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本秦云阳宫。
始建于秦始皇二十七年,最初只在甘泉山上有宫阙,为皇室避暑胜地。
每年盛夏,天子法驾就移居于此。
今上即位后,增广宫室,甘泉宫也被增加。
宫阙范围从三里,增加到十三里,在太初元年,又增加到十九里,形成一个完整的汉宫宫阙群。
自然,甘泉宫也不再仅限于甘泉山了。
其范围扩张到了附近的云阳县。
此时,正是正午。
但甘泉山上的气温,却如春天般凉爽。
尤其是山上还有着温泉。
在这样的季节,泡在温度恰好的温泉里,看着山下连绵起伏的宫阙群,确实是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所以,自登基以来,除非发生了重要大事,或者离开了关中,出巡天下,不然当今天子一定会来甘泉宫避暑。
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那么好。
“确定是江充参与了吗?”他泡在温泉之中,但语气却如冰山一般死寂。
“回禀陛下,臣提审了公孙柔、黄冉、王大等犯人,又命属下缉捕了南陵县县令薄容、传召了县尉杨望之,基本已经确定,直指绣衣使者参与其中……”执金吾王莽,就像一座倒伏的铁塔一样,匍匐在天子的面前,以额贴地,原原本本的回报着自己的侦查所得。
对于帝国的执金吾来说,没有他们查不清楚的案子。
也没有他们不敢查的人。
当初,苍鹰郅都为先帝中尉,就挥舞起屠刀,让数十名勋贵,其中包括三个姓窦的人头落地!
咸宣为中尉,连诸侯王都敢监视!
“此外,臣还查到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说!”天子站起身来,披上放在边上的浴巾。
为了绝对保密,他已经清除了此地附近百步之内的所有宦官侍女,只留王莽与之独对。
“臣偶然间查到了一个事情,北军军费,最近数年都有异常……”王莽匍匐在地上,奏道:“自天汉以来,陛下每岁拨付北军军费凡三千万钱已购置军械,编列骑兵,但臣查知,每岁实际用于购置军械的钱款不足千万!”
天子听着,眼中杀机四溢。
他曾饱尝军队被别人控制的苦头,所以,自元光亲政以来,就狠抓军权。
除了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得到他的格外信任,可以执掌大军,自由提拔和使用军官外。
就连长平烈候卫青,任用和提拔军官,也需要他批准。
至于军费,更是重中之重。
为了显示他对军队的关怀和宠爱,这位陛下甚至连修宫室的钱也可以暂借给军队去打仗。
但现在,居然有人胆敢向军费伸手。
而且,还是对北军的军费伸手?
“军费列编,素来走少府和太仆的帐,连丞相也不能过问!”他沉吟着道:“告诉朕,是哪个衙门出问题了?”
每年只有一千万花在北军换装上面!!?
也就是说,过去四年,加起来有八千万钱的资金被人吞没了?
这让他无比恼火。
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有一个阴谋集团,潜伏在水面下,企图对他,对他看重的臣子,对国家社稷搞鬼!
不然,这八千万钱,难道是自己长了脚跑掉了的不成?
而且,若不是有这样一个阴谋集团的存在,谁又敢去偷军队的钱?
就不怕被发现了,闹出兵变?
所以,在他的脑补中,只有一个解释——阴谋集团在私底下私蓄甲兵,图谋不轨!
这笔钱,说不定就是被阴谋集团挪用了作为培养私兵的费用!
汉家历史上,叛乱和潜在的叛乱集团,从来不绝于耳。
太宗有济北王之叛,也有淮南厉王之乱。
先帝有吴楚七国之乱。
到了他手里,诸侯王私底下阴谋叛乱,大臣阴谋政变的案子,也发生了好几起了。
“回禀陛下,是太仆衙门出的问题……”王莽深深的匍匐在地上,顿首拜道:“敢问陛下,臣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要查太仆,那丞相也不得不查。
要查丞相,没有天子的授权,王莽是不敢的。
“查!”刘彻冷然说道:“一查到底!朕给卿授权,必要时刻,可以持节调动北军,大索长安!”
说着,一个虎符就从刘彻身上解下来,交给了王莽。
王莽郑重的接过虎符,长身拜道:“臣谨受命,夙兴夜寐,不敢负陛下重托!”
“陛下,若臣查实直指绣衣使者果然牵涉陷害张侍中的案子里,臣当如何?”王莽敬捧着虎符问道。
“抓!”刘彻断然说道:“只要有真凭实据,证明江充果然涉案,执金吾可以便宜行事,若有必要可以格杀勿论!”
江充?
好吧,或许在两个月前,这还是一头不错的猎犬,一个乖巧的臣子。
但从来只见新人笑,何曾有人闻得旧人哭。
皇帝的宠幸,从来不会在某一个人身上停留太久。
特别是江充还是做砸了事情,搞出了问题,让他恼火不已的。
以前看在这条狗还算忠诚、乖巧的份上,他可以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但现在,这条狗居然敢咬主人看重的宝贝?
那留着也没有用了!
不如去死!
“臣谨受命!”王莽听着,再次长身而拜。
对执金吾来说,天子的命令,就是天命,就是天条,就是法则!
除天子外,其他任何人,都是蝼蚁!
王莽走后不久,一个宦官就急匆匆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到天子面前,拜道:“陛下,建章宫谒者中令、侍中领新丰令急奏!”
“拿过来!”本来,刘彻是不想看的,但一听说是自己的小留候的奏疏,马上就换了一个脸色,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和顺起来。
但,接过来一看,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
“贱婢尔敢!”将手里的奏疏,狠狠的砸在地上,他勃然大怒:“朕养着宫里面这许多的宦官、内侍、侍从、谒者都是吃干饭长大的吗?”
“南信主被其母虐待。为何没有人报告朕?居然要张侍中这个入宫不过数日的人来报告!?”
“嗯?”
“尔等是不是都觉得,朕老了,要死了?都想着去谋后路了啊!”
左右战战兢兢,像抽筋了一样,立刻全部匍匐下来,顿首拜道:“臣等死罪!”
“制诏!”刘彻冷然的挥手下令。
马上就有着尚书官捧着布帛笔墨,跪到他面前。
“婕妤黄氏,目无法度,跋扈残子,着削婕妤,贬为少使,令大长秋押入永巷禁闭之!”
“建章宫长秋、左监黄门,皆坐渎职,致使南信主受苦,皆下狱!”
“着皇后好生照顾南信主,待南信主伤好,既宫车以送甘泉,朕当亲养之!”
说道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变,开始柔和起来。
“侍中领新丰令张毅,忠勉得体,有古君子之风,赐御剑一柄,麟趾金十金以兹嘉勉!”
尚书郎听着立刻奋笔疾书。
而刘彻的心情,则变得有些古怪了。
本来嘛,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讲老实话,其实要不是他的小留候参与此事,还将之捅到了自己面前。
其实,他也无所谓。
对吗?一个女儿而已。
他女儿多的要命!
哪怕是最宠溺的长女,卫长公主,当年也能被他逼着嫁给五利这个大骗子!
但有了小留候参与后,他就有兴趣,见一见这个被小留候搭救的女儿了。
至于暴怒和牵连下的雷霆,其实是一种震慑,是杀鸡骇猴。
毕竟,南信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女儿,是帝姬!
而宫里面的宦官、宫女、侍者、大臣,在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的臣子。
应该也必须只能忠于他一人。
然而,帝姬被虐,竟无一人报告。
还要他的小留候出手?
这养的都是些什么混账废物?
不杀一批,株连一批,他的威权何以凸显?
只是……
南信今年好像才七岁还是八岁来着?
这个年纪的小公主,他曾经抚养过好几个。
都是娇蛮霸道,蛮不讲理,还不知进退的主。
过了那个新鲜劲后,其实也就那样。
这几十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将父爱倾注于公主们身上了。
他的公主们,也似乎不值得他倾注父爱。
看看那些女儿吧,那些大汉的帝姬们吧!
不是泼辣霸蛮,就是面首三千。
虽然刘氏帝姬素来如此,但,他不喜欢!
很不喜欢!
刘彻想象中的女儿,应该是他的两个姐姐。
平阳长公主和隆虑公主那样温柔体贴,乖巧懂事,会体贴父亲,也会撒娇卖萌的女儿。
所以,一时间,他竟也有些慌乱了起来。
几十年没有抚养和照顾过女儿了,他都快忘记该如何当一个父亲了。
这可如何是好?