走向洗漱台,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平直的眉藏在细碎的头发里,瞳仁的颜色有些浅,在逐渐亮起来的夏日天光里,透明得看不见倒影。 熟悉的,苍白的自己。 一阶阶上教学楼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上去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教室,却发现自己前面的座位上根本没有人。 徐烟林去舞蹈教室练舞了。教室里零星坐着两三个陌生的同学。 越森站定,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桌子里掏出一本空白的辅导书,随意翻开一页。 半晌,把脸埋进了书里。 被他用做借口的腿,像是看不得他这般惺惺作态,前一天还说不痛,第二天却自顾自地作怪起来,右侧身子从腿根到膝盖都胀着疼,导致他体育课连下去露脸报个到都做不到。 越森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要请体育委员帮忙请假,不知道体育老师什么反应,只希望他不要再露出那种眼神。 那种三分惋惜三分摈弃四分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已经学会捕捉他们的潜台词:视线扫过头顶是在揣度他的身高,看他的脸是在观摩长相,上下打量他的腿,自然是想看出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孩子长得好啊,明明有这么高,可惜……” 一个人坐在空荡教室,午后窗外的阳光太明媚,在眼底烧出蔻梢绿的色斑,他不得不转开头阖上眼皮,回到属于他的黑暗之中。 这样才能平静。 但很快,上完体育课的同学陆续回来,青春的喧闹还是找到了躲藏的他。 “热死啦!!!啊啊啊啊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刚才那个球!我靠!你看到没,那样都能进!” “呃啊我不行了,累死人了……接下来居然是数学课吗!这要怎么上啦!” “你去买冰水居然不帮我带?我跟你说我失望了!你以后的小测不要想再看我的……” 过两天就放国庆假了,同学们似乎比往常更活泼些。 徐烟林在李素怡后面走进来,额前一层薄薄的汗,鬓角微湿,脸颊泛红,回到座位上也是觉得燥热,顺手将窗户开得大了些。 她翻出纸巾,松了松运动服领口,锁骨后颈都抹了一遍,还是没能凉快下来。 触到绑头发的皮筋有些松了,她捋下来正准备重新扎,隔壁的过道上却出现几个人影。 关山和几个男同学还沉浸在方才的篮球对抗中,此刻正勾肩搭背地聊着表现,不知谁说了什么,关山笑着被推了一把。 正好撞到抬起肘来的徐烟林身上。 她一惊,手指一松,受到外力拉紧的橡皮筋产生弹性形变,竟是从她指尖飞了出去。 “啪!” 一头浓密青丝就那样散开,越森只觉得虚空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曾经闻过的木兰香气刹那扑面而来。 她头发亮得光线在上面打滑,仿佛黑色河流一样蜿蜒,从发顶流到细长的脖颈,经过肩头浑然天成的优美弧度后,瀑布般直落腰间。 平日里她低调得很,发型就是一个垂在后脑的低马尾,谁见过她现在这样长发散乱,漫不经心就美得惊人的样子。 教室后排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四处都寻不见皮筋的踪迹,徐烟林有些愣,抬头望着关山,琉璃眼珠折射错愕。 越森眼看着那皮筋是飞到窗户外面去了,他瞟了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关山都慌了。 “哎呀,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着急地想弥补,四下寻找着帮助,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她这里看。“我帮你借一根!” 借什么呢,除了她都是短发,谁会有皮筋。 徐烟林见他窘迫,便摇摇头道:“没事。” 那……这怎么办,一直散着吗? 关山完全没了在球场上的成算,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意识到又闭上嘴,就傻傻地站在旁边望着她。 只见徐烟林轻轻拍了拍李素怡,问:“你的彩色勾线笔能不能借我一根?” 素怡跟她熟,回头一看就知道她的意思,从抽屉里拣了根细细长长,笔帽尖窄的笔给她。 徐烟林道谢接过,两只手在耳后看不清动作地一番旋转缠绕,放下时,已经绾好了一个饱满的圆髻。 “啧啧啧,好看的人插只笔在头上也好看。”李素怡笑,睨着关山。“是不是啊班长?” 关山盯着那个漂亮的发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围就有女生围了过来。 “哇!徐烟林你会盘头发呀?” “这个形状叫什么呀,我看小说里有好多发髻的名字,你还会别的吗?” 徐烟林还真的会,堕马髻,灵蛇髻,还有复杂点的垂云髻,回心髻等等,学跳舞的时候顺手就去找来一并学了。看着大家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有些惊讶,但也很乐意分享自己知道的东西。 可惜,这时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向来反感自己的课被放在体育课后,看着大家拖拖拉拉回位,满脸无奈地敲着讲台,让学生们尽快静下心来。 教室的后排虽然渐渐安静,但,并不平静。 她的背影太吸引眼球了,越森发现自己眼睛好像不受控制,他没法不去看徐烟林的后脑勺。 真的很好看,优雅精致的发髻将那头长发完美地固定在一起,露出整个修长白皙的后颈,她为了散热把领口扯开,视线就能继续顺着微凸的脊椎骨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去。 那么薄的背,那么白的皮肤,那么柔顺的线条。 徐烟林一无所觉,偶尔抬头动一动,一两根调皮的碎发钻出,搭在冰肌玉骨上,茸茸绵绵让人想咬一口。 越森侧眼打量,后排几乎个个男生都或直白或遮掩地把目光放在徐烟林身上。 他喉头一紧,烦躁地干咽了一下,徒增不爽。 视线快速扫过自己的桌面。 徐烟林坐得很直,脑子里正在想象黑板上的几何体的外接球长什么样,突然觉得后面袭来一股力,似乎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向上又轻又重地提了一把她的后领口。 她一怔,回头去看后座,手下意识在身前拽了一下衣服。 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那边好几张脸跟做贼一样迅速转开,她不由得侧目,短短一瞬又对上关山的眼神。 她嘴角一僵,但没有说话,只是问询地把注视焦点又放回越森身上。 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 “请帮我捡一下橡皮。” 徐烟林低头一看,一块洁白崭新的长方体正躺在她椅子腿间,位置偏向窗户那边。 她转了个身,背朝整个教室弯下腰去捡,橡皮的尖角锐边微扎手指,起来的时候,领子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位置。 “谢谢。”越森笑容不变,看着她转回去,下颌与脖子间的夹角舒展得赏心悦目。 他提笔看似胡乱地在草稿纸上写了两笔,又偏头去看那边的男生们。 明显的目露惋惜,但好歹是不怎么偷看了。 越森又看了一眼黑板,吐出口气,重重地在纸上又涂掉了什么。 一层又一层的黑。 两节熬人的数学课结束,下午放学。 徐烟林坐着没动,一直把几道题的垂线作法总结完了,才抬起头。 教室里人走了不少,剩下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没什么人看向她所在的角落。方才后排目光拥挤的位置,也几乎全空了。 窗外日光向西逃逸,世界在半明半昧中呼吸。 她开始收拾书包,站起来的时候向后瞥了一眼。 越森还没走,但似乎是被几何的各种棱边和辅助线击穿了身体,支撑不住伏在桌子上,正在小睡。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似假人的完美侧脸。 徐烟林的视线路过他简洁的桌面,就像路过他紧密的心门口。 但她没有敲门。 她看见了,他的文具盒,他的草稿纸,他没有橡胶碎屑的干净课桌。 他的2B铅笔新得发亮,没削过。 他根本没有用到橡皮擦。 9.赭石 徐烟林对注视的目光并不陌生,虽然性格并不张扬,但因为经常登台演出和一脸一身的好皮相,还是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关注。 她不介意别人打量她,但是…… 客观的审美与评价,和带有性别关系的凝视,是有本质不同的。 渴望得到异性的青睐是每个人写在基因里的倾向,徐烟林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但同时,徐烟林也清楚的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青睐”都纯粹无邪。 她亲耳听到过班上的男生看女生吮吸冰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窃笑,年轻稚嫩并不代表一无所知,甚至这种躁动的向往会带来更多隐秘又淫靡的想象,和恶意。 她交过男朋友,知道那种笑是什么意思,也从张若谦那里知道不少偷尝禁果的例子,包括他自己也跃跃欲试,只不过被她严厉拒绝了而已。 徐烟林离开教室,下楼梯时叹了口气。 发现那么多男生在看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古怪又别扭的心情无法形容。 这种凝视,毫无意义。 但有多少同龄的,年长的甚至比她更年幼的女性,仍然被这种凝视支配呢。 大家都陷在一种矛盾的困境里,一边渴望证明自己的独立性,一边又无法控制自己不产生虚荣,只因自己某些特点更符合异性的喜好。 徐烟林无法找到平衡这两种矛盾心情的方法,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 将注意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男性的另眼相待并不能让她学习能力变强,也不能给她考试加分。 她要正确地看待自己,不能让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挡了她的路。 所以不论越森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故意或者无意中帮她中断了这种凝视,她都是意外且感激的。 国庆假期如期而至,高三只放三天,但布置的作业仍然像是七天的量。 光是把那一大沓五三和卷子塞进书包里就够满了,徐烟林眉头紧皱,这样想找时间练舞简直像是痴心妄想。 她还没来得及因为放假而感到轻松,就已经开始觉得沉重了。 回家之后她惊讶发现爸爸竟然也在。 徐擎正坐在他的宝贝茶桌前泡茶,见她回来笑得眼睛弯弯:“小烟回来啦?来喝普洱。” 他总是这样笑得平易近人,徐烟林也嘴角上扬,一边说着“这么晚喝茶会睡不着”,一边身体诚实地放了书包坐下来。 “熟普,喝一点没事的。” 妹妹听见声音,从自己房间里跳出来,嚷着也要喝,徐擎便又翻开一个小茶杯,赭石色的透明茶汤浅浅装一个底,让她试试味道再说。 普洱哪里有果汁酸甜可口,徐焕枝抿了一下就苦着脸放下了杯子,徐烟林给她打开电视放起海绵宝宝,小孩子立刻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大声笑着跑开了。 徐烟林很羡慕,徐焕枝正处在一个轻易就能感到快乐的年纪,她已经想不起来五岁的自己在老家是什么样子的了,但必然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的。 那边卫如虹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叫开饭了,见徐焕枝又在看电视,音调便陡然升高上去。 “怎么又在看动画片?谁给你开的?快关掉了,吃饭。” 妹妹哪里肯放弃海绵宝宝,当即开始嚎:“啊我不要我不要!我想看嘛!”她清楚这个家里谁最纵容她,转身就往爸爸腿上扑,“爸爸爸爸陪我看!” 徐擎对小女儿总是百依百顺,但当下妻子正在不远处对这边怒目而视,也不好违抗,只是去拉小女儿的手手:“小枝乖,吃了饭爸爸就陪你看。” “不行!现在就看嘛!” “嘿!你还得意起来了是吧?”妈妈眼睛一瞪,几步走近就要去按遥控器,“本来今天就没练琴,现在还想看电视?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徐焕枝娇气,受不了压筋的痛,没跟徐烟林一样学跳舞,最后挑挑拣拣决定学小提琴。 但她性格活泼,年纪又小,哪里能有耐性天天拉琴,为这件事没少惹妈妈生气。 现在只见妹妹的小脸一垮,嘴角一撇,就要嘤嘤哭起来,徐擎见不得她这样,又去好声哄劝,卫如虹冷哼一声。 徐烟林自茶桌边上站起,但什么也没说,从头到尾也没有人向她这边看过来。 好像她跟这里没什么关系一样。 直到最后总算是把徐焕枝哄好了,应承她吃了饭可以看三十分钟,徐擎难得在家,又是国庆,还暂免了她的练琴。 卫如虹败下阵来,板着脸看了一眼徐烟林。 “站着干嘛?过来吃饭。” “哦。” 在饭桌上,得知爸爸只在家里待到明天,妹妹差点又开始撒娇撒痴。 “怎么这么快又要走了啊……”妈妈也颇有怨言,手上一边快速剥着一只小龙虾一边说,“小烟呢?放假放多久?” “三天。”徐烟林低头扒饭。 “这么短!不过高三嘛……也是该拼一拼。” 剥好的虾进了爸爸碗里,只听他问:“现在成绩怎么样呀?” 徐烟林:……又来了。 每次都这样问。 她挑着讲了一些,诸如高三比以往更忙,作业很多,要额外挤出时间练舞等等。 可能换个人来编,也能编出同样的回答。 “既然舞蹈特长有可能加分,那就去试试。”当年送徐烟林去学舞,只是出于培养孩子特长的想法,没想到她全靠自己努力,竟能摸到一点高考加分的可能,徐擎深感欣慰:“有什么需要的就跟爸爸说,爸爸给你买。” 卫如虹则一如既往有些担心,放了另一只虾进徐焕枝的碗里:“真的要考那个什么艺术团吗?本来时间就很紧张了……” 徐烟林知道妈妈的意思,但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是有点,但我觉得有成功的希望。” 卫如虹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水槽边洗手,坐回来的时候说:“那先两边都抓紧试试看,要是学习成绩下滑,就及时止损,别折腾跳什么了。” “你也大了,要有自己的安排,多吃点东西,开心点,你看你这瘦的。” “就是就是,”徐擎接话,“不好好吃东西哪里有精力学习。” 徐焕枝闻言,颤颤巍巍使着筷子夹了最后一只小龙虾给姐姐。 徐烟林对她露出微笑,用牙咬开了虾尾。 也不是说真那么喜欢吃麻小。 尖锐的甲壳刺痛口腔黏膜,辣油见缝插针渗入,烧出麻木的痛。内里明明像是在遭受折磨,外表却依然平静自然。 徐烟林吐出血红色的壳,放下了筷子。 好辣呀,都有点难以呼吸了。 10.暗龙胆 睡觉前,徐烟林收到了筱颖和素怡的微信,问她明天要不要出来玩。 “几个人?我们三个?” 那边等了一会儿才回复:“呃,其实是我们初中几个同学一起啦……” 徐烟林立刻反应过来:张若谦。 她当然要拒绝,字都快打好了,又见她们补充: “诶你先别急说不,我们都跟他说好了,绝对不提你们在一起过的事情,也不找你说复合的事情。” “他最近是挺消沉的,看着都变了一个人。” “就是大家一起吃吃饭而已,还有好几个以前的朋友呢,不会很奇怪的啦……” 不会才怪。 按照张若谦那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性格,她要是真去了,他肯定会以为还有戏。 徐烟林不知道他执意复合到底出自什么心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很喜欢她,她也不会因此动摇。 她已经醒悟过来了。凭什么被告白就要答应,凭什么“喜欢”就可以为所欲为,凭什么冷静了一段时间就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决定。 青春当然懵懂,但青春更不该被浪费。 “不好意思呀,我还要去舞室上课,就不参与了。” 哪间舞蹈教室十一当天还开业呢。 朋友们也不是傻子,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也无谓再去转圜。 徐烟林现在只希望张若谦不要再拿他们两个的事情去打扰别人,她不想要这个男朋友,但她很珍惜素怡和筱颖的友谊。 第二天她没有睡懒觉,实际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赖过床了。 七点钟闹钟响,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已经坐起在床上劈出了一个一字马。 竖叉劈完接横叉,再压一压胯,疼痛可以驱散睡意,差不多这样就能起床了,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她的房间里专门腾出了一片很大的空间,地上铺了垫子,墙上装了把杆,还有一面颇大的全身镜。 徐烟林揉了揉脸,走过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 杏眼的轮廓很温柔,两边眼角却收得尖,扇形双眼皮的褶深深掐进眼窝子。她的虹膜颜色很深,眼珠就像滚在雪地里,几乎要把白雪也染成煤黑的炭。 这没有表情的样子看着是有些不好亲近,跳舞的时候是有点违和,但若要她刻意保持微笑——徐烟林翘起嘴角,镜子中出现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表情包。 她败下阵来,放弃表情管理,向后下腰去抓脚踝,开始今天的早功。 难得放假,有多少人能在国庆这种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也坚持工作学习呢。 徐烟林觉得跳舞比写作业有趣多了,这天早上一直在练做得不标准的技巧,下午她点开了某水果视频,追起最近的一部舞蹈综艺。 节目不乏专业人士,遇上炸点,屏幕上不断飞过“太好看了!!!”“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槽行天下”的弹幕。但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徐烟林遇到感兴趣的地方,不会打字感叹,而是立刻丢下平板,在镜子前尝试复刻一个同样的动作。 有些动作看着难,其实简单;有些动作看着轻巧,却极难做好。自己琢磨这种差异,也是另一种乐趣。 吃了晚饭,爸爸就去赶飞机了。她回到房间,这里收拾那里打扫一下,掏出作业来写了张卷子,悚然发现: 假期就过完了三分之一。 而她的作业连皮毛都未曾减少。 第二天她依旧是七点起来,不过今天把重点移回了作业上。只要写得够快,加上明天,完成个八九成还是没问题的。 先写个物理提提神。 等会看情况,要是脑子还清醒就继续写数学,要是已经迷糊了就换个思维体系写语文和英语,化学和生物见缝插针。很好,计划通。 她已经沉下身心在电磁场中穿梭了,突然,客厅传来一阵儿童哭声。 有时候她也是真佩服徐焕枝这种小孩,哭起来总是认真而富有技巧,音高高上去既能让洪亮的哭声充满整间屋子,又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收回来,换气和松弛声带一气呵成,再重复上述操作。 就该送她去学声乐,拉什么小提琴。 徐烟林出去一看,原来是她的遥控车撞到桌腿上,估计是磕坏了,现在只能亮灯,但不能转轮子了。 “我只是不小心!哇!!”妹妹一张脸哭得通红,妈妈正跪坐在旁边皱着眉头检查着玩具。见她过来,卫如虹连忙把小车塞到她手里。 “小烟快帮忙看看,这个怎么弄……好了!别哭了!爸爸不在,让姐姐给你修啊。” 徐烟林有些头大,妹妹平日最爱玩这些飞机战舰小跑车,但她是真不了解。望着徐焕枝期待的小眼神,她勉强找来螺丝刀试着拆开看了一下,但终究是不明白,悻悻地又关上了。 又试了试,这下好了,试试就逝世,车子连灯也不亮了。 徐烟林颇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呀小枝,姐姐也不是很明白。要不,先放在架子上,有空我们带回去商场修?” 小孩哪里懂什么暂缓和妥协,只是听懂了现在这遥控车是修不好了,眼泪又开始掉,拉着她委委屈屈地咕哝: “呜呜呜……我想现在玩嘛……” 徐烟林尝试让她转移注意力,但妹妹今天似乎铁了心要看到这车子动起来,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厨房备菜的妈妈说: “妈,我也搞不懂那个玩具,现在彻底不动了,你能不能下午带去商场……” 话还没说完,卫如虹突然把手里的菜往盆里一摔,带着不知哪里的气嫌道: “你怎么一点用也没有!现在好了,彻底搞坏了?都怪你,不会修拆什么拆嘛!” 徐烟林:…… 她无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眼里憋得慌,又把嘴巴合上了。 卫如虹又把菜叶子捧起来,下手很重地打开水龙头一顿冲,砰咚乒乓地用声音宣泄不满。 “整天又不在家里,在家里又一点忙又不帮,只知道待在房间,什么事都要我一个人干……” 妹妹还在身后哭泣,徐烟林两只手抠紧了厨房的门框,实木的触感坚硬,她仿佛举着一架断裂的梯子,尴尬地卡在中间,上下不是,进退两难。 她最后声若蚊蚋地解释了一句。 “妈,我还有很多作业……能请你……” 这回她妈妈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她身边经过,无视了她的辩白。 “好了好了,不哭了,妈妈下午带你再去商场,我们买个新的好不好呀?……徐焕枝!你够了!不许再哭了!哪有你这种不讲道理的小朋友?” 很快妹妹就不哭了,徐烟林却莫名觉得滑稽。 还真是,小孩不乖,打骂一顿就好了。 下午卫如虹果真带了徐焕枝去商场,徐烟林得到片刻安静,连忙把所有的数学物理作业都过了一遍。 但以这两科的含金量,哪里是这样赶就能全部赶出来的呢。她正在埋头苦想一张卷子的最后一问,听见大门响,知道妈妈和妹妹回来了。 徐烟林竖起了一只耳朵:妹妹快乐带笑的奔跑声由远至近。 她放下心来,做好准备,等妹妹冲进房来。 果然,下一秒徐焕枝就扑了进来:“姐姐姐姐!你看我新买的无人机!” 好家伙,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已经可以成为小孩子的玩具了。 妹妹这下是真开心了,车子只能在平面动,无人机直接上z轴,可玩性大大提高。妈妈估计是选了个最小巧安全的型号,还有防护罩,在家里玩绰绰有余。 徐焕枝开心,徐烟林就开心。“真棒呀,以后还可以带去楼下公园玩。” “等爸爸回来让他带我去!”妹妹已经忘了遥控车,扳着手柄让小无人机飞了起来,扇翼旋转发出巨大的震动声,掀起的风把两人头发都吹了起来。 那动静,关上门了依然清晰。 徐烟林望着卷子挣扎了一下,想去掏降噪耳机,突然又想起来,那已经是她失去的东西了。 她便知道,今天的题是写不完了。 这种事,怪谁呢? 怪她活泼可爱,好动调皮的五岁妹妹吗? 怪她家务操劳,情绪不稳的主妇妈妈吗? 怪她日理万机,聚少离多的商人爸爸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吧,徐烟林抬头望向窗外,暗龙胆紫深一笔浅一笔,斑驳拼凑一个不成形的夜晚。 也只能是,怪我自己了。 11.云峰白 假期第三天下午,徐烟林比平时更早一些回了学校,下午两三点就开始收书包。 无他,回校赶作业尔。 出门前,徐焕枝不知怎么从午睡中醒来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来扒着门边:“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徐烟林走回去蹲下来抱了抱她。 “期中考之后,大概一个多月吧。”她从来不对妹妹撒谎。“再回去睡一会儿吧,睡起来怎么也要拉一会琴了,好几天都没练,妈妈不高兴呢。” “……”徐焕枝惺忪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僵硬,一双大眼睛不情不愿地看着她。“不想姐姐走,也、也不想拉琴。” 徐烟林理解地笑了笑。 她向来是刻苦努力惯了,练什么都全力以赴不用人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对小孩劝学,只能商量道:“上次不是说要给我演奏《小星星》吗?现在怎么样啦?” 妹妹再次卡壳,徐烟林趁机伸出小拇指:“下次我回来,就练好《小星星》给我听好不好?拉钩?” 徐焕枝皱着小脸思索良久,最后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决绝伸出了可爱的小圆手:“好吧,拉钩。” 一长一短两根手指交错弯曲,徐焕枝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家姐姐此刻的灿烂笑容,在学校里竟没有任何人见过。 爬回了葆华,一进教室徐烟林就发现:人还不少,差不多半个班的人都在埋头赶作业。 素怡在,关山在,连越森也在。 她刚走到自己位置上,素怡就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化学写完没?” “写了大半。”徐烟林知道她要抄,放下书包开始找化学卷子。“还有几道工艺流程的没写。” 李素怡大手一挥接过:“谢啦!唉我觉得我回家好像就吃了顿饭睡了一觉,醒来就是今天了……对了,你要不要抄英语,我的给你。” “……等一会吧,我先自己做。” 说得好听,但等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徐烟林甩了甩发酸的手,深刻认识到以自己有限的能力,想要写完全部作业有多么不现实。 检查了一下,剩下的都是要花时间思考的大题,她既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在今晚把他们都写完,又舍不得糊弄过去,白白错过分析题目和积累做题经验的机会。 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够用,任何一道题她都不想随便应付,感觉那样在考场上就少了底气。 高三这才刚开始一个月,还没到最紧张的时候,她就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以后可怎么办…… 她在这胡思乱想,都没听见晚自习下课铃,回过神来,就见素怡正满教室乱窜。 “大神!大神!借我物理看看行不行!” “就抄一题,我写字很快的,一分钟就还给你啦!” “英语?就在我桌子上,你自己去翻。” 不止她一个,班里到处都是正在互相借鉴的人,徐烟林心里更是升起一股麻乱的烦躁。 想偷懒又不甘心,想开口又说不出。她自己有点鄙视自己的矛盾,伏到桌子上叹了口气。 正打算深呼吸两下再做几题,实在不行今晚也熬夜,突然后背被轻轻拍了拍。 轻到她回头之前都差点以为是幻觉。 越森一肘支在课桌上,歪头,手背托着脸,含着下巴静静看她,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片云峰白的起雾湖泊。 对视了一会儿,他问:“能不能看看你的五三?” 这样一张脸,这样的眼神,居然是开口借作业,徐烟林不予置评,正打算去抽紫皮书,又听他补充: “我写完了一些理化大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还有阅读……” 徐烟林这才低头打量他的桌面。 非常奇怪,大面积的空白,和大面积的笔迹,居然同时存在于一份作业上。 仔细看,所有科目的选择、判断、填空都没有动,短的问答题也没写,唯一写得多的地方,如他所说,都是最后一道大题。 包括徐烟林还空着的那些。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想来相当匪夷所思,以至于越森露出了一个失笑表情。 “别这样看我,虽然我不怎么样,但至少写得认真啊,喏。” 题干都划线做了分析,在空白处写了知识点,画了简单的图,英语的阅读甚至注释了生词,标了句子成分,看上去像是一份份,只有大题的讲义。 于是这一切显得更诡异了。 徐烟林犹豫半天,选了一句:“你很有空?” 越森的眼睫毛似乎受伤地颤了一下。 “哪里,只是最近想攻克难题而已。”他点点自己的字迹,笔画里都是训练过的横平竖直。“你别觉得抄我作业会吃亏,我的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了。” 少年微微弯起眼角,近乎透明的笑容脆弱地盛开,宛如一朵即将凋谢的白琼花。 “所以,我们互补一下呗?” 一般谁会说抄人家作业“吃亏”呢?不该是赚了才对吗? 徐烟林摸不清越森的想法,直觉让她产生怀疑,但眼下又无法将拒绝宣之于口。 她垂眼看他的书面,整齐得有点过分,像是word文档里系统自带的黑体,没有笔锋,没有连笔,也没有个性。 它们和他都在看着她。 别再浪费时间,徐烟林作出了决定。 “那这些你拿去,有什么地方看不清你就问……噢,我们,加个微信吧?” 越森很自然地掏出了手机。 当晚回到宿舍,她还是偷偷地打了一会儿灯,把从越森那里誊过来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并不是全无错漏,但思路清晰,考点也找得准。 她关掉小台灯,在蓦然变黑的视野里发起了呆。 总觉得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而且事情有些太凑巧了,怎么就刚好写了她没写的部分? 最后徐烟林轻手轻脚躺下,把疑问从脑海里摈除出去。 她的精力不足以支付这种额外的思索。 国庆后,气温开始有下降的趋势,秋天开始敲门,但夏天还不想离去。 体育委员厉猷在一个课后敲着黑板宣布: “运动会开始报名啦!” 校园文里不可或缺的运动会这不就来了吗。 过去两年,徐烟林在运动会里都肩负一项重任:入场式方阵举牌。 即入场式时,由她举着班级的牌子站在队伍前面当花瓶,是谓领队。 其他同学整齐列队跟在后面,经过主席台前,通过精彩的节目表演,展示班级风采。 比如去年,九班选了一个民国主题的展示,她从舞蹈班那边借了中式盘扣的学生装,排了一出展现五四青年家国情怀的小型舞台剧,一举帮九班获得了方阵第一名。 但升上高三之后,为了学习,学校统一规定高三方阵不需要准备节目,只走个过场就好了。 这倒是轻松不少。 厉猷举着花名册嘻嘻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徐大美女今年也举牌怎么样?老样子,其他项目你就不用报名啦,感不感谢我?” 他总是把这件事讲得像是他给了多大好处一般,徐烟林懒得多说话,淡淡点头答应。 偏偏厉猷今天好像特别兴奋,见她反应不大,又往她桌子跟前靠:“诶诶,要我说,不如你还是准备一下,干脆来个独舞,这样整个高三里我们赢面就最大了……” 什么乱七八糟,说了高三不用表演,怎么又要去独舞?徐烟林皱了皱眉,望向厉猷的眼神相当冷淡:“别搞特殊。” “这哪叫搞特殊!”厉猷身为体委,嗓门也大,立刻就要叫起来。“你这样说起来叫做没有集体荣誉感……” 徐烟林阖上眼皮,在脑子里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一道挺拔影子闪出,“嗷什么呢?鬼哭狼嚎的。” 关山比体委还高一点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徐烟林举着牌,怎么可能放下牌子去干别的。” 写着班级名号的牌子就是班级的脸面啊。 厉猷眼珠子一转刚想说可以让别人给她拿着,肩膀下一秒就被一只手牢牢掐死。 关山仍然咧着嘴,好像漫不经心。“好了,还有这么多项目没人选呢,你怎么都不操心啊……我还是报那两样啊,跳远和1500米。” 最难跑的长跑有人报名,厉猷这下想起正事,低头在名册上勾画起来。关山瞟他后脑一眼,抬头对着徐烟林说:“没事,举个牌就行,但服装可能还是要麻烦你自己搞定。” 徐烟林会意点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看,他现在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体委在班长的威压下暂且略过了方阵这一茬,此时向后望着最后一排的越森,和他的腿。 “我猜,新同学就不报项目了吧。”他自认为体贴地拍了拍越森的手臂,“没关系,没有同学会介意的,你在观众席就行。” 这话连徐烟林都听得尴尬,关山连忙拉着其他人推推搡搡地把体委送走了,剩下的同学小心打量着越森的表情。 当事人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对话的主角不是他,还了然地向周围展示出安抚的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他好像是真的很平静温和,有后排的同学试探着开口: “越森,你的腿到底、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啊?” 那一瞬间,徐烟林恍惚觉得,越森很快地觑了自己一眼。 “不是受伤,”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腿,抬起手绕到背后,示意着敲了敲脊椎。 白琼花的瓣尖低垂下去,缓慢又快速地开始了他的死亡。 “是肿瘤。” ———————— 越森:我有独特的赶作业技巧,那就是只写大题,因为选择填空很容易抄,抄不到也很容易编。 作者:呜呜呜呜呜小可怜你别说了妈妈要哭死了呜呜呜呜呜 徐烟林:……两个戏精。 12.云杉绿 于是下一次上舞蹈课的时候,徐烟林顺便就把走方阵的衣服鞋子给借了。 今年就是走个过场,没有主题,随意发挥。她在服装室看来看去,选了一条枫叶红的旗袍,颜色纯正又不浮艳,锁边走线都算精致,没有演出服的廉价感。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这条旗袍是成人尺码,开叉的位置对她来说稍微高了两厘米。 她穿上试了试,影响不大,她的腿够长,不至于走光,还有空间穿上打底裤。 鞋子她直接借了双包头的拉丁舞鞋,米白色的缎面细高跟,配着也好看。 任务完成。 东西借回来她就放在了宿舍,直到运动会前一天才拿出来整理。 宿舍没有电熨斗和挂烫机,她用的是传统法子:平底的金属容器里装上滚烫开水,这样就能熨平衣服了。 一整个宿舍的女孩子都蹲在小桌子旁边看她熨旗袍。 那个带福相的圆脸师妹名字叫程满,很是向往地看着衣服:“哎哟,真好看……但是要师姐这种好身材才能穿吧……” 徐烟林:“尺码合适就能穿。” 程满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肉,勉强笑道:“要瘦点才好看呢。”她又去看徐烟林的腰身,“我要是有师姐这么瘦,我天天上街都穿好看衣服。” 上次连床单都不会铺的泪痣妹妹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同意。 “我说你们也不胖,怎么这样讲?” 说这话的人是谭思琪,就是个子高,手脚麻利的那个,“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啊。” 程满有些不可置信,指着自己:“我还不胖呀?你看这张大脸,这水桶腰,这小粗腿!”说着说着她就有点消沉,“上次跟小柔去器材室搬东西,那些男生都笑我肥婆,还把重的铅球都给我,说我就该拿多点。” 谭思琪有些不高兴,“那些弱智脑子里装的都是泥巴,你理他们做什么。” 小柔就是泪痣妹妹,开口细声细气:“就是,阿满你别当真,现在这样才健康嘛。” 但程满只是垂下头,低声道:“道理我都懂,就是……” 她没说完,沉默半晌,最后才说: “我还是该减减肥吧……” 徐烟林直起身,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为什么女孩子永远想要减肥?是她们真的超重吗? 程满人如其名有些丰满,但整体上看相当匀称挺拔,哪里就是肥胖? 是什么眼神的打量,是什么话语的刺激,是什么环境的影响,才让每一个程满,每一个想要瘦身,每一个明明不胖的女孩子如此焦虑? “我瘦,是因为对跳舞有加成。” 徐烟林看着程满说。 瘦子能在舞蹈考核里拿高分,但瘦子不一定能在考场,在运动场上拿高分。 “减肥会消耗你的营养体力,我觉得这不值得。” 徐烟林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经常会胃不舒服,发作起来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体育课有时还会头晕。她也想大口大口吃想吃的东西,但为了舞蹈,她必须做出牺牲。 这是有目的性的自控,而非盲目追求一个模糊的标准。 我做出这种努力,不是为了让别人艳羡夸赞我,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成功。 在什么时期,就要做这个时期正确的事。宝贵的精力,怎么能浪费在内耗上。若因小失大,伤害了身体,影响了学业,又要去哪里后悔? “如果真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先问问自己,”徐烟林拉起程满的手,“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你的在意。”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占据你生命里多少的分量,要为了他们的一点意见牵肠挂肚? 程满眨巴眨巴眼,嘴角下撇:“道理……道理我都懂……” 谭思琪叹了口气。小柔垂下了头。 “但是,但是还是会想,如果能好看一点就好了呀……”程满有点想哭,攥紧了徐烟林的手,“听到那些人说我胖,也还是会难过呀……” 徐烟林没有再说什么了。 谁又不是呢。 在这个社会已经扭曲了的审美观念里,多少人能说自己丝毫不受控制呢? 她们只能一点点尝试着跟这种焦虑和解。和解的定义,也并不是美丑胖瘦要分出谁对谁错,而是美丑胖瘦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要面对的课题。 那件整理好了的衣服,挂在宿舍里,一时也没有人去看了。 第二天运动会开幕,只见天空云层稀薄,隐隐能透出东方的初阳,看样子是个好天气。 徐烟林握好牌子站在她们班队伍前面,望着晨光熹微的操场上挤满黑压压的人头。 葆华的校服色调跟这座山如出一辙,云杉绿浓厚得像一碗酽茶,看一眼就觉得丝丝清苦几乎能渗到舌头上。 是以开幕式上,她一身旗袍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在高三方阵里相当抓人眼球。 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被死气沉沉的高三学生熏得两眼无神,一见到她都精神了不少。 朱广文内心窃喜:哦哟,方阵又能拿第一咯! 徐烟林尽职尽责完成任务,觉得走得还行,但唯一美中不足是,她被冷得够呛。 十月中旬的气温终于是下降了,开运动会正好,但要穿一条无袖高叉旗袍在清晨的薄雾中举牌,还是有些勉强。 徐烟林收紧核心抵御寒冷,步子仍然稳当,直到九班队伍走到操场中央加入了集体,她能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才忍着冷战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她依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跟其他举牌者一样。为了班级形象,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去换衣服,只能坚持等仪式结束。 突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你冷不冷?” 她回头一看,关山的大高个突兀地出现在第一排,微弯了膝盖倾身向前,看着她就想去解自己外套的拉链。 “我的衣服给你穿。” 徐烟林看着他拽着拉链头往下拉,露出一点里面的衣衫领子,连忙阻止。 “别,我没事。” 真要让关山在众目睽睽面前脱了衣服披到她身上,虽然可以说是班长对同学的关心,但…… 她一点也不想引起任何传言,一丁点可能都不想有。 关山有些不情愿:“怎么可能没事……” 刚才远远的就看见她在发抖,一路偷偷走过来凑近发现她手臂上的血管都冻青了,隐隐约约透着脆弱的蓝,又怎么会不冷? 他想了想,“你带了校服没?我去你座位上给你拿。” 徐烟林担忧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主席台的方向,很是担心这样的动静会不会造成扣分。 朱老师……不见人影,可能忙别的去了。 关山还在巴巴地看着她,徐烟林硬了硬心肠,打算开口让他快些回去自己的位置上。 突然见她们班化学老师拎了件校服外套走近,直直来到她面前,看着她笑道:“美丽冻人的徐同学,不想感冒就快点穿上吧。” 这出倒是没人想到。 徐烟林呆呆接过衣服,熟悉的大小,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衣角卷边,这就是她自己的校服。 舒老师怎么会有她的衣服? 关山也愣了愣,很快不作声地转身往回走了。 可能是徐烟林看她的眼神有太多的感激和疑惑,舒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解释说:“不用谢我,是我经过你们班时,你们的转学生让我给你带来的。” 运动会,所有同学都把教室的椅子搬到了操场上,围着跑道,按班级顺序排列摆好。等开幕式结束,同学们就各回各班安排的位置,坐在操场边上看比赛。 徐烟林不由自主地想象舒老师闲闲路过九班的看台,却被转校生突然叫住了的场面。 他是怎样把她的外套交给老师的? 他怎么知道她冷,怎么找到一位女老师,怎么想到这个不扰乱纪律的法子? 此刻,在遥远的跑道尽头,越森就静静地撑着拐杖站在晨雾中,望着她的方向。 独身一人,孤立无援,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 衣料带来暖意,徐烟林低头攥着袖口,暗中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她还是没忍住。 她回头,隔着人声鼎沸的操场,跟他沉默无声地对上了视线。 13.蛋壳黄 冗长无聊的领导讲话终于结束时,太阳都从云层后面冒头了,一群学生作鸟兽散,草地上分裂出无数个浅淡的影子。 徐烟林回到九班的位置,还没坐下来,一把被章筱颖搂住了肩,向前踉跄了两步。 “你又恃靓行凶!穿这么好看,这下肯定又是你们班拿高分啦!” 李素怡见状跳起来:“美貌也是实力的一种!你不服?不服你也穿……” “我?我也想穿啊!那也要我穿得下才行啊!你看这腰……” 知道她们是在逗闷子,徐烟林眼中带笑,按住章筱颖伸过来的魔爪:“别闹。” 筱颖哪里肯停,抱着烟林又搓又揉,看得素怡一脸恶寒:“求你了,快停下吧,你这样真的很像强抢民女……” “不行啊我气不过!我要代表正义的八班审判你!” 眼看越闹越大,徐烟林正想喝止,突然听见关山的声音: “明明是我们走得整齐,排练得当才拿的高分,你怎么都只找她的碴。” 两人带着不同的眼神回头看他,关山仿佛心情很好似的挑了挑眉毛。 章筱颖转身又去找他的麻烦了。 八班九班的班长关系向来特别好,好到走在路上见到就要互呛两句,在游戏里碰上对方就往死里揍,还每次都分不出胜负,下次见面还是一样要掐架。 徐烟林因此得以脱身,扶着椅子边叹了口气。 李素怡看了看时间,问她要不要先把衣服换回来。徐烟林正有此意,去书包里翻找她的运动服。 什么?你问越森? 她从刚才起就没找到他。 她起身往洗手间去时,听见筱颖和关山又在暗中讨论什么。 “你今天下午有比赛吗?” “没有,都在明天。” 两人突然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大眼瞪小眼。 关山首先往下山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筱颖瞪着眼睛,有样学样跟着抬了抬下巴。 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敢不敢去啊?”关山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啧,”章筱颖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今天咱俩单挑,不把你按在地上摩擦,我就倒立洗头!” 李素怡闻言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朱广文听见!” 要让他知道自己教的两个班的班长居然利用职务之便,自行挪用请假条,互相勾结着一起逃掉运动会去网吧打游戏,他估计能气得飙上一百句方言,彻底忘记普通话怎么讲。 筱颖到此时居然还不忘招呼徐烟林:“诶,你要不要也去呀?我让静姐给你打折,反正你也有请假条呀。” 徐烟林抱着衣服摇头:“练舞,不去。” 她不是很喜欢山下那间网吧。 虽然筱颖似乎跟那里的女老板很熟,但她有些反感那里的一个网管。想到这里,她连忙补充:“……你们注意安全。” 章筱颖咧出一排牙齿:“没事呀,有关山在嘛。” 关山正在低头查游戏攻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素怡懒得理这两只网虫,对徐烟林道:“要不要我帮你换衣服?背后拉链好拉吗?” 徐烟林的韧带软得能反手从肩后摸到高腰,拉个背后拉链自然不是问题,便说自己去就行。 她走到最近的教学楼边,正要转个弯进洗手间,迎面却撞见个人。 张若谦弓着身子坐在檐廊低矮的栏杆上,形容颓废,手里拿的仿佛不是矿泉水而是啤酒瓶。猛一见到她,那双睁不开的眼睛突然都亮了起来。 ……至于吗。 徐烟林目不斜视就要往前走,果不其然被张若谦冲上来截住了。 她是真的很烦。“做什么?” 还有完没完了! “我不打扰你……”这人开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多么委屈,“我就是想说你这样真好看……” 哦,怎么的,你还想要听我说谢谢吗? 徐烟林腰背挺直,面无表情,侧身想从他旁边经过时,张若谦忽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烟林……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每天都睡不着,睡着了梦里都是你,梦里的你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笑……你好久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我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我好想你,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徐烟林:不能。 日光稀薄得仿佛兑了水,蛋壳黄绒绒铺了满地。檐廊此处背阴,站在楼影里向外望去,世界像是额外多了一层草木清香的滤镜。 初生的,勃发的,各个时期的茂盛生命,在南方温暖的秋日,杂糅在同一时空里。 不论自己将变成哪一种姿态,她都要走出去,站在光的恩赐里。 徐烟林想,必须、一定、现在就要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 她侧身回头,一身旗袍仪态万方,小立领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下颌线条锐利地收窄,冷肃地为她染上两分傲气。 “我找到喜欢的人了。” 蹲着的人浑身一僵,但徐烟林毫不在意,漆黑的眼睛里不带一丝犹豫,语气笃定,仿佛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停止你的幻想,不要再来烦我。” 她希望这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实上,这的确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徐烟林也再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现场,和现场外的人影都一动不动。 按下暂停,阳光,山岚,和游云,全都一动不动。 按下播放,越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半晌,他觉得再躲下去可能就会被发现了,这才从楼角的盲区里拐出来,无声地往操场去。 他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开幕式干了那件从不会干的事后,他心浮气躁得很,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紧张,便赶在众人回到班级看台之前离开,找了个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按揉自己的腿,也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整理他的心。 五味杂陈最是古怪,想理也理不清,在小角落里不知猫了多久,他才突然听见外面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人冲他泼了一瓢水,冲淡了所有无头无绪的滋味。 她的声音。 越森一脚踩在草地干燥的叶片上,噼啪破碎的细响竟然震耳欲聋。 徐烟林换了衣服走出来,走了另外的路回班,根本没去看来时的人还在不在。 关于找到喜欢的人,她当然是瞎说的。 其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讲,不过是为了尽快摆脱他的纠缠而想的说辞,希望有用。 对方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那就不要让他这样以为。 她把手机掏出来拉黑了张若谦的号码,这下该彻底清静了。 早就应该拉黑,是她之前太瞻前顾后了。 看台的座位就是按班里的座位排的,徐烟林一眼就看见自己位置后面,越森已经重新出现,在翻着一本时事杂志。 他一直翻到下午,翻完了就摊开盖在脸上,身体靠在椅背上仿佛假寐,悠闲得格格不入。 高三的运动会,更像是换了个地方学习。缩在椅子上垫着大腿写习题的人不少,都佝偻着脖子团起身,像一个个待破的茧。 徐烟林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写题,选择了背单词。 阖上眸子抬起头,午后光线穿透皮肤,眼前血色流淌,默念的英文字符从意识中滑过,几乎像一种冥想。 操场那头乍起的喧闹打破了旸旸煦煦的宁静。 不断有人扎堆靠近响动的来源处,有些好动的同班同学也跑去看了,不一会儿之后大惊失色地回来汇报:竟是自家起火。 他们班参加跳高的女同学比赛时出了失误,过杆的时候扭了腰不说,一惊之下没控制好落点,从垫子上摔下来又崴了脚。 关山已经溜了,体委厉猷“腾”的一下就站起来冲了过去,回来的时候冷静不少:“多大点事,我还以为骨折了,但校医说只是挫伤。” 众同学:…… 他说话一直情商堪忧。 徐烟林注意到,身后的越森不安地动了动,杂志依旧盖着脸看不见表情,但手指却捏皱了封面。 “可是她也报了400米诶……受伤静养的话,明天的比赛谁去跑啊?”厉猷翻着花名册,开始思考实际问题,左右看看,站到了徐烟林旁边。 “就你没项目了,徐大美女,帮帮忙呗?” 那一刻烟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她帮或不帮都是个人选择,就算是拒绝,也没有人可以用道德绑架她。体委本来已经答应过她可以不用报名,何况她也不擅长田径,去了怕只是给班级拖后腿。 但徐烟林沉默了一会儿,对厉猷道: “好吧。” 体委喜上眉梢:“太好了!你真够义气!”说着就要去拍她的肩膀,徐烟林脖颈一沉,轻巧地在椅子上滑开一段,不着痕迹避开了。 不要说得我好像跟你很熟。 厉猷走开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大脑在放空,根本没有继续背单词。 很多决定都是做完了才开始反思,如果我选另一个,会不会更好。 若是这种思考能够带来改进,那自当有益;但若只是让自己陷入纠结,甚至后悔,那还不如不要反思,做就完事。 徐烟林深呼吸,决定不再多想,跑就是了。 她把视线转回英语书,beneath,在下方,例句…… 突然背后有轻微的动静,细微到不像是触碰,宛如朝生蜉蝣轻点水面。 回头她才发现,因午后炎热而脱下随意晾在椅背上的外套,被刚才闪躲的动作无意蹭掉了半边,耷拉在地面上。 越森手里握着她的袖口,正把弯着的腰直起来,似乎是想无声捡起衣服帮她放回椅背。 他也没想到她会回头,抬起脸来,两人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两人的神情互相在对方眼睛里放大,生命进入慢速播放,金黄的暖风霎时变得粘稠,跟沉默一道缓慢流淌。 校服袖子从她肩膀延长到他掌心,乍一看,仿佛是他在牵着她的手。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不然为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越森飞快地挂好了她的衣裳,但徐烟林没有再回头。 她勾着脑袋,微张嘴唇,呆呆盯着要背的单词。 Beneath,在下方。 例句: Love is the undercurrent beneath the still water. 14.古铜褐 过了很久,太阳逐渐西沉,徐烟林揉揉眼睛想休息一下,此时才看见手机上的未读讯息。 发件人来自她背后的越森。 徐烟林觉得脊椎瞬间又开始发麻,仿佛他的目光直直穿透而过。 他们加上微信,还是国庆后那次交换作业,但加上了两人也几乎没有对话。 唯一的一次,是他在一个下午问她“排练室的门没有锁,你还会回来吗?” 而当天徐烟林直到睡觉前才看到,答得姗姗来迟:“门卫说有人来修空调,让我别锁门。” 越森也没有再回应,两句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对话结束。 现在他跟她就一米距离,抬起手就能敲上她的肩,但他却选择用微信开口。 “为什么答应跑400米?” 徐烟林盯着对话框,挺感谢他没有当面提问,毕竟…… “没什么。” 毕竟这种回答从嘴里说出来就太冷漠了。 徐烟林回复完,尽可能忽视背后人的存在感,抬眼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操场,仿佛在寻找什么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正想放回兜里的手机突然又震动起来。 越森:“为什么不跟体育委员理论?他不是说你负责举牌就不用报项目了吗?” 徐烟林有些无措,想了又想,动动指尖打出了四个字“都是同学”,还没发出去,下一句又来了。 越森:“你不会委屈吗?” 她破天荒有种陌生的感觉。 好像打开了一个水晶八音盒,一些从未听过的动听旋律一击即中她的神经。她想听下去,却又无端生出一种担忧,生怕下一秒发条就会走完,声音就会戛然而止。 她不是没遇过似连珠炮般发泄情绪的提问,沉着应对或哑口无言的时候都有,却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心跳漏一拍的同时,体会出一种称得上是惊悚的感觉。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于是她合上了它。 她合上了八音盒。 越森就看着徐烟林突然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拎起外套往身上套,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穿好之后也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开去。同时,回复的消息也发送成功。 都是同学。 越森见状愣了愣,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直到她消失在纷乱人群之中。 夕阳散漫地坠入云层,抛出几缕即将湮灭的光,天空被涂布成一种衰败的古铜褐,暮色逐渐袭来,所有生机鲜明的事物仿佛都开始枯萎下去,生命的循环逐渐进入末期。 她就这样离开,什么都看不清了。 运动会第一天结束,晚自习照常,甚至朱广文还见缝插针地上来加了一张卷子。 关山直到打铃的时候才回来,一个猛子扎回自己的座位上,见徐烟林看他,就冲她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这么开心,想来两人出去玩没出什么事,徐烟林心想,不作声地把头转过去了。 关山的笑还没收回去,觉得有另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竟然是沉默的转校生,定定地盯着他。 无端有些让人心虚。 可能是自己作为班长还违反校规让同学有微词了,关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敛了笑脸坐直了些。 “晚自习开始了,没回座位的都快点了啊!” 越森移开眼,也没去看徐烟林,手指摩挲着衣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开始就是400米的预赛。徐烟林听着广播准备去签到,李素怡也跟着站起来:“我陪你去,在终点接你。” 徐烟林笑了笑,“好,等下你的800米我也去接。” 前面的关山听见了,也作势要起身:“我也去吧?”被素怡严辞拒绝了。 “你去干什么?有我一个够了,七手八脚的更是乱。” 关山嗷了一声,闷闷地坐了回去,眼睛还盯着徐烟林的背影。 两人挽着手臂慢慢往起点去,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暖和些,风吹在人脸上痒痒软软的,徐烟林抬手抚了抚头发。 李素怡:“本来就是临时替人跑的,别紧张,别有压力。” 徐烟林点点头,侧眸看她:“你也是。” 这人向来言简意赅,李素怡还想嘴硬:“我?我不紧张啊……我自己报的项目我紧张什么……” 是是是,你不紧张,先把紧握的拳头松开再说。 热身完毕,徐烟林按指示走到自己的起跑线上。 在所有赛跑项目中,400米她认为最难,既要速度,又要耐力,缺一不可。 发令枪炸响,她反应是够的,起跑很及时,但…… 实在是不习惯这种一上来就必须拼体力的冲法,跑出去100米之后,她就明显有些吃力了。 跳舞跟跑步始终还是不同。 没事,徐烟林深吸一口气,提起核心继续冲刺。 至少她很努力,这样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冲线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太清,踉跄两步找到迎上来的素怡就两眼一黑往她身上倒,靠在她肩上喘得肺痛。 “别站着别站着!”指挥的体育老师拿着大喇叭控场,“别挤在一起!跑完的慢慢走动,不要立刻坐下!” 李素怡便半拖半抱地带着烟林朝边上挪去,不住地给她扇风。“跑完了跑完了,没事了啊。” 徐烟林喉咙发干,话都说不清,胡乱点点头,一张小脸青得发白。 她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是关山的。 “怎么样,还好吗?要喝水吗?我给你带了水……” 她气还没顺匀,无暇顾及这人怎么还是跟来,吃力地睁开一点眼睛摇头。 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关山的脸。 世界还在天旋地转,看东西都带一层模糊的边缘,仿佛淅淅沥沥就要融化在视野里。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徐烟林依然看见了。 越森站在早晨微熹的日光里,站在零乱混杂的人群里,站在遥远的犹豫和试探里,微蹙着眉头看她。 他没带拐杖,揪着衣角,整个人瘦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满世界的拥挤撞碎,摇摇欲坠,却丝毫不操心自己,眼里全是茫然和担忧。 全投给她。 徐烟林下意识就把脸往素怡怀里藏,后者还以为是她烦了关山,瞪起眼睛来数落: “这个时候喝水会呛的!你别帮倒忙……” 关山好脾气地没反驳,“我意思就是我带了水来,她要是想喝……” 这两人说了什么徐烟林都没听到,她只是在紧闭双眼的黑暗之中,为自己方才的一丝赧然,感到彻头彻尾的失败。 跑不过,跑不过。 无论这场比赛,还是胆小的心。 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地抬起脸来。“呼……我好点了。” 李素怡早就觉得奇怪,按徐烟林平时的性格,应该早就已经坚持自己走了,怎么还是赖在她身上? “真的好点了哦?喝点水吧。”她掏出支矿泉水来,“喝我的,别喝班长的,让他瞎得瑟。” 徐烟林淡淡地笑了一下,拧开瓶盖。 回到九班看台,徐烟林后座空荡,她暗中长出一口气,这才仿佛解脱。 赛事继续,没过一小时,就是素怡的800米了。她站起来活动肩膀,“终于到我咯!” 徐烟林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拎上刚才喝了一半的水,准备像素怡刚才陪她的时候一样,将她送去起点。 大腿突然不祥地抽了一下,很快平复,不是很厉害,可能刚才还是用力过度了。徐烟林低头想了想,转身去找八班的看台,想让章筱颖也跟着一起来。 没想到找了半天,发现她和关山正一起耷拉着脑袋站在朱广文面前,朱老师脸色不是很好,看样子八成是昨天的事情露馅了。 看见她望过来,筱颖偷偷在袖子里跟她摇了摇手,估计这两人找了什么借口正在开脱,企图糊弄过去。 徐烟林这下不好开口,环顾四周不算很熟的同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放弃找帮手一起去接素怡的想法。 不论听多少次发令枪,都还是觉得心脏发紧。 李素怡跑800是真有两把刷子,第一圈结束的时候已经排在领先水平,跟另外两个选手不相上下。徐烟林看得激动,在素怡经过自己面前时抓着围栏大喊加油。 操场上人太多,不好陪跑,她追了两步停下来,眼睛一直锁定素怡的背影。 比赛进入后半程,差距逐渐拉开,前三的人选几乎已经确定无疑,素怡现在怎么都能捞着一块奖牌。 但素怡看着明显是想拼一拼冠军,在最后一个弯道即将结束时,她一脚斜插到前面二人身侧,明显提快了速度,想要实现弯道超车。 那两个选手安能让她如愿,三个人你追我赶,在满场的助威和叫喊中气势汹汹地朝终点冲来。 徐烟林一看表情就知道素怡是真豁出去了,连脸都在使劲,她渐渐与隔壁并驾齐驱,脚步却有些发飘。 “稳住!素怡!稳住呀!” 快冲线了,她不能在旁边这样看着,徐烟林从场边飞快抽身往终点跑,在素怡的跑道前面张开双臂等她。 但就在还有不到十米的地方,其中一个竞争对手突然左右剧烈晃了一下,眼看着要摔倒。 徐烟林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秒,摔倒的对手往前扑了下去——倒地前撞了素怡一下。 明明就快到了!素怡别摔! 烟林脚步比脑子更快,又往前赶了两步,生怕素怡失去平衡。 素怡突然挨了背后一道猛力,脚下一时没跟上,节奏明显错乱,整个人重心斜飞,好不狼狈。 徐烟林急坏了,原地跺着碎步却又不能上去帮忙,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眼睛湿了。 时间被焦灼熏得滚烫,素怡用尽全力提腿跑完剩下的距离,冲线时几乎是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巨大的冲力袭来,徐烟林搂紧素怡,急退好几步也卸不掉所有力量。不争气的大腿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抽筋,她的鞋底在跑道上一绊,另一只脚跟不上,立刻就要上演一出仰面后摔。 世界倒转,天地翻覆,徐烟林死死闭上眼睛,正打算护着素怡,试着拧转让侧身着地—— “啪”一声闷响。 有人在身后用身体接住了她。 她结实砸进那人胸口,一开始还以为是关山。直到她回头。 越森的脸毫无征兆地出现,遮住了天日,遮住了光线。 他一只手紧握着拐杖,吃力撑在身后。 另一只手,又轻又重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15.瓦灰 他明明在班级看台事事不关心,刚才也站得远远,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清瘦又羸弱,为什么能撑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明明面色平静,为什么又露出这样锐利又滚烫的眼神? 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宛如一个怪异的拥抱,徐烟林觉得左边肩膀从里到外都沉重起来,光速直起身,从他胸口前离开。 她垂下眼,拒绝跟他对视,只是低声道谢——低头又看到他状似寻常的腿,正在微微发抖。 但越森只是望着她,在她抽身后就收回了手,露出个淡如晨风的笑,眼中恢复往日的散漫。 这实在有点别扭。 素怡累得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还在烟林怀里艰难地干咳,她干脆趁机带着人就往旁边走开。 终点处乱糟糟的,统计成绩的裁判正在讨论什么,刚才摔倒的同学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脸色苍白。 徐烟林方才没细看其他选手,也不知素怡到底排在第几,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张望,听见裁判最后宣布是亚军,有些紧张地去看素怡的表情。 这结果不免有些遗憾,素怡摇了摇头,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得出话:“我猜也是。” 她向来看得很开,平复了一下心情还跟徐烟林打趣:“已经不错了,本来还是第三呢!而且我至少等冲线了才摔的,也不算丢脸。” “哪有,我接住你了,没摔。”徐烟林纠正道,拿出纸巾递给素怡。 “是哦!谢谢你啦!”素怡抹了一把额头,冲她笑笑。“你也挺有劲嘿?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重心往你身上栽,你也接住了耶!” 徐烟林愣了愣,扯扯嘴角,没有接话。 她竭尽所能不去回想刚才是多亏了谁才不至于两个人都跌倒在地。 越森站在原地晒了一会儿太阳,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往回走,动作尽可能的轻。 这周去医院照红外线,腿一定又会很疼了。 啊。干脆别去了吧,像班长逃掉运动会一样逃掉理疗,反正也没什么用。 意识里的自己长出第二张嘴来,正对着空气龇牙:那颗肿瘤——叫什么名字来着——该长还是会长,这条腿该废还是会废……你看人家违反校规出去逍遥自在,回来不也没事人一样?这些都是命,摆烂就很好…… “啧。” 想起关山看徐烟林的样子,越森突然出声,制止了那张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嘴。 于是又安静了下来,唯有胸中一阵一阵的泛酸压不下去。 路过昨天发生意外的跳高场地,彼时的喧哗现在早已散去。越森攥紧了手中的拐杖,用力到指尖发白,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回忆像瓦灰色的海浪,沉闷又乏味地漫上来,哪怕涌到嘴边,他也已经尝不出咸苦,只因已经积习生常。 数年前,引起轩然大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看的人,就是他自己。 那时他还是高一,刚考了文理分班考,正兴高采烈要跑出考场回家,两步并一步冲下楼梯时,突然觉得右腿一麻,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他毫无征兆地从楼梯的顶端摔了下去,翻了几番,最后一头撞在墙上。 周围的同学吓到尖叫,他在轰鸣巨响中痛晕过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扭曲到失去正常结构的,怪异变形的右脚腕。 从那时开始,命运就跟他这条腿过不去了。 一开始他和家人都以为是意外,是他跑得太急,才导致下楼梯脚滑。 花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是康复到能正常走路了,就在大家以为这事过去了的时候,越森的腿再一次突然发麻。 这次是在他过马路的时候,刚踏上横线,红绿灯就开始闪烁,他便有些着急地开始小跑。就快赶到对面时,突然右腿袭来一阵怪异的痹痛,左腿也跟着发软,他当场就一歪身子,猛地跪在了马路中间。 是好心的路人连忙带了一把将他拖到安全的地方,他才不至于危险地躺在车轮下。越森呆坐在地上,迷茫地瞪着眼睛,看着大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但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当时盘算,若是又把骨头摔断了,那能不能手术的时候把上次脚踝上的钢钉拆了,再装到腿上,两次手术合并,这样可以给妈妈省点手术费。 后来又被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这次没骨折,只是挫伤。 坏消息:他这次摔倒,和上次摔倒,都不是因为脚滑。 打住。 这两天有太多巧合的意外,越森闭了闭眼睛,企图停止思考,将过去往脑海中下压,灰沫消退,潮气蒸发。 他在操场中央,向太阳借稀薄的亮,以求能走出这片无光的滩涂。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纤瘦的少女背影。 她那样吃力地后退,转身,下落。 明明只是想遥遥望一眼,身体却比思维快得多。真有意思,明明他认为前者残破不堪,后者才经常过于敏感。 但他承认,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倒下去。 越森睁开眼睛,总算是有了些力气,继续一步一顿地朝着班级方向前进。 哪怕她不在那里都无所谓。 不过是一场每所高中都举办的运动会,此时哪怕心中有再多悸动,大家表面不过是寻常。 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只有当事人会相视一笑。 运动会闭幕式上,照例宣读各班排名成绩,九班果不其然在开幕式方阵拿了高分,其他嘛……平平无奇。 朱广文撇着嘴发出冷笑:“哼,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偷溜的偷溜,摔倒的摔倒,我还指望什么咯!” 他像赶羊一样赶着学生回课室,一边去看时间一边嫌弃道:“快期中考了,都回去看书!关山!和纪律委员管好晚自习,我要去看看昨天受伤的人……” 大家稀稀拉拉地搬着椅子,越森刚站起来,就有别的男同学过来顺手把他的椅子一起抬走了,速度之快,他只犹豫“谢谢”一瞬,男同学就走远了。 越森在原地又发起了呆,好像忘了怎么迈腿似的,想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一个又一个的同学从他身边经过,很快他便落在了最后,越森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一片空寂。 夕阳落到了尽头,也没有了温度。 走了两步突然手机震动起来,越森翻出来,有点沉默地看着来电显示: 妈妈。 手机又震了好几下,他终于接通,郭佩仪的声音试探着响起:“木头,木头?” 越森显然是很熟悉这个小名:“嗯,妈。” “诶好,没什么,我就是……唉……”郭佩仪话里带上些笑,却透着股歉意。“你在学校好不好?这两天你们,你们开运动会,是吧?我在家校通上看到了,你……” 越森打断了这段犹豫的关心:“妈,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电话那边的女人一顿,连忙接上:“啊!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最近忙昏头了,厂里进了一大批货,设计都有问题,改到现在才有空给你打电话……” 每到换季时服装厂总是特别忙,这点越森也知道。他慢慢走着听郭佩仪絮叨,心里很清楚妈妈打这通电话是为什么。 毕竟他是个不能跑不能跳的人,在运动会里,他就是个废物。 “你们快期中考了是不是啊?你学习还顺利吗?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问你哥哥……” 越森一听这话眉头都皱起来:“哥哥最近不是在律所忙转正的事情吗?” “哦对,他好久都没回家了,我都给记岔了……”郭佩仪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都太忙了……” 越森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无声半晌,最后闷闷说出一句:“别总打扰他了,我没什么的。” 我不该有什么的。 五年前,爸爸不敌病魔,走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枯柴。妈妈丢了半边魂,差点没跟着一起去。 当时刚考上大学的哥哥做了全家的情感支柱,在他的鼓励下,妈妈打起精神继续生活,靠着服装打版的好手艺,仍能供起兄弟两人继续读书。 哥哥也格外争气,一边勤工俭学,一边靠优秀的成绩拿奖学金和保研,从不要家里多操心。曾经的越森作为弟弟也踏实地成长着,日子虽不富裕,但母子三人心中还是朴实又温暖的。 至于他后来开始发病,家里花掉大部分积蓄给他治疗…… 越森打了个激灵,手猛地揪紧了衣摆。 别想了,说了别想了。 妈妈还不放心,仿佛在电话里问的越多,就越能消解自己无暇照料小儿子的愧疚:“我还是觉得去医院做理疗要不就打车去吧,万一骑电瓶车的时候……” “好了妈,我没事的。” 越森用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打断结束了这通电话。 盯着漆黑的手机荧幕出了会儿神,越森抬头,惊觉自己无意识又走到了钟楼前。 幽冥暮霭笼罩天地,高耸的建筑矗立其中,仿佛一柄刺破虚空的武器。 越森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栋楼,从下往上仰望她的时候,目眩神迷的幻觉让他觉得飘飘然,仿佛去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没有声音,没有疾病,没有时间流逝的世界。他可以像卡西莫多一样,躲藏痛苦,享受孤独。 跌坐一般靠在长椅上,越森盯着钟楼看了良久,看到闭上眼都有残影。 庄严的,震撼的,直刺心间的美。 他是如此向往美好。 而她的美会毁了他。 ———— ———— 作者:哎哟可急死我了,你们什么时候能互通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